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 川
如同一尾魚無法辨別天空與水的分界,我常常在現(xiàn)實與夢幻之間游走。
當我走下月臺,橫穿鐵路時,一輛貨物列車呼嘯而過,腳下的枕木震顫不已。我突然覺得這一切是如此熟悉,恍然意識到這是夢里的一個場景。也許那個白胡子老外說得對,夢之所以被我們記住,是因為它被現(xiàn)實強化了。我聽到這話是在小崔主持的節(jié)目中。小崔說,那一期節(jié)目讓大家溫習了英語。當然我也溫習了英語,我的英語還算不錯,這使我得以在工作十年之后考取研究生。
公交車在一陣暈頭轉(zhuǎn)向之后,轉(zhuǎn)入一段平緩而蜿蜒的山路。我又一次產(chǎn)生了強烈的幻覺——我來過這里。彎曲的水泥小路,一字排開的店鋪,這應當是一所大學的校門??墒怯洃泤s和我開了玩笑,我記得大門應當朝南,這卻是一個北門。
公共汽車緩緩地停在大門外,暈頭脹腦的車門嘔吐出一個又一個或胖或瘦的身體,而新的帶著寒意的身體又從前門擁進來。我匆忙地逃出這個移動的鐵屋。腸鳴暗暗響起,如同饑餓的小獸,我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早飯。包子,耀眼的白,在籠屜里臥著,一塊錢兩個。女人接了錢,拋進罐中,一聲壓抑的脆響。陽光正斜斜地照過來,上午十點的陽光如同早臨的黃昏。公交車轟隆隆駛過,街面如抽干的河道,填滿清新而陳腐的寂寞。小吃店的伙計慵懶地翻動鐵鏟,一塊煎餅輾轉(zhuǎn)反側(cè),如不眠的古人。
我從鐵欄桿里閃過去,并怯怯地窺視。門衛(wèi)室正張開大口。一條短短的街道,點心屋與水果攤,還有只要35元的優(yōu)盤。過往的行人都帶著陌生的揶揄表情,仿佛我是穿越時空隧道的來訪者,我的到來只是偶然中的一個偶然。
遠山遮蔽了北方的天空,可是寒風卻無處不在。我疑心自己是一部古裝戲的主角,此刻的情節(jié)是一個中原人初到蠻夷之地。
黑的發(fā),白的臉,奇異的帽子和寬大的衣服——她們發(fā)出怪異的笑,吃吃的如山風在冬夜發(fā)出的嘆息。陽光蒼白,高高的樓撒下一片陰冷。合圍的銀杏樹已扎上繃帶,如前線歸來的老兵。這樣的季節(jié),卻還有花,殷紅如殘陽,在冬青的外圍正迤邐開過去,且點點滴滴濺落在地上。
巨大的橫幅在道路上空飄動,如鼓風的帆。開水房邊泊著許多花花綠綠的水瓶,自動取款機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個女孩隱在藍色的玻璃幕后。
在一個夜晚的行程之后,我終于到達目的地。朋友老盧和校園招聘會讓我的此行染上一抹溫暖與期待。此外,一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南方女子,她曾在唐詩宋詞里叩響我的心扉,曾經(jīng)在我激情滿懷的青春歲月里承載過我有關(guān)江南的全部夢想,我知道,此刻她也生活在這個五十萬人的城市。我幻想能與她不期而遇??墒?,有風在巷口盤旋升騰,我分明感到一絲難以排遣的冰冷直刺肌骨。我無法預料這個冬天會有怎樣的寒冷與冰霜,我只知道寒冬里水與陸地通過冰相連,如同一顆心與另一顆心,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
兩天前,我托人給老盧留話,可是他至今毫無音訊。這個老盧!我在心里暗暗地埋怨。我想起去年夏天他曾給我留下的手機號碼,那是學校給每個新生專門配備的。可是,我發(fā)短信過去,他卻沒回。
我再一次急切地撥老盧的電話,很長的時間都沒有人接。我的判斷是,要么老盧不在,要么他在漫游,不肯接。我第三次撥過去。終于有了回應。小鼠將尖尖的腦袋機警地探出洞口——遲疑的女聲如蝸牛的觸角軟軟地遞來,帶來撲面的杏花春雨。她喚醒了我沉睡多年的記憶,十幾年前的月光柔柔地照進我的心扉。我立即意識到此人肯定與老盧無關(guān),就像老棉襖與西裝無關(guān)。果然,女人很抱歉地否認,仿佛打錯電話的不是我。女孩柔柔的聲音激發(fā)了我傾訴的沖動,可是電話卻被無情地掛斷。
