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栗景鴻
作者系北京市房山區(qū)政協(xié)辦公室副主任
人說,你可以不懂房山,但可以先知道一點房山的云居寺。真是容易讓人想起香港學(xué)人柳蘇款款地評介他的一位散文好友:你一定要看董橋。
香港“兩支健筆”經(jīng)濟評論家林行止、嶺南大學(xué)教授劉紹銘關(guān)注董橋日久。劉紹銘說:“讀他的散文要讀出味道,中西文化僅有點底子還不夠,你還要像他一樣對文字迷戀得‘喪心病狂’,他的書能賣,是文化氣候的指標(biāo)……”
指標(biāo)就是標(biāo)志、標(biāo)簽。
董橋即使不依靠柳蘇,名氣未必就小,只是離北京太遠(yuǎn)。云居寺正在北京,缺了柳蘇,名氣依然很大。
北京文化積淀深厚,尤其房山。云居寺,便是其中一枚別致而豐盈的標(biāo)簽。
一
云居寺不單包括令世人拍案稱奇的“三絕”和那兩枚珍貴異常的佛祖舍利。
1938年,西山逸士溥儒在母親去世兩周年時,提前半年絕鹽,取自己的舌尖血歷時半年敬繪了一幅佛祖釋迦牟尼像,色紅質(zhì)純?!吧嘌嫳旧碓趪鴥?nèi)非常罕見,而此畫作者又是上世紀(jì)初著名的國畫大師、書法家、詩人、鑒賞家愛新覺羅·溥儒先生,更顯此畫的珍貴性。”中國壁畫學(xué)會會長侯一民說。
十年后的1948年,溥儒感喟“大房之山,崔嵬綿邈。當(dāng)幽燕之右輔,帶桑干而倚太行?!?心存善念,幽居數(shù)年,所編《白帶山志》刊行,四冊十卷,長28.4厘米,寬17.2厘米,白紙精刻,字字珠璣,是云居寺唯一的方志,價值彌足可觀。現(xiàn)代佛教文化學(xué)家周叔迦小溥儒三秋,潛心佛乘,學(xué)識淵博,同樣鐘情白帶山云居寺:“茲山綿亙太行,以為脈絡(luò),接上方而俯拒馬。黃陂萬頃,翠萼千重,峰巒秀峙,林木蔚 。建赭宮于山椒,縈白云于巖曲,是以山名白帶,寺號云居焉?!逼洹缎颉反_評溥儒經(jīng)年心血沒有白費:“心居士文采風(fēng)流,慧悟月朗,仁杖義,履順居貞。嘗以暇述建置,載藝文,考碑碣,俾后之人有所稽徵,往績舊聞不致淹沒;而白帶勝境,撫卷便可得其梗概,比諸天覺之于清涼,猶有加焉。其余象教之功,不亦偉歟!”
溥先生的那幅舌血佛祖法相莊嚴(yán),確實難得。明崇禎十三年,妙蓮寺釋子祖慧承秉“剝膚為紙、燃指為燈”精神,亦以舌血為墨,傾心書就佛典《大方廣佛華嚴(yán)經(jīng)》,八十卷六十萬字,這部“舌血真經(jīng)”至今能歸藏在云居寺深閣之中更是難得。
機緣就是這樣,十年隨著十年,云居寺緩緩地豐盈起來。
二
宮廷畫家唐岱身歷康、雍、乾三朝,被康熙皇帝親賜“畫狀元”稱號,官至內(nèi)務(wù)府總管,可謂聲名顯赫。乾隆初年,他因參與創(chuàng)作精美的《圓明園四十景圖》而名重天下,是藏家寶愛的對象。其專作《繪事發(fā)微》“舉畫中六法三昧,前人言而未盡者,以至于山水根源、陰陽向背、丘壑位置、用筆用墨、皴染著色,種種諸法,略抒管見,以志一得”,句句分明,條條成理,同樣被奉為圭臬。
康熙四十九年秋,唐岱與友人歷游房山,大感山川之美,遂“繪作長卷,昭示世人,又擇其景物之最超逸者,各繪一圖,作晏閑欣賞,誼不能辭,聊就所識于心目者,圖成十三幅”。這就是以“四王”意蘊所作的《大房選勝圖》紙本山水冊頁,縱36厘米,橫26.5厘米,用筆細(xì)膩枯淡,山石以小筆皴擦,寺廟村舍勾勒精致,樹木建筑著色雅淡。以如此篇幅記錄房山勝跡的作品,前無古人。1988年,國畫大師、全國古代書畫鑒定小組組長謝稚柳先生定其歷史、藝術(shù)和文物研究價值難得,是公允之論。
