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良營,河南淮陽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周口市作協(xié)副主席,周口市小說學會會長。發(fā)表長篇小說《金龍灣》、《包公下陳州》兩部,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會走的湖》、《陳州故事》等。有作品被選載,并多次獲獎。
下午的全體教師會上,教務主任陶老蔫宣布季小桃代理四(三)班班主任,這讓她有些意外。班主任是既辛苦又忙碌的差使,整日被一些雜七雜八的瑣事糾纏著,你就是有分身術,也應付不完那些棘手的破事。散會后本打算堵了陶老蔫討個說法,把這差事辭掉,陶老蔫卻被校長叫走了。季小桃一肚子不滿。出了校門,手機又老是不停地響,連續(xù)接了幾個,就有些發(fā)呆,這些人咋像長了順風耳似的,她這里還沒打算接任這差事呢,人家就得了消息求上門來 。
季小桃高挑個兒,膚色嫩白,面目清麗俊秀,加之一日三換的流行時裝打扮著,走起路來就如一道風景,朝那兒一站又像一片彩虹,是全校上上下下公認的美人胚子。初進這所學校時人稱小美人,過了一段又被叫做大美人,不知從啥時候起,又改口喊資深美女。有了美女的資本,在個人婚姻大事上才拿捏得比較嚴謹,小姑娘的時候她挑剔人家,后來和她同齡的男子大都好漢有主,娶了嬌妻生了貴子,情勢便急轉直下,如小汽車爬山坡翻了跟頭,把個兒顛倒過來了,人家又開始挑剔她??墒撬晕腋杏X良好,硬撐著不肯降低標準。挑來撿去,就把自己“?!绷讼聛怼Q劭匆咽悄赀^三旬的大齡老姑娘,正是抓緊業(yè)余時間“全面撒網重點捕魚”的關鍵時候,陶老蔫又給她“笤帚疙瘩安個帽”兒,宣布讓她代理班主任。班主任的工作要比她原來的工作多花費數(shù)倍的時間和精力,季小桃大量的業(yè)余時間和精力都要為摘掉“老剩女”的帽子所耗費,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了拐點,要把她的時間和精力擠走,去照料那些孩子們。對季小桃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或者是忙中添忙。更讓季小桃生氣的是,班主任還是個代理,這不是作踐人嗎!只聽說省長市長縣長有代理的,哪聽說過一個小學校的班主任還有代理的?
第一個電話打進來的是田甜的媽王鳳。王鳳是醫(yī)院的婦產科副主任醫(yī)師,和季小桃又是一個小區(qū)的鄰居。季小桃的嫂子給她生侄兒的時候難產,季小桃從學生的家庭信息父母一欄里認識了王鳳,關鍵時刻,這點人脈資源不能不利用。季小桃買了一箱紅富士,一件精品牛奶,找到王鳳,意思很明確,求王鳳多多關照。王鳳也是個爽利人,親自操手術刀,在嫂子的肚皮上切了一道口子,取出一個六斤六兩重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在王鳳的關照下,各項費用也減免了不少。王鳳對季小桃家有恩,因此對王姐的獨生女田甜也格外的照顧,季小桃教數(shù)學,就讓田甜當數(shù)學課代表。其實在班里,田甜的數(shù)學成績并不是最好,讓田甜當數(shù)學課代表有些同學還提意見,有意見也要保留,季小桃就這點權力,不能不用。這也算對王姐的回報。
王鳳在電話里說:“小桃,恭喜你!”
季小桃一下子沒明白自己喜在哪里:“王姐,搞錯了吧?”
王鳳肯定地說:“沒錯,妹子,主任都當上了,還不是大喜事嘛!”
季小桃笑了:“啥主任呀,不過一個班主任,還是‘代理,在學校里這不算個啥官兒,充其量是個孩子王。我正要找陶老蔫理論呢,這要命的差事咋就安到了我頭上?”
王鳳急了:“妹子,別別!在俺們這些家長眼里,班主任比局長市長的官兒都大。別的不說,就說孩子的座位吧,排前排后,排左排右,還是排在中間,不是班主任一句話的事兒!我說妹子,就這一碼事,家長們還不都敬著你、上趕著巴結你!妹子,姐先給你打個招呼,你這主任一上任,咱田甜那個座位可得再給她朝前挪挪。上學期她一直坐在第四排,這學期得把她挪到第二排去!妹子,姐這點小要求不為過吧?”
啰啰嗦嗦一大堆,讓季小桃哭笑不得,這代理班主任還沒上任呢,人家就把你捧得局長市長似的,都哪跟哪啊?不過,也明白了王鳳給她打電話的用意。座位是按照學生們個子的高低編排的,田甜長了個像向日葵桿一樣高的個頭,第四排還是季小桃和前任班主任牛潔打了招呼才調的。她還不滿足??墒?,既然求人家?guī)瓦^忙,這么點小要求若拒絕了,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只好滿口答應:“放心吧,王姐,你說的事我記下了?!?/p>
這邊剛收了線,鈴聲又響起來,季小桃看了看來電顯示,右手食指輕輕一點,掐了。可是,沒過半分鐘,鈴聲又固執(zhí)地響了起來,季小桃想,這個電話若不接,恐怕會一直響下去,只得接通了電話。
一個富有磁性的聲音傳過來:“嗬嗬!小桃,剛升官架子就大了,連電話也懶得接?”
這是季小桃高中時的同學齊大全。季小桃和齊大全曾經有過那么一段歷史,本來都已經過去多少年了,可是,人已經朝“三”奔去的時候,齊大全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并且鍥而不舍地黏上了她,就如“哥兒倆”粘膠,弄到手上,洗不凈刮不掉的。
齊大全長得身材魁梧,國字形的臉膛,濃眉大眼,論長相還是挺男人的。上高中時,季小桃還是蠻喜歡他的,后來,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季小桃發(fā)現(xiàn),她和齊大全成不了事。齊大全家居農村不說,關鍵是這個人胸無大志,空長了一副偉岸的男子漢軀殼,學習成績老是排在后幾名,每次期末公布考試分數(shù),連季小桃都為他臉紅,他卻大大咧咧,不以為然。還是個夸夸其談的話簍子,你給他搬個梯子,他就能上天似的。倆人如放在蒸籠里的饅頭,剛點了把火,才剛冒熱氣,季小桃就跳出了蒸籠,和這個“胸無大志、不求上進”的阿斗拜拜了。
后來,季小桃考上一所師范學院,論學問給中學生講課也是綽綽有余的,可是為了能留在城里,畢業(yè)后自愿進了這所市重點小學。本科師范學院數(shù)學系的高材生教小學四年級的數(shù)學課,在別人看來是電線桿子挑燈籠——大材小用,但是,季小桃卻沒有覺得自己被小用。季小桃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的人,也不是多求上進的人,她很滿意自己的工作,一天上幾節(jié)課,和天真爛漫的孩子們玩玩兒,讓自己不泯的童心經常地流瀉出來,心理上沒有負擔,又領著一份固定的工資,與多如牛毛的下崗女工相比,幸福到天堂里去了。
一次市局領導到他們學校來檢查工作,就看到了齊大全。那時候,她才得知齊大全高中畢業(yè)去當了兵,復員后分配到市教育局當了一名司機。盡管只是一名司機,和季小桃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新的關系,即上下級關系。在季小桃眼里,齊大全有了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齊大全躊躇滿志的樣子,把季小桃氣得不輕,心想,也不過當個車夫而已,有啥了不起的!那次見面分手后,季小桃懶得和他聯(lián)系,齊大全倒是像狗皮膏藥似的粘上了她,今天請她吃烤雞翅,明兒邀她喝咖啡,一天打幾次電話的都有。恨得季小桃嚴詞警告她,說再這樣糾纏她,就報警受到了騷擾。齊大全嬉皮笑臉地說,你報啊,你去報啊,正好讓警察給咱們當個證婚人!把季小桃氣得牙根子都是疼的。季小桃威脅他:“告訴你齊大全,本人已經名花有主,還是個現(xiàn)役軍人,你若再不思悔改,我要起訴你上軍事法庭?!奔拘√衣犝f過軍事法庭比地方法庭威嚴,就拿這個嚇唬他。齊大全卻哈哈笑道:“還軍事法庭呢,當我不知道?不要忘了,本剩男是軍人出身,并且還當過偵察兵,那個叫啥王壯的通信兵不早被你一腳蹬了……”
他倒是把情況都摸清楚了,季小桃威脅恐嚇不了對方,就只有狠狠地挖苦他,齊大全,你不就一車夫嗎?別說在局里給領導開個破車,就是給省領導中央領導開車,不還是個半文盲?季小桃我堂堂的本科大學生就是看不起你!季小桃說了這話,自己也感到吃驚,是從什么時候起自己竟變得如此刻薄傲慢,凈揀難聽話來損對方呢?