我在想,她一定有藍色的眸子,有亮晶晶的貓一般的眼神和白皙的肉感的肌膚,如水鄉(xiāng)的水墨畫有甜而不膩的質(zhì)感。老盧哪有這樣的艷福,他比我老而且老實。老盧在我的眼里如家織的老棉布,粗糙而溫暖。
羽毛相同的鳥兒喜歡飛在一處,我與老盧成為朋友并不僅僅因為一同參加自考,我們都是來自鄉(xiāng)村的讀書人。我們一樣的誠實、淳樸,喜好讀書而耽于幻想。一句話,我們是兩個窮書生。
我與老盧參加英語自考的聽力口語考試回來時,妻毫無顧忌地腆著大肚子,到車站去接我。我與老盧到省城學習半月未歸,在那里,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是我時常的牽掛。我無法預知它的樣子與性別,只是心中充滿溫暖而奇異的相思。它自然也不會知道,在母腹之外,自己的爸爸正在幾百里之外的地方,努力獲取一紙無用的文憑。
老盧不會這樣想,他單純?nèi)缣锕∩下吨囝^的紅薯。他那時正開了一爿小店,做打字復印,兼營一次性打火機。他甚至吹噓可以毫不費力地制作假證,可是他膽子小,不敢冒險。他常常一邊工作,一邊打開電腦播放英語。想想看,一個下崗職工,自謀職業(yè),竟然還學英語,這是多么奮進有為的青年。老盧常常被這樣的想法激動著。
我們住在省立大學的研究生樓,想不到這一住還真和研究生教育結(jié)下不解之緣。我們倆都是1990年代初的中專生,不同的是,老盧讀的是高中中專,而我卻是初中畢業(yè)考取的。老盧畢業(yè)后分配到市造紙廠。他的許多工友閃電般的結(jié)婚,這讓老盧很是羨慕了一陣,可他只是個臨淵羨魚者。他的確不具備讓女人喜歡的條件,瘦高而孱弱,熱情而沒有心計,讓人誤以為除了爹媽給的大嗓門,此外別無長處。按例他是干部身份,可是企業(yè)認崗位不認文憑,干工人的活,自然是工人。不久,老盧對工友的羨慕轉(zhuǎn)為慶幸——紙廠破產(chǎn),工友們又閃電般的離婚,這讓老盧多少有一絲安慰。那些工友的妻子,老盧不明白,她們怎么能如此咒罵自己的丈夫。不知是否這事在他的心里投下陰影,多年來他一直單身。老盧從廠里得到的最大好處是,拿到了下崗證,憑著這個下崗證,他可以再就業(yè),并享受稅費上的優(yōu)惠。此外,還有每月一百多元的下崗補貼,不過因為廠里暫時沒錢,欠款后補。
老盧的父母早逝。他下崗之時,他的大哥博士畢業(yè)剛剛出國,生活也正艱難,知道他的遭遇,給他寄了一點錢,讓他開個小店謀生,并寫了一封人生不易兄弟珍重的信。
我沒見過老盧的哥哥,但是,從老盧的長相,我大致可以推斷,他哥一定也是瘦瘦的個子,大大的耳廓,頭型是那種扁平的鄉(xiāng)下人俗稱的麻籃頭。
有一天,我到老盧三弟的福彩店去。老盧打開電腦,讓我看他哥從美國通過電子郵箱發(fā)來的照片。可惜當時網(wǎng)速很慢,過了十幾分鐘,照片還沒傳過來。我有事走了,無緣一睹他哥的尊容。老盧的弟弟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娶了個能干的女人,租門面開了個福彩店,兼營打字復印、廣告制作和公用電話。我問他生意如何,他說一年不如一年,手機多了,公用電話的生意就差。
老盧比他的三弟要老實,可能多讀了書,便更顯得文氣,身體也更顯單薄。老盧說話又快又響,這個優(yōu)勢在下崗后竟然也得到發(fā)揮。他在當?shù)氐囊凰搅⒅袑W教了半年書,并教上了癮,可是那所學校后來招生困難,將他辭退了。
老盧對我說,他恨透了企業(yè),老盧說的企業(yè),可能不只是他的造紙廠。他們廠沒有倒閉的時候,他親眼看見一些工友被機器切去手指、切斷手臂。那血淋淋的場面嚇破了他的膽,他發(fā)誓以后再也不進企業(yè)。農(nóng)村老家雖有二畝薄田,可是他卻無力耕種。他羨慕我的身體,照他的理解,五短身材就等于壯勞力。可是,我自然也不能去種地,這倒不是力氣問題,這牽涉到臉面。
老盧大罵企業(yè)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下崗了。但是,我看他的樣子,并沒有下崗后的悲哀,他反而很快樂,這讓我?guī)缀跻尚乃闹巧?。而我工作的單位也正?jīng)歷改革,正如人們所說,我們注定是國企改革的犧牲品。