整套冊頁被高貴的金絲楠木板護封著,第二圖左上角所題“香樹林”,是云居寺當(dāng)時之別院香樹庵:“小青綠山水。繪峰巒起伏,湖光瀲滟,湖岸邊莊舍散布,田畦平整;湖對岸一帶茂林,隱見有古廟尖塔,世外桃園?!鄙蜿柌┪镳^李理先生描述得最是真切。
“香樹林”是香樹庵,不敢妄說。根據(jù)是2005年5月13日嘉德拍賣的圖錄號為0706的1933年溥心立軸設(shè)色紙本《深山蘭若圖》,畫作縱112.5厘米,寬47.3厘米,成交價人民幣50.6萬元。其題識是先生舊作云居寺詩二首。
其一云:
青青香樹林,郁郁金仙塔。
五代征戰(zhàn)馀,千年變僧臘。
中有浮圖名,石墨流響拓。
五臺若培樓,清泉寺門匝。
叢篁集群雀,罘思隱寒鴉。
山心耿不眠,清鐘夜相答。
乾隆十八年的一天,年近七十的鄒一桂扈從圣駕至云居寺。乾隆見景油然生情:“石室有經(jīng)來白馬,恒河何日長青蓮?”留下的《御制初游云居寺二十韻》和《御制西域寺詩》,被心先生小心地收入《白帶山志》。鄒一桂如同唐岱,作《房山云居寺圖軸》,亦題詩二首:
如此春光任取攜,法云飛處認(rèn)菩提。
高房山畫今誰嗣,珍重靈峰有御題。
轉(zhuǎn)崗雙塔聳層巒,竹院松居尚小寒。
帳底煙云馬前稿,好山移得帶回看。
畫作縱119.5厘米、橫49.5厘米,其題記云:“西域云居在房山縣,石徑山之別院也。今石徑已荒蕪,而云居鼎盛,扈從至此,曾奉旨為圖。北地?zé)煄n與南派絕異,因留此副本,以志不忘”。鈐白文印“臣一桂印”,朱文印“山水”。圖軸被首都博物館妥帖地飾于粉墻之上,蔚然成為標(biāo)本。
官至內(nèi)閣學(xué)士的鄒一桂小唐岱十三,以花卉山水名世,設(shè)色明凈秀雅,風(fēng)格雋冷。所作《小山畫譜》是中國古代少有的專講花卉畫法的專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為:“所畫花卉,得惲壽平之傳。是編篇帙最簡,然多其心得之語也……”,與《繪事發(fā)微》成為雙璧,讓太多后人俯首。乾隆仿照康熙,特賜“畫禪頤壽”匾額給鄒一桂,也是順理成章的雅事。
也許就是因為云居寺,康熙稱唐岱“畫狀元”,乾隆祝鄒一桂“畫禪頤壽”;鄒一桂有了《小山畫譜》,唐岱有了《繪事發(fā)微》。而溥儒的“深山蘭若”玉成了唐岱的“香樹林”,鄒一桂泛黃的圖軸觸發(fā)了溥儒藍(lán)色的靈動。
其間別致的機緣契合,竟如此曼妙。
年前幾經(jīng)周折,費心覓得唐岱、鄒一桂、溥儒冊頁圖片,奉為案邊清供,常有悠然之感。心先生珍愛“愛畫入骨髓”五字,制為鈐刻,印于畫中,呼應(yīng)著云居寺旁邊那片蔥郁芬香的“香樹林”,也是別致和諧、妙趣天成的范本。
三
清末葉昌熾所撰筆記體石刻通論性專著《語石》十卷,四百七十四則,舉凡碑刻背景、種類、形制、字體、格式、拓本、裝潢、收藏,篳路藍(lán)縷,是部奇書,后來者都脫離不開葉氏的框架。其中言及房山石經(jīng)中有一百四十余枚拓本頗通行于當(dāng)時,讓人耳目全新。
不禁記起2008年西泠印社春拍的那冊葉昌熾收藏過的元拓本《懷仁集王羲之書圣教序》,雖比不過宋拓本,但也以33.6萬元收官。這是葉氏舊藏,自然頗受矚目。再加上崇恩、劉鐵云、殷壽彭、吳文錫、馮卓懷的題跋,更是因為明末“華亭派”掌門董其昌的題簽也赫然在冊,那位競得者真是智慧的化身。