不過,這一軍倒是把對方將得啞口無言,好半天才說,你季小桃不就個大學文憑嗎?你等著,我也拿個給你看看!后來聽說,這個家伙真的報考了成人高教,并考上了武漢一所著名大學的漢語言專業(yè)。
這個厚臉皮的齊大全,并沒有因為季小桃的冷漠刻薄而退卻,反而加大了對季小桃的攻勢,大有不攻破山頭決不罷休的氣勢。自以為讀了成人大學就和季小桃拉近了距離,還真的托人牽線搭過橋呢。托的就是季小桃的頂頭上司陶老蔫。那天陶老蔫說:“郎才女貌,挺般配的呀,我就不信把你們倆攏不到一塊兒去。”
季小桃生氣地嘟著嘴,埋怨陶老蔫:“你這人,胳膊肘朝外拐???你告訴齊大全,我季小桃不稀罕他那個‘成人高!”
陶老蔫反過來卻對齊大全說:“季小桃早就想和你破鏡重圓呢,就是不好意思張口。你得上趕著表現(xiàn)自己?!?/p>
這陣兒季小桃心里正煩,聽齊大全如此損自己,便恨恨地道:“齊大全,別拿我孩子王開涮,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教師,哪里像你呀,教育局領導,‘師級待遇,多了不起呀!”
齊大全忙說:“別別!我說季小桃、季老師、季主任、季姑奶奶,你這話要是說出去不砸我的飯碗嗎?就像我齊大全是土匪惡霸黃世仁似的!再說我哪敢給你開玩笑啊,上趕著巴結還來不及呢?!?/p>
季小桃道:“沒別的事就掛了,這會兒正煩著呢!”
齊大全急忙說:“別別!正事還沒說呢。”
齊大全說的正事,是請季主任多多關照,開學后給侄子齊偉安排個好座位?!案奶煺埬愠噪u翅,你不是最愛吃烤雞翅嗎……”
不等齊大全啰嗦完,季小桃就把電話掛斷了。
四(三)班原來的班主任牛潔請了產假。誰都知道,牛潔蜜月才剛度過,墻上貼的大紅囍字糨糊還沒干透呢,小肚肚也不顯山不顯水的,就突然請了產假。不了解情況的人,還真的以為牛潔的肚子里被她親愛的那一半提前播下了種子。這種事情早已屢見不鮮,犯不著大驚小怪。而知道根底的人,明白牛潔玩的是金蟬蛻殼計。牛潔犯了事,這事若被市教育局追查下來,牛潔本人受到什么懲罰很難知曉,學校領導說不定也要跟著做蠟。好在牛潔犯下的不是殺人放火之類的彌天大罪,不過是違反了教育行政部門的某項規(guī)定,私自向學生們兜售了一批輔助教材,得了一些蠅頭小利,結果,牛潔這種靠賺學生發(fā)不義之財?shù)男袨楸灰晃粷M腔義憤的家長告到了市教委。說起來,告到市教委的消息還是齊大全透露給季小桃的,連局長拍了桌子要派人下來嚴查的風聲也是從齊大全那張破嘴里刮過來的。季小桃畢竟是和牛潔同班的同事,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shù)學,兩人在平常沒少互相關照,牛潔是班主任,班里事務管的多些,掌握學生家長的人脈資源自然就多了些。這個社會就是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來往、相互關照、相互幫助和相互利用,而形成了一種龐大的社會體系,誰掌握的人脈資源豐富,誰在這個社會上就好混事,就好做人。牛潔掌握了全班六七十個同學的家庭人脈資源,這六七十個家庭乘以二就是一百三十多個家長,這一百三十多個家長乘以X就是X個社會關系,有了X個社會關系,還有什么事情辦不成嗎?可是,牛潔的事情偏偏又栽倒在這X個社會關系中的某一位手里。牛潔兜售教輔的事侵犯了這個人的利益,就被這個人告到教育局。既然面臨著個人被調查處分、學校領導被株連的不妙情況,牛潔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牛潔的新婚丈夫在遠離這個城市的另一個大城市的一所軍校里當教官,牛潔去那所城市是遲早的事情,既然發(fā)生了這檔子事,就提前采取了“軍事”行動,到新婚丈夫所在的城市過“產假”去了。牛潔的“軍事”行動,在學校里知道根底的人除了學校領導,再有就是季小桃。
牛潔走后,教育局雖派人來進行了調查,可是,當事人已在千里之外,又不是非破不可的刑事大案,這種雞毛蒜皮小事,在其他學校也是經常發(fā)生的。不過民不告官不究,民若告下來,主管部門怎么著也得裝腔作勢地配合“嚴查”一下,好有個交代??墒前l(fā)生在市重點小學這樁“強制向學生兜售教輔”的事件,當事人請了產假,學校也不愿把這件事弄得風風雨雨,調查組來后,相當?shù)闹匾?,組織專門接待小組。陶老蔫是小組負責人,陪著調查組去吃海參鮑魚,喝軒尼詩XO,吃飽喝足,又去卡拉OK,還不盡興,便又去洗洗捏捏,“非常嚴重”的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化作桑拿房里的一縷青煙,被轟轟作響的排風扇輕輕地吸走了。事情不了了之。
季小桃一心為別人著想,幫助牛潔完成了金蟬脫殼,沒想到卻把自己推到了硝煙彌漫的前沿陣地。
回頭看一下這所學校。學校是市重點小學,規(guī)模相當大。學校的管理者,對任課教師和班主任實行的是大循環(huán)制,所謂大循環(huán),就是在三至六年級階段,語數(shù)外主要科目的任課教師和班主任從三年級起接班,一直把這個班級送到六年級畢業(yè)。牛潔走后,一位新來的語文教師接了她的課,讓季小桃接班主任。在其他人眼里,班主任是個名利雙收的差事,除了能名正言順地多拿一筆班主任津貼外,全班學生家長們的人脈資源所能提供的方便也是不可低估的。
季小桃是個追求時尚生活的人,本來就怕忙怕累怕操心,清閑慣了,而班主任這個活,苦死累死也沒人心疼你。六七十個孩子一個比一個猴精調皮,在家里都被當了小皇帝小公主似的敬著,稍不如意就撒潑使性子,沒準兒給你來個不告而辭離家出走,在網吧里一躲就是三五天,跟你藏貓貓,家長和班主任急得報警發(fā)告示登尋人啟事最后絕望得到河里打撈尸體……季小桃一想起自己即將面臨的重重困難和艱險,心里就發(fā)憷。
季小桃終身大事沒有著落,在這個世俗觀念相當嚴重的小城市,她早被劃入了剩女的行列。季小桃不想當剩女,可是,沒有辦法啊,也談了不下十多個,竟沒有一個讓她季小桃為之“怦然心動”的,也沒有一個像當年的青蛋子齊大全那樣讓她激動過的。她不相信世界這么大就沒有一個比齊大全上點檔次的男人!那個叫王壯的人,是牛潔的丈夫給她介紹的,兩人還QQ了一段時間,后來見了一次面,那人又精又瘦,個子矮得可憐,大概只有一米六七,站在身高一米七八的季小桃跟前,如一只可憐的小羊和一只高傲的長頸鹿相PK。在季小桃眼里,王壯等同于半殘。季小桃沒有責任和義務去撫慰一個半殘人的精神感情,很客氣地和人家拜拜了。
季小桃過去是個性情開朗的女孩,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變得深沉老成了。遇到自己看不慣的事常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煩惱,話也就刻薄犀利了。人家說她,這老剩女脾性變了。如果再不趕快找個男人嫁出去,連她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了病。 季小桃每日上完課,批改完作業(yè),剩余的時間基本上就是用來尋找新的目標。然而,陶老蔫這位領導太不近人情了,不關心同志的個人生活問題也就罷了,卻還添忙。
陶老蔫不辱使命,終于把那幫“欽差大臣”打發(fā)走了。牛潔“兜售教輔事件”塵埃落定,拿出的意見是讓牛潔同志寫個檢討完事。陶老蔫諾諾應承,一定一定??墒?,人在千里之外呢,向誰檢討???校長非常滿意,口頭對陶老蔫嘉獎的同時,也警告所有同仁們,如果以后再有此類事情發(fā)生,誰屙的屎誰去鏟起來,別等著學校領導再去給誰打掃衛(wèi)生。
那天,陶老蔫剛在辦公室里的椅子上坐穩(wěn)妥,季小桃就陰沉著臉走進來。
陶老蔫長了一張胖乎乎的圓團臉兒,白白胖胖,整日笑哈哈的睜著一雙小瞇眼,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如二三十歲的大小伙子,人也柔和得沒一點剛性,誰也沒見他臉上出現(xiàn)過晴天轉多云的情景。當了十幾年的教務主任,從沒和同志們發(fā)生過一次口角,是全校上下公認的老好人。
陶老蔫見季小桃漂亮的臉蛋上似乎能擰出水來,就明白是為讓她代理班主任的事來發(fā)難的。季小桃冷若冰霜的樣子,更讓人憐惜和心痛。心想,怪不得齊大全那小子鐵了心地熬她,這個女人真是可人??!齊大全硬撐著把自己熬成了老剩男,若真能把這根青菜挖到筐子里,也是值得的。情知季小桃是來向自己發(fā)難的,卻裝瘋賣傻,對季小桃說:“季老師,我這里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今兒,請你吃烤雞翅?!?/p>
熟悉季小桃的人,沒有不知道季小桃對烤雞翅情有獨鐘的。而陶老蔫是個一毛難拔的鐵公雞,擱到平常,讓他說個“請”字也會心疼半天,今兒卻大方得像水盆里的螃蟹,趾趾爪爪都伸直了任人宰??墒?,季小桃今天沒有心情,她不能中了陶老蔫的“糖衣炮彈”。
季小桃站到面前,讓陶老蔫有一種被美麗風景晃花了眼的感覺。季小桃雖然還沒有發(fā)福,但是也不是小姑娘那種楊柳細腰的身形兒了,胸前那塊自留地里是上足了底肥的樣子,明顯地豐滿起來,穿著低領的水白色麻紗襯衫,豐腴而又白皙的胸脯便毫無遮攔地暴露在陶老蔫的眼皮子底下。雖然是被動地偷看了人家,卻又像做賊似的心虛。
季小桃說:“陶頭兒,別拿烤雞翅腐敗我。今兒把話挑明了,這‘代理的差事兒是不是你給我攬下的?”
