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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研員

2013-09-10 07:22周云和
當代 2013年2期
關鍵詞:二爺副縣長

周云和,四川江安人,四川省作協(xié)全委委員,宜賓市作協(xié)主席。已出版小說、散文、報告文學等專著14部;另在《中國作家》、《散文選刊》、《四川文學》、《飛天》、《青年作家》等各級報刊發(fā)表小說、報告文學、散文近百篇。

那天晚上,我在趕一個稿子,正在興頭上,手機闖著鬼了,驚喳喳地叫起來,嚇了我一大跳。接起來一聽,山泉縣汪二爺打來的。他突頭突腦地問我:調研員是啥(尸求)東西。我糊涂:他身為副縣長,不可能調研員是啥都不知道吧?但我還是解釋說:公務員序列里一個正縣級非領導職務。你問這個干啥?他說:我弄(尸求)到一個。他說得輕描淡寫,像饞嘴的小孩被賞了一根棒棒糖。

我聽后心里“咕咚”一跳,桌上臺燈光線也似乎驟然暗淡下來。汪二爺在這次換屆選舉中,全縣上下呼聲很高,憑他超強的工作能力,出色的政績與有口皆碑的人品,不當縣長,至少都要當常務副縣長。我正等著他的好消息哩,沒想到等來的卻是當調研員的電話。雖然職級高了半格,但實職轉任非實職,明升暗降嘛。

一個大問號浮出我的心海:啥原因呢?

汪二爺說:不(尸求)曉得。市委組織部找我談話,說是縣政協(xié)領導力量薄弱,需要充實,調整我去當副主席。我寧愿就地免職也不去。就這樣,最后打發(fā)(尸求)我一個調研員。

去年,市書法家須振剛題贈了我四個字:寒暑如常。我工工整整地掛在辦公桌上方墻壁上。此刻,我眼光膠住那四個字,深入細致地想,現(xiàn)代官場一般運作模式,在黨委、政府部門領導崗位上干久了,年紀大了,才調整到人大、政協(xié)去任職,都是黨的工作,但人們總說是賦閑,喝蓋碗茶,坐冷板凳,令人匪夷所思。上一屆山泉縣政府領導班子中,一位副縣長交換到柏林縣去了,汪二爺中途增補進去,才干了兩年多時間,況且才四十四歲,又是出了名的實干家,正是大顯身手、出政績的大好年華,調整到縣政協(xié)去,不會無緣無故。

作為好朋友,我想安慰他無官一身輕,但覺得這樣說俗氣。想說隨遇而安,又有站著說話不嫌腰痛之嫌。想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又有一點東山再起的狼子野心;政治生態(tài)常識諄諄教導我們,摔倒了要爬起來,不是朝內有人,就要有票兒做拐杖。汪二爺是山泉縣土生土長的農民娃兒,考起學校出來后參加工作,唯有一個叔叔當過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但早已退休回老家頤養(yǎng)天年去了,靠他出面斡旋扶汪二爺起來,可能像唐朝那個最愛喝酒的李詩仙說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錢么?他娃兒去成都讀大學,都找我借過學費。我實在找不出恰當?shù)脑拋戆参克?,遲疑未語。汪二爺卻語氣輕松地說:你不是想去龍抱山嗎?我現(xiàn)在有時間了,你好久來,我陪你去。

有一次喝酒,汪二爺說龍抱山山上原來有一座破廟子,一個姓任的尼姑端起缽缽四處化緣,十余年間堅持不懈,把廟子維修擴建得金碧輝煌,加上風景又好,現(xiàn)在去觀光旅游燒香拜佛的人多得很,逢時過節(jié)擠都擠不上去。職業(yè)的敏感讓我對這件事產(chǎn)生了興趣,便說好久你帶我去逛一趟。時間過去半年多了,沒想到汪二爺仍然記在心里,我敷衍道:好吧。

放下電話,我思緒像放飛的風箏,再也拴不到稿子上去,汪二爺?shù)男蜗罂畈阶叩轿业难矍埃簩挶P大臉,濃眉大眼,個子不高,脖子粗碩,腰圓腿短,鐵塔一尊;愛穿一件灰T恤,米色或乳白色休閑褲,涼草鞋,腋下挾一個被歲月磨得毛了邊的黑色提包,熱天經(jīng)常搖著一把編著滿天星的竹篾絲扇;走路像鴨子,一搖一跩的,有一點滑稽。這一些元素組合在一起,地地道道的一個農村老二形象。我聽過很多縣里人說他:農民。

我同汪二爺?shù)慕煌?,始于三年前山泉縣的一次采訪。蘇縣長特別推薦我去寫寫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汪局長,說好爛一個攤子喲,一個單位的人,全部擠在一間辦公室里,幾把爛藤椅,大家換著坐;單位一輛爛吉普車,有的領導多坐了兩趟,就有人寫信到縣紀委、縣監(jiān)察局去告,說以權謀私。汪局長去后,大刀闊斧,舍生忘死,不到兩年,扭虧為盈,還修了一幢氣派的辦公大樓,非常典型,值得報道。

記得采訪時,汪二爺也說到他去縣鄉(xiāng)企局時的窘境:窮(尸求)得很,剛坐下那把只有一個框框三根繩子的局長專座,縣法院就把一張傳票擺到了我桌子上面,要我出庭接受控告。原因是替下屬一個單位擔保,那個單位垮(尸求)了,還款無望,只好找擔保人。接著是發(fā)工資,局里三十來個人,只有幾個吃皇糧,其余都是找米下鍋。年關了,賬上一分錢沒(尸求)得,還欠著近五十萬元的賬,人家一次二次派人來催收,哪里有錢發(fā)工資?看到職工們辛辛苦苦一年干到頭,于心不忍,只好私下找一個朋友借了兩萬元錢,一個發(fā)了幾百元給他們回家過年。

我采訪后,寫出通訊《大山赤子》發(fā)表在我們報紙上,在長河市引起很好反響。一年后,汪二爺提拔當了副縣長。他到市里開會,特意請我的客,說:你的那篇文章寫得好,幫我打了廣告。

我說:不是我文章寫得好,是你干得好,領導們的眼睛亮。

望著辦公桌上的臺燈,我突然想到,是不是我最近采寫汪二爺?shù)哪瞧渡钌饺挤榛稹罚桥丝h委劉書記,趁換屆選舉之機,拈骨頭敬汪二爺?

汪二爺當副縣長后,分管農業(yè)、供銷板塊工作??h里這兩塊的改革推不動,書記縣長多次被市里點名批評。汪二爺不孚重望,甩開膀子,大抓改革,很快又干出成績,受到市里肯定,參觀取經(jīng)者如過江之鯽。時值換屆選舉前夕,鑒于汪二爺?shù)氖论E和他在山泉的呼聲,我想為汪二爺“繼續(xù)進步”鋪一塊墊腳石,特意去采寫了反映山泉縣農業(yè)和供銷改革的通訊《深山燃烽火》。

我把稿子傳真給汪二爺審查,看與事實有無出入。下午,突然接到山泉縣委劉書記的電話,他說他要到市里來開會,感謝我給他們縣里寫了一篇大文章,想拜見我。我感到蹊蹺:文章我是傳給汪二爺?shù)模幢赝舳斚胗懞脛?,把文章拿給劉書記審了?打電話問,汪二爺說他沒有拿給劉書記審。文章他已看完,與事實沒有出入。放下電話,收到山泉縣委辦公室的傳真,傳來了《深山燃烽火》的修改稿,內容改得不多,但把角度變過了,說農業(yè)、供銷系統(tǒng)的改革,是縣委、縣政府的正確領導、英明決策。文章中凡是寫到汪二爺名字的地方,全部改為“縣里領導”。我如呑下一只屎蒼蠅,心里很不舒服。這不是貪人之功嗎?后來才知道,汪二爺?shù)拿貢⊥跏盏轿业膫髡娓搴?,當即復印了一份拿給劉書記。因為劉書記當縣長時,小王為他服過務。劉書記見到稿子后,立即叫縣委辦組織人員進行修改。我和劉書記沒有直接打過交道,聽說此人工作能力差,作風很霸道,遇上我又是一個眼睛里含得下石塊含不下沙子的人,省經(jīng)濟報派駐長河市的記者,你劉書記管不到我,便想惹惹他。于是,我給劉書記打去電話:收到你們的修改稿了。劉書記很高興地說,那就好那就好,希望能按照修改稿發(fā)表。我說,只要原稿屬實,原則照原稿來發(fā),文責自負。于是,我把修改稿撂在一旁,按原稿發(fā)稿。聽說劉書記見到報紙后大為不滿,在很多會上批評說,我們縣上有個別同志,好大喜功,不能正視成績,正確對待自己,竟然凌駕于縣委、縣政府之上,還找記者幫著吹噓,縣里宣傳有紀律,必須煞住這種不良風氣。

想到這里,我突然感到渾身燥熱難忍,冷汗直出,心想用文章給汪二爺鋪墊腳石,結果弄巧反拙,太對不起汪二爺了。我得誠懇地給他檢討,求得他的原諒。于是,我給汪二爺打去電話,毫不隱諱地問他是不是《深山燃烽火》給你惹了麻煩?

不是。汪二爺肯定地答道。汪二爺說,劉書記見了稿子是很冒火,但他工作能力差,又想出政績,還是希望有幾個得力干將給他扎墻子。聽說市里要調整我到縣政協(xié)去,他還親自找了市委組織部郎部長,不說要當縣長、常務副縣長,至少要保留原職在縣政府工作。但郎部長說市委已經(jīng)做出安排,不好再調整。

不是因為我的稿子引起的,這讓我多少松了一口氣。我寫過很多報道長河市的文章,同市委牛書記熟。于是我說:我找牛書記反映反映你的情況,即使不能讓你官復原職,至少也要讓上級領導知道一點你的情況好不好?

汪二爺冷了冷說:算(尸求)了。

我的心情沉甸甸的。作為一個記者,平時似乎很風光很了不起,欽差大臣一樣,動不動這里曝光,那里揭短,仿佛操著人家的生死簿,能呼風喚雨,拯救普天之下蕓蕓眾生;現(xiàn)在該幫朋友忙的時候,卻幫不上,看來記者也不過是一個裝腔作勢、色厲內荏的玩意兒。我悵然掛斷電話,望著墻上“寒暑如?!睅讉€字愁思百結:究竟哪股水發(fā)了,讓汪二爺落到今天這份田地呢?

