楊獻平
又一個春天。仲光彩放下碗筷,用手掌擦了一把嘴,點了棵香煙說:今兒個該到果園松松土了,撒些肥料,往果樹間種點蔬菜。說著話兒,就提了鐵锨,出了院門——果園硬土瓷實,褐紅色的土碴兒樣面光潔——板結了一個冬天,還沒有從睡眠中醒來。仲光彩翻了一會兒,再轉身將那些死死抱在一起的土坷垃拍開,表面干燥的細土飛揚起來,可總也飛不高,一團一團,一粒一粒,在他的膝蓋以下部位飛揚、下落。
仲光彩的婆姨顯得很年輕,將近50歲,臉上還看不見皺紋。收拾洗刷了碗筷,也提著一把鐵锨來到果園。仲光彩沒抬頭,繼續(xù)揮著鋤把拍打。婆姨張口說,這地今年種點啥好?仲光彩說,靠墻根的那片去年種了秋玉米,今年就種菜。那邊的去年種的菜,今年種成豌豆秧子。婆姨沒說話,走到仲光彩旁邊,锨把兒靠在前胸,往手掌里吐了一口碎唾沫,搓了搓,也彎下腰來。
果園呈長方形,周邊栽了一排木樁子,用鐵絲連起,空隙很小,上面還密密地擰了些尖鐵絲,小孩也不易鉆進。旁邊又是一座果園,雖然也姓仲,但不是仲光彩家的——再向前,還是果園,從村子南邊一直到北邊的河灘,一座座果園連起來,縱橫交錯,密密匝匝,一眼看不到邊。這時節(jié),樹木綠葉乍起,花朵風中飛揚,香味四處繚繞。
果園后面,有一條水泥水渠,很深,邊兒上的枯草厚實,狗尾巴和綿細的紅柳四處翹著胳膊,在風中招招搖搖,枝條相互摩擦著發(fā)出聲音。外面是一片一片的田地,還是冬天的樣子。干燥表面覆著一層白塵土,東邊來的風一吹,就游動起來,似乎是滿地滑動的蛇,在略微起伏的田地表面,緩慢或迅速。每一塊田地的邊緣,都有一排楊樹,身子不是很直,但頭顱始終向上。因為春天還沒真正來到,葉芽兒們還縮在冬天的尾部,從白色的樹皮中間,伸出一根一根的觸角,撫摸著外面的溫度。
村邊公路不是太好,路面過窄,彎子又多,前幾年鋪的柏油已經坑洼,因長年累月的日子,總有地方凸出或凹下。往來車輛也不多,尖銳的車鳴也喚不起村人巴著臉看一眼的興趣。東面的沙梁很高,一色黃沙,不用想,也知道那些粗砂和塵土來自附近的巴丹吉林沙漠,風是最好的運載者,速度無比,還年長日久。
前些天下了些雨,紅柳樹不失時機生長起來,不多天的工夫,身子潮紅的它們就占領了整個沙梁。
去年剩在地里的胡蘿卜在向陽的地方吐出了綠色的纓子。仲光彩說喂豬挺好,羊和驢子也喜歡吃,就連根鏟了,磕掉泥土,放在一邊。
翻掉果園,黃昏就來了,清冷地氣上升,觸到人的皮膚,不禁一陣寒顫。打掉最后一塊土坷垃,仲光彩提了鐵锨,上到干硬的地邊,使勁兒跺了跺腳,沾在布鞋上面的濕土和灰塵蕩了起來,人像被一團妖煙裹了一樣。
進了街門,小小的四合院頓時幽暗了許多,如不是頭頂那一方塊天空,感覺就像窯洞。大概是黃土砌就的緣故,院子乃至房子里面散發(fā)著濃重的土腥氣息。正屋房門上的春聯(lián)還很鮮艷,美中不足的是,兩邊門框上的已經被鉆進來的風撕扯了幾道口子。仲光彩和家人誰也沒管,任由它們耷拉著。一邊的廚房熱氣烘烘,飯菜的香味不失時機地撲了過來。