陶老蔫斜睨著季小桃:“小桃,別跟吃槍藥似的對哥說話。班主任這差事兒,有名有利,多少人盯著呢。哥慧眼識珠,在人群里扒拉來扒拉去,才舉薦了你。你不但不請我吃肉串兒,反倒好心當了驢肝肺似的報答,讓哥煩不煩??!”
季小桃說:“你愛煩不煩!這差兒我干不了,你另請高明吧?!?/p>
陶老蔫急了,忙道:“別別,我在校長那里給你打了包票呢,說你一準兒能干出個樣子來?,F(xiàn)在任務都分好了,一個蘿卜一個窩,都動不得的?!?/p>
季小桃一肚子怨氣發(fā)過來:“打包票還不是個‘代理?這不是拿我季小桃不當回事嗎?你去給校長說,誰愛代理讓誰代理去!”
陶老蔫明白了彎子在哪兒,解釋道:“哪敢小瞧了你啊,原來讓你代理,是指望牛潔能回來的,沒想到,人家黃鶴一去不復返了,連個等的指望也別想了,你這個‘代理也就是正式的了?!?/p>
季小桃這才明白為啥只給自己一個‘代理的頭銜,卻不知道牛潔要調走的事,就問:“牛潔那破事不是擺平了嗎?還讓她回來繼續(xù)干不就得了。”
陶老蔫苦笑道:“調令都下來了,人也飛了,還能再回來?!庇终f,“你好賴給哥個面子先干一學期,等下學期我再想辦法給你調整,中不中?”
陶老蔫用的是緩兵之計。季小桃也知道這差事既然安到了頭上,要卸掉也確實不容易。但是,季小桃要和陶老蔫討價還價,萬一將來出了漏子,也能讓陶老蔫替自己擋一擋。便一口回絕道:“不中,別說一學期,就是一星期也不中!”
季小桃態(tài)度越堅決,陶老蔫心里越踏實,他了解季小桃的脾性,這個老剩女,嘴硬得像煮熟的鴨子嘴,其實心里已經認可了,只不過是要討價還價而已。陶老蔫以退為進,笑瞇瞇地說:“不中就不中,你不中我中。這樣吧,班主任的名分兒你擔,津貼你拿,活兒我替你干,總可以了吧?”
陶老蔫把季小桃繞進了一個圈子里,讓季小桃無話可說。其實季小桃來撂挑子,并非真心實意。既然校領導研究決定下來的事情,作為一名教師也只有執(zhí)行的份兒,沒有挑肥揀瘦的份兒,找陶老蔫發(fā)牢騷撂挑子也只不過是撒撒氣。更主要的原因是嫌班主任前邊加了“代理”二字,與別的班主任相比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覺,因此,才來鬧個情緒?,F(xiàn)在明白了其中原因,“代理”二字也摳掉了,心情就好了些,便就勢下臺階,跟陶老蔫去吃烤雞翅。
季小桃和陶老蔫也是常鬧的,一路走一路還討便宜:“‘見鱉不捉,一律同罪,不吃你陶老蔫不是白不吃嗎?”陶老蔫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憐相,暗里卻在偷偷地得意。
所謂的烤雞翅也只是個名堂,并非單單的烤雞翅。離學校不遠的地方有個烤雞翅小吃店,面積不大,卻很衛(wèi)生,一般的家常小吃應有盡有。招牌菜便是烤雞翅,做得色香味俱全,焦黃鮮嫩,麻辣香酥,看著誘人,吃起來迷人,想起來饞人。這是剩女季小桃的最愛,除了自己經常光顧,和朋友以及同事們也是常來的。
季小桃和陶老蔫剛找了一張臺子坐穩(wěn),就看見齊大全從門口那邊進來,探頭探腦地朝里瞅。陶老蔫笑瞇瞇地把頭扭一邊,假裝沒有看到齊大全。季小桃懷疑齊大全是不是有特異功能,怎么她到哪兒他就能聞風而至,像個跟屁蟲似的??吹教绽夏枧ぶ^齜牙笑,方明白原來齊大全是有了臥底。進來時陶老蔫就去了衛(wèi)生間,還不是趁那個機會偷偷給齊大全傳遞了信息?季小桃氣得站起來要走,被陶老蔫一把抓了,連聲說:“不禮貌,不禮貌,人家畢竟是市局領導呢?!庇舶鸭拘√依搅艘巫由献隆<拘√倚友蹐A睜:“啥領導呢,車夫一個!”
