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宏,江 毅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北京100038)
真實、準確、完整的證人證言在刑事訴訟的各個階段都發(fā)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是訴訟法規(guī)定的重要證據之一。但是,大量司法實踐和心理學研究結果均表明,由于受多種因素的共同影響,證人證言的可靠性并不穩(wěn)定,其內容常常發(fā)生量甚至是質的改變,這是影響證人證言證據效力的重要原因。如何識別誤證、偽證等虛假證言,如何獲得真實、準確、完整的真實證言一直是司法心理學研究的重點,也是難點課題。[1]真實監(jiān)控(Reality Monitoring,RM)是審查和判斷證人陳述是否真實可靠的心理學技術,具有深厚的理論基礎和廣泛的應用前景。本文從真實監(jiān)控的理論基礎、研究課題和實踐應用三個方面,回顧和總結了該領域的相關研究,并著重從推動該技術在公安實踐,尤其是刑事案件調查中有效應用的角度,展望了該領域未來的研究重點和發(fā)展方向。
從陳述內容的角度審查和判斷證人陳述的可靠性,是司法心理學研究的重要課題。目前,完整并較為成熟的技術主要有兩種:陳述有效性評價(Statement Validity Assessment,SVA)和真實監(jiān)控。
陳述有效性評價是該領域第一套較為完整的技術。這一技術誕生于德國,最初專門用于兒童性侵犯案中兒童證言可靠性的審查。1955年德國最高法院作出規(guī)定,在所有存在爭議的兒童性虐待案中使用心理訪談和可靠性評價,有學者估計,至1982年約有 4萬多案件使用了心理學專家證言。1989年Steller等完善并發(fā)展了該程序,形成完整的評價技術,即陳述有效性評價。陳述有效性評價由三個部分構成:結構化訪談、標準內容分析和有效性檢查列表。其中,標準內容分析(criteria-basedcontentanalysis,CBCA)是該技術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標準內容分析的理論基礎是“安喬吉假設”。該假設認為,證人陳述中來自真實經驗的記憶與來自幻想的記憶在內容和質量上都有所不同。[2]
研究表明,CBCA存在一些重要的局限,其中最大的局限在于它的適用范圍:其一,CBCA是在兒童性虐待案件調查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實用技術,其最適宜的檢測對象仍然是兒童被害人的陳述,而不是成人的言詞證據;其二,CBCA更適用于證明事實,因為它在識別真實陳述方面更為成功,而對于誤證和偽證,不是一個最為有效的識別方法。
1977 年,Johnson、Taylor和Raye開展實驗研究,探討被試在實驗室情境下清晰分離記憶中的真實經驗與想象加工成分的能力,這項研究可謂記憶源檢測研究的雛形[3]。1981年Johnson和Raye發(fā)表研究報告,提出個體對親身經歷事件的記憶和想象事件的記憶有著不同的特點。親身經歷事件的記憶需要知覺加工,所以,個體在對親身經歷事件進行回憶和陳述時,其內容中會包含許多知覺和背景方面的信息,記憶內容通常是清晰、明顯和生動的。想象事件的記憶來自于內在認知操作的心理過程,個體陳述的內容通常比較含糊、不具體。個體把記憶歸為真實經驗(外部來源)或是認知想象(內部來源)的過程,稱為真實監(jiān)控。[4]
Johnson等關于記憶源檢測和真實監(jiān)控的研究,為證人陳述可靠性的辨別提供了新的途徑,也為真實監(jiān)控技術的發(fā)展奠定了理論基礎。