我由技術(shù)部門被下調(diào)到服務部門,成為一個干體力活的工人。我的父親,一個對知識分子與所有的官員充滿了敬畏之情的農(nóng)民,對人說起我的時候,幾乎不敢抬頭。當年考取中專的榮耀而今在父親的心里如夢一般縹緲虛幻。文化人干體力活,在他看來是件很丟臉的事。他不知道什么是國企改革,更不知道他的兒子如汪洋里的一條船。他心中的世界是緩慢的,甚至不變的。但他以一個農(nóng)民的智慧覺察出我的處境不妙。此后,我有三個月開不出工資。一個拿不到工資的男人與一只被閹割了的種豬,或者一個失了聲的公雞有什么兩樣嗎?像一個保守的女人偶然失身一般,我的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幽怨。
老盧大罵企業(yè)的時候,我還沒有體味到這種痛苦,否則我也會加入大罵者的行列。老盧說他的愿望是做一名公辦教師,能安心教書,按月拿錢。所以,在他還沒有拿到專科畢業(yè)證書時,就迫不及待地報考江南師范大學的英語教育自考本科。
老盧似乎對教書充滿了信心,他說任何一門課不要三天,他都能教得順手。老盧吹牛的時候,嘴角就咧開來,笑容從嘴角漾到眼睛上,額上便擠出細細的紋路。
在省立大學,我與老盧都住五樓,與本校的研究生為鄰。每到夕陽西下,隔壁的研究生就三五成群,抱了籃球出去。有一天,我們在樓道里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帶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我們猜想,這定是哪位研究生的妻兒,我們都羨慕不已。不過,我與老盧羨慕的內(nèi)容不同,我羨慕人家的高學歷。老盧不光羨慕這些,還艷羨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氣氛。
每個宿舍有四張床,分上下鋪,我與老盧去得晚,只得睡上鋪。但是上鋪很高,我睡的那張床又傾斜得厲害,我總擔心身體會滾下來,夜里遲遲不敢入睡。可是老盧卻睡得快,頭挨上枕頭,就扯起鼾,且夾雜著囈語與磨牙聲。我被這聲音弄得很煩,第二天向他說了,他一臉歉疚,說一定改,可是到了晚上入睡,仍然自由放任如初。
天剛亮,我們就都起了床,夾了英語書,去教學樓前的小山坡上朗讀。讀書的學生很多,老盧的聲音尤其洪亮,他個子又高,站在山頭上,仿佛一只精力充沛而善于表現(xiàn)的公雞,可是,由于缺乏專業(yè)訓練,他發(fā)音不準,這便引來一些竊笑,而他卻渾然不覺。
吃了早飯,我們?nèi)ド险n,老盧左手托著一個小小的隨身聽,如拈花微笑的高僧一般,且聽且行。他的隨身聽質(zhì)量很差,是小店里的便宜貨,功能卻多,能自動倒帶,還自帶音箱。這樣的東西加上我們買來的劣質(zhì)磁帶,簡直是絕配,音箱里就像二月二炒黃豆,噼里啪啦地爆響。
為了“炒黃豆”不影響別人,老盧就套上劣質(zhì)耳機。聽英語本來就乏人,而劣質(zhì)耳機與糟糕的磁帶尤其害人,老盧常常顯出疲憊不堪的樣子。
我們參加考試的那晚,因為天氣驟變,沒有多帶衣服,我凍得喉嚨發(fā)炎,便隨身帶了急支糖漿,像救火一樣,不時地擰開瓶蓋,往喉嚨里灌進一點。老盧比我耐寒,他竟然沒事。臨考前,他說要先用英語向監(jiān)考老師問好,我不知道他是否做到了??荚嚱Y(jié)束后,我們沿著半明半暗的校園逛了很久,對這個并不美麗的大學竟生出一絲留戀。我們逛到很晚才回去。兩個小伙子還沒有睡,江南小白臉提議,我們將來都可以考研。他這么一說,大家都很激動,仿佛人生一下子有了別樣的希望。
老盧給每個人留了電話,他倒不是特別喜歡熱鬧的人。我想他這么做,可能是因為剛才的提議。
第二天,老盧遭遇了意外的打擊。我們準備回家,出門時,老盧突然在小吃部前停下來,想買只鴨蛋,隨后又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對著地上吐唾沫,埋怨自己做錯了事——剛考完試,怎么能吃鴨蛋呢?