仲光彩喝了一些酒,站起來時,有點暈。一個人站在街門外面,往對面和左右瞅了瞅。街上風卷黃塵嗆口鼻。抬頭看見一枚彎月,數(shù)顆星星,闊大而且靜謐的天空。對面牲口圈上的干草呼啦作響。轉身看了整個村莊,一排一排的房屋人睡燈熄,只有幾條狗有一口沒一口地叫。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風大起來了,很狂放,在屋頂,如同野獸咆哮。細微的灰塵從門縫和窗縫中擠了進來。仲光彩覺得呼吸發(fā)黏,伸手摸燈繩,黏了一手的土,摸了臉頰,陡然粗糙了許多。燈光照耀著安靜的房間,外面的大風毫不停留,在院子里飛旋、撕扯、咆哮不停。碎石、柴草、細塵——所有不堅固的事物,都在奔跑,不自主地奔跑,相互碰撞廝咬,去向遠處或者又折回原地。
清晨的淡色的光芒剛剛降臨,仲光彩的房門開了,接著是他的咳嗽。接著是開街門的聲音,開牲口圈門的聲音。風早就停了,房間也逐漸明亮了起來。床頭、被子甚至身體上覆著硌手的灰塵。院子里面保留著昨夜的狼藉,原來散落的沙塵變做一溜一溜的了,上面落著一些碎草和木屑。迎面進門的仲光彩說,每年都是這個樣子,電視上說這叫沙塵暴吧,俺以前就叫刮風。
吃了早飯,仲光彩找了鄰居的四輪車,拉糞到地里。一家走到糞堆邊,舞著鐵锨叮叮當當?shù)匦袆悠饋砹耍B周六在家的二閨女也加入了。
幾天后,天氣驟然熱了起來,還沒有露頭的葉芽激情難耐,紛紛打開房門。聒噪了一冬的烏鴉飛走最后一批,輕易不出來活動的灰雀多了起來,一只只在田地和街道上面突突飛行。顏色單一的東勝村開始綠了,生動的綠色,一天天膨脹的村莊。再有幾天時間,田地里面的麥苗和棉花就頂破了硬土,支棱著嫩黃色的腦袋,在土地上面,在暖風中晃動軀體,在張望中專注于生命的過程,也不可避免地聽到了人間的一些響聲。
春天,集市上人不是很多,主要是田里的活計多而急迫,撒種子、澆水、施肥、攏地畦等等,都耽誤不得。消費和悠閑,收獲和乏累,鄉(xiāng)人們知道孰輕孰重。若要有購買化肥、種子和急用家具的緊要事情,不去不行。
集市十天一次,應是拉動消費的政府行為,鄉(xiāng)人們覺得方便,也予以認可。趕集之前,男人和女人都要做一番打扮,之間不同的是,男人的打扮簡單一些,無非換上新一點的衣服,剃掉瘋長的胡子,再用香皂多搓一會兒臉,撓上雪花膏罷了。女人們似乎麻煩一點,梳梳頭發(fā)、燙燙衣服,臉上不僅用了香皂,還擦了脂粉,大概是那些脂粉質量不好,一個個的臉上像貼了一層面粉一樣,來回扭扭腦袋,臉上的粉簌簌直落。小孩子們倒無所謂,在家里穿什么現(xiàn)在仍舊穿什么,只要父母允許一塊兒趕集,就歡天喜地了。正在尋摸對象的大姑娘小伙子,特別注意自己的形象,打扮來打扮去,幾乎要把鏡子照穿了,才肯放手,不管衣服的質量好壞,穿在身上自個兒覺得合適、漂亮就行。小伙子們總要顯出一定的派頭和風格,盡管穿著打扮有點雷同,但也顯得光彩和體面一些。
快到中午的時候,商販們已經將貨物卸了下來,并以最快的速度,搶了位置,一件一件,一個一個,一包一包地擺放整齊,盡量突出于其他人的貨物。這些商販大都來自金塔、鼎新、東壩或者更遠的地方,帶著從酒泉、蘭州等地批發(fā)來的便宜貨物,開著車子,在公路上和鄉(xiāng)鎮(zhèn)間來來往往,追逐集市。
從集市的北面進去,一抬眼,盡是花花綠綠,男腔女調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在窄窄的街道上,南邊和西邊的墻壁上跌宕著,頑強而又自然地傳進每個人的耳膜。鄉(xiāng)人們在一邊的樹上拴了驢子,在空閑處鎖了車子,站在那兒檢查了裝錢的衣兜兒,確認無誤后,用手再安撫一遍,然后邁開步子,走進了愈來愈多的人群當中。