美國心理學家Loftus認為,人類記憶不僅是人所經歷的事件的總結,也是他們曾經思考過、被告知過以及他們所相信的事件的總和。[5]虛假記憶又稱記憶錯覺,是指因內部信息加工而導致個體記憶嚴重偏離事實的現象。虛假記憶的研究始于20世紀上半葉,其代表人物是英國心理學家Bartlett。Bartlett在實驗中要求被試者根據記憶復述故事,結果發(fā)現,隨著時間的推移,被試復述的故事內容往往被簡化,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被舍棄,故事變得越來越簡短。另一方面,被試復述的故事中還增加了一些新的內容,甚至包括一些倫理的內容,這些材料使故事變得更加自然、合理。Bartlett的研究發(fā)表后,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直到20世紀60年代末,人們才發(fā)現虛假記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領域。[6]20世紀80年代后,Loftus等對證人證言中的虛假記憶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結果表明,導致虛假記憶的主要原因有:關聯效應、誤導信息效應、詞語遮蔽效應和錯覺結合等等。[7]
1992年,Alonso-Quecuty首先將真實監(jiān)控研究應用于謊言的識別。研究發(fā)現,真實陳述比虛假陳述包含了更多的身體和背景信息。如果一個人的記憶很生動,有很多聲音、空間方面的信息,其記憶往往來自于個人的親身經歷,陳述內容是可信的。如果一個人的記憶很模糊,多是認知操作的成分,則記憶可能不是來源于親身經歷的事件,而是虛構的想象,其陳述往往是不可靠的。[8]
可見,與陳述有效性評價相比,真實監(jiān)控技術有著更深厚的認知心理學理論基礎。這是真實監(jiān)控應用研究的重要基礎和前提。
真實監(jiān)控的應用研究,尤其是在證人陳述可靠性審查和判斷領域的研究還剛剛起步。目前,該領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1997年Sporer在研究的基礎上提出真實監(jiān)控的8個評價標準,這是唯一一篇發(fā)表過的英文標準。
真實監(jiān)控的評價標準[2]
真實監(jiān)控的評價標準與陳述有效性的標準內容分析有很多相似之處,如時間信息、空間信息和標準內容分析的標準4相似,感情標準與標準內容分析的12相似,敘述的重構能力和標準內容分析的標準2、3相似,真實性和標準內容分析的標準1相似。進一步的研究表明,真實監(jiān)控的標準1、6、7很少被研究者采用,而標準2可以細化為三個具體標準,即視覺信息、聲音信息和身體信息。[9]
研究表明,人們對親身經歷事件的陳述比想象事件的陳述包含更多的知覺信息,較多的空間信息和時間信息,與虛假陳述相比,真實陳述者更容易在已有基礎上對事件進行重構。但是,作為謊言標準的認知操作沒有得到相關研究的支持,即沒有足夠的證據說明說謊者比說實話者的陳述中包含更多的認知操作。關于感情標準,研究者也沒有得出相對一致的結論。[2]
真實監(jiān)控的標準1-7是事實標準,人們假設它們在誠實的陳述中更常發(fā)生。標準8是謊言標準,人們假設它在虛假陳述中更常發(fā)生。標準內容分析的19條標準是一個驗證事實而非識別謊言的工具,即只有事實標準,沒有謊言標準。因此,真實監(jiān)控中謊言標準的加入應該說是一種進步,對于推動真實監(jiān)控在虛假陳述辨別中的應用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真實監(jiān)控在識別真實陳述與虛假陳述中的辨別力問題是心理學家們尤為關注的研究課題。研究結果表明,無論是識別真實陳述還是虛假陳述,真實監(jiān)控標準的準確率均大于50%的偶然概率。Vrij等的研究結果是識別真實陳述的準確率為71%,識別虛假陳述的準確率為74%。H?fer等的研究結果是識別真實陳述的準確率是61%,識別虛假陳述的準確率是70%;Sporer的研究結果是識別真實陳述的準確率是75%,識別虛假陳述的準確率是68%。