沒想到,那個鴨蛋果然靈驗,這次考試老盧的口語與聽力都沒能通過,而我的兩門課竟然全部pass。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見到老盧。
單位發(fā)不出工資,人心思動,我到了一家做防盜器材的商店兼職做銷售員。因為要做一個橫幅,我到他弟弟的店里去。碰到老盧,他說已經(jīng)通過了口語與聽力考試,只是本科段的二外有難度,以他的年齡可以不必考“二外”,但是必須額外多修幾門課。老盧這時正志得意滿,他還剩三門課就可以拿到本科文憑了。我說,即使拿了本科文憑也未必能進公立中學,但老盧卻一點不擔心。
我在他弟弟店里復印了一些材料,老盧示意他弟弟不必收錢。然而,做橫幅卻收了錢,他弟弟一再解釋說,托別人做的,不然也可以免費的。我很感激地付了錢??墒悄莻€橫幅只掛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城管撤去。而我兼職的業(yè)務,也沒有做成一筆生意。
有年冬天,我騎的電瓶車在老盧的租屋附近出了問題,我便把車子推到他弟弟的店里去,卻沒有見到老盧,他弟弟說,老盧去了南方教書。我想,老盧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一半,雖然是一所私立學校,只教授農(nóng)民工的子女,可是畢竟每月也可以收入六百塊錢,學校還包吃住,重要的是老盧可以高枕無憂地讀書。這樣的好事,不是熟人介紹,恐怕也很難找。
我讀研的事,老盧不知是如何知道的。他從南方打電話過來,聲音又響又扎,刺著我的耳膜。橘生北為枳,可是枳長于南仍然是枳,南方的濕潤氣候似乎不能改造他。他興奮地說自己已經(jīng)通過本科所有科目,現(xiàn)在正準備考研。我勸他快四十的人了,抓緊談戀愛結(jié)婚要緊,還考什么研。老盧很快活地笑起來,說不急不急,等穩(wěn)定下來再說。
老盧告訴我,南方的小白臉而今在地稅部門工作,聽說已經(jīng)做了小領導,日子過得很滋潤。
因為上學不在家,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與老盧失去了聯(lián)系,他不打電話來,而我也想不起有什么事找他。
就業(yè)的陰影如同無常鬼使我無法安心。我的幾個同學,已經(jīng)一改初來時的奮進與昂揚,都沉浸在無邊的焦灼與空虛中。小A前腳跨出一所重點中學的大門,后腳再也無能跨回去。小B則研讀文王八卦,說找不到工作干脆做算命先生。失望與焦慮如同秋霧在每個人心里彌漫。
去年五月,老盧突然又打電話過來,說他通過了考研的復試。他讀的是社會科學,方向是社會政策與社會發(fā)展。我們相約在市政府旁邊的廣場談天,他的小侄子跟著他,小家伙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
老盧神秘地說,得了一筆意外之財。我以為他中了大獎,誰知他們造紙廠的土地被賣掉了,大概賣一千多萬,廠里還了外債,他們的下崗補貼也有了著落,老盧分到了三萬多塊錢。他謙卑而興奮的臉上有著壓抑不住的竊喜,那種暴發(fā)戶式的謹慎與滿足很讓我不爽。而我那時正經(jīng)歷著幻滅的悲哀與莫名的焦慮,家庭經(jīng)濟也正陷入困境。因為前一日與老婆鬧了別扭,我此刻眼睛浮腫,神情疲憊。相比之下,老盧倒是意氣風發(fā)。他關(guān)切地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說我的狀態(tài)大不如前。
我告訴他讀研自然是好事,可是,年齡太大也不好就業(yè)。第一學歷、年齡都會成為就業(yè)的大礙。他不以為然,說以他所學的專業(yè)應該分配在政府部門。貪官多,就會有人下臺,有人下臺,就有人候補,他就有了機會。他的邏輯完全站不住腳,簡直是一個雞蛋的家當,因為實現(xiàn)這一切的前提是,他首先得進入公務員隊伍,可事實上,他的年齡已超過三十五歲。