聽說汪二爺這次下課,是他開玩笑引起的。山泉縣政府辦公室主任何心宇到市里來辦事,約我到濱河路喝茶,談起汪二爺?shù)氖?,他如是說。

真的?我吃驚地望著何心宇。

我知道汪二爺?shù)男愿?,愛開大玩笑??h政府唐副縣長的家屬到山泉縣來探親,汪二爺在街上碰見了,知道是唐副縣長的老婆,卻故意拖長聲音問,這位是——?唐副縣長介紹道,你兄弟媳婦。汪二爺臉一沉,故意大吃一驚,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對喲,前天你給我介紹的那位,不是她哦。唐副縣長的老婆花容變色,扭頭就往車站去趕公共汽車回家,害得人家差一點離婚。平時說話也不嚴肅,拿川南土話來說就是“甩吊吊的”,愛帶“(尸求)”字,如說“好得很”,從他嘴里出來就是“好(尸求)得很”;“搞不懂”,變成他的話就是“搞(尸求)不懂”等。那個“(尸求)”字,不是粗話臟話,只相當于一個結構助詞,幾乎不表意??h上的人都喜歡跟他一起出差,只要有他在,一路嘻嘻哈哈,笑聲不斷,再遠的路程也不遠,再累的事情也不累。

啥東西都不能過分,過分了就容易出問題。何心宇說。他接著談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李市長上任后(長河市這次換屆新當選的女副市長),來我們縣檢查烤煙受旱情況。汪二爺曾經(jīng)跟她在省委黨校一起培訓過四個月,算是同學吧。你曉得汪二爺是分管農業(yè)的。李市長來,剛握過手,他就一本正經(jīng)地對李市長說,李市長,我給你提一個意見。李市長笑瞇瞇地說:好啊,提吧,啥意見。汪二爺說:你穿的這個套裙,顏色料子都不錯,但做工上我認為有瑕疵。李市長問:有啥瑕疵嘛。汪二爺冷打慢休地說:上身領口淺了,下身裙筒短了。李市長自我檢查了一遍領口裙筒說,我覺得挺好的呢?汪二爺下巴對那個扛著攝像機的市電視臺記者一抬道:那個小伙子肩膀上那玩意兒,站在高坎上給你一個俯拍,蹲在坎子下給你一個仰拍,你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不全部都曝光了?李市長滿臉通紅,粉眉一擰道:扯淡。

中午吃飯,大家坐上桌子斟好酒,汪二爺對李市長說:你提議一下,我們大家來“音”一口酒好不好?李市長臉迎著他問:啥叫“音”一口?汪二爺說:就是大一點喝一口。李市長說:好。然后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提議道:來吧,大家辛苦了,我們共同“音”一口。然后一飲而盡,杯口還對著大家照照。一屋人哄堂大笑,縣農業(yè)局的小劉差點被酒嗆閉氣。李市長覺得不對,掉頭低聲問身旁縣農業(yè)局畢局長:“音”一口不是大一點喝一口酒嗎?畢局長是男性,不好直說,只提醒道:這個字是上下結構,你把它拆開來看是兩個啥字嘛。李市長臉色陡然一沉,邊低頭拈菜邊冷峻地說:請你嚴肅一點。

按理,汪二爺見李市長不高興,應該有所收斂,但他開慣了玩笑,剎不住車。下午去檢查烤煙旱情,看著成片成片的煙被太陽曬卷葉了,李市長十分擔憂地問:受旱面積這么寬,你們縣上有沒有應急措施?汪二爺說:有啊。我們準備找縣藥業(yè)公司買偉哥兌水來普施一遍。聽說偉哥施了過后,保證三十天內煙葉都是鮮鮮健挺的。李市長聽了,抬起頭望著汪二爺:這么厲害???汪二爺不以為然:厲害?昨天縣藥業(yè)公司彭經(jīng)理送了我一顆,讓我試一試效果。我揣在襯衣包包里,晚上忘了吃,今天早晨下面,沒注意掉在鍋里了。我返身去拿碗,拿來碗后一看,面一根一根地從鍋頭立了起來,把鍋蓋子都頂開了。一路人又是開懷大笑。李市長愣怔怔地站在田埂上,看看這個,望望那個,說:這有啥好笑的嘛。汪二爺也不笑,接下話把道:大家嚴肅一點,這是給李市長匯報措施。然后掉過頭望著李市長,聽彭經(jīng)理給我介紹,偉哥厲害得很。汪二爺伸出右手二指豎起來彎曲了幾下說,你們看它是軟的嗄,偉哥一吃,汪二爺用左手手指握住豎起的那根指頭佯裝用力去扳,你看它,硬得像鐵棍,你拿出吃奶的力氣都扳不彎。所以說,用偉哥兌水施烤煙,肯定效果一流。李市長臉色掛不住了,再沒給汪二爺面子,掉頭上車,晚飯都沒吃就走了。

濱河路的夜色優(yōu)美,城里的各色燈光倒映在河里,河水便成了一匹流光溢彩的緞帶。河風悠悠然吹著,有歌聲從天際傳來,隱隱約約,若有若無。何心宇喝了一口茶接著道:這件事不曉得咋的,傳進市委分管組織工作的田書記耳朵頭去了。當時市委正在考察山泉縣的領導班子,田書記說,工作時候,開這種低級趣味的玩笑,又當著那么多下級的面,一點都不成熟,不適合繼續(xù)留在縣政府領導崗位上工作。市委組織部長郎部長說,看人要看主流,只要他的工作推動得走,開玩笑沒掌握好分寸,可以通過批評教育讓他改正嘛。分管財經(jīng)的王副市長也出面求情:這個同志工作是沒得說的了。雖然愛開玩笑,說話也愛雞巴卵子(尸求)的,但群眾就服他打整,再麻煩再棘手的事,只要他出面,幾個玩笑幾個哈哈就能把事擺得平平順順。田書記要維護自己的威信,免汪二爺?shù)穆毸坪跤诌^分了,提出調整到縣政協(xié)當副主席。誰知汪二爺又堅決不去,最后就地免職,讓他在縣政府當調研員。

我聽后如同魚刺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也吞不下。后來我問汪二爺:你咋給李市長開這種大玩笑呢?他說有三層意思:一是我們一起參加過省委黨校后備干部培訓,我清楚她的底細,校場壩的母豬,不能跑,也不能咬,官卻當?shù)帽任掖蟮枚?,心里有一點不服氣。二是干旱那么嚴重,人和畜牲水都找不到吃,她還談抗旱保煙奪豐收,完全是外行,就想開她的玩笑嘲弄她。三是只想到是同學,沒想到人家地位變了,需要的是尊敬,我還逗起人家鬧,顯然不識時務。所以說,我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是叫花子吃溲稀飯——自己討來的。雖然后來李市長主動打電話給我表示歉意,說她知道對我的工作做了新的安排欠妥當,找領導希望不變動我的工作,但木也成舟,只有今后見機行事。我說算了,該死的雞兒腳朝天。

汪二爺當調研員后,表面上仍然彌勒佛一樣笑瞇瞇的,看不出什么,其實那是為了保全自己面子硬撐的,內心深處失落感非常強烈。他又是那種做慣了事的人,閑不住,叫他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像害大病一樣,整天喪魂落魄,坐臥不安。想主動找一點事來做,縣政府是權力機構,沒叫你做的事你要去做,就有攬權之嫌,會說你心術不正,圖謀不軌;想串串門子,可又是涉密單位,怕人家說想竊取機密是不是?他只能像荒唐年月四類分子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待在辦公室,絲毫不敢亂說亂動。

一天晚上,汪二爺很郁悶,給我打電話說:這日子比坐牢還惱火。開始我還沒有往深處想,認為當調研就當調研吧,工作不多干,工資不少拿,怕個(尸求)。后來慢慢覺得不對頭,當與不當差別很大,特別是有幾件小事,把我氣慘了,真想不去上班,在家栽花種草喂雞兒鴨兒。可離退休還有十多年,除了工作一樣愛好都沒得,咋(尸求)打發(fā)時光?把職辭了去經(jīng)商,逗雞都要一把米,自己腰無半文,哪有本錢去辦企業(yè)擺攤設店?何況當過副縣長,面子又放不下去。回老家種莊稼吧,自己又沒有責任田。想去想來,還是只有去上班,一天到晚龜兒子一樣待在辦公室。

別的不說,就說“汪二爺”這個稱呼吧,以前人們不這樣喊他;是當調研員后,人們才這樣喊他的。

也不是人們要這樣喊他,是他自己要人們這樣喊的。

當調研員后,他首先遭遇到稱呼上的尷尬。

沒當副縣長了,大家見面,仍然喊他汪縣長。他聽到后覺得很刺耳,好像在成心挖苦諷刺他。于是,他告誡喊的人:我沒當副縣長了,不要這樣喊我。喊汪調研吧,人家又覺得輕佻,不好喊出口。當然不能喊他的名字汪天陽。雖然,爹媽取的名,戶籍和所有檔案姓名欄目里都這樣寫,但機關中人,只要撈上了一官半職,人家就把爹媽取的名字給篡改了,喊他還答應得脆生生甜蜜蜜的。有人便變通地喊他老領導。汪二爺也不接受這個稱呼,說:調研員不是領導,更不是老領導。大家就不好喊他了。有人碰上他,斟酌半天,下巴一抬招呼道:呃。一些下級、或縣府辦工作人員,見了他便繞道走;繞不開,正面撞上了,點頭一笑,算是招呼。汪二爺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天,辦公室的打字員小汪在樓道里碰見他,不知道怎么喊才恰當,憋得臉紅筋脹。汪二爺逗她:不曉得咋喊嗎?喊我汪二爺嘛,一筆難寫兩個汪字,喊老了肉爛了在鍋頭。大家聽了,覺得這個喊法既尊重又幽默,沒多久,汪二爺?shù)姆Q呼就喊開了。

汪二爺為人處世有口皆碑,但并非百分之百地令人滿意,因為哪個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件件事處理得讓矛盾的雙方?jīng)]有意見。有意見的難免心存芥蒂,遇到適當?shù)耐寥罋夂蚓蜁l(fā)芽生長。后勤打雜的那個刀巴豆臉相的李姓小子,跟辦公室一個女同志為一件小事發(fā)生過糾紛,汪二爺批評過他氣量狹小。汪二爺當調研員了,李姓小子認為他無職無權了,居然把他辦公室的長途電話停了;辦公室的空調不降溫喊來檢修,打了幾次電話都不來。大家看見汪二爺經(jīng)常手里搖著一把滿天星的篾絲扇子,他有從小養(yǎng)成搧扇子的習慣,更有些許尷尬與無奈。

副縣長配有專車。汪二爺當調研員后,有人就想把專車跟他取消了。開專車的馬師傅,認為跟他開車也不像原來那樣有“油水”可撈了,有時喊出車,磨磨蹭蹭,愛理不理,還傳出口風不愿意跟汪二爺開車了。