齊大全一落座,便反客為主,忙活得就像伺候貴賓似的,又是倒水,又是點菜。吃喝之間,殷勤地為季小桃夾菜,少不了對季小桃販賣一些阿諛奉承之詞。三人吃飽喝足之后,讓陶老蔫白白地大方了一次,他剛說要請客,齊大全就忙去埋單。
陶老蔫悄聲對季小桃說:“‘見鱉不捉,一律同罪。就給這小子一次破費的機會吧。”
每個班級的人數(shù)按照上級規(guī)定不得超過五十個學生。規(guī)定是規(guī)定,執(zhí)行起來就比較困難,只能說制定這項規(guī)定的人沒有到學校了解實際情況。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季小桃所在的學校,許多家長托朋友走門子想辦法把孩子送進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學校又不能不收,普及義務教育,學校沒有理由不收學齡兒童入學。學校地處市區(qū),正是人口居住密集的地方,因此,生源爆滿,每個班級的實際學生數(shù)要遠遠超過規(guī)定的數(shù)字。季小桃的四(三)班,本來六十八名學生,開學時又轉來兩名,一所教室里,擠擠歪歪地坐了七十個學生。學生課桌橫排四張,每張桌子倆人,一排八個人,共八排半,最后的半排本來只放兩張桌子,增加了兩個學生,又加了一張課桌,空間更顯得促狹,后邊的門都要堵上了。靠墻兩邊和中間各留一條道,供學生們出出進進和講課教師到學生中間去巡回輔導所用。
季小桃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非常嚴峻的。季小桃因為連連接到一些家長和熟人(有的只是一面之交)的電話,就有了不耐煩的情緒,現(xiàn)在,面臨實際情況,班主任季小桃豈止是不耐煩,簡直連跳河上吊喝農藥的心情都有了。
一團亂麻!就是一團亂麻!沒有當班主任的時候,雖然也是在這個班上課,那時候不管理學生的事務,還沒發(fā)現(xiàn)竟有那么多讓人頭疼和麻煩的事情。都是十多歲大的孩子,說鬧就鬧起來了,養(yǎng)成的少爺公主脾氣,一個比一個牛氣和霸道,誰惹了誰都要告到季小桃這兒,讓季小桃給個說法,一個又比一個精靈古怪,老師處理事情稍有不慎,就不依不饒地說老師偏了心眼。這些還都不是最頭疼的事情,最頭疼最麻煩的是座位問題。每到新學期開學,學生們的座位都要重新排一下的,原來的同桌,因為課桌的“邊界”問題鬧過紛爭,單等著新排時和自己要好的朋友排到一張桌子上去;還有的希望和成績好的同學排到一起,也能得到一些幫助;小孩子的發(fā)育成長也不盡相同,個子高矮有了新的變化,也是要重新認定的……多種原因都需要把學生們的座位重新編排一下,家長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都等著新學期新上任的季班主任給自己的孩子排個好座位,能把自己的孩子排到前兩排的地方去,最不濟也要安排到第三排。季小桃接那么多的電話,大都是提出這個要求。有的絮絮叨叨表明自己孩子坐到前排的理由,有的轉彎抹角地陳述了把自家孩子排到前排的利害關系,還有的大發(fā)牢騷,埋怨自己的孩子學習退步是因為前任班主任把孩子安排到后邊的原因等等。學生的座位安排被家長看得如此重要,這是班主任在家長眼里被看重的主要因素。然而,一旦對為自己的孩子安排的座位不滿意的時候,對班主任的那種怨言在任何場合下都要淋漓盡致地發(fā)泄出來的。如果真就這件事情埋怨也無可厚非,關鍵的是要由表及里由內及外,把一些無中生有牽強附會的雞毛蒜皮的事都扯出來了。牛潔的“兜售教輔事件”就是個例子。就這個破事,季小桃是清楚的。班里有一個學生家長,給牛潔建議,說是某學校某班用了一種新編的輔導教材,使全班同學的學習突飛猛進,在全階段由倒數(shù)第一一下子考到正數(shù)第一,勸牛潔試一試,并且把教材也帶來了。牛潔一看,教材上的試題還比較新穎,從印刷質量上也看不出是盜版的,價格也不貴,定價上標明的是十六元,只收學生十元錢。當時剛過罷年,學生們的口袋里還有些壓歲錢,牛潔征求了學生的意見,學生就把自己的私房錢摳出來買了一本。后來這位家長又照每本四元的價格回扣了牛潔,也就是二百多元錢,牛潔死活不要,這位家長硬把錢放下走了。后來教研組加班批改卷子,牛潔請組里老師吃飯,就用了這筆錢。這事誰都知道,誰也沒放到事上去說。再后來那位家長就提出要牛潔給他的孩子調座位,那孩子長得人高馬大的,坐在第五排已經夠靠前的了,還想調到第三排去。牛潔沒給他調,這位家長就把牛潔“兜售教輔”的事捅到了教育局。想想也夠讓人惡心的。這人也真夠下作的,真是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其實牛潔也不缺那三核桃兩棗的打醋錢,也是一番好心為學生能多學點知識,讓學生拿零花錢買學習資料總比扔到網吧里有些價值吧,哪里知道人家是有目的地套了牛潔,結果就把牛潔給套了進去。這件事給季小桃她們上了生動一課,對那些愛耍小伎倆的人,千萬不可留下把柄給他。
陶老蔫許諾只讓季小桃掛號不讓季小桃管事,也只是客套話,開學已經兩天,陶老蔫連個面也沒照。季小桃平常給人的樣子松松垮垮,好像不著調的樣子,其實,做起事來還是比較細致入微的。差事推不掉,壓在她肩膀上不得不挑起來。這里有一句俗話叫“孝帽子戴你頭上不由你不哭”,是說,只要把事交給你你就得干。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能把七十號人扔下不管吧。季小桃去找陶老蔫,剛走到陶老蔫辦公室門口,就看見一群老師吵吵鬧鬧地纏著陶老蔫,提這要求的,擺那困難的,把陶老蔫磨嘰得直抓頭皮。季小桃罵了一句:窩囊廢!回頭走掉了。
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走?季小桃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勁,豁上了,本大姐先干一年讓他們瞧瞧!
盡管學生和家長都急切地等著重新編排座位,都希望新任班主任季小桃能給自己的孩子安排個理想的位置,然而,季小桃卻按兵不動,學生仍舊按照牛老師上學期給大家編排的位置坐,誰也不許私自調動。
季小桃之所以如此,是想把編排座位的事情壓一壓,穩(wěn)定一下學生的情緒。放了一個暑假,都跑野了,懶散慣了,必須把他們如脫韁野馬一樣的性子收斂一下,把他們的精力先集中到學習上來。還有一層原因,接了那么多電話,又有那么多家長通過各種渠道給她打招呼,讓她很作難,前三排只能坐二十多位同學,要求坐到前三排的大概有六十位,真不好辦呢。季小桃采取的辦法是“冷處理”,先把事情涼一涼,等家長們的迫切愿望冷淡下去的時候,再去做這件事,矛盾可能會減少一些。
然而,季小桃的冷靜卻讓更多的學生家長焦躁不安,這些家長把季小桃看得詭異莫測,捉摸不透。這個老剩女,看似脾氣哈哈大大,內心扎實著哩,她這是吊大家的胃口呢。由此聯(lián)想到組織部門調整干部時的情景。組織部門每一次提拔調整干部不都先醞釀醞釀?放出風聲把人們的胃口吊起來,讓你把該做的做了,該找的人都找了,該送的禮都送了,該花的錢都花了,該跑的路子跑完了,才進入實質性的調整階段。季小桃是不是也借鑒組織部門調整提拔干部的經驗來應用于自己的工作實踐?有了這樣的猜測和疑慮,就開始了行動??雌饋砉饪看蛞粋€電話加強感情的交流是很難成事的,必須采取一定的必要措施。這樣,四(三)班班主任季小桃在本學期開學初期,進入了她最忙碌和最輝煌的時代。季小桃的手機不停地響,有邀請她吃飯的,有要到她家去拜訪的……更讓季小桃驚訝不已的是,季小桃接連收到一些信息,信息提示她的手機卡里不斷被充值了話費,每次三百二百不等。季小桃正奇怪怎么這么多人都傻了吧唧地把錢誤充到她手機卡里時,接著就有學生偷偷地把那些充值話費的單據(jù)拿給了她。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傻了吧唧的人是有著明確目的的。季小桃弄明白了這一點,哭笑不得,她查詢了一下,就她手機卡上現(xiàn)在預存的費用,恐怕三年內也消費不完。季小桃沒有辦法阻止人家不朝自己的卡上充值,只得順其自然。學生們向她展示的充值費單據(jù)她都留了下來。她知道那是家長們安排學生故意展示給她看的,若不是季小桃當了班主任,誰也不會傻了吧唧地朝她卡上充話費,現(xiàn)在充了話費也沒準備當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雷鋒”,不然,就失去了為她季班主任充值話費的意義,還不冤枉了自家的人民幣?
季小桃當了同學的面,在每張單據(jù)上寫上學生的名字,以備查用。學生把這些情況如實反饋給了自己的家長。那些家長們也放了心,好了,季老師這個人還挺會來事,都記下了,等著吧,咱的孩子一準兒能調個好座位。
學生和家長們都眼睜睜地盯著前三排的座位。原本坐在前邊的學生生怕編排座位時把自己調到后邊去,坐在后邊的學生又等著調到前邊來??此破届o的等待中卻涌動著激烈的競爭和較量。編排“座位”,這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小事,在家長們眼里是頂頂重要的大事。許多事情變得復雜起來,座位的價值也在一路飆升。一個小學的班主任竟是如此實惠,這是季小桃事先沒有預料到的。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向自己祝賀“升官發(fā)財”。王姐說,班主任在他們眼里比局長和市長的官還大,這句話聽著像是一句玩笑,仔細品嚼還有那么一點兒意思。局長管理一個局里的事兒,市長管著一個市的事兒,他們未必管得了一所小學一個班級的事兒。不相信,你讓一個局長或一個市長來說句話,沒準兒哪個學生也不會買他們的賬,會把他們當成買糖葫蘆的老頭兒在那兒窮吆喝呢。包括學生的家長也不會拿他們當回事兒,縣官不如現(xiàn)管,季小桃是他們孩子的班主任,孩子學習的好壞,調皮不調皮,能不能進步,能不能評上三好生,能不能拿一張獎狀回家,更重要的是能不能被調到一個好座位啥時候才能調座位,都掌握在這個漂亮的女老師身上,季小桃才是學生家長心目中最大的官兒和最有權力的人!