不過,對他而言,讀研總不失為一條光明的路。在多年的漂泊之后,他也總算有了自己的歸宿。下崗補貼雖然不多,但是聊勝于無,畢竟是一個了斷。即便廠里不發(fā)這筆錢,誰又能怎么樣呢?即使沒有這錢,太陽一樣照轉(zhuǎn),各人的日子自然也還要過下去。這樣看來,老盧可以說是錦上添花雙喜臨門。
他的小侄子已經(jīng)不耐煩,扯著他要走,我們的談話不得不結(jié)束。
臨走的時候,老盧把他開學后將要使用的新號碼給了我。但是畢業(yè)論文就業(yè)妻兒老小等等瑣事忙得我焦頭爛額,我?guī)缀跬死媳R的存在。
畢業(yè)臨近,找工作的事迫在眉睫。報紙上說今年的就業(yè)形勢異常嚴峻,我的恐慌也日甚一日,開始是觀望,挑剔,可是,后來形勢越來越不妙,就拼命投簡歷,或者像演員趕場一般,奔走在各種形式的招聘會之間。而老盧就讀的大學恰恰最近有一場師范類的專場,我這才又想起老盧來。
我跑到老盧弟弟的店鋪去,卻發(fā)現(xiàn)里面換了人。一個女人站在彩票機后面,正與一個看中獎號碼的男人聊天。我問了一聲,女人告訴我老盧他們搬走了,就在附近的鮮花店。
我到了新開張的鮮花店門口,推開厚厚的玻璃門。一間不大的店面,中間的玻璃架上放滿綠色植物,地上散落著被剪下的枝葉。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在聊天,女孩長著北方人特有的寬大的臉。我認出這是老盧弟弟店里的老伙計,可她似乎對我沒有任何印象,茫然地看著我。
她說老盧去了外地,老板娘也不在。我向她要老板的號碼,她說老板出門沒有帶手機。現(xiàn)在的人出門有不帶手機的嗎?我覺得她在撒謊。她又說即使帶了手機,也不能隨隨便便告訴一個陌生人。我苦笑了一下,知道解釋無用。
女孩說老板娘晚上在店里,讓我晚上再去。我抄下店門上的聯(lián)系電話,晚上打電話過去,可是電話卻一直沒人接。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了一趟花店,依然是女孩一個人在。她似乎已經(jīng)跟老板娘說起過我,見我很急切,就撥通電話,讓我自己跟她說。老板娘很審慎地盤問了我的住址,又詳細地詢問我與老盧的關(guān)系,她說她也尋不到老盧,不過,如果我愿意留下手機號碼,她可以代為轉(zhuǎn)告。
她說老盧和他弟弟都去了北京。我立即自作聰明地得出結(jié)論,一定是老盧的大哥從美國回來了。
她又說老盧大概十多天才能回來。我后來想,不知她說的是哪一個老盧。老盧的弟弟自然也是老盧。
我沒有等到老盧的電話。我無望地一次次撥打老盧的號碼。接電話的始終是一個女聲,她說她在南方的S市。這使我迷惑不解,老盧的電話無論如何不該與S市有相聯(lián)。難道是我撥錯了?難道老盧給了我一個錯誤的號碼?我實在不能明白。
聯(lián)系不到老盧,我心里很失落,但我還是決定去找他??墒俏也恢浪≡谀囊粭潣恰?/p>
林陰道上,有幾個學生在做安全宣傳,橫幅上寫滿各種簽名,上面的大字是“文明以心,健康以身,安全以行”。我覺得他們的標語有問題,難道文明比安全更重要嗎?一個女孩遞過來一支水筆,讓我在橫幅上簽名。我問她法政學院的宿舍在哪。她說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籃球場左拐,就在那一帶。他們住在桂苑。桂苑這個詞讓我想起封建時代的科舉考試,那時有折桂之說,而今住在這里的學生不都是高中的學子?老盧豈不是中舉的范進嗎?
到了籃球場,視野開闊許多,巨大的黛色的山影顯露出來。
我走進宿舍的大門,一個男人正彎腰給自行車打氣。我問他路,可是他伸手向里面指了一下,示意他不是門衛(wèi)。我于是走到第二扇門,一個老頭正專注地仰頭看著電視,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激戰(zhàn)正酣。我重復了剛才的問話,老頭向里努努嘴,示意這事他愛莫能助。我又走到第三個門,三個女人正黏在一處嘻嘻哈哈,見了我全然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我問了話,黯淡的四十多歲的瘦女人才走過來,掀開桌上的花名冊,她說,如果你不知要找的人住幾號樓,恐怕不好找。我說,如果我知道他住幾號樓,我就直接去找他,不必勞你的大駕了。我說出兩個關(guān)鍵詞:法政學院,研究生。女人這時才舒展緊蹙的眉峰,喏,在后面。她指著最北邊的一個院子。