真實監(jiān)控(RM)與標準內容分析(CBCA)的比較研究表明,兩種方法在識別真實陳述與虛假陳述的辨別力上基本相同,尚無法作出孰優(yōu)孰劣的判斷。H?fer等的研究表明,CBCA識別真實陳述的準確率是70%,虛假陳述的準確率是73%,合計準確率為71%;RM識別真實陳述的準確率是61%,虛假陳述的準確率是70%,合計準確率為65%;CBCA似乎更為成功。但Sporer的研究卻得出了相反的結論,RM識別真實陳述的準確率是75%,虛假陳述的準確率是68%,合計準確率為71%;CBCA識別真實陳述的準確率是70%,虛假陳述的準確率是60%,合計準確率為65%。RM似乎效果更好。[2]
總之,大量研究表明,真實監(jiān)控在虛假陳述和真實陳述的識別中是有效的,與標準內容分析相比,它更適用于成人,其操作過程也更簡單并易于把握。
1.認知和表達能力。年齡是影響真實監(jiān)控技術辨別力的重要因素。研究表明,3-6歲兒童由于認知發(fā)展水平的局限,常常將想象和現實相混淆。因此,親身經歷事件的記憶與想象事件的記憶之間的差異不像成年人那么顯著。1999年,Santtila等以7-8歲、10-11歲、13-14歲三組兒童為被試,探討真實陳述和虛假陳述的真實監(jiān)控特點。結果表明,三組被試在感情標準上差異不顯著,而在清楚、知覺信息、空間信息、時間信息、重構能力和認知操作等標準上均存在顯著差異。研究中還發(fā)現,兒童的言語表達能力與清楚、知覺信息、空間信息、時間信息、重構能力和認知操作等標準高相關,與真實陳述中的感情標準高相關,與虛假陳述中的真實性高相關。從這個角度來看,真實監(jiān)控更適用于對認知和表達能力正常的成年人作陳述可靠性的分析。
2.陳述次數和時間間隔。研究表明,多次詢問和陳述次數對真實監(jiān)控有著重要的影響。Alonso-Quecuty等以大學生為被試進行了該課題的研究。他們將大學生分為兩組,一組被試觀看一段錄像,內容為一個看似小偷的人正在試圖將汽車上的東西卸下來。另一組被試自由想象這個場景,然后要求被試連續(xù)三次陳述這個情景,陳述中間沒有時間間隔。結果表明:真實陳述比虛假陳述包含更多的語境信息。不論是真實陳述還是虛假陳述,語境信息都隨著陳述次數的增加而增多。其中,真實陳述中語境信息的增長更加明顯,真實陳述比虛假陳述包含更多的知覺信息。真實陳述中知覺信息隨著陳述次數的增加而增多,而虛假陳述中知覺信息基本保持不變。認知操作標準在真實陳述和虛假陳述中的水平相似,同時隨重復陳述次數的增加而增多。可見,要求證人反復陳述,并比較陳述內容中語境信息和知覺信息的變化情況,可能是證人證言可靠性審查的一個重要途徑。
3.詢問技術。證人詢問既是獲取真實、準確和完整證言的基本途徑,也是證言極易被污染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證人詢問的程序和方法直接影響證人證言的質量和可靠性。警方如何在案件調查中獲取有效的證人證言,是心理學家和犯罪案件調查人員共同關心和感興趣的課題。20世紀80年代,美國心理學家Fisher和Geiselman提出并發(fā)展出一套專門針對證人詢問的技術——認知詢問技術,簡稱CI。認知詢問技術的應用對真實監(jiān)控標準有著重要的影響。2005年,Larsson,A.S.等探討了認知詢問技術和結構性訪談對真實監(jiān)控的影響。研究中他們將被試分為真實陳述和虛假陳述兩組,在實際觀看錄像或情境想象后,分別采用認知詢問技術和結構性訪談進行詢問。結果表明,真實陳述組在使用認知詢問技術的情況下,獲得更多的信息,即在視覺信息、空間信息、時間信息、感情和認知操作等標準上顯著多于虛假陳述組。虛假陳述組在使用認知詢問技術的情況下,雖然獲得更多的信息,但在視覺信息、空間信息、時間信息、感情和認知操作等標準上與結構性訪談組的差異不顯著??梢姡J知詢問技術是獲得全面、真實信息的重要手段,但不是識別真實陳述和虛假陳述的有效方法。