新來的兩位學生安排在最后新加的座位上。其中有一位叫雷佳佳的男生,個子矮小,家長沒來提什么要求,卻來了一位姓劉的年輕人。陶老蔫忙里偷閑把那位劉秘書介紹給了季小桃,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來人舉起右手朝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鏡,鄭重其事地自我介紹說:“我是雷主任的秘書劉前途。是這個意思,雷主任嘛,本來要親自拜訪您的,由于這一段時間市里工作比較忙,所以就委托我來拜訪您?!闭f著,變戲法似的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件包裝精美的“阿瑪尼彩妝套裝”?!斑@是雷主任去香港考察時特意給您帶回來的,請您笑納?!?/p>
季小桃一看那包裝,就識別出是地道的行貨,價格一定不菲的??粗哐虐嘿F的禮品,她心動了一下,這是一個漂亮女人不能不喜愛的東西,對于季小桃,是再好不過的取悅禮物。然而,素昧平生,卻特意給我買的?讓季小桃不由不心生疑竇,這個雷主任怎么知道他的孩子會安排在這個班,又怎么知道我季小桃擔任他孩子的班主任?
季小桃把禮品還給劉秘書,說:“回去替我謝謝雷主任,可是我從來不喜歡用外國的化妝品,還是拿回去把它送給最喜歡的人吧。請問劉秘書,雷主任還有別的事情安排嗎?”
季小桃看過這個叫雷佳佳的基本情況,知道雷佳佳的爸爸剛從外地調到市直某個重要部門任職,權力相當大。但是,季小桃沒有感覺到雷佳佳爸爸的權力對自己這個小學教師有多么重要。
劉秘書拿著季小桃拒絕的禮物,顯得十分尷尬,放下不是,裝起來也不是,也只是短暫的難堪,迅疾臉上堆滿了笑容,說:“季老師,您客氣了,一點兒東西不成敬意的?!闭f著又把東西放到季小桃的面前?!笆沁@樣的,季老師,其實也沒多大事情,雷主任的兒子剛轉學過來,在您班上,請您多加關照。還有,小佳佳說,他聽課時要踮起腳跟才能看清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佳佳個兒低,眼又近視。如果方便的話,請您把他的座位朝前邊調調。”
一陣鋪墊之后,終于接觸了正題,不過,人家提的要求并不過分,別說是一個當官的提出來,就是平頭老百姓提這樣的要求,季小桃也不能拒絕的。季小桃笑著說:“劉秘書,本來短期內不準備調座位的,既然雷佳佳有實際情況,即使他的爸爸不是你們的主任,我也會考慮的?!?/p>
劉秘書連聲說:“謝謝了,謝謝了。我一定把您的話轉告雷主任。”
劉秘書走的時候,試圖把禮品放下,被季小桃斷然拒絕。
小桃仔細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雷佳佳上課時果然都是踮著腳尖聽課,老師板書的時候,雷佳佳探著身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生怕漏掉了黑板上的每一個字,鼻梁上的眼鏡還常常地滑落下來。季小桃想,看來劉秘書說的是實情,不能耽擱了這個孩子。
季小桃決定先把雷佳佳調到前三排的座位上去。把雷佳佳調前邊,就要把一位調到后邊來。把誰調到后邊呢,都巴望著再朝前挪挪呢。現(xiàn)在的小學生可了不得,小小年紀,卻人小鬼大,敏感著呢,要把他朝前挪,自我感覺良好,突然再把他朝后調,就有了想法。家長也會馬上找過來向你發(fā)難??雌饋硎菢逗唵蔚男∈拢缓靡鹨粓龃蟮牟▌?。
正發(fā)愁如何解決這個難題兒,看到了那個叫齊偉的男孩子,突然就有了主意。
齊偉從鄉(xiāng)下轉到這所學校的時候,季小桃沒少幫忙。齊偉的爸是個包工頭,手里賺了一把錢,就想把自己的兒子送到最好的學校接受教育??墒牵ゎ^的兒子進入這所學校并沒有特別的優(yōu)勢,這所學校的招生條件,除了有一個本市的城市戶口外,戶口還必須是這個轄區(qū)內的,否則,是很難進來的。家長和學生都認定只要進了這所學校,以后考清華北大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即使考不上清華北大,還有科大復旦等等著名的大學院校兜底兒。家長和學生們的這種認識,讓季小桃感覺可笑,這些人是不是太幼稚了。但是,人家就是這么想的,你能咋的。
齊大全是齊偉的叔,齊大全剛分到市教育局,上下關系還都不太熟絡,再說,齊大全也有了多與季小桃見面和相處的正當理由。為侄子上學的事,齊大全找季小桃,要季小桃無論如何得把齊偉弄進來。
季小桃揶揄他:“你不是局里的正‘司級高干嗎?找我們校長去說,會給你面子的。”
齊大全說:“一個小車夫,哪有啥面子,還是熟人好辦事。就拜托你了?!?/p>
季小桃這才說:“夠條件的都快要把這所學校漲破了,還有那些有職有權的,利用自己的職權送來的學生,校方哪個敢不收?就你那個包工頭大哥也要把孩子送進來,甭想!”
齊大全嬉皮笑臉地說:“季老師,人家有職有權,咱不是有人嘛。齊偉他未來的嬸嬸在這里當教師,還怕進不了這所學校?”
季小桃一聽翻了臉,義正詞嚴地說:“齊大全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快走,別煩我!我給你辦不成!”
話是這樣說,最后,還是季小桃給辦的。季小桃把齊偉說成自己嫡親的外甥,死纏活拽,才把齊偉轉進來。每個班里都爆滿,別的班級不好安插,和當時的班主任牛潔說了許多好話,才插入了她們這個班。不是她季小桃,齊偉是很難轉進這所學校的,現(xiàn)在,她季小桃遇到了難題,要齊大全幫忙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季小桃給齊大全發(fā)了信息:晚七點德運茶樓見面,有要事通報,過時不候,后果自負。
齊大全哪敢怠慢,立即回信:得令。
季小桃走進茶樓的時候,齊大全已經在那里候著呢。
除了齊大全,還有一位中年男子。季小桃認出他是齊偉的包工頭爸爸。和包工頭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齊偉到學校報到時,包工頭送齊偉來,隨便給季小桃送來一沓吉祥商場的購物券表示謝意。吉祥商場是這座城市規(guī)模最大的購物商場,包工頭送來的購物券面值兩萬元,其實也就是用兩萬元現(xiàn)鈔購買的。包工頭出手如此大方,令季小桃愕然。作為一名小學教師,還從未收到過如此厚重的禮物。她覺得這份答謝禮太重了,她承受不了。就讓齊大全把禮物悉數(shù)退還了。第二次是為齊偉調了座位后。齊偉初進班,坐在最后排,為了讓齊偉朝前挪挪,季小桃給時任班主任牛潔打了幾次招呼,牛潔才給了面子,把齊偉調到了第三排。包工頭為了答謝季小桃,沒有再送購物券,而是在全城最豪華的海天大酒樓里宴請了季小桃。季小桃沒有獨自享受,把牛潔、陶老蔫等人也都叫去了。那天,讓幾位辛勤耕耘的小學教育工作者們享受了一次啥叫奢侈和腐敗。
看到包工頭,季小桃心里暗暗埋怨齊大全,你傻啊,把這人也招來了,我這里咋給你說事!心里煩著,臉上還是很客氣的樣子。包工頭畢竟是學生家長,在家長面前,班主任季小桃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她拿捏得十分得體。
包工頭很善于言談,從季小桃走進包間坐下,就不停地恭維感謝季小桃:“小偉這孩子能進這所學校全仗季老師您了,您真是小偉的福星??!”“小偉可佩服崇拜您呢,他可是您的粉絲?!薄斑@孩子有進步還不都是您的功勞……”一個大男子為了自己的孩子,如此婆婆媽媽地向一個女人獻殷勤,讓季小桃不禁為對方感到汗顏。這些家長們,為了孩子的成長和進步,把在社會上那一套為人處世的人際關系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到了小學教師身上,真是可憐可悲呀!其實,大可不必那么多的諂媚和恭維。對于齊偉,季小桃做得很自然。齊偉這個孩子性格很內向,不愛說話,也不調皮,學習進步很快,任課教師都很喜歡他,季小桃對他所做的一切,大多是出于一個做教師的本性和天職,如果說有點私心的話,也是看齊大全的面子,季小桃雖然表面上對齊大全很苛刻、冷淡,實際對齊大全要求幫忙的事是很盡力的,畢竟是老同學,還有那么一段經歷。這也是讓齊大全鍥而不舍地追逐季小桃的真正原因。
齊老板為了表達自己對季老師的感激之情,趁去海南出差機會,給季小桃捎回了一個禮物,“請季老師務必笑納”。
這一次沒有送購物券,卻拿出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禮品盒。從外包裝上看,還不能確定是什么樣的禮品,但至少可以確定,價值一定不菲的。
季小桃笑著說:“齊老板,無功不受祿。本人一孩子王而已,實在不能為老板發(fā)財助一臂之力,怎能受此大禮?”