我于是轉(zhuǎn)了兩個彎,又走了長長的路。四下無人,冷風吹面,樓房的巨大陰影如同一個陰謀,讓人頓生寒意。奇怪的是樓上少有人住,只是陽臺上卻晾曬著衣服,長長的褲管在風中輕舞,如靈幡一般。
我終于走到了桂苑的最深處,路東有一排廢棄的房子,幾個工程人員在用儀器測量,大概要在這里建房或者修路。
一群學生告訴我,男生只住兩棟樓,一號樓二號樓。
我想這下不難了,然而去了一號樓才知道,情形遠非如此。我找不到門衛(wèi)室或樓管處,樓東側(cè)的幾間房子全都鎖了門,這些房屋沒有窗戶,我沒有辦法窺探里面是否有人。中間是空蕩蕩的大廳,陳列著積了塵土的自行車。我于是跑到二樓去。樓道里一片死寂,只有一間宿舍亮著燈。我過去敲門,一個瘦瘦的很幼稚的面孔在門縫里閃現(xiàn),他對我提出的任何問題都一律回答不知道。我問的最后一個問題是,樓管在哪,他說,在樓下。
我轉(zhuǎn)了兩圈,無功而返。
二號樓在最北邊,這里幽靜如深閨。兩個男生正俯仰著打乒乓球,他們對我說,你找樓管。我問樓管在哪,他們說在一樓。我問是哪間屋,一樓所有的門都是關(guān)閉的。他們說,關(guān)了門說明人不在。
我于是上了二樓,在樓道里遇見一群模樣很老成的人。他們不知道這里是否有政法學院的宿舍。在二樓又遇到兩個年輕男生,他們大概是這里最有水平的,會用排除法。一個學生說,二樓肯定不是,四樓是數(shù)計學院,看來只有三樓與五樓可能,你仔細找找。我想這也許是對我最有用的信息。
我跑到三樓去,樓道里陰暗幽靜,陽光被擠在窗外。這里荒涼靜穆如墓園。我亮著嗓子喊了一聲,老盧。沒有人應聲。最西側(cè)的一扇門無聲地開了。白色的光立即在地上戳出一個傷口。我欣喜地過去,看見老盧正端坐在書桌邊。突然見到老盧,我很意外。我一邊放下手中的行李,一邊大聲問他,你不是去了北京嗎?你弟媳說你去了北京,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老盧端坐著沒有動,他蒼白的臉和瘦削的身子使我疑心他病了。他說昨天剛回來,他說話的聲音沒有以前響亮,仿佛被過濾掉了高頻的部分。我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沒病,只是累。
累,我接著說,從七歲讀書,讀到近四十歲,可是等我們讀到高學歷,又因為不再年輕而被拒絕。不僅累,而且可悲。老盧,現(xiàn)在讀書真是沒勁。聽說研究生進中學都困難,有的中學要博士哎,你說,一個中學要博士干什么呢,做花瓶嗎?
奇怪的是老盧沉默著,他對于這樣的新聞竟然無動于衷,枯井般的眼神里閃著寂滅的光,仿佛被水霧所籠罩的山洞。他雖然比我遲一年畢業(yè),可是他的情況不會比我更好,只會更糟。我怕現(xiàn)實會打擊他讀書的信心,畢竟還有一年多的時間,而他此時的狀態(tài)恐怕難以承受就業(yè)無望的現(xiàn)實。我于是鼓勵他,老盧,你的機會多得很,你畢業(yè)的時候形勢會有好轉(zhuǎn)。你想,你有本科學歷,又沒有結(jié)婚,這些都是優(yōu)勢,再怎么著也能找個體面的工作。老盧定定地看著我,眼中有攫取的光一閃,他問,真的嗎?你說的會是真的嗎?我本想說,也說不定,恐怕是一年不如一年??墒窃挼娇谶?,我又改了口,我不忍心讓他眼睛里的一點余火瞬間熄滅。畢竟這是他奮斗多年的愿望,畢竟他有著比我更高的期許。我怎么可以對一個無助的人進行致命的一擊?于是我安慰他,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我想老盧會高興起來,但是,他卻分明嘆了一口氣,一種很輕很弱的嘆息,仿佛從地下慢慢溢出來。他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真不該到那里去……
我一下子惶惑起來。我想他一定遇到了什么大的難題,以他的性格,絕不至于悲觀消沉到如此地步。工廠倒閉、下崗、考試吃了鴨蛋,都沒見他嘆過氣,可是,他怎么變得如此脆弱呢?