接著是討價還價的聲音,人一進入,這種聲音就響了起來,高高低低,男女不辨。聲音多了,干脆聽不清,整個雙城鄉(xiāng),仿佛就只剩下聲音了,一下子就把平日寂寥的雙城鄉(xiāng)吵得熱鬧異常,好像彌補似的。稍微留意一下:來趕集的眾多的人中間,有一些衣衫襤褸者,多是老人,還有幾個年壯的癡呆者。他們知道或者不知道什么,表情迥異,老人大都是家境不好,兒女不甚孝順,自己又喪失了賺錢的能力,暮年的境遇如此,讓人觸摸到了宿命。那些對這些老人面呈鄙夷色的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將來也要如此,但事情沒有降臨在自己身上,也不會產生更多的感觸。那些癡呆者倒是一臉的興奮,好像過年似的,茅草一般的頭發(fā)根兒淌出了黑色的油水,有一個還嘿嘿笑著,從這頭到那頭,穿過摩肩接踵的行人,來來回回地笑,似乎很快樂。
賣服裝的攤販似乎多一些,大都聚集在街道的中間部位,花花綠綠的衣服整齊地掛在鐵架子上面,一件一件,各種款式都有,新潮的面前聚集的大多是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伸出或白或粗的手掌,在衣服上摩摩挲挲。有幾個攤販專賣中老年人和兒童的服裝,在那里駐足的大都是年紀偏大的鄉(xiāng)人,帶著小孩,試了一件,再試一件,樣子和神情很是鄭重。賣菜的也有一些,大都聚集在街道末尾。這些商販,憑著多年的買賣經驗,已然熟知了各個集市的特點。買菜,在鄉(xiāng)村來說,多少有點奢侈。雙城北面的村莊稍微富裕些,菜販子們就把菜攤擺在這一邊,專等那些回家的鄉(xiāng)人挑選購買。
有幾個人蹲在自己的攤子邊兒,從始至終,嘴巴不停發(fā)出聲音,很尖很大,而且還很長,聽了半天,也沒有聽清他們到底在吆喝什么。走近一看,原來是賣耗子藥的。若是夏天,賣冰糕、汽水的肯定少不了,且是賺錢最快的行當,從這一方面說,物質永遠朝向生理。冬天倒是賣烤白薯、辣椒的好季節(jié),春天是賣種子、化肥和農具的最好時機……人跟著季節(jié)在走,生意也跟著季節(jié)在走,他們相同的一點,都是從這里越走越遠,最終都會消失不見。
轉著轉著,吆喝的聲音逐漸弱了,集市上的人一點點減少,直到最后,也就剩下了那些攤販們。不一會兒,太陽黯淡下來,余光落在雙城街邊的參差不齊的房屋上面,并一點點升高、淡黃、暗黑、離開。
鄉(xiāng)人們帶著欣喜或者可惜的神情,重新坐在車子上,朝著自己村莊方向一邊走,一邊拉呱。有的說,這回花錢了,下次不來了,有的說,這回還可以,買回來幾件中用的東西。
闊大戈壁中,一條單調的鐵路,孤獨蜿蜒,途經上原,然后向更遠的地方行進。雖說鐵路僅僅占了戈壁的一點點地方,而對上原村人來說,一條鐵路就是一個財源,雖然不可以人人得賺,但至少會帶來一些好處。鐵路還沒有修好,魏得勝就率先在車站邊兒修了房子,搞了一個商店,幾年下來,多少積攢了一些錢,本來黑得像鍋底的臉膛,變白了不說,脖子也挺直了。緊接著,魏世民又在一邊修了三間房子,整了一個飯店,吃客雖不算多,但也能賺錢。這兩家人沾了鐵路的光,其他人心里自然也有想法,背地罵自己眼光短淺,一開始就在鐵路邊兒蓋房子,現(xiàn)在不也和魏得勝魏世民一個樣兒了嗎?