齊大全齜牙笑道:“啥時候學得文縐縐的?我哥他就是一土財主,腰包里裝那些碎銀子,還不都是借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吉言,不收白不收。”
齊老板也急忙說:“季老師,孩子交給您,省了我多少心,這還不是幫了我大忙?您得讓我們做家長的表示一下感激之情不是?上次,就購物券那事,你把我這臉打得跟鞋底甩的一樣,現(xiàn)在想起來還臉紅著呢……咳,這一次,無論如何您不能再打我臉?!?/p>
季小桃急忙說:“哪敢呢,既然齊老板有此美意,這情我就領了。”
齊大全看了一眼包工頭,說:“都是一家人,啥情不情的?”
包工頭說:“就是,季老師這么說,就嫌外道了。”
季小桃看齊大全瞇著眼朝自己壞壞地笑,搶白他:“齊大全,誰和你是一家人?壞了我名聲你要負責任的!”
這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斗嘴,包工頭怕齊大全得罪了人家,耽擱了小偉的事,急忙打圓場說:“季老師,我這兄弟心直口快,話說得不稱人意,心眼可好,您別跟他一般見識?!?/p>
季小桃尖刻地說:“這人缺心眼,我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p>
包工頭光想著自己的事,沒聽出季小桃是損齊大全的,就說:“這就對了。季老師,還有個事情求您呢,小偉那孩子給我說,他那個同桌,上課時間好動,一會兒撓撓這個,一會兒碰碰那個,好像有那個啥多動癥,人家的孩子嘛,咱不好說啥,季老師,您當了班主任,是不是把小偉的座位再給挪挪,讓他坐在您眼皮子底下,也好管教了不是?!?/p>
季小桃想,包工頭這禮不是白送的,托齊大全給她打電話還不放心,又買了禮物求她,這包工頭對孩子的關心還是讓人滿意的。不過,季小桃本來打算給齊大全通報一下,讓齊偉和雷佳佳暫時調一下座位,齊偉畢竟是齊大全的親戚,而自己雖然還沒答應齊大全什么,但總覺得與他好說話些,沒想到他把包工頭也帶來了,她這邊還沒想好話咋開口,卻被對方先將了軍。季小桃就不知該咋說了。
季小桃破例先把齊偉和雷佳佳的座位給調整了,但是,沒有把齊偉調到前邊,而是調到了后邊。齊大全和包工頭那里倒沒發(fā)生什么地震,季小桃做的是齊偉的工作。齊偉把給自己調換座位的事瞞了他的包工頭爸爸。
齊偉不像他的包工頭老子那樣有心計,非常實誠聰明的一個孩子,季小桃把齊偉喊到辦公室,剛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齊偉就懂事地說:“老師,我知道把誰從前排調到后排都很困難,你別為難,你和我叔他是……好朋友,我不幫你誰幫你?讓我和雷佳佳調吧,再說我個兒比他高,我的眼睛也不近視。”齊偉這么懂事,讓季小桃心里感覺一漾一漾的,眼睛里有些濕潤,她急忙回過頭,擦了一下眼睛,說:“你爸和你叔都要我把你再朝前挪挪呢?!饼R偉小大人似的說:“他們不了解咱班的情況,大家都眼巴巴地等著排座位時朝前挪呢。老師,你一直不排座位是不是有難處?我看這樣也好,就先不排的,同學們倒安心學習了。其實,只要上課時集中精力聽老師講課,坐到哪兒還不都一樣?”季小桃心里說,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這孩子從小在農村長大,包工頭出來打工時,把孩子扔給了孩子的奶奶撫養(yǎng),包工頭掙下大錢后,才想著把孩子接到城里來上學,接受更好的教育,看來還算不錯。不然,就可惜了這孩子的聰明了。
齊偉和雷佳佳調座位的事,在其他同學和他們的家長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動,有些學生回家把兩人調換座位的事給家長說了,家長們就有了想法,是不是就要重新排座位了? 開學快一個星期了,新任班主任一直按兵不動。齊偉和雷佳佳的調整是不是個信號和先兆?這次可要抓著機會了,不給孩子爭取排個好座位,就要影響孩子一學期呢!想想吧,這一學期,可要耽擱孩子進步的啊,耽擱了這一學期,下學期也會受到很大影響!在不相干的人那里,學生的座位是不足掛齒的雞毛蒜皮小事,然而在家長們這里,卻是頭等重要的大事。為了給自己的孩子能調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座位,一股新的波浪正在暗流中浮動。
季小桃全然沒有發(fā)覺到這些,她的心情很愉快。學校統(tǒng)一定做校服,其他班級的校服款剛收了一半,四(三)班全體同學的校服款就交齊了,季小桃得到校長的嘉獎,表揚季小桃工作雷厲風行,對學校布置的工作能夠迅速完成,別看是新任班主任,比那些干了多年的老班主任也不差。受到如此隆重的嘉獎,為以后晉職稱和評模范都打下了基礎。季小桃沒有不愉快的道理。
包工頭送給她的禮物是一個水晶項鏈,做工十分精細,晶瑩華美,季小桃十分喜歡,試著戴在自己的脖子上,拿鏡子一照,晶瑩剔透的光澤在白皙的頸項襯托下,顯得愈加華貴和高雅,季小桃愛不釋手。可是,接受包工頭這樣一件禮物,總覺得沒有道理,不太合適。想著,就把項鏈重新裝好,盒子外邊又包了一層報紙,讓小偉給他爸帶回去。
那天季小桃剛走出家門口,就見王鳳急匆匆地走來,王鳳見了季小桃,就火燒火燎地問:“小桃,人家的座位都調了,咋就把田甜的給落下了?”
季小桃說:“哪里呀,只是新來的一個同學個子太低,眼又近視,放到后邊踮著腳尖聽課呢,才臨時給他調了個座位?!?/p>
王鳳說:“聽說那孩子的爸是個大官,你才給人家調的吧?小桃,咱這老關系你可得照顧。不然,大姐可不依你!”
季小桃心里犯嘀咕,怎么為個座位就啥也不顧了,啥難聽話都說出來了。這還沒大調整呢,就說這么難聽,真把她女兒給調到后邊去,說不定要翻臉呢。心里想著,就說:“王姐,你說這事我記下了,等調整座位的時候,我會讓你滿意的?!?/p>
王鳳聽了這話,才放了心,從手提袋里掏出一個盒子,說:“妹子,這美體瘦身儀,可好使呢,比吃藥都管用?!?/p>
季小桃急忙說:“王姐,我不用這個,還是你自己用吧?!?/p>
王鳳說:“跟姐還謙虛呀,拿著?!卑褨|西硬塞到季小桃手里,才笑瞇瞇地走了。
季小桃拿著那個玩意兒,愣怔了好一會兒,心想,這東西值幾百元錢的,算不算受賄呢?