我努力想把他拉出這種低落的情緒。我的肚子卻不合時宜地爆出一陣腸鳴。我的確餓了。剛才吃下的三個包子,并沒有使我的胃得到滿足。
我提議去吃飯。老盧才終于從深思中清醒過來。他說北門外有家餃子館,很不錯的。迎客餃子送客面,老盧還真是有心人。
老盧緩緩地起身,慢慢地從桌子邊移過來,闊大的褲管在細腿外來回地蕩著——他比以前更瘦更弱,也不如以前開朗了。
苦讀、熬夜、營養(yǎng)不良,讀書可真苦了他。他不比我,每月可回去與家人團聚,家中還有知冷知熱的妻子??伤缃裆袥]有女友??蓱z的人,我竟然有些心疼他。
老盧無聲而緩慢地走著,他的沉默影響到我,我?guī)缀鹾蠡诓辉搧碚宜?。也許我的到來給他添了麻煩,也許他不愿有人擾亂他寧靜的生活。
我們走了很長的路,才到了校門口。招聘會的指示牌已經(jīng)掛好,地點就在體育館內(nèi)。我問老盧明天是否愿意看看招聘會的情況,也好有個心理準備。老盧不置可否地說,到時再說吧。我猜想他大概不會去的。這與以前的老盧是多么不同啊,一年前的他意氣風發(fā),仿佛登上了人生的快艇,誰能想到如今竟頹唐到這個地步。也許讀研的經(jīng)歷使他清醒,也許他缺少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傊?,讀研是人生的又一次選擇,但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在西邊角落的飯店前停下來。老板娘是個很胖的女人,她用一種很滯澀的口音招呼我們坐下。但我分明看見她的眼光中有幾分怪異,歡喜中夾雜著痛恨,仿佛我們是政府懸賞的通緝犯。難道飯店也要求第一學歷本科嗎?想到這,我的心情壞起來,甚而想走開去,只是老盧已經(jīng)陷在塑料椅子里,我不好拔腿出去。畢竟,客隨主便,我不能讓老盧太難堪。
我們要了兩份水餃。老盧沒讓我喝酒,我自然也不愿意喝??墒?,不愿喝是我的事,沒有要酒是他的事。我于是覺得老盧不厚道,對他生出幾許憐憫——他怎么能木然到如此地步。
我不想露出我的不滿,就匆匆地吃飯,水餃很小,我?guī)缀鯖]有吃出味道。老盧卻吃得很慢,他似乎不怎么餓,仿佛只是為了陪我,或者只是應景。這使我很不愉快,我有些生老盧的氣。
我吃完后,搶先結(jié)了賬。老盧似乎想起身,他在口袋里摸索著什么,但我的動作很快,這使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愉快。老板娘接錢后就不再理我們。我對老盧說要去招聘會現(xiàn)場看看就先走了。
招聘會場有三處,體育館兩處,另一處安排在教學樓。幾個學生在看招聘單位信息與場館安排。一個與我一般老成的男子正在自言自語,沒什么好學校,他說。我問他是否來應聘,他沒有作答,我于是有些鄙夷他,居然還敢講這種話,有學校進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
為了遲一點回宿舍,避免難堪的沉默。我一個人在外面盤桓了許久。我出了校門,向北面的山腳走。遠山已經(jīng)融進夜色,辨不出輪廓。天上閃著幾顆疏星。汽車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掩蓋了市聲。
學校后面是一個村落,一座大橋?qū)⒍哌B在一起。橋下是黑漆漆的公路,不時有汽車呼嘯而過,橋身發(fā)出驚悸的震顫。橋的南岸長滿密密的夾竹桃,北岸有一棵高大的楓楊,樹干高大,又極怪異,仿佛有邪祟。樹叢里有什么光閃爍,空氣中彌漫著可怕的靜寂。四顧無人,我的頭發(fā)不覺間倒豎起來,連忙逃也似的跑回去。
宿舍里一片昏暗,我抬手去按墻上的開關(guān)。老盧說燈壞了。連燈都這么促狹,可見我不該來。我試探地問老盧,不如我到外面去住,床那么小,恐怕睡不下我們倆。我想,如果老盧不反對,或者勉強?我就去住旅館,強似在這里受罪。不然,如果夜里休息不好,明天帶著一臉的疲憊如何去參加應聘呢?