汪二爺是大度之人,當然不會跟我說這一些磚頭瓦片的小事。是那天何心宇陪汪二爺?shù)介L河市辦事,我們在“尋常人家”喝酒時何心宇講的。何心宇說:我曉得后氣慌了,把勤雜工和馬師傅喊到辦公室,狠狠地臭罵了他們一頓,告誡他們放明白點,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汪二爺跟我碰了一下杯,一口干掉,放下杯子拈了一筷子菜放進嘴里吃著說:這一些雞毛蒜皮的玩意兒,沒啥了不起的,吐我一臉口水,我晾干就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幾個正干在興頭上的事。比如給小溝村和泥壩村建橋的事。兩個村,隔著一條河溝,要轉十來里山路才過得來,當?shù)厝罕娚a(chǎn)生活一點都不方便。我想盡了辦法,把去市里、省里的小路跑成了大路,項目終于有了眉目。不當縣長了,叫別人去人家就不認這個賬了,辛辛苦苦跑了一年多的事,結果成了一鍋白開水。我引進解老板到黃田壩建大棚蔬菜基地,聽說我下課了,怕投入的資金打水漂,也撤走不搞了。最氣人的是成都周老板,在龍抱山發(fā)展苦竹筍,已經(jīng)投進去好幾十萬元了,也撤走資金不干了。還有幾件想干的事。我是想在任上給縣里、給群眾實實在在地做幾件像模像樣的事;但沒當縣長了,手里無權,指揮不靈,只好莫癩子的弟弟,莫癩(奈)何。

我理解汪二爺想做事、沒有平臺做不成事的苦衷,敬了他一杯酒。他一仰脖子干掉后,談出了獨特的內心感受:就像嫖婆娘,正在興頭上,突然被人攔腰敲了一悶棒。我無顏見江東父老啊。望著東方,我就想起小溝村和泥壩村的村民們?yōu)榱私虻氖拢业郊依餆岵锜峋剖⑶榭畲那榫?。最讓我不敢忘記的是王二娘。她丈夫幫人做活,摸黑從小溝村回泥壩村,在三倒拐巖邊上摔死了,剩下孤兒寡母兩個人,吃不成吃,穿不成穿。聽說要修橋,竟然給我下跪,說感謝給她們做了一件兒孫都記得住的大好事。要是我早幾年當副縣長,早幾年把橋修起,她男人就不會摔死了。為此,我私下找過省、市有關人員,希望他們支持小溝村和泥壩村,把這座橋修好。人家說,我們支持你這個項目,是信得過你;換了人我們不放心,錢花了橋沒修成,我們無法交代。我這一輩子都不好意思再到小溝村泥壩村去了。望著南方,我就想起建大棚蔬菜基地和發(fā)展苦筍的事。我苦口婆心地勸老板和周老板留下來,我會想方設法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們。可人家說,月亮壩頭耍大刀──明砍,你在臺上很多大嘴老鴰都眼紅眼黑地盯著我;你不在臺上了,他們一個啄我一嘴都要把我啄成骨架架。

說到動情處,汪二爺眼眶里的淚花子打著漩漩兒。

我也神態(tài)黯然。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社會怎么了?想干事干得成事的人沒有位子,不想干事干不成事的卻霸著位子,究竟還有沒有一個公道和天理?。∧翘斓木?,開始我們還喝得很文靜很節(jié)制,喝著喝著,就變得狂放粗野了,最后我們都喝得稀泥爛醉。

縣政府對汪二爺?shù)墓ぷ靼才藕茴^痛。接任他分管農口工作的,是才從縣婦聯(lián)主任調過來的陶子紅,三十四五歲,對農村工作很陌生。讓汪二爺協(xié)助她吧,汪二爺以前是副縣長分管農業(yè),現(xiàn)在以調研員的身份去協(xié)管,跟農口部門的人打交道難免遭遇尷尬。讓他以調研員的身份獨自分管一方面的工作吧,非領導職務干領導職務的事,有很多工作也不好開展。就在這時,一個偶然事件,讓處于尷尬境地中的汪二爺找到一個不尷不尬的工作位置。

馬龍橋要修一條鄉(xiāng)村公路,需經(jīng)過汪家祖墳山。在農村,祖墳是動不得的,汪家聽說修公路要經(jīng)過他們的祖墳山,堅決不答應。那又是唯一通道,繞過那個墳山吧,左面一個水庫,右面一座大山,根本繞不過去。分管交通的副縣長唐遠虎親自上門做工作,希望汪家顧全大局,賠償額度適當提高一點都行。汪家人回答說:我們平頭百姓,懂不起大局小局。我們只曉得,哪個敢動我汪家人一個墳頭,汪家人就要動他一個人頭。公路修到墳山前就修不走了。汪家二三十個人,提刀弄棒虎視眈眈地守在墳山上。工程公司無法,找到唐遠虎,要嘛賠償每天好幾千元的損失費,要嘛解除合同另請高明來修。唐遠虎腦殼都摳爛了,找蘇縣長匯報。蘇縣長點醒他:馬龍橋是汪二爺?shù)睦霞?,你試著去請汪二爺出一個面吧。

于是,唐遠虎走進汪二爺辦公室,拉了一把藤椅坐在汪二爺辦公桌對面道:汪二爺,有一個麻煩事情,你得幫我一個忙。

天氣有一點熱,汪二爺正在搖著扇子看資料,聽進來的唐遠虎這樣說,搧了兩扇子玩笑道:老婆放不翻了,要請我?guī)兔Γ?/p>

唐遠虎臉上抹了一把道:我是強勞力,不要說耕種自己的那份責任地,再幫人耕種兩份都不在話下。我有一個工作上的事,修你老家的那個路,整來卡起了,想請你幫兄弟解一個套。

汪二爺臉上漾起春水微瀾般的笑容。

汪二爺清楚,這個套不好解。挑頭阻工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汪家的幾個叔子與堂兄弟。表面上看起來是他的祖墳山要被挖,老家人不答應,實際上是另有隱情:老家人為他下臺鳴不平,要老太婆打摩登紅,做一點臉色給縣里看看,為首者是他的幺叔。

對于汪二爺沒當副縣長當調研員,老家人受到的打擊,比汪二爺本人還要大。想一想,汪家祖祖輩輩這么多代人,好容易出一個準七品,卻不明不白地下了臺。在老家頤養(yǎng)天年的幺叔聽說后,七喘八喘地攆進城去,要找有關領導討說法。幺叔十年前在縣委辦公室當副主任,上上下下認識很多領導。汪二爺竭力勸阻,說縣委書記縣長為了自己的事都出面找了市里領導,要怪怪自己愛開玩笑狠了,傷了人還不知道,幺叔才沒有去找領導。修公路么,幺叔曾經(jīng)給他打過電話,聲稱要給縣里制造一點難堪,不準從祖墳山上過。汪二爺勸幺叔:修公路對家鄉(xiāng)人有好處,不要說顧全大局,就是自己出門也要方便得多。像原來,到處稀泥爛窖,走起來溜溜滑滑的;要是好路,你會把腰桿扭傷?

前年大年初一,幺叔帶著汪家一大群人,到祖墳山掛紙,下陡坡時,沒注意踏滑了,閃著了腰桿。

幺叔說:你少給我釋迦佛坐蓮臺,講經(jīng)說法的。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

汪二爺悠悠地搖著扇子。他本來想對這件事睜只眼閉只眼,但唐遠虎已經(jīng)找上門來了,支持他的工作吧,老家人特別是幺叔的思想工作怎么做?不支持吧,唐遠虎又是一個很正派的人,原來對自己的工作也很支持。有兩次縣政府常務會議研究他分管工作上的事,他跟蘇縣長談來頂起了,唐遠虎聲援他的觀點立場,讓他的工作得以順利實施。一個甑子里舀飯吃的人,工作上就要互相支持,雖然自己可以用不在臺上的理由來搪塞,但這不是他的性格,也對不起唐遠虎。

汪二爺長嘆了一口氣道:你這是拿蠟燭給我坐啊,我只有去試試再說。

唐遠虎激動地站起身,隔辦公桌向汪二爺伸去手:我知道汪二爺耿直仗義,拜托了。

但你要給我?guī)滋鞎r間。汪二爺握著唐遠虎的手說,到時候你要配合我,我讓你咋(尸求)做你就要咋(尸求)做。

沒問題。唐遠虎說,需要我咋配合,只管吩咐。

汪二爺悠悠然搖著扇子的時候,已經(jīng)計上心頭。汪二爺?shù)母篙吽逆⒚?,只有幺叔和五孃健在,他父親和大伯早已作古。幺叔只有一個女兒,汪二爺成了汪家這一族支中端香火的唯一后人,幺叔很器重他。他原來進機關工作,幺叔在縣委辦工作時,做了不少工作,對他的成長也指點不少。他也很尊敬幺叔。還有三天,就是幺叔的生日了。往年,幺叔的生日都是他給做,不過排場不大,把老家?guī)讉€老輩子吆喝在一起,一兩桌而已。要么把幺叔接進城,去館子里擺上一桌。因此,當汪二爺打電話給幺叔,說要給他做生時,幺叔欣然應允道:好啊。

今年整鬧熱一點,把汪家人、親戚朋友能請來的全都請來。汪二爺說。

幺叔不想把場面搞得很大,說:天氣恁熱的,像往年一樣,弄過一兩桌,把幾個老輩子喊在一起喝一杯算了。

汪二爺說:以前你過生日,我忙,沒時間好好地給你操辦。今年沒在臺上了,有時間了,給你老人家做來補起。當然啰,也是想借幺叔的生日之喜,來沖沖我的晦氣。架不住汪二爺左說右勸,幺叔最后還是同意了。

幺叔生日的前一天下午,汪二爺搭著一輛貨三輪回到老家,雞鴨鵝魚蔬菜水果裝了滿當當?shù)囊卉嚒?/p>

貨三輪只能到兩塊田,離馬龍橋還有三里多路就開不進去了。才劈出的毛坯公路,大坑小包的,根本不能通行。汪二爺下車看了看,沒辦法,鄰近喊了幾輛摩托車轉運。馬龍橋的人看見,睜大驚奇的眼睛:唷,這汪幺叔要做大生啊?