葉氏關(guān)心房山的石經(jīng),肯定也在意過董其昌那次云居寺之行。
明崇禎四年的三月初四,董其昌攜許立禮、謝紹烈、黃至虬、何如霖、李自杰諸友勒“寶藏”于云居寺小西天石經(jīng)洞,滄桑幾百年,獨一無二的“藏”字寫法更是風(fēng)采益顯:“‘寶藏’橫匾,就書法藝術(shù)而言早已為書界所稱道。這是一塊長0.87米、寬0.44米的橫書石匾,在‘寶藏’二字下署有‘董其昌書’之款,在這里,人們不僅能夠明白無誤地得知鐫刻‘寶藏’匾額之經(jīng)過,更可以欣賞到一代書法大家董其昌那秀逸飄灑、清麗中見風(fēng)骨的書法藝術(shù)?!?008年,羅哲文先生在他的《中國名匾》中這樣說,很讓人感念。
董其昌“寶藏”寫得扎實,仿佛云居寺那七萬余塊的《龍藏》木板經(jīng),讓人過眼不忘。“龍藏”始刻于清朝雍正十一年,是集佛教傳入中國兩千年來譯著之大成,是世界上現(xiàn)存兩部漢文大藏經(jīng)的一種,堪稱我國木板經(jīng)書之最,沒人能小覷?!皩毑亍卑ぶ褒埐亍?,真是吉祥。
1999年9月9日的“房山石經(jīng)安藏法會”更是吉祥?!鞍膊亍本褪?“回藏”:“新修石經(jīng)地宮系密閉、充氮、恒溫、恒濕之現(xiàn)代科技設(shè)施,既提高保護質(zhì)量,又可供參觀。中華慈善總會會長閻明復(fù)、市委副書記李志堅為此拜訪趙樸初會長,會長鑒于房山石經(jīng)已經(jīng)拓印,遼金部分已經(jīng)出版,與其束手風(fēng)化,不如回埋地穴,以延石經(jīng)壽命,繼承發(fā)揚靜琬尊者及歷代刻經(jīng)諸賢圣眾‘令正法久住’之弘愿與佛教文化事業(yè)持續(xù)發(fā)展之優(yōu)良傳統(tǒng),表示首肯?!敝袊鸾涛幕芯克L吳立民大德在《房山云居寺遼金石經(jīng)回藏緣起碑》中說得明白。
佛學(xué)大家林子青居士是趙樸老的密友和得力助手,手筆非常。清華大學(xué)教授、名學(xué)者吳宓評價其詩:“真切流利、雄渾超逸。純系唐音,彌覺可貴?!鄙虾!渡鐣請蟆纷u其為“蘇曼殊第二”,高僧弘一法師為其詩作欣然題寫書名“煙水庵詩稿”。1942年,弘一法師圓寂后,林子青即著手研究弘一大師精神及貢獻(xiàn),成就了他“中國‘弘學(xué)’研究第一人”的位置?!胺可绞?jīng)”短短四字,讓林居士解釋得一目了然,準(zhǔn)確得不能更改絲毫:“房山云居寺石刻佛教大藏經(jīng),是我國從隋代至明末綿歷千年不斷刻造的石刻寶庫”。于是,洋洋灑灑為趙樸老親筆題簽的《房山云居寺石經(jīng)》一書作萬字《前言》之責(zé),自然落不到旁家手里。
房山云居寺沒有趙、林二家,不好想象。
隋大業(yè)年間,佛門靜琬因大唐“三藏”法師所譯西天經(jīng)卷而名垂。云居寺寶藏、龍藏、回藏這三“藏”之間,更有著太多的講究,又怎能由一個“緣”字了得?
四
房山的云居寺同樣考究:“游人充滿了愉快和興奮的心情,原野顯得更加鮮艷爛漫了”,這是1959年的3月,那個少見的抒情時代,怡然結(jié)尾在文物出版社那冊薄薄的《上方山和石經(jīng)山》里。
這樣看來,董橋離北京也不遠(yuǎn)……
我說,你可以不懂房山,但可以先知道一點房山的云居寺。
云居寺,就款款地坐落在北京的房山,這片中國的土地上,面向世界,是一枚別致而豐盈的標(biāo)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