季小桃和王鳳分手去學校,剛走到校門口,就見門衛(wèi)老喬和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奶奶在那里爭吵,老奶奶扯著喉嚨喊:“你欺負人咋的,這大門人家都進得,咋偏不讓我進?”老喬也是個別拗人,拉著那老太的衣袖就是不撒手:“學校是不讓閑人亂進的,你沒事到這里湊啥熱鬧?”馬奶奶說:“我不是閑人,我是馬鵬的家長,是學生家長你就得讓進?!崩蠁陶f:“學生家長好幾千,誰都來還不把校園子裝滿?快走,馬上就上課了,再搗亂我報警了?!瘪R奶奶打岔說:“你跳啊,我一個老婆子還怕你跳井?”圍觀的人都笑了。
季小桃和馬奶奶見過一面。那時候,季小桃還不是班主任。馬鵬因借了同桌張帥一塊橡皮不還還把人家的鼻子給打流血了。馬鵬是個單親,媽媽在他三歲的時候就跟一個風水先生跑了,爸爸靠開出租車養(yǎng)活他和奶奶,一天到晚不進家,不跑車時在外邊鬼混,喝酒打牌嫖女人,破罐子破摔,都是費錢的活兒。在當?shù)夭缓没炝耍褍鹤尤咏o老娘,一個人又跑南方去了。馬奶奶管不了自己的兒子,只有管兒子的兒子??墒牵@馬鵬也不是讓人省心的主兒,從小沒有娘疼,奶奶就把他嬌慣壞了,又受了他爸的影響,也是把日子拿來胡混的。這樣一個惹是生非的孩子,三天不鬧出一場禍事來他就算“三好生”——三天的好學生。馬鵬把張帥的鼻子打流血,張帥的家長找到學校要個說法,牛潔把馬奶奶喊來,希望馬鵬的家長能向張帥的家長賠個不是,求得人家的諒解,可是,馬奶奶不但沒有好聽話,還強詞奪理說自己沒娘的孫子在學校受了欺負,要牛潔給她家馬鵬撐腰,把牛潔氣得要吐血。季小桃剛好遇到這場面,也是看不下馬奶奶的霸道模樣,就說:“張帥他媽已經到公安報案,你家馬鵬把人家打得頭破血流,按條件也夠判個三年五年勞教的,牛老師好心,才把你喊來和平處理這事的?!瘪R奶奶被季小桃的一番話嗆得直翻白眼,停好一陣,才換了一副笑臉,給自己找臺階下:“這閨女一說俺才明白,原來是自家孫子不省事,惹老師生氣了。好,我道歉,我賠情!老師啊,小鵬若有不是你要狠狠批評他,千萬不可把他往牢子里送啊,恁大點個孩子做了牢,以后誰還敢嫁給他當媳婦呢?”季小桃鎮(zhèn)唬住了馬奶奶,牛潔對季小桃刮目相看,從那以后,班里的事就經常講給季小桃,讓季小桃?guī)退弥饕狻?/p>
看到兩人在那里糾纏不休,季小桃走過去,對老喬說,馬奶奶是她請來的家長,老喬才讓馬奶奶過去。馬奶奶走進大門時,還回過頭啐了老喬一口:“真是班頭不厲害衙役厲害,不就是條看門的狗嗎?”幸虧老喬沒聽見,不然,不會罷休的。
季小桃說:“馬奶奶,講話要文明。你這話要是在孩子跟前講,還不讓孩子學壞?”
馬奶奶急忙說:“季老師,你放心,我不在孩子跟前說,我只在這兒說……”
季小桃生氣地打斷她:“在哪兒也不能說!”
馬奶奶愣了一下,馬上換一副笑臉,怏怏地說:“好,不說,就不說,以后多講文明話???,季老師,其實,我來找你也沒太大的事,只是,聽說要重新給孩子們排座位了,俺家馬鵬,你可要把他排到前排去呀。”
季小桃說:“都要排前邊,后排總得有人坐吧?”
“那是那是。后排讓那些聽話的孩子坐嘛。不聽話的孩子坐前排,離老師近,老師管教起來也方便?!?/p>
“你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
馬奶奶立刻喜笑顏開:“季老師,你同意把俺馬鵬調到前排了?那俺可得好好謝謝你?!?h3>八
下午放學的時候,齊大全打來了電話。季小桃想,躲是躲不過去的,看他齊大全能把她吃了不成,就接了電話,沒等對方開口,就先發(fā)制人:“齊師傅嘛,是請我吃烤雞翅嗎?”
齊大全說:“季小桃,你少忽悠我!我跟哥打了保證,讓小偉朝前挪挪呢,怎么調到了最后一排,你這不是欺負鄉(xiāng)下人嗎?”
季小桃解釋說:“是這樣,那個新轉來的學生……”
齊大全打斷她的話:“我不聽你解釋。本來答應大哥把小偉朝前邊調呢,卻原來是耍我和大哥。大哥正生氣呢,你說這事咋辦吧?”
季小桃好聽話不管用,就果斷地說:“這事也只有先這么辦了。等大調整時,再把小偉安排前邊來?!?/p>
齊大全說:“還忽悠我?。∧愕戎?,雞翅店,我這就過去,好好和你理論理論!”說著掛了電話。
季小桃沒想到,剛調了兩個學生的座位就惹來這么多的麻煩,齊大全這個平常在她跟前連大聲說話都要看她眼色的家伙,也會對她發(fā)脾氣,原來考慮的是不是太簡單了??墒?,既然已經調整了,再調整過來也不容易了,雷佳佳那里,那個未曾謀面的什么主任派了他的秘書對她表示了感謝,再把人家調回去,咋也說不過去。動別的同學的座位,更是難辦的事情,剛剛調整了兩個人的座位就引起這么大的波動,如果再調動一個還不更亂。那就干脆把座位全部打亂重新組合?可是,開學還不到一個星期,學生還沒有穩(wěn)定下來,勢必要引起更大的混亂。滿腦子亂糟糟的,還想著齊大全要找她理論,如果僅是齊大全還好,若帶了包工頭來興師問罪,她季小桃也只好找個地縫先藏起來了。
還好,來的只有齊大全一個人,才暗暗松了一口氣,看來真是拿了人家的手軟,吃了人家的嘴短,見了人家還真不知道怎么開口。見只有齊大全,膽兒就大了許多,朝椅子上一坐,也不說話,只是瞪著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齊大全在那里忙活。
齊大全說:“老看著我干嗎,說話呀。”
季小桃就說:“完了完了。”
齊大全莫名其妙地問:“什么完了?”
季小桃還是那句話:“完了完了?!?/p>
齊大全說:“你有病吧?”說著伸出手在季小桃的額頭上試了試。“不發(fā)燒啊,怎么盡辦糊涂事說糊涂話?!?/p>
季小桃撲哧笑了,說:“齊大全,我發(fā)現(xiàn)你這個人特幼稚?!?/p>
齊大全指著自己的鼻子,不解地問:“你說我幼稚?”
季小桃不以為然地說:“不就為一個座位嘛,犯得著下這么大工夫公關嗎?”
齊大全挖苦道:“你不就這點小權力嗎,六親不認,上趕著去巴結那個當官的!”
季小桃翻臉道:“齊大全,我是六親不認!但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那個當官的我連面也沒見過,我一個小學教師巴結他干啥?我就是看人家孩子個頭低,坐在后邊怕耽擱了,才把他和小偉調換的。幸虧換的是小偉,若換的是別人,指不定會把我吃掉的!”季小桃說著,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轉。她想,她的委屈和難處,也只能在這個男人身上發(fā)泄,放到別的人,誰會容忍她這樣任性地發(fā)牢騷呢?
齊大全聽著,這話里就有了和他親近一層的關系。齊大全鍥而不舍地等待和追求,雖然遭遇到季小桃各種各樣的刁難,他都把那作為是對自己的考驗,從來沒有放棄過。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從部隊轉業(yè)后,他求包工頭大哥幫忙,上下打點活動,終于如愿以償分配到市教育局工作,在他眼里,教育局是管學校的。自己到教育局雖然只是個司機,但無論咋說還是縮短了彼此的差距。季小桃挖苦他的學歷淺,他業(yè)余時間惡補,終于考上了一所成人大學。完成了這些,他才覺得自己與季小桃的距離近了許多,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征服季小桃的。小偉是大哥前妻的兒子,大哥拋棄了他的女人,把小偉視若珍寶,為了小偉,大哥沒少花費心血,就是托季小桃把孩子送進這所學校,若沒有出一筆擇校費恐怕也很難進來的。就為了一個座位,齊大全向大哥作了保證,說季小桃不會不給他面子的,可是結果卻令人失望。心里只是埋怨季小桃不近人情,卻沒想到季小桃還有這么多的難處。聽了季小桃的話,心里就一漾一漾地感動著,想安慰對方,卻又不知說什么好??吹郊拘√覂扇蠏熘鴾I珠,他忙拿紙巾為季小桃擦淚。
又過了一個星期,陶老蔫找季小桃談話,說是有些學生家長找過他,迫切要求季小桃把座位重新排一下。新學期重排座位,是個慣例,學生和家長都眼睜睜地等著,包括一些任課教師也希望趕快把座位重新編排一下,早排早安生,其他班級都編排過了,僅剩四(三)班不排,學生和家長都有意見。陶老蔫這樣鄭重其事地和她談這件事,季小桃就不好再拖了。
季小桃走出陶老蔫辦公室的時候,陶老蔫又叫了一聲:“季老師……”
季小桃回過頭,見陶老蔫吞吞吐吐的樣子,知道他還有事要說,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就急了,說:“陶老蔫,跟我還掖著藏著???”