出乎我的意料,老盧卻說沒關(guān)系的,我們兩人都瘦,湊和一晚也無所謂,況且外面也不大安全。
老盧點了一枝蠟燭,他大概要挑燈夜讀。我因為坐了一天車,正困乏得厲害,洗漱之后,就早早睡下了。
我竟然睡得很好,因此,我不知道老盧何時入睡,我也沒有聽到老盧的囈語與磨牙聲。
天蒙蒙亮,我早早醒來,卻不見了老盧。我正納悶,門卻無聲地開了,老盧幽幽地飄進來,帶來一股初冬的寒氣。
他一邊嘆氣,一邊搓手,說冷,好冷。我以為他晨練去了。一夜的好睡讓我忘了昨天的不快,我愉快地對老盧說,你昨晚沒有說夢話,也沒有磨牙。
我想老盧應該會做點解釋,可他卻幽幽地說:我不該去……那么黑……不去就好了……老盧語無倫次,仿佛中了邪一般。
我說,老盧,這么冷,不去鍛練也好,去了就不必后悔。人生只能往前走,如同我們當初讀研,誰知道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呢?我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補充道,不過讀了總比不讀的好??墒抢媳R的眼光仍然定定的,一副失神的樣子。
招聘會八點開始。我早早收拾好行李,和老盧告別后就走了。臨走時,我又與老盧核對了他的手機號碼,不錯的,與他以前告訴我的一樣。我想起接電話的總是一個南方女孩。可是時間緊迫,因為怕遲到,我就沒有仔細詢問其中的因由。我只告訴他等招聘會結(jié)束再與他聯(lián)系。
七點半鐘我趕到招聘會場。體育館前已經(jīng)排出長長的隊伍。幾名保安在大聲地維持秩序。有招聘單位的人拿著展示牌進進出出。我百無聊賴地打開MP3,想聽聽下載的英語節(jié)目??墒?,四周嘈雜的人聲卻讓我無法安心。草地上的霜花還沒有化盡,草葉被塑成一柄柄小小的劍。近旁的刺槐樹皮皴裂,枝頭綴著鐵紅的莢,仿佛銹了一般。那棵移栽的銀杏樹被六根粗毛竹扶著,如垂暮的老人。
終于,人群開始向體育館擁進,仿佛黏稠的漿,在力的作用下緩緩地流動。
招聘的單位大多是中學,也有幾個英語培訓機構(gòu)。重點中學的招聘席前擠滿年輕的面孔,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很不屑地解釋著什么。他們的招聘廣告上寫著:本地生源,應屆本科,或者第一學歷全日制師范類本科。我從一個個招聘席前移過去。有一個展板上沒有寫這些,我忙遞簡歷過去,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很大聲地問我,你工作過嗎?我說,是的。他無聲地將簡歷退還我。
我差點受到一所省重點中學的青睞,那個教務主任很誠懇地問我,妻子做什么工作,我很自豪地回答,教師。他說,你愛人的工作不好解決,要面臨兩地分居。我說,沒關(guān)系的,可以克服,然而他并沒有給我克服的機會。
到了吃中飯的時候,我總共投出了兩份簡歷。招聘人員已經(jīng)開始吃工作餐,飯菜的香味直鉆進人的鼻孔。我抱著畢其功于一役的心情決定投出最后一份簡歷。在最末一個招聘席上,兩個女人正在吃盒飯。我像推銷員一樣過去打招呼,她們正吃得香,不置可否地看著我。其中的一個胖子毫不掩飾地拒絕了我。她沒有看我的簡歷,卻以一個女人的直覺判斷出我的年齡很不合適。
英雄往往被細節(jié)打敗。這最后的經(jīng)歷破壞了我的心情。出了門,我想起應該給老盧打個電話。電話通了,我用極簡練的語言描述了上午的經(jīng)過。我說,老盧,情況糟糕得很,我們這樣的,年齡太大,第一學歷不是本科,而且又有工作經(jīng)歷,沒單位要。你是下崗工人,恐怕還要糟。
我一肚子怨氣無處發(fā),對著話筒憤憤地發(fā)著牢騷。不知什么時候,電話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這家伙,竟然掛我的電話。我按了重撥鍵,可是電話再也打不通了。回想起老盧這兩天的情況,我有些不安。他該不會出什么事吧?
我于是又跑到老盧的宿舍去,可是門卻緊關(guān)著——也許他出門了。我想應該和隔壁的同學說一聲再走,不辭而別總不大好。我敲了敲隔壁的門,一個中等個子的小伙子開了門,疑惑地看著我。我問他老盧去了哪里,請他轉(zhuǎn)答我的辭別??墒切』镒訁s驚詫地瞪著我,半天沒有反應。我疑心他不認識老盧。他卻反問我有多長時間沒與老盧聯(lián)系了?我說昨晚我還住在他宿舍里,早晨還在一起。他突然驚恐不安起來,眼珠在眼眶里膨脹以致變形,仿佛遇到外星人。
稍停一會兒,他用異乎尋常的平靜的語調(diào)對我說,老盧去世已經(jīng)快一年了。
這次輪到我驚慌不安了。怎么可能?不可能?昨天……
男生說,你知道,他一個人住,出事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他一天沒去上課,我們也沒在意。研究生上課,你也知道的,缺課是很平常的,可是他老是不來上課,我們就去找,結(jié)果才知道出事了。
是怎樣的情況呢?
情況很復雜。我們趕到出事地點,已經(jīng)過去好幾天了,事情就不好處理了。估計,他一個人,天很黑,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真是……有車撞了他……
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只是一個同學打球扭傷了腳??墒?,我的心卻狂跳不止。我看見老盧正躺在地上,山茶花開滿山坡。
我怔怔地想著這些,卻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風,把我重重地關(guān)在門外。樓道復陷入死寂的昏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