汪二爺要的就是這個廣告效果。幺叔生日這天,一共擺了二十桌,汪家人該來的全都來了。太陽大,屋里擺不下,院壩里不遮陰不能擺,跑堂官汪老六喊擺在屋檐坎、院壩邊上的竹子和樹子下面蔭涼處。

祝酒詞當然該汪二爺來說。

汪二爺穿了一件銀灰色T恤,乳白色下裝,一手提酒瓶,一手拿酒杯,邁著鴨步走到院壩中間,斟滿一杯酒,平舉在胸前,向四方晃了一圈,清了清嗓眼兒說:汪家列祖列宗,今天是幺叔生日,借這個好日子,我敬你們一杯。我要是有啥得罪你們的地方,這杯酒就算賠罪了。說著,一道光瀑一閃,杯中酒呈扇形灑向院壩里。

汪二爺又斟滿一杯舉起來:汪家各位老輩子,兄弟姐妹侄兒侄女,各位親朋好友,你們賞光來喝幺叔的生日酒,我敬你們一杯。說罷,頭一仰,杯口向大家晃晃,有酒量的都拿出來,敞開喝。接著提了酒瓶,挨桌依次打了一個通莊后,靜心陪幺叔和幾個老輩子喝起酒來。

這時節(jié),谷子正在甩籽,地頭活路也不多,比較清閑,喝就喝吧,喝醉了也不耽擱活路,便都不客氣,敞開肚兒喝。戰(zhàn)果輝煌啊,當場喝翻在地的就有十多個人,一直喝到太陽落山才收席。

首先發(fā)現(xiàn)祖墳山出現(xiàn)“敵情”的,是汪二爺?shù)奶眯滞籼祉槨?/p>

汪天順住在馬龍橋西面,回家要經(jīng)過祖墳山。他偏偏倒倒走到祖墳山,見一片新挖出來的土地,疑惑地說:哪個人這么勤快啊,半天都沒得,就挖出了這么大一片?揉揉蒙眬醉眼仔細一看,不對,這是我汪家的祖墳山,咋被刨得亂翻翻的了呢?他給了自己一耳光,醒過酒來,知道祖墳山被挖了,火燒著屁股一樣,拉開兩腿,跑到幺叔家,上氣不接下氣稟報道,幺叔,不得了啦,祖墳被人挖了。

幺叔喝得二昏二昏的,正靠在一把竹椅子上眼閉眉虛地養(yǎng)神,聽這么一說,針扎了一樣陡然站起身:哪個有吃雷的膽子,敢挖我的祖墳?

汪二爺完全喝醉了,在樓上鼾聲大作,吞吐氣息之間,還帶著尖厲的哨音。幺叔焦急地搖著他大喊:老二,醒得了,快起來去看,祖墳被人挖了。

汪二爺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跟幺叔一路去叫汪二爺?shù)娜?,推的推,搖的搖,喊的喊,喚的喚,汪二爺豬一樣“嗯”了一聲,打胡話道:修路是正事,等他們挖吧。

一屋驚詫的眼睛:啥子呢,等他們挖?

汪二爺又抽了兩口氣,睜開似乎有千斤重的眼皮,見一屋的人望著他,勉強坐起身,揉揉眼:對不起你們,我讓挖的。不過,你們放心,他們會把先人的尸骨揀好,火化后一人一個上等骨灰盒,相當于現(xiàn)在富貴人家的別墅,我們拿回來統(tǒng)一安葬。讓先人們換一個地方睡覺,說不一定睡得更安穩(wěn)更踏實哩。

嗨,一切都是你小子精心策劃的?幺叔氣得猛一腳跺在樓板上:內奸!

事情就這樣擺平了。唐遠虎談給蘇縣長聽。蘇縣長哈哈大笑:這個汪二爺,大街上擦皮鞋,還真有兩刷子。繼而細細尋思,汪二爺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基層工作經(jīng)驗豐富,點子多,在干部群眾中的威望高,現(xiàn)在各類安全事故層出不窮,群眾鬧事上訪的事件也多,縣上主要領導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滅火上,常常東墻的火還沒有撲滅,西墻的火又燃起來了。能不能讓他協(xié)助我工作,凡是有應急滅火一類事情就交給他去做,于我,能騰出精力集中心思抓好經(jīng)濟工作;于他,既顧全了面子,又找到了事做,不是兩全其美嗎?

于是,蘇縣長在縣政府常務會議上動議:今后汪二爺主要協(xié)助我工作;受我委托,可以代表縣政府全權處理交辦事項。

果然,汪二爺對這項安排覺得很有面子,怪不得我打電話問他:你當調研員后做啥子?他嘴里雖然說得很隨意,但骨子里卻透著矜持與傲慢:干啥雞巴喲,縣長喊主要協(xié)助他工作。

雖然我覺得汪二爺協(xié)助縣長工作這個安排比較妥當,但我對汪二爺要當縣里安全責任人則有看法。

這年月,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多,縣委、縣政府大門前,每天都有人來上訪是正常的,要是哪一天沒有人來上訪就不正常了。山泉縣又是一個產(chǎn)煤大縣,他們對外聲稱“綠色煤都”。安全生產(chǎn)管理,只要出了事,都有一個責任追究,輕者處分罰款,重者革職坐牢,他們戲稱這是頂著碓窩跳加官,吃力不討好。為了抓好社會穩(wěn)定和安全生產(chǎn),出了事好追究責任,上級要求縣里要設安全責任人,一般由縣長或分管安全的副縣長擔任,并繳納風險金,年終盤點,不出大事,安全死亡人數(shù)沒超標,三倍返還;要是出了亂子,出了大的安全事故,死亡人數(shù)超標,風險金不退還,還要追究責任。山泉縣的情況是“三多”:亂子多,礦難事故多,挨處分的領導多。每年交的風險金,基本上沒有返還過。這汪二爺居然要當縣里的安全責任人,作為朋友,我得提醒他一句,不要沒事捉虱子在自己腦殼上爬。

汪二爺對我說:我看他們一個二個經(jīng)常挨處分造孽得很。比如說卓副縣長,才調到山泉縣來,板凳都還沒有坐熱,就發(fā)生一起礦難事故,挨了降職降級處分。這人其實很不錯,為人和善,工作能力也很強,但事故不長眼睛,哪個遇上哪個挨。現(xiàn)在我是調研員,不是領導,仰起睡有一條(尸求),仆起睡(尸求)都沒有一條,出了事,我頂著,至少可以對他們起一點保護作用嘛。

我淡淡一笑道:你自己屁股都在流鮮血,還給別人醫(yī)痔瘡。你為人家著想,事情來了,恐怕沒有哪個會為你著想。

汪二爺真被我的烏鴉嘴言中,當然這是后話。

以后的日子,我十分關注汪二爺。只要了解他的人,不管給我打電話,還是到長河市來,我都要問問有關汪二爺?shù)那闆r。

何心宇和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劉子丹,給我提供的信息最多。他們說:夜明珠哪里都會放光,汪二爺真是一個奇人,別看他走路鴨子一樣一趴一趴的,當安全責任人后,縣里遇到好幾起大事件,沒有哪件他沒有擺平。紅巖村與大山村爭水械斗,好復雜好兇險的場面啊,蘇縣長去,農民攆著要摳他的屁股。劉書記去,老百姓公然把他的車子抬走藏起來;一群婆兒大娘,拉的拉,扯的扯,“轟轟轟”地把他推到十多里外的深山老林然后轉身跑掉,公安干警都控制不住局勢。汪二爺一去,笑瞇瞇地說:喲,癩蛤蟆爬床鋪,要跟人兩個干嗦?幾個哈哈一打,玩笑一開,就把態(tài)勢平息了下來。前不久,舊城街道改造拆遷,遇到一個叫何二娃的釘子戶,釘在那里電線桿子一樣巋然不動,嚴重影響工程進展。有關工作人員找上門做工作,嘴巴說起了果子泡。市長又要下來檢查啊,分管副縣長急得嘴殼子起水泡,偶然間到汪二爺辦公室說起這一件事,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兇兇兇。汪二爺喝了一口茶,“呸”掉一根茶渣,一面搖著那把滿天星篾絲扇子,一面操起那個暗紅色電話,“嘰嘰嘰”地按了幾下數(shù)字鍵后,不知打給誰,只聽他說,喂,我汪天陽啊,你給何二娃帶個口信去,舊城改造他頂著不搬,你告訴他我說的,叫他回家去問他的婆娘,究竟是我硬點還是他硬點?就這一句話,你說怪不怪,第二天何二娃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搬走了。

聽了這話,我眼前依稀閃過一?;鹦亲樱含F(xiàn)在很多基層領導干部,工作方法簡單,作風粗暴,動不動就動用公安干警,不是以情動人,以理服人,而是以權壓人,仗勢欺人,把黨和政府同老百姓的關系搞得十分緊張。汪二爺不費一槍一彈,憑借自己的玩笑也好人格魅力也好,能把事件處理得嚴絲合縫,這不是一個很好的通訊題材嗎?題目就寫《“滅火隊長”》,讓他重新走進領導們的視線,讓其反思,這么有本事的人,為什么得不到重用?到山泉縣采訪土地流轉經(jīng)驗時,我把這個思想說給何心宇和劉子丹聽。他們驚詫地望著我,眼里放光:你咋個想到這么好一個點子喲?然后蹺起大拇指道,高,高家莊實在是高。

真的機遇是為有準備的人提供的。采訪土地流轉結束,劉子丹請我吃午飯。我心里擱著《“滅火隊長”》一事,想同汪二爺聊聊,是怎么成功撲滅縣上近期發(fā)生的幾起“火災”的,讓他把汪二爺請來。不巧汪二爺往龍抱山去了,要下午兩點左右才趕得回來,我們當然不可能餓著肚皮等他回來再吃。

午餐如期剪彩。酒正喝在興頭上,劉子丹接到何心宇的電話,說天水鄉(xiāng)牛角灣發(fā)生了一起拒絕火葬、圍攻縣政府領導的嚴重事件,縣里成立了一個工作組,汪二爺任組長,縣委宣傳部是成員單位之一,要劉子丹下午兩點半同汪二爺一道去牛角灣處理這起事件。

我心里暗自一喜,還說找汪二爺聊他如何“滅火”的,這簡直是瞌睡來了遇到枕頭,直接參與汪二爺“滅火”現(xiàn)場,不是比事后采訪更真切生動嗎?我豈能失之交臂。于是我說:我也去,好不好?

劉子丹說:咋個不可以呢?

兩點二十三分鐘,我們到了縣政府大門口時,何心宇和縣農業(yè)局畢局長、縣公安局治安科王科長幾人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兩點二十五分鐘,陶副縣長來了。

陶副縣長名叫陶子紅。她腰細臀翹,相貌端莊,很有氣質。在縣婦聯(lián)工作時,我采訪過她。見了我,她熱情地迎過來跟我握手。之后,掉頭問何心宇:汪二爺龍抱山去了趕得回來啵?

何心宇摸出手機瞟了一眼時間說:他兩點鐘就離屋了,可能要到了。話音剛落,果然見汪二爺用那把滿天星篾絲扇子,擋著頭頂上的太陽,鴨子一樣一趴一趴地走來了。他見了我們站在那里的一堆人,問:你們站在這里干啥子?

我心里一個疑問春筍一樣拱破泥土:你是去牛角灣處理緊急事件的組長,這一些人是你的組員,未必不曉得?

陶副縣長笑瞇瞇地迎上去:聽說汪二爺要到天水鄉(xiāng)去,我們也要去那里,正好跟你做伴。

汪二爺眉頭一皺,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大記者也要去那里采訪?

我意識到什么,隨口打哇哇:啊。

汪二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好,我把車子喊來就走。

何心宇說:我已經(jīng)給你喊了,馬師傅馬上就來。

汪二爺“哦”了一聲,眼光在陶副縣長身上瞄了瞄,說:日本人名字取四個字,要是我們的名字也取四個字就安逸了。

陶副縣長疑惑地仰臉問他:咋安逸呢?