陶老蔫這才說:“你班上那個叫張帥的,他媽是我高中時的同學……”
季小桃明白了,說:“別說了,不還是為個座位的事嗎,我記下了?!?/p>
給學生排座位是班主任分內的事,看起來是個小事,做起來是個麻煩而又復雜的事情。其他任課教師一般不參與這事,誰也不愿引火燒身,可是有個別家長托親戚朋友找到了,也不好推脫。季小桃知道,陶老蔫說的所謂家長,其實是代表了一部分任課教師的意見。教語文和外語的劉老師和焦老師,多次和季小桃探討過調整座位的事,她們似乎還有所指,也可能是一些學生家長走了她們的路子。季小桃不是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嗎?齊偉的事就是自己找牛潔給安排的。輪到人家找自己,也不能不給面子,都是同事,何況又是一個班級的任課教師。就這點小權力被人家看重,不幫人家的忙是說不過去的。
排座位的事情不能再推了,學生在等,家長也在等,任課教師也在期望著,陶老蔫一天找季小桃談一次話,像問安似的。
季小桃充分征求了任課老師們的意見,把大家的意見集中了一下,在編排座位的時候,有的放矢地把那些任課老師所指的學生給予了照顧,同時把齊偉、田甜、馬鵬、還有張帥等自己所掌握的一些特殊學生也給予了適當照顧。那個叫雷佳佳的插班生只能安排到第一排,并不是照顧領導的面子,而是這小家伙個頭太低了,是班里的小不點兒。
眾人期待的四(三)班編排座位的事,在一個周三的下午被季小桃搞定,看到同學們歡快地在自己的新座位上和新同桌喜氣洋洋的樣子,季小桃終于松了口氣。原來考慮太復雜了,這么簡單的小事把自己難為得像要上刀山下火海似的,這不是挺順利地完成了。她的心情愉快起來,就拍拍巴掌,大聲說:“唱支歌吧!”同學們也都興奮地說:“好!”“唱歌!”不知誰起了個頭,就唱起了“我和你纏纏綿綿翩翩飛,飛躍這紅塵永相隨……”這首歌小學生音樂教材上是沒有的,但同學們都會唱,是跟著電視上學會的。
季小桃很滿意,但是卻還有人不滿意。
第二天,去學校時,在樓下又碰到了王鳳。王鳳看見季小桃,臉上很不自然。季小桃還以為是讓田甜把她先前送的美體瘦身儀給退回去的原因呢,便主動搭話說:“王姐,田甜的座位已經給調過了!”
王鳳話里有話地說:“田甜已經給我說過了,你照顧得不錯啊,本來在中間坐得好好的,又被你照顧到邊排上去了?!碧锾鸨緛碜谥虚g的四排,為了把她調到前邊,就把她安排在了右邊二排的位置,雖然偏了點,但畢竟靠前了,心想還是對得起王姐的,沒想到人家還不滿意。季小桃剛要解釋一句,王鳳撂下一句話就走了:“咳,現(xiàn)在人情淡如水啊。想當初人家求咱的時候,咱姓王的二話不說就給人辦了?,F(xiàn)在求人家辦這點小事,咋就這么難呢,還不就因為咱上邊沒當官的嗎?”季小桃心里像突然被刀戳了一樣難受,她要解釋幾句的,可是,人家連解釋的機會也沒給她留,就走了。
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季小桃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急忙向學校趕去。她拿著教案去上課,還沒走到教室門口,就聽到教室里亂得像一鍋粥。季小桃三步并兩步走進教室,看到兩個學生在地上滾成一團,其他學生有叫好的,有拍桌子的,大呼小叫,幾乎把教室的天花板要震落下來。季小桃氣憤地拍了拍教課桌,教室里才安靜下來。
打架的是馬鵬和齊偉。原來,馬鵬那天來的早,在教室里和幾位同學嚷嚷排座位的事,馬鵬個頭高,排在左邊第四排,本來就是季小桃照顧他了,可是馬鵬給他奶奶說了,他奶奶就罵季小桃“小妖精”偏向人家了,把自己的孫子沒有排到第一排去。本來還要到學校找“小妖精”討說法的,馬鵬怕奶奶鬧騰起來同學們取笑他,就威脅奶奶,說奶奶若去學校找老師鬧騰,他就不去上學了。馬奶奶沒來學校,可是馬鵬卻在教室里把奶奶說季老師的話給同學們說了。他前排的齊偉聽了,就說,你馬鵬才是沒良心的,不是季老師關心你,你要坐在大后排呢。馬鵬就罵齊偉是季老師的一條狗,齊偉的叔和季老師有“男女關系”,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最后就打了起來。
季小桃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十分生氣,就批評馬鵬說:“你這個學生怎么不知好歹,和你奶奶一樣不明事理!”
馬鵬最煩人家說他奶奶,聽季老師當了全班同學的面說奶奶的不是,立刻犟嘴道:“你才不明事理!‘小妖精,我討厭你!”說著,把頭一扭拔腿跑出了教室。
季小桃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候,才聽到學生們嚷嚷,老師,馬鵬跑了。馬鵬要逃學了!
季小桃追出教室,哪里還有馬鵬的影子。
馬鵬跑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先是到家里找,后來又在外邊找,找遍了有可能要去的地方,都沒有找到馬鵬的影子,這才到附近派出所報了案。
馬奶奶到學校來鬧了幾次,哭天抹淚要季小桃賠她的孫子。陶老蔫好言好語地勸她,說馬鵬一定會回來的,學校和公安正全力尋找,公安已經發(fā)了尋人啟事等等,來安慰她。馬鵬的爸爸也回來了,要見季小桃。季小桃躲了他不給面見,一聽說馬鵬的爸爸或者馬奶奶來了,就急忙把自己藏起來。
季小桃在齊大全的陪同下,走遍了全城所有的網吧、歌廳等公共娛樂場所,還去了車站碼頭等地方,也順著幾條河的沿岸尋找了多個來回,也沒找到馬鵬的影子。
這個孩子究竟跑哪里去了呢?
季小桃就后悔,不該向馬鵬發(fā)火的。馬鵬本來就是內心受了創(chuàng)傷的孩子,馬鵬沒有母愛父愛,只有奶奶的愛撫,自己怎么就傷了他的自尊心呢。想來想去,又把根源歸結到排座位上,若不是重排座位,馬奶奶也不至于罵人,馬鵬也不至于發(fā)牢騷,也不會和齊偉打起來。還有王姐,也和她言和語不和的,都在一個小區(qū)里住,過去一見面熱情得不得了,現(xiàn)在背背臉就過去了。季小桃心里煩透了。這么個小事,自己咋就沒有本事處理好呢?
過了大概一個星期,馬鵬終于有了下落。原來準備去南方找他爸的,結果車坐反了方向,去了新疆的烏魯木齊。在烏魯木齊火車站,自己口袋里錢花光了,試圖向人家的口袋里“借”點錢花,就被人家抓了,送到當?shù)嘏沙鏊E沙鏊鞗]費多大工夫,就弄清楚了這個“小流竄犯”的來歷,所幸沒有借到人家口袋里的錢,構不成大罪,也僅夠得上拘留幾天的小錯,還不夠麻煩的,忙給這邊的公安打電話,要這邊快去人把孩子領回來。
孩子有了下落,季小桃懸著的一顆心才放松下來。心想,總算沒把人家的孩子搞丟,不然,馬家那里真不好交代的。正慶幸這件事有了結果,陶老蔫又找她談了話,說是有人把季小桃告到了紀檢,告季小桃向家長索賄,不但暗示學生讓家長給她買禮品,還讓家長替她交手機費,二百三百的不等,加起來好大一筆呢。問季小桃有沒有此事?若是有,就出去躲躲,紀檢來查的時候,他陶老蔫替她頂著。
季小桃聽了,好大一會兒沒說話,遲了半天,才冷笑一陣,說,有。就讓紀檢來調查好了。我季小桃身正不怕影子歪。說著,挺著胸脯走了出來。
她慶幸自己還不是愛占小便宜的人。那些人給她打進手機卡里的費用,她沒能取出來,卻按照同樣的數(shù)目,把自己銀聯(lián)卡里的積蓄取了出來,為孩子們交了校服費,都是有據(jù)可查的。她季小桃不欠誰的,才不怕鬼敲門呢!
盡管話說得理直氣壯,但是,一股凄涼和悲愴還是涌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