罵歸罵,想歸想,終究不是事實。天長日久,村人也就想開了,說,老天生人,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招兒。氣順了后,就不再想了。夏天到了,杏兒和麥子一起成熟,杏兒們在太陽底下走向成熟,一枚枚掛在樹枝上,沉得樹枝連連發(fā)嗲,杏樹吃力地不住抖身子,風一吹,就傳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就那么一兩天的工夫,開始青澀的杏兒就一點點變黃,變軟。上原村人說,這么多的杏兒,自己吃了可惜不說,還吃不完,拿到火車站賣了吧。婆姨或丈夫就攀到樹上,小心摘,有熟透了的,樹枝一動,立馬就站立不穩(wěn),噗噗落地,成了一攤黃泥。
把杏兒乃至秋天的蘋果梨、大棗等等變成錢,對上原村人來說,似乎只有鐵路這條途徑,盡管還有一條通往金塔和酒泉的公路,但路邊大都是鄉(xiāng)村,鄉(xiāng)村與鄉(xiāng)村的交易,除了婚喪嫁娶,買賣自古不多。再說,這一帶鄉(xiāng)村的每戶人家,大都栽種了杏樹,自家的杏兒還吃不完,沒道理再掏錢買別人的杏兒,甜自己舌頭,果自己肚皮。在村人那里,變不成錢的東西就不能叫商品。
當?shù)厝艘舱f,上原的杏兒好吃,水分充足,甜水旺盛,但凡好的東西,總是很快就腐爛變質。往往,顧客還想再到上原站買些杏兒,杏兒卻沒有了,前前后后,也就六七天工夫。從實說,不是沒有,而是不多了,上原人把最后熟了的杏兒放進了自己嘴巴。這時候,喜歡吃的顧客想吃,可以租一輛車到一戶人家家里,基本上還可以吃到稀稀拉拉掛在樹枝上的杏兒。
蘋果梨、桃子和蘋果等水果成熟的時間長一些,而且量大,生意也做的久些。一家家摘了,用籃子盛了,拿到火車站去賣;離得近一點的人家背上就到,遠一點的騎上自行車,也是幾十分鐘的工夫。車站旁邊,有一叢彎彎曲曲的沙棗樹林,看起來也很蔥郁。
每天來回一次的火車還沒來到,賣水果的村人就蹲在沙棗樹下,抽煙、拉家常、或躺在沙堆上假寐。有很能吃苦的人,為了搶一個有利位置,就在太陽下暴曬。沙漠的太陽光芒,若是照耀起來,就不是一溜一溜的了,而是一根一根,針一樣扎人皮膚。隨便摸一下身邊的沙礫,燙得手疼。有這樣硬功夫的,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漢們,頭頂破草帽,嘴里吞吐旱煙,表情漠然而又堅決。但也有聰明的姑娘們,只管把籃子放在有利位置,自己退在樹蔭下面,幾個一起,小聲說著什么話兒。等火車聲音傳來,才一個個竄到自己的籃子面前,眼巴巴看著列車減速、停穩(wěn)。
姑娘們嗓子很亮,一個個像剛剛剖開的蘋果梨一樣,脆格生生,甜水四溢。老漢們盡管嗓門沙啞,吸引不了多少聽覺,但也不甘落后,扯起來就喊。顧客們大都是來往于戈壁內外的高科技企業(yè)人士,收入不菲,自然出手大方。男顧客喜歡找漂亮姑娘問價買水果有情可原,但令老漢們氣惱的是,女顧客也不來自己攤前問價,甚至連正眼看都不看。姑娘們生意興隆,自然眉開眼笑,隨著顧客挑揀,盡管會領受到一些有意味的眼神,或者幾句別有用心的話,賺得錢了,心里一樂,也就隨他去了,愛說什么說什么,愛瞟哪兒瞟哪兒。