汪二爺說:比如你,名字要是取成“桃子紅了”,就比現(xiàn)在好聽得多。

陶副縣長一本正經(jīng)道:好聽個屁。

汪二爺搖著扇子說:“桃子紅了”就吃得了,你說安不安逸嘛。

陶副縣長鉆進汪二爺?shù)奶鬃永锪耍_玩笑說的“桃子紅了”,暗含性成熟了的意思。大家想笑,覺得是開副縣長的玩笑,不好笑,都忍著。

偏偏陶副縣長傻帽,一本正經(jīng)道:可是可以,但還沒見過哪一個人的名字后面帶一個“了”字的。

汪二爺說:你看我們都帶得有“鳥”。

陶副縣長兩條臥蠶眉往眉心里一收,茫然地望著汪二爺。畢局長終于忍不住“卟”一聲笑出口。傳染開去,大家也跟著或掩嘴或掉過頭或彎下腰笑了起來。陶副縣長終于明白過來,嫵媚的臉龐刷地紅了,輕聲罵道:瘋子。

汪二爺也不笑,搖扇打扇道:對啊,老大哥是蜂子,就想螫一下陶妹妹。

后來汪二爺告訴我,他本來是不和陶副縣長開玩笑的,更不要說開大玩笑了,當時覺得陶副縣長一直喊他老大哥,突然改口喊他汪二爺,覺得奇怪,就惡作劇地想逗她玩玩。

陶副縣長分管農口工作,由于不很熟悉,主動拜見汪二爺:我是小妹妹,你是老大哥,你要多多指教。每次找汪二爺請教工作,一口一個老大哥,喊得汪二爺心潮澎湃心花怒放。改口喊汪二爺,含有敬意。小妹妹嘛,在老大哥面前,可以發(fā)嗲犟嘴斗氣沖撞不聽話,而尊稱汪二爺,就有甘當晚輩、臣服與聽從的意思了。汪二爺當時不知道陶副縣長這個心路變化,只是聽她改口喊他汪二爺感到詫異,就想和她開玩笑。

而尊稱他汪二爺,是有事求救。

馬師傅把車開來了,汪二爺要我和他一起坐。何心宇說:周記者坐我的車。后來我才知道,何心宇心細,怕我坐汪二爺?shù)能?,把陶副縣長的策劃弄穿幫了。于是,我們分別上了車,一行八人三輛車,頂著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日頭,隨山區(qū)彎曲的公路朝牛角灣急馳而去。

到了鄉(xiāng)政府,最前面的陶副縣長把車停了下來,其余的車也相繼熄火。何心宇喊:都下車來,到鄉(xiāng)政府去喝一杯水再到牛角灣去。

大家把車停在鄉(xiāng)政府門前的壩子里,等候在那里的天水鄉(xiāng)黨委龔書記和胡鄉(xiāng)長迎上來,把大家?guī)нM二樓一間會議室。

會議桌上,擺了幾大盤西瓜。看來天水鄉(xiāng)領導們知道縣里有領導要來,提前做好了準備。龔書記端著一盤,一人一塊遞給大家:來來來,吃西瓜吃西瓜。

汪二爺說:見食不貪,必定是憨憨。接過西瓜拿起就咬,喲,甜,安逸。

我也接過一塊吃起來。真的,很甜。

大家吃西瓜時,陶副縣長把龔書記和胡鄉(xiāng)長叫到身旁,不知道“嘰嘰咕咕”地說了一些啥。之后,走到汪二爺身邊坐下,沖汪二爺嫣然一笑,掉過頭,對在座的說:今天我們到天水鄉(xiāng)來,主要集中解決牛角灣存在的問題。蘇縣長很重視,要我們成立工作組,并指定汪二爺擔任組長。我現(xiàn)在把汪二爺給你們送來了,請鄉(xiāng)上協(xié)助他,妥善解決好牛角灣存在的問題。我要參加縣委常委擴大會,這里的一切就拜托汪二爺,代表縣委、縣政府全權處理。看汪二爺有啥意見?

拴著陶副縣長的話尾,一屋人的眼光,如一林子受驚的鳥兒,撲簌簌地飛來落腳在汪二爺那張寬闊的紫銅色臉上。

汪二爺嚼西瓜的腮幫子立即僵住,眼神茫然地望著大家,怔了五公里一段路程,又大嚼起嘴里的西瓜來。吃完手里的那一塊,又伸手拿起一塊放進嘴里。

一屋的眼光都在等著汪二爺回答陶副縣長的話。

汪二爺慢悠悠地吃完西瓜,慢條斯理地抽了一張餐巾紙,揩揩手,擦擦嘴,丟在茶幾上;又抽了一張,擦擦臉膛,擦擦額頭,甚至連耳根耳輪都擦了個遍;之后,撿起那把篾絲扇子,秀才吟詩似的搧了幾扇子,做足做夠了這一些過場后,才掃了一眼大家,拿腔拿調地說:我還說西瓜好吃,看來西瓜不好吃啊!

我見陶副縣長很緊張,眼光一直錐在汪二爺臉上,聽汪二爺說話了,才小心翼翼地把精心培育出的生動微笑,萬分熱情地立即送過去:汪二爺有啥要求盡管提。

汪二爺調侃道:沒有要,只有(尸求)。你走吧。我把事情處理好后回來,獎勵我兩個紅桃子就行了。

會議室傳出竊笑聲。

陶副縣長走后,汪二爺問鄉(xiāng)上的龔書記和胡鄉(xiāng)長:牛角灣究竟有啥(尸求)了不起的事喲?陶副縣長都怕,事前不給我講清楚。我還說在龍抱山耍兩天的,蘇縣長給我打來電話,說牛角灣的群眾對干部意見很大,叫我抓緊去搞一個調研,聽聽群眾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見。原來他們伙起編筐筐,讓陶妹妹把我騙到這里來,摔我的死耗子。說吧,只要不要人死,我就不信有好(尸求)了不起的事。

何心宇對龔書記一抬下巴道:你把情況給汪二爺匯報一下吧。

龔書記是去年才從縣委機要局副局長提拔到天水鄉(xiāng)當書記的,個兒秀秀氣氣,文質彬彬。他望了胡鄉(xiāng)長一眼,對汪二爺微微一笑道:好吧,我把牛角灣的問題給汪二爺作一個匯報。

事情的原委是:縣里推行殯葬改革,引進一個外地老板,新修了大型的福樂公墓。縣里給外地老板承諾,凡縣境內死的人,統(tǒng)統(tǒng)火化安葬在福樂公墓。牛角灣林大奎,父親在前幾天發(fā)生的高坎巖采石場開山采石中,被“啞巴”雷管炸死,遺體運回家后,準備土葬。鄉(xiāng)上知道了,去做工作,林大奎死活不答應??h里在推行殯葬改革宣傳時,父親給林大奎交代過:我以后死了,要把我弄去燒成灰,我在陰間都不放過你。林大奎本身就是孝子,寧愿坐牢也要聽父親的話,何況按農村風俗習慣從來都是土葬。龔書記腦殼摳爛了做不下來工作,只好向陶副縣長求援。陶副縣長深知:縣里移風易俗,推行火葬,難度很大,像這樣,只要有一個人帶頭不火葬,勢必影響到今后這一項工作的推進。她決心以此為典型,一面回龔書記的電話:堅決不準土葬;不執(zhí)行政策,葬下去了都要摳起來火化。一面驅車到牛角灣林大奎家做工作,講火化葬公墓的意義,講不火化葬公墓要受到縣上有關規(guī)定的嚴厲處罰。

別看林大奎憨頭憨腦的樣子,其實還是有心計的。他說:陶縣長,你講的這些,鄉(xiāng)上領導已經(jīng)給我講過了,我都懂。作為兒子,父親的話不可不聽;縣里的大政策,我頂著不火化也不對。我提一個折衷的辦法,按農村的說法,入土為安。我今天把父親土葬下去,讓他老人家入土為安了,我就對得起他老人家了。你明天再摳起來火化行不行?

陶副縣長一捋腦門前的幾絲劉海,望了望身旁的龔書記和鄉(xiāng)民政干事。他們也眼巴巴地望著她。陶副縣長艱難地決策道:好吧,我們都讓半步。但你說話要算話,土葬后一定要摳起來火化。

林大奎說:當然當然,我們都是你的臣民嘛,要我五更死,活不到六更天。

陶副縣長中圈套了。第二天她去叫起尸火化時,林大奎組織了二三十個親戚朋友,拿著刀刀槍槍棍棍棒棒站在墳頭:誰敢挖我父親的墳,別怪我手頭的家伙認不到人。

陶副縣長騎在虎背上了:讓,只要這個頭一開,今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堅持起尸火化,又怕鬧出亂子來。她急得哭,只好回縣上找蘇縣長請示,是不是動用公安干警強行起尸火化?蘇縣長說:不要忙著動用公安干警,我給你推薦一個人。陶副縣長問:誰?蘇縣長說:汪二爺。陶副縣長說:我怕請不動他,碰一鼻子灰。麻煩你請他一下吧。蘇縣長心有不悅,但引進外資建公墓是他的決策,出了問題推開不管當然不行。于是,他給汪二爺打去電話,導演了上面這出戲。

汪二爺聽罷,悠悠然地搖著扇子,問龔書記:你說的那個林大奎,是不是臉盤子有一點團,左腮幫子上有一顆黑痣?

嗯。龔書記反詰,你認得到他?

四天前,汪二爺?shù)礁呖矌r去處理開山采石事故,那個咬住要二十五萬元賠償?shù)模褪橇执罂?。汪二爺心里有了底,掉過頭問坐在身邊的胡鄉(xiāng)長道:呃,你不是平時到處吹日得蜂子坐得蛇嗎?去把陶副縣長的屁股揩了嘛。安逸啊,陶副縣長的屁股又白又嫩。

大家笑了起來。

汪二爺說:笑個錘子。大家說,這個事咋個解決?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畢局長說:就是解不開這個套子,才請你來的噻。

汪二爺說:我就解得開???我又沒有日天的本事,又沒有人叫我列席縣委常委會。算了吧,我們還是先去走一趟看看再說。要是我去被他們兩棒棒敲死了,你們每個人都要送我一個花圈嗄,哪個龜兒才不送!

大家紛紛說:肯定送肯定送。

畢局長說:我保證送一個簸箕那么大的。

牛角灣離鄉(xiāng)政府有七八里路,出了會議室,來到鄉(xiāng)政府門口,大家就要往小車里鉆。汪二爺說:坐啥(尸求)車,走不得路?。?/p>

龔書記手掌擋在額頭上望望天色,一臉礙難:太陽大得很。

汪二爺滿臉不屑:曬黑了不好做種?一不想想,他們本來就不安逸你,再看你幾爺子耀武揚威地坐著小車去,搬起石頭給你砸(尸求)嘍。不過,大家光腦殼,倒是該找一個草帽來戴起。

大家覺得汪二爺說得在理,何況一行人中他歲數(shù)最大,都走路,其余哪個好說走不得路?