證人的虛假陳述可能帶來兩種不良后果——偽證和誤證。偽證是指證人在某種動機的驅使下,有意作出的虛假陳述。誤證是指證人因記憶特點和客觀條件的局限,無意作出的虛假陳述。不借助任何儀器,僅憑細致的觀察和邏輯判斷就能夠識別偽證和誤證,這是司法心理學家一直感興趣的研究課題。20世紀70、80年代以后,記憶的研究開始走向生態(tài)化,研究者們逐漸放棄了實驗室情境下純記憶原理的探索,放棄了對記憶容量和潛力的挖掘,開始關注日常生活中的記憶現象,關注記憶與事實的距離,即錯誤記憶。于是,記憶源檢測及真實監(jiān)控的研究應運而生。真實監(jiān)控的研究為司法心理學家從陳述內容的角度探討言語陳述可靠性問題提供了新的視角和研究方向。大量研究結果均表明,真實監(jiān)控技術建立在認知心理學和記憶基礎理論研究的基礎之上,理論基礎堅實,它的評價標準也不像陳述有效評價那樣繁雜,相對來說更易于掌握和操作,這些優(yōu)勢為真實監(jiān)控的應用研究,尤其是在刑事案件調查中的應用研究奠定了基礎。當然,從理論探討到實踐應用仍需要漫長而艱辛的研究過程,為此,筆者認為應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開展更深入的探索和研究:
真實監(jiān)控的研究始于20世紀70、80年代,認知心理學關于記憶源檢測及其特點的理論探討是它的起點,30多年的研究及成就可以用路線清晰、基礎扎實、成果豐碩來概括。但是,將真實監(jiān)控作為一種技術運用于真實陳述和虛假陳述的識別,尤其是案件調查中證人、被害人及嫌疑人陳述可靠性的識別,尚需要大量理論研究的探索和支持。其中,明確其有效性和適用范圍是亟待解決的首要問題。
目前,大量關于真實監(jiān)控的研究都來自于嚴格控制的實驗室,在那里“親身經歷的事件”往往來自于錄音、錄像,雖然這些研究的結果可以支持關于親身經歷事件和想象事件記憶特點的假設,驗證真實監(jiān)控的基本原理,但是模擬情境與實景現實的差異,會大大降低研究的外部效度,模糊適用范圍的邊界。因此,對證人、被害人及嫌疑人的證言和口供進行真實監(jiān)控評價,用評價結果與最后證據的差異探討真實監(jiān)控的適用范圍,是提高真實監(jiān)控研究的外部效度,明確真實監(jiān)控的有效適用范圍的最有效途徑。
一個理論上的標準能否成為應用領域的實用技術,其關鍵是標準的程序化和可操作性。目前,真實監(jiān)控標準的研究多局限于標準的辨別力和有效性,即通過標準出現的頻次,檢驗其在識別真實陳述與虛假陳述中的有效性,而標準出現頻次的計算和檢驗通常由研究者親自操作,其他人員尤其是非專業(yè)人員很難把握。例如,真實監(jiān)控中的清楚、知覺信息、感情、認知操作等標準除作為研究者的專業(yè)人員外,外行人很難把握其內涵的實質,難免產生不知所措或歧義的可能,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因此,完善和細化真實監(jiān)控的操作程序,使其易于被標準使用者,即公安一線的偵查員掌握和運用,是真實監(jiān)控走向應用的前提和基礎。
科學研究成果的最終轉化,需要條件和技術的支持,真實監(jiān)控也不例外。所謂轉化條件,是指一種技術通過教育和訓練被學習者掌握的可能性。所謂轉化技術,是指一種技術的使用是否具有靈活性和便捷性,如果一種技術不容易被學習者掌握,或使用起來非常不方便,其最終結局必然被使用者放棄。真實監(jiān)控技術雖然應用范圍廣泛,可用于司法過程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但目前轉化條件和轉化技術方面相關研究幾乎是空白,系統(tǒng)探討真實監(jiān)控的轉化條件和技術是該技術應用研究的出發(fā)點,也是最終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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