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景運
張昌齡、王公瑾輩以文采知名當世,甚至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以為他們進士登第當屬必然之事,故而兩人落第之后,舉朝皆感驚怪。王師旦的裁判結果一時之間顯然難以為眾人理解,而且此事后來被記入史書,都可看出王師旦的評判標準在當時并不是一種普遍的觀念?!拔恼赂∑G”必能中舉,乃是當時朝野上下以為當然的實踐標準;而“文章浮艷”不能中舉,則并不僅是主考官本人的一家之言,他不過是秉承了貞觀君臣普遍標榜的高調理論標準而已。
唐代初年普遍地出現(xiàn)反對南朝文風的聲音,根本原因在于鞏固和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而強化儒家思想的至尊地位,則是鞏固大一統(tǒng)政權至關重要的舉措。于是自覺地貫徹落實儒家文藝觀和文學觀,成為初唐君臣既普遍又自覺的行為。這一點可以從如下三個方面得到說明。
一,以漢代儒家的音樂和文學理論作為考量基準,南朝、特別是南朝后期的音樂和文學成為典型的“亡國之音”。唐前詩歌多是配樂演唱的歌辭,作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源頭,《詩經》、《楚辭》即已確立了詩樂不分的傳統(tǒng),因此古人論文、論樂,往往將兩者混為一談。漢末以來長期的南北分裂和頻繁的政權更迭,以及隋朝的短命而亡,都讓初唐君臣感覺殷鑒不遠,從而普遍萌生了一種強烈的政治憂患意識。在反思前朝亂亡原因的時候,他們特別注意到了音樂和文學上的種種表征?!端鍟?文學傳序》說:
他對顏延之、王儉、任昉三人看法有所不同,總體上是肯定的,謂之“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中國古代把“文品”和“人品”聯(lián)系起來衡量考察,是一種頗為普遍的現(xiàn)象,但像王通這樣把兩個方面聯(lián)系得如此直接甚至機械,就不免有些極端化的傾向。詩文在藝術上艷冶,人品上就一定是小人嗎?然而這正是王通的評判標準。論文必然要論人,文章華麗必然人品低劣,由否定其文進而必然進而否定其人,孔、孟的觀念顯然沒有這么偏激。然而王通這種觀念當中貫穿著一種鮮明的邏輯:浮華的文風與儒家道德和人格的修養(yǎng)是背道而馳的,文章“約以則”乃是培養(yǎng)“君子之心”的應有之義,“約”即簡約、樸實,“則”即以明道、貫道、載道為唯一鵠的?!锻醯馈菲疲?/p>
南北朝時代即已經不乏批評浮華文風的呼聲,這些呼聲幾乎都是建立在儒家文藝觀的基礎之上的(聲音之道與政通),然而在那個時候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儒家思想的影響力較之兩漢時期已經大為衰弱,缺乏絕對優(yōu)勢和主導力量,因此對文學發(fā)展的整體走向無法發(fā)揮統(tǒng)攝和決定作用。隨著隋代在政治上的統(tǒng)一,大一統(tǒng)帝國立即表現(xiàn)出對全新意識形態(tài)的極度需求,儒家政治、倫理、道德理想的文化價值在此時得到隋唐帝國統(tǒng)治階級的重視。然而經過長期的分裂和戰(zhàn)亂,這種在漢代大一統(tǒng)政治結構中曾經發(fā)揮過關鍵作用的思想體系已經在宏觀上衍生為南北方兩種不同的架構和演進模式。新帝國在儒家經學方面所要完成的兩項基本工作,首先是將原先南北各自發(fā)展的經學整合為一,使其適應當下需要;其次是將整合之后的經學思想提升到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的主導地位。
文學藝術甚至整個文化系統(tǒng)的發(fā)展演化與政治運作有著千絲萬縷的密切聯(lián)系,但前者相對于后者來講卻有著相對的獨立性,文學風氣并不會嚴格地隨著政權的更迭而立即發(fā)生變遷和轉型。就像隋、唐帝國的建立雖然在政治上結束了南北朝的長期的分裂,新型的文學風氣卻并沒有立即建立起來,南朝文風在相當長的時期之內仍然具有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文學有其自身演進規(guī)律和過程,即便革新的需求已經產生,文學傳統(tǒng)仍然要在一定時期內保持其慣性,有利于保持這種慣性的社會條件也不會在頃刻間消失。初唐文學創(chuàng)作因襲南朝舊軌,大致有這樣幾個方面的原因:
唐初人襲用南朝駢儷文格調如此普遍,這不一定是有意蹈襲,而是習讀太熟,隨手拈來,脫口而出,即便是立志改革文風的陳子昂亦在所不免,這就是無法擺脫文學傳統(tǒng)的一代文風。
伴隨著隋唐帝國的相繼建立,政權形態(tài)已然從分裂重歸一統(tǒng),社會結構的變動即將起步,文化轉型必然成為時代變遷的應有之義,隋和初唐是這種新型意識形態(tài)結構的初建階段;但文化的發(fā)展演變需要一個相對緩慢過程,不可能隨著政權的更迭立即從一種形態(tài)突變到另外一種形態(tài),此時統(tǒng)治階層在文學理論和實踐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矛盾,正是主觀文化理想和客觀文化環(huán)境之間不協(xié)調、不一致的一種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