我覺得汪二爺把事情想得很細。據(jù)說那次紅巖村與大山村爭水械斗,劉書記去處理時,車子被老百姓抬來藏了,就是村民們見不得他們坐著亮光光的小車官氣十足的樣子。

一行人汗流浹背地走到牛角灣,村民們見了,大呼小叫:縣公安局組織人來挖林大奎父親的墳了。不一會兒,就見一座小青瓦房里走出一個漢子,提著一根棒棒,指手畫腳聽不清說些什么,很快從幾座房子里鉆出一些人來,然后興頭匆匆地朝對面山坡一座新墳跑去。

汪二爺看見了“呼啦啦”往山坡上跑去的人,吩咐隨行人員道:一切看我的,不準多講話,更不準講一句半句過激的話。

一戶人家的院壩很開闊,汪二爺信步往那家院壩走去。

出來一位老頭兒,六十多歲,拿著一把棕葉子扇子,打著光胴胴,穿一條手工縫的短褲子,一臉疑惑地望著站在院壩里的人。

汪二爺迎上去:老大爺,您好。我是縣政府調研員汪天陽。受蘇縣長委托,來你們這里了解一下黨的有關政策落實得好不好,還存在著一些啥子問題需要縣政府幫助解決。

幾個拿著扁擔和木棒的人,喘著粗氣攆來了。一個漢子大聲對老頭兒說:林大爺,不要聽他的,他們是來挖你兄弟的墳的。

一個小伙子,從屋里“轟”一聲鉆出來,手里提著一把彎刀,“呼”一聲逼在汪二爺?shù)暮箢i脖上:說,是不是來挖墳的?

我心一緊,俠義地靠近汪二爺。

林老頭兒的婆娘林大娘跑了出來。她一手拿著一根棍子,嘴里叼著一支旱煙,一張清水臉,滿是兇相,像個母夜叉。她直端端走到汪二爺面前,瞪著那眼珠子有一些發(fā)黃眼睛,惡暴暴地問汪二爺:你狗日的一些是不是來挖墳的?

我的心“咚咚”直跳,遺憾把相機放在賓館里沒帶來,不能立此存照。

場面十分緊張,聽得見一根無形的導火線在“嗞嗞”地燃燒著,瞬間就有引爆炸藥雷管的可能。

我見汪二爺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珠子往左眼角一轉,瞟了一眼脖子上的刀;眼珠子往右眼角一轉,瞟了一眼逼視著他的林大娘,一臉莫名其妙地問:挖墳?挖啥(尸求)墳喲?說著,把提在手里的那個磨毛邊了的黑皮包挾在腋下,空出手從褲包里摸出一盒煙,掏出一支點燃,伸手拔掉林大娘嘴上叼著的葉子煙,把自己那支煙栽到林大娘嘴上:來,換一支來叭。

有錢人抽紙煙,高貴;無錢人抽葉子煙,低賤;將紙煙換葉子煙抽,表示尊敬。因此,林大娘繃緊的臉驀地一松,兇相瞬間變成疑問:你叭得來葉子煙?

汪二爺“叭噠叭噠”地叭了幾大口,大聲說道:安逸,過癮。你這煙是自己種的,還是買的?

林大娘愣了愣,回答道:自己種的。

汪二爺夸獎道:嗯,不錯,勁猛??隙ㄉ线^油枯的,不然沒有這么好的味道。

緊張氣氛,驟然緩和下來。

汪二爺?shù)难壑樽佑滞筮咁┤?,見小伙子逼在頸脖上的刀往下軟了兩厘米,冷冷一笑道:小伙子,你還是有一些懶嗄,一把彎刀,口子都沒得,割卵子都不出血,還拿起來砍人。去,磨幾下,磨快點。

在場的人“轟”的一聲笑了。

笑聲石子一樣飛來撞在小伙子臉皮上。也許撞痛了,他伸左手摸摸,握刀的右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林大娘“叭”一聲丟掉手里的棍子,進屋搬來板凳,安在院壩邊上的竹蔭下面:不是來挖墳的就請坐。要是來挖墳的,趕緊給我爬開!

汪二爺笑瞇瞇地說:我們只說黨的政策,但黨的政策包括方方面面。我們今天主要是來聽你們對縣政府究竟有一些啥子意見。

劍拔弩張場面,頃刻間變得云淡風輕,風和日麗。我從內心佩服汪二爺化干戈為玉帛的高超本領。不是親眼所見,我斷然不會相信,這么緊張的態(tài)勢,他化解起來這么簡單,簡單得如同數(shù)學教授做一道一加一的數(shù)學題。

現(xiàn)場氣氛緩和下來,這只是一個開頭,要解決“起尸火化”問題,還像癩子頭上的虱子一樣,耀眼地擺在那里。

那一些攆到墳山上去捍衛(wèi)墳墓的人,等了一陣,見來的一路人到林家院子去了,沒去挖墳,林大奎手一揮:走,到我大伯那里去看看。于是,十幾個人威風凜凜,挾棍帶棒攆到林家院子,圍住縣上和鄉(xiāng)上來的人。

正要喝水的汪二爺,老遠就認出那個臉盤子右邊腮幫子上有一顆痣的林大奎,主動招呼道:喲,兄弟,你咋(尸求)在這兒啊?

林大奎也認出了汪二爺,說:你也咋(尸求)在這兒呢?

這里有一個插曲,當然是晚上從牛角灣回縣城的路上,汪二爺擺我才知道的。他說:憑三天前我與林大奎打的那個交道,基本斷定,林大奎是一個有勇無謀的人。別看他帶了一大幫人,提刀動斧吆五喝六不得了的樣子,其實是虛張聲勢,稍稍動一點腦筋,就能把他擺平。所以,我在鄉(xiāng)政府聽龔書記介紹情況,聽說是林大奎在那里興風作浪,心里就有了底。

小車在夜風中穿行,把空氣撕裂得“唰唰”直響。汪二爺給我講了三天前處理林大奎父親遇難的經(jīng)過。

林大奎的父親高坎巖開山采石被“啞巴”雷管炸死,他組織了二十多個親戚朋友,找事故方索賠。還請了律師,串通另外兩個死者家屬,漫天要價,揚言不按要求賠償就砸爛廠房和礦山。負責事故處理的李副縣長一籌莫展,向蘇縣長聲援。蘇縣長給他支招,讓他去找汪二爺協(xié)助處理。

汪二爺正在辦公室閑得無聊,聽說有事做,立即兩眼放光,二話沒說立即驅車去了事故現(xiàn)場,一看,天氣大,尸體已經(jīng)變得烏紫,再放下去發(fā)臭腐爛就惱火了。他找到林大奎,摸出煙,彈出一支散給他:來,兄弟,抽起。林大奎伸手擋住汪二爺散煙的手,氣鼓氣脹地說:不抽。你們當官的心子太黑了,不把我們的命當命。汪二爺仍伸著手:我的煙有毒?還說我們不把你們的命當命,把你毒死(尸求)了,拿我去抵命,是你不把我的命當命嘛。何況我也不是官,伸手容易縮手難。汪二爺拿煙的手再次伸往林大奎面前。林大奎只好接住。汪二爺“砰”一聲打燃打火機,給林大奎點上煙道:兄弟,你老爹的事故,縣里交給我處理了,希望你給一個面子。請問他們答應賠償你好多喲?

林大奎悶了一陣答道:二十三萬元。隨即補充說,未必二十五萬元都不賠啊?

汪二爺問過李副縣長賠償額度,心想人家命都丟了,必須保護死者利益,不能惜賠少賠;但死者家屬也不能漫天要價。于是他問:你知道礦難事故山泉縣最高賠償額度是多少?

林大奎知道,但他說不曉得。

汪二爺又問:你知道長河市的最高賠償額度是多少啵?

林大奎也知道,但他仍然說不曉得。

汪二爺說:我告訴你吧,長河市是十九萬五,山泉縣是二十一萬。已經(jīng)超過標準賠你二十三萬元了,兄弟,吃飽了要曉得放碗啊。

林大奎說:反正不賠足二十五萬元,一切免談。

汪二爺丟了煙鍋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一篙桿把話撐得老遠:你們安葬死者,不要請道士搞迷信那一套嗄。

林大奎瞪大眼睛: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我們請不請你管得了嗎?

汪二爺“哈哈”一笑:對對對,我狗咬耗子,管寬了一點。好吧,兄弟,給你喊明叫響,不能你要好多就賠好多,現(xiàn)在賠償已經(jīng)遠遠超過市、縣最高標準,何況這起事故中,初步查明你老爹他們沒有認真按排除“啞巴”雷管安全規(guī)范操作,嚴格追究責任,場方不賠都有理由。但畢竟人死了,我們還是實行人道主義,站在死者角度,做了場方很多工作,嘴巴都說出了莧菜水,讓場方超標準賠償,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沒想到你還要想一鋤頭挖一個金娃娃。明確告訴你,二十三萬元多超一分都不行。我昨晚上熬了夜,想去睡一會兒瞌睡。你想通了來找我,想不通繼續(xù)想。

汪二爺走了,邊走不知道邊給誰打電話,走到場長辦公室,拉了一把藤椅坐下,把頭往藤椅邊上一耷:我要睡瞌睡了。

兩個鐘頭后,來了一個人,四五十歲的樣子,個子瘦高,汗涔涔的一張豬腰子臉,污黑的和尚領汗衫,泥黃色西式短褲,腳上是一雙快爛了的塑料涼草鞋,扮相土里土氣。他來到停尸房,問:誰是東家?林大奎仰臉道:我是,啥子嘛?那人向林大奎招招手道:你出來我有話給你說。林大奎遲疑半晌,招呼了兩個人,凝凝滯滯地跟他出了屋。

那人把林大奎帶到辦公樓前的一棵黃桷樹下,仰起汗巴巴的豬腰子臉問:你聽說過高坎巖的李八字沒有?

林大奎點點頭。高坎巖李八字遠近聞名,算命擇期會準得很,縣里很多當官的喪葬動土都要請他,便反問道:咋個嘛。

那人說:本人就是李八字。之后神秘兮兮地四處望望,小聲地告訴林大奎,我給你說,明天的喪葬期會好得很,只要按時刻下葬,后人不當大官都要發(fā)大財。

林大奎心里“卟嗵”一跳。農村人,婚喪嫁娶建房安灶誰不想擇一個黃道吉日?林大奎相信這一些。他見索賠二十五萬元的事可能不行,幾次都想軟下來算了,但郭律師慫恿他不能軟,要堅持住,礦上不按要求賠,拖延時間尸體臭了就抬到縣上去;只要尸體一抬,保準縣上賠都賠不贏。可是,縣上來的那個汪領導口氣很硬,想賠二十五萬元恐怕不行。林大奎已經(jīng)跟他大伯打去電話,讓大伯請道士給父親敲打一下。正想著如何請陰陽擇一個期會,沒想到名氣很大的李八字主動找上門來了。

你說明天的期會好?林大奎盯著李八字的鼻頭子問道。

嗯。明天午時三刻下葬最好。李八字說,這個時刻下葬,保證后人當大官發(fā)大財。你要記住,不是一個人,給我再大的禮節(jié),我都不會給他說出這個時辰的。

林大奎見李八字說得很真誠,掉頭與身旁的兩個人小聲議論一會兒,對李八字說:麻煩你再幫我看看安葬的地點好不好?