除了水果,還有嫩玉米可賣,這里的人將玉米稱作苞谷。內地來的顧客一開始不大習慣,開始不知道苞谷是什么東西,看了才知道。嫩苞谷的生意大都在夏天中期,時間持續(xù)也長,差不多叫人吃到膩煩的時候,嫩苞谷也就悄然收場。
春天的車站春意也濃,主要是一些新疆白楊和殘存的沙棗、胡楊樹在起作用,茅草不是沒有,但沒有樹木多。隨著太陽的溫度逐漸升高,表面干硬而內里松動的戈壁灘也開始焰火旺盛,一波一波的熱氣循環(huán)旋轉,地表燃起灼人氣浪,遠處的駱駝在氣浪中彎曲晃動,嘴巴在長滿針刺的駱駝草上飛快采擷。若是爬到樹上看,兩道筆直的鐵軌從南面一路伸來,閃著白晃晃的光,好像兩把細長的刀刃,在偌大的戈壁上切割。
車站很小,只兩間房子,一邊是候車室,一邊是工作室和臥室。門外陽光充足,經久不息的風在站臺上吹動灰塵,一綹一綹,在水泥板塊間游走。冬天的上原車站似乎顯得寂寥,除了風,很少聽到人聲。火車的鳴聲雖然不大,傳得也不夠遠,但畢竟也是一種聲音,也是對乘客的一個召喚。我記得2002年最后一天,突然下起了罕見的大雪,雪花一片片地落下來,覆蓋了戈壁,也覆蓋了上原村,只有兩道鐵軌,在車輪下,依舊明顯。
過年感冒,實在不是一個好事,光棍盧生偏偏遇到。直弄得鼻子不通,頭腦昏沉,四肢乏力,骨節(jié)疼痛。初一早上起來,找出鞭炮,在院子的樹上掛了,用煙頭點著,劈劈啪啪一陣,爆炸的火光閃耀夜空。遠處近處的鞭炮聲一片接著一片。燒好了熱水,吃了一些感冒藥,正要把買來的餃子往鍋里放,有人敲門,打開一看,原來是堂兄盧文。兄弟兩個道了過年好。進了房里,盧生又拿起餃子,盧文急忙攔住說,兄弟到我家里吃餃子,人多熱鬧。
天雖沒亮,燈光似乎有意代替,到處都是明亮的燈泡,就連最陰暗的小巷,也燦如白晝。盧文家在“春風吹”飯店的后面。打開街門,兄弟二人走了進去。盧文的婆姨已經煮好了餃子,用盤子盛了,放在茶幾上,盧文和盧生兩人坐下,各自的碗里倒了西紅柿醬和醋,盧生吃了一個,說真香真香。盧文說是羊肉餡兒的。盧生笑了,臉上有些感激。
吃了餃子,盧文婆姨拿了白酒,又炒了幾個菜,沒幾口,一瓶酒就見了底兒。盧文又拿了一瓶。喝了一會兒,盧生說,今兒感冒了,不能喝太多。摸了嘴巴,就說我得回去睡一會兒。盧文也沒有挽留,站起身來,把盧生送到自家門口。
這時候,天已放亮,太陽躍出戈壁表面,搭在一座樓頂上。大概節(jié)日的緣故,這一天的太陽也像人一樣,臉上掛著些許喜慶。盧生低頭轉過幾條巷道,和幾個熟人打招呼,算是拜年。回到家里,倒幾杯水喝了,又吃了一次感冒藥,鋪開床鋪,一頭倒了進去。
元宵節(jié)前一天,幾個人湊不成一桌,其中幾個來到盧生家,大門緊閉,柴煙不聞,儼然空宅。一人繞到后墻低矮處,縱身躍上,蹲在墻頭上拍了拍襟前的白色土灰,叫了一聲盧生,沒人應,隨后跳下。進屋,被窩里似乎有人,蒙得嚴實,頭發(fā)絲都不外露。掀開一看,果然是盧生。伸手探了鼻息,已然故去多日。哥兒們怕盧生之死有什么意外,打電話報了案,縣刑警隊法醫(yī)來到,檢查一番,說是猝死。說完,收了500塊鑒定費,驅車離開。