李八字說:可以。但好地好價,你必須重金請我。

林大奎想到要賠二十三萬元,再重金也重不到哪里去,便答應了。

這時,汪二爺正坐在藤椅上打瞌睡,聽見有腳步聲傳來,知道來人是誰,不為所動地繼續(xù)睡他的瞌睡,還有意打起鼾聲來。直到腳步聲停歇在身旁叫他汪領導,他才虛開眼皮,驚身坐起道:喲,林大奎嘛。丑話說在前面,你要是還要熬價,你父親的尸體臭了,你要負責嗄。

林大奎說:你說的二十三萬元我接受,但有一個條件。

汪二爺心中一喜道:請講。

林大奎說:必須全部現(xiàn)錢,一次性付清。

汪二爺說:可以。但我也有一個條件,你們必須三家人一齊來簽協(xié)議。

林大奎冷了冷道:好嘛。

望著林大奎的背影,汪二爺會心地笑了。原來他見林大奎父親和另外兩個死者的尸體已經(jīng)變色并且開始微微發(fā)臭了,天氣又大,這樣放下去化膿腐爛就不好收拾了,必須想辦法盡快處理下去,而林大奎一根筋,跟他們講政策根本講不通,只有左道旁門,聲東擊西。他叫林大奎不要請道士搞迷信活動,是想試探他信不信這一套。見林大奎信,他一個電話打給遠房親戚李八字,讓他來幫著解一危,竟然收到想要的效果。

一會兒,三個死者家屬來了,簽了協(xié)議,領去了錢,抬走了死者遺體。汪二爺也鉆進小車打道回府。

沒想到林大奎把父親的遺體抬回家,違背縣上火化規(guī)定,堅持土葬,引出新的矛盾。浴著涼爽的晚風,汪二爺說。

有這個插曲墊底,汪二爺心里有數(shù),便繞開林大奎土葬父親的事對大家說:你們對縣政府有啥(尸求)意見,敞開提吧,不要怕得罪了誰,但要實事求是。

原來人家是來聽取群眾對縣政府意見、不是來挖墳的,大家便把繃緊的心弦松了下來,像噪林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吵開了。汪二爺說:你們都說我聽不清楚,一個一個地說。然后他指著一個三十多歲、樣子有一些蠻橫的漢子,你先說說,對縣政府有啥(尸求)意見?

那漢子脖子一伸:說就說。你們當官的都是岔口(暗指女性生殖器),說話不算話,說好了修公路每公里補助五千元,我們修好了,一分錢不補助。

汪二爺?shù)纛^問身旁的龔書記胡鄉(xiāng)長:有沒得這回事?

龔書記說:這是上一屆鄉(xiāng)政府班子的事,大概有這一回事。本來要補助的,說他們討厭得很,就暫時沒有補助,一拖二拖就拖下來了。

汪二爺說:怎么能夠這樣說呢?政府說話要算話,只要承諾了的,統(tǒng)統(tǒng)都要兌現(xiàn),不能因為人家討厭就不給。之所以說老百姓對我們有意見,我們的確還是存在一些問題。這樣,你回去查一查,修了多少公里路,該補助多少錢,一周后解決好。

漢子后面一個面相稍微和善一些的中年人說:六公里半,三萬二千五百元。

汪二爺?shù)溃汉?,一周后沒解決好,你進城來找我,好不好?

林大娘說:對門山腳下的祝子輝,無兒無女,一輩子光棍,六十多歲了,以前干得動活路不說了,現(xiàn)在老了,又經(jīng)常得病,還進不到五保戶,你說該不該進?

汪二爺說:五保戶的事,歸縣民政局管。我們等一會兒就去調查,只要屬于五保范圍,明天就辦理。

又有人提:田邊地角發(fā)生糾紛,找不到人解決;

大田邊何二嫂偷人,被男人抓住了,何二嫂伙起野男人把男人打了一頓,找鄉(xiāng)派出所解決,鄉(xiāng)派出所說是家務事,理都不理;

村干部多吃多占,賬目從來不公開;

村文書亂收錢,蓋一個公章要收幾十元錢……

汪二爺耐心地聽著,能解決的解決,能解釋的解釋,不能解決和解釋的,他說我?guī)Щ乜h里去,一定給你們一個明確答復。

其時,太陽已經(jīng)大偏西了。不知林大娘幾時走了,從門口探出那顆花白頭發(fā)的腦殼,叫那個想拿彎刀砍汪二爺?shù)男』镒拥溃号海貋硗贫够ā?/p>

農村要貴客來了才推豆花,汪二爺聽了,知道是推來招待他的,但他假裝不清楚,笑呵呵地問道:喲,有客人來?。?/p>

林大娘說:你們不是客嗎?

汪二爺一臉生動的微笑:謝了,我們還要到祝子輝家里去看看他。

林大娘武斷地說:不準走。然后對打一個光胴胴的林老頭子道,你陪汪領導擺龍門陣。

我忙靠近汪二爺小聲地說:走了算了,不要麻煩人家了。

汪二聳聳鼻頭子:今天來的目的還沒有達到,不白(尸求)走了一趟?然后把臉迎向林大娘大聲地說,我巴不得吃你老人家推的豆花哩。這樣,畢局長,你和龔書記到祝子輝家里了解一下情況。胡鄉(xiāng)長,我們到林大爺兄弟的墳山上去轉轉。

林大爺摸摸下巴,被陽光晃得有一點瞇的眼睛落在林大奎身上:你帶汪領導到你爹的墳山上看看吧。

林大奎見汪二爺三四個人空著手,沒有挖墳的工具,也從沒提說起尸火化的事,就答應了。

迤迤邐邐一路人到了墳山,汪二爺繞著墳墓左左右右看了一陣,很內行地說:你這墳向勢不錯。

林大奎得意地表白道:我是請李八字看的。

嗯。汪二爺找了一光滑的鵝卵石坐下,摸出煙來,一人丟了一支,自己也栽了一支在嘴上,掏出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煙子,搖著扇子道,我說一個問題你們想想是咋回事,咋個當官的都在城里頭;城越大,官越大?像我,舍死忘命地干,才弄(尸求)到一個縣級。你到北京去,廁所里隨便抓一個人來問都是地師級,說不一定還會碰上省軍級,你們說是啥子原因?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抓腮搔耳,回答不出。

林大奎想到李八字說的他父親下葬的期會好,后人要當大官發(fā)大財,便說:他們的袓墳埋得好嘛。

汪二爺盯住他問:我們農村人占大多數(shù),為啥當官的都在城頭,不在農村,難道我們這么多人的祖墳,沒有一個比他們埋得好的?

嘿嘿。林大奎干笑著,摸摸腦門兒,答不出來。

夕陽想在涼風埡口上看一會兒鬧熱,見都答不上來,收起耐心走進西天。山蚊子成群結隊飛來了,小孩子看熱鬧似的在薄暮的天空中推來擠去,膽大的竟往人的臉上臂膀上撲騰。汪二爺用扇子在空中篼了一段圓弧,掃了眾人一眼:很清楚嘛,農村人土葬,城里人火葬。

汪二爺叭了一口煙,拿腔拿調地繼續(xù)說道:人死了土葬,黃絲螞蟻鉆進眼睛里,找不著路走,怎么當?shù)玫酱蠊侔l(fā)得了大財嘛。城里人精靈得很,人死了火化,一包灰,看你黃絲螞蟻往哪里鉆!

畢局長終于明白了汪二爺?shù)挠靡猓滩蛔⌒α似饋?。汪二爺說:給你們說正經(jīng)事,你笑個錘子。說著站起身道,走,回家吃林大娘的嫩豆花去了。

林大奎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盯巴巴地望著汪二爺。見汪二爺要走,上前攔住他問:你的意思,后輩人要當大官發(fā)大財,就得火葬?

汪二爺微微偏起頭,淡淡一笑說:我沒有說一定要這樣做。你是聰明人,自己去想。說罷挪開腳步一趴一趴地走了。

林大奎站著沒動,木立了五秒鐘一段路程,快步跟上汪二爺說:那我把我父親起尸火化,費用你們縣政府出好不好嗎?

我跟在汪二爺身后,想大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小小的要求汪二爺會答應的。沒想到汪二爺止步掉過頭盯住林大奎說:是你敬孝,還是政府敬孝?要說火化也花不了幾個錢,對政府來說,辦招待少上兩瓶五糧液就解決了。但鄰里鄉(xiāng)親們知道了,會指你的脊背骨,看,父親死了賠了幾十萬元,連幾百元火化費都舍不得出,傳出去,會說你小氣。討婆娘沒有?

林大奎有一點礙口地說:沒有。

汪二爺說:就是啊,這樣小氣的人,哪個愿意嫁給你?

林大奎伸手直搓臉皮子,仿佛上面膠著塵垢,影響了容貌,他要用力搓下來。

我由衷地笑了起來:這個汪二爺,真虧他想得出來。

這時,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灣對面響起:林大奎,喊汪領導回來吃飯嘍。

當天晚上,我們吃完夜飯走的時候,林大娘特意送了汪二爺一大把葉子煙。汪二爺當然不抽葉子煙,卻又不能辜負林大娘一片真情,只好接在手里,很礙難地說:我空手來,又吃又包咋個好啊?沒想到我大受禆益,后來汪二爺分了半把給我,說拿回家放在棉、毛制品中,不得蟲蛀。我拿回家,果然受到老婆的隆重表揚,翹起嘴筒子在我臉上熱烈地獎勵了一下。

我很激動,親眼見證汪二爺處理事故的過程,一個眼神一個玩笑便扭轉了劍拔弩張局勢,方法另類,效果出奇。于是,我熬了一天一夜,寫出《“滅火隊長”》,電子郵件傳給編輯部羅主任,東方既白,我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倒床睡覺。我想,汪二爺這次又會以奇人奇事的面孔,出現(xiàn)在領導和世人眼里了。

中午起床,查看郵件,羅主任回信了。我急忙點開,羅主任留言赫然落入眼簾:《“滅火隊長”》收悉。文章頗有生活氣息,也頗具特色。我說的特色,是指汪二爺這個人物。這是一個現(xiàn)實的、鮮活的、真實可信的、令人感動的人物,是你這篇稿件的成功之處。然而,問題也出在這里,他是黨的干部,但他的說話和行為方式,有異于我們宣傳報道口徑,人家不會承認你寫的是黨的干部。也就是說,汪二爺解決高坎巖事故采取的辦法,牛角灣處理起尸火化的招數(shù),雖然行之有效,而且也與具體情景和他面臨的對手相和諧協(xié)調,很有說服力;但是,汪二爺這個人,與他的公共身份形成了沖突,主流意識不大可能接納這個人物。

我仿佛兜頭挨了一瓢冷水。其實,在寫的時候我已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我固執(zhí)認為:《“滅火隊長”》中,汪二爺處理高坎巖事故和牛角灣起尸火化事件,所采用的方式,有值得斟酌的地方,但比起我們經(jīng)常見到的處理事故或案件,動輒出動公安干警抓人,制造黨和政府嚴重隔閡,即便是愚弄,也比武力征服好,至少沒有給黨和政府造成那么多負面影響與后遺癥。鄧老人家說,不管黃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社會上廣為流傳這樣的話,搞定就是穩(wěn)定,沒事就是本事,擺平就是水平。汪二爺能抓住老鼠,怎么說人家不是好貓;汪二爺能把事情擺平,怎么能說人家沒有水平呢?