哥幾個雖很悲傷,但人死安能復活?按當?shù)匾?guī)矩,拉到鎮(zhèn)外數(shù)十公里的戈壁灘上,澆了汽油,點火焚燒。大火熊熊,人肉焦糊味道刺鼻嗆眼,眾人躲出好遠?;鹧嫦?,上前再看,心臟仍還完好,色澤紅潤,叫人驚怵。牙齒也完好,質地慘白,令人膽寒,毛發(fā)豎起。但按鄉(xiāng)俗,凡未婚男女死者,不可入墳。拉到戈壁灘上,點火焚燒,還必須燒得一絲不剩,方可投生來世。其中一哥們膽子較大,拿鐵鍬將心臟斬成數(shù)塊兒,再倒了汽油,與牙齒一起,再度焚燒,直至完全成為灰燼。
鼎新鎮(zhèn)人一片唏噓,說,人怎么這樣不經事兒,一眨眼就不見了。此時鎮(zhèn)人正在喝酒熱潮當中,自然也有了幾分“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的悲愴感,并“今日有酒今朝醉”的消極成分。
盧生之死,雖在鎮(zhèn)人心中刮了一陣旋風,但很快平靜,生活無比真實,鎮(zhèn)人雖不懂得更多深奧的道理,但已經和面臨的生活會全盤告知。
盧生生前,先是因盜竊被判入獄,三年歸來,在鼎新租了房子,開了一家茶園,專營色情之事,鎮(zhèn)人恨,但無法阻止。來此行茍且之事的大都是公家人,驅車或搭乘班車,最多一個小時,電光石火,乍和又分,盧生坐收色利,日子也很富裕。鎮(zhèn)上富裕人家的男人也常涉足,與外地小姐云雨一番,盡歡而散。
但盧生恪守職業(yè)道德,決不泄露半句。還有一些男人,對自家婆姨忠心耿耿,即使有機會,也一塵不染。鎮(zhèn)東杜琪琳即是一例,其婆姨常對人說,我即使給他200塊錢,讓他嫖一次他都不敢。杜琪琳口中不言,心中氣憤,又加上夫妻關系不好,婆姨腰帶寬松,常在酒后牢騷,大聲罵娘。一天,喝酒間,杜琪琳又與婆姨燃起戰(zhàn)火,婆姨當面又說了上面的話兒,杜琪琳說,老子這次一定付諸行動。轉身走出大門,徑往茶樓而去。誰知,在盧生死前,小姐們已經休業(yè),紛紛回家過年去了。杜琪琳眼見鐵鎖,方才想起,昔日在大街上和自己眼皮底下扭來晃去的小姐們已作鳥獸散了。
此后數(shù)日,鼎新鎮(zhèn)的事情已和盧生無關,一個死去的人,等就如同空氣一般,可以想到,但感覺不到。元宵節(jié)這天,鎮(zhèn)政府組織了秧歌隊,在老舊的戲院廣場進行表演,四面村莊的男女老少來了不少,鑼鼓、嗩吶、橫笛,伴奏著涂脂抹粉的姑娘媳婦,在干硬的水泥板地上,在眾多人們的目光中,在春寒料峭的風中,滴滴答答,扭扭擺擺,持續(xù)了整整一天。
再一天,太陽升起,春節(jié)已宣告結束,所有的事情都要發(fā)生、展開、連接和結束。各家店鋪也都正式開門營業(yè),農人們也開始往地里運送春肥,沉寂了一個冬天的干燥田地又揚起了灰塵,村人們知道,再過一個月兩個月,鼎新鎮(zhèn)干枯的樹木,就又迎來了春天和綠色,許多的事情,有關的和無關的,正在大地上、人世間接連發(fā)生,一切都還如以往,沒有預兆,沒有形狀……無法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