我十分郁悶,本想用文章幫汪二爺出一口氣,竟然不被認可。

更沒想到,汪二爺不被認可的事還在后頭。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云里霧里,手機“哇啦啦”地叫起來了。接起一聽,是《長河日報》單記者。他說山泉縣又出大事了,凌晨五時七分,盤龍煤礦發(fā)生透水事故,十四名礦工被掩埋洞底生死不明。問我去不去?要去就趕快下樓,他開車子來接我。記者是最愛湊熱鬧的職業(yè),巴不得成天這里放火,那里殺人,這里垮樓,那里水災,新聞內容才會源源不斷,能不去嗎?我急忙起床,穿好衣裳褲子,干搓了幾下臉,拿過記者采訪包肩頭一掛就出了門。

車上我想,死亡十人以上,為全國特大安全事故,要驚動省、市和國家有關部門。汪二爺是安全責任人,看來又有事給他做了。我腦海里涌現(xiàn)出不管在影像資料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所見到的礦難事故現(xiàn)場,幾乎都是人山人海,你推我擠,亂糟糟鬧麻麻瞎嚷嚷哭啼啼。記得紅東路車禍事故現(xiàn)場,只死了一個人,死者家屬、親戚、朋友一窩蜂擁去一百多人,鬧紅了半邊天。這起事故這么多人生死不明,一個人家里去一二十個都是兩三百人,還不要說有的去三五十個或者上百個人,局勢怎么控制?還有一塊更大更重要的工作就是接待,北京、省、市肯定要來人,接待得如何牽涉到事故處理的走向。這個汪二爺,就算有三頭六臂,我看也要忙得他吐煤炭煙子。

我們中午趕到盤龍煤礦,不由得大吃一驚:事故現(xiàn)場冷冷清清,除了出事地點有幾臺水泵在抽水,幾十個人有條不紊地在那里組織救援,一些公安干警散落在一些地點執(zhí)勤外,仿佛沒有發(fā)生過事故一樣。莫非縣里隱瞞了事故,沒有報告上級領導,沒有通知死者家屬?要是這樣,我的報道就有寫頭了。但我又不希望這樣,雖然有書記、縣長頂著,但汪二爺是縣安全責任人,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我很快否定了“隱瞞事故”這個想法,我知道汪二爺這個人,寧砍頸子不愿割耳朵,雖然談話甩吊吊的,又愛開玩笑,但面帶豬相心里明亮,對人對事丁是丁卯是卯從不含糊,何況現(xiàn)在各級都加大了嚴查事故、打擊隱報瞞報力度,誰愿意在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拿自己的政治前途開玩笑?

在礦區(qū)一側的壩子里,停放著十幾輛小車,其中有一輛的牌號我很熟悉,是市委牛書記的。一問,牛書記和市縣有關領導早已到達,看了現(xiàn)場,正在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我急于找到汪二爺,只要找到他,我就能了解到礦難基本情況與采取的措施,再加上現(xiàn)場采訪,就可以第一時間寫稿發(fā)稿。

汪二爺不在會場。

他到哪里去了?撥打他的手機,堅定不移地占線。在路上我給他撥打了不下十次,都是占線。我瞟著何心宇在會場,于是,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請問汪二爺在哪里?他回短信道:在礦區(qū),具體位置不清楚。

反正礦區(qū)不大,掘地三尺都不怕。萬眾人都猜不著我在哪里找到他:食堂背后一棵樹蔭下,粗碩的身子斜靠在一把竹椅上,一手聽手機,一手捂著一個陶瓷茶杯蓋子緩緩地摩挲著,很陶醉很享受的樣子;雙腳放在一條矮凳上,腳掌豎著,一抖一抖的,一副悠閑自得派頭。見了我,他抬起捂茶杯蓋的手,指著旁邊一把竹椅往下壓壓,示意我坐,“嗯嗯啊啊”一陣后,“叭”一聲關上手機,直起腰來道:嗨呀,總算搞定了。

我問他啥搞定了?他說,賠償金。原來,他在給縣財政局長通電話。礦上的賠償金不夠,他找縣財政借了三百二十萬元??罨I措到位,才好賠付。他抬高聲音,叫廚房的祝師傅給我泡一杯茶來。我問他為啥不參加牛書記主持召開的緊急會?他說,我們是分工合作,他們開會,我做事,兩不誤;都開會去了,這面的事哪個做?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

汪二爺說:這次事故處理,縣上做了明確分工,書記、縣長負責接待國家和省市領導,我負責具體事故處理一攤子事。

我沉疑地望著他,這一塊是核心工作,百分八十的工作量都壓在這一塊,千頭萬緒,做好了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做不好就會出大亂子。你一個無職無權的調研員,怎么去做呢?我要他簡單介紹一下他這一塊工作是怎么做的。他說剛好把幾個大的事情處理完,可以給我聊幾分鐘。

他喝了一口茶,說他主要做了三件事。第一件,為死者盡可能多地爭取賠償金。目前山泉縣事故死亡最高賠付金額為二十三萬元,他提出賠償三十萬元。他說這個煤礦的章老板屁眼兒心心都是黑的,仗勢有幾個臭錢,做起穿不完吃不完的樣子,走路搧得起風,到處行賄耍小姐,認為出了事錢能擺平一切,不注重加強安全設施建設。這種人,就應該賠得他傾家蕩產(chǎn)。這個意見有人反對,說賠高了以后不好降下來。汪二爺說高是高了一點,但應該站在政治的高度,以縣里的大局為重,這么大的事故,多賠一點,讓家屬滿意,快刀斬亂麻,幾下把事情處理下來,盡量不要給山泉縣造成大的政治影響。他據(jù)理力爭,力排眾議,最后還是統(tǒng)一意見賠償三十萬元。

第二件事,就是賠償金的到位。不談事故現(xiàn)場開支,光賠償金就得準備四百二十萬元,而礦上只拿得出一百把萬,這怎么行?同死者家屬談好了,就要拿錢出來給他們兌現(xiàn);不然,家屬們不走,堆在這里,容易引發(fā)事端。所以,他經(jīng)縣長同意,找縣財政局借了三百二十萬元,現(xiàn)在已經(jīng)落實到位。

第三件事,直接點將成立了十四個家屬接待小組,每個小組指定一名部、委、局一把手,或者從鄉(xiāng)鎮(zhèn)中抽調有事故處理經(jīng)驗的書記或鄉(xiāng)鎮(zhèn)長負責,配備五至七個得力的工作人員,一對一地做好接待工作,目前已經(jīng)組建到位并展開工作。

最后,這起特大事故,由于汪二爺處理藝術高超,除一個家屬有一點小磨擦外,其余都處理得平平順順、妥妥帖帖,后來被省、市作為事故處理穩(wěn)妥的典型案例進行總結表揚。

一月后,國家、省、市安監(jiān)部門嚴肅追究了這起“忽視安全生產(chǎn)”的事故責任,依法逮捕了礦老板等三人,縣、鄉(xiāng)六人受到不同程度的黨紀政紀處分。讓人想不到的是,對全縣安全穩(wěn)定工作可以說做出了突出貢獻的汪二爺,因是安全責任人,也被撤銷了調研員職務,成了縣政府一名一般工作員。消息傳出,全縣上下一片嘩然,都說他值不得。本應作為縣安全責任人的蘇縣長和分管李副縣長,因有汪二爺頂著,安全著陸,毫毛無損。

汪二爺陷入人生更尷尬更狼狽的境地。

汪二爺挨處分的消息,是何心宇告訴我的。其時我正在“家家歡”跟幾個朋友喝酒。聽了電話后,我比自己挨了處分還著急還難受。我再也無心喝酒,給朋友們說,對不起,我有點急事先走一步,失陪了。也不看他們的表情,起身就走。單記者笑我,是不是有情人賓館里開著房等你喲?

走在路上我想,這汪二爺,狗咬耗子管閑事,當初勸他不要攬這個差事干,他不相信;你替別人著想,當然是好事,但出了事挨處分,哪個又為你開脫得了呢?往往幫助人容易,接受別人幫助就很難。

我來到濱河路,獨自找了一個僻靜處,要了一杯茶,摸手機準備給汪二爺打電話。似乎有心靈感應,正要按鍵,手機響了,竟然是汪二爺打來了。

你在做啥子?濱河路喝茶?安逸嘛。告訴你,我又整(尸求)到一個處分了,徹底洗白,成白丁了。汪二爺?shù)恼Z氣很輕松,仍然像饞嘴的小孩被賞了一根棒棒糖。想起那次在“尋常人家”吃飯,他談到副縣長被免,想干的很多事無法再做下去,動情處淚水在眼睛里滾一滾的樣子,我知道他這是在竭力掩飾自己,顧全面子,故作輕松,內心肯定比誰都痛苦。官場上,我還沒有見著哪個把撤職說成是好事喜事。

汪二爺說:我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當初要是把你們的勸告聽進去,就不會有今天這個下場。算(尸求)了,過了的事不談了。今天打電話給你,主要是約你到龍抱山去。龍抱山真的值得一去,這幾天有空嗎?

房地產(chǎn)商項老板想在我們報紙上辦一個專版,約好明上午采訪。但想到汪二爺才受了處分,我應該陪他去散散心;更何況汪二爺當調研員后,已經(jīng)三次約我到龍抱山,我都因為有事推了,要是再推就說不過去了。于是我打定主意,給項老板另約采訪時間;即使他因我爽約不辦專版了,不外乎少一筆收入而已。好吧,明天就去。我毫不猶豫地說。

仲秋的天氣,好得如同情人的懷抱。我們坐著小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區(qū)公路悠悠然然地走著。我本想問汪二爺對縣上的一些人和事的看法,想起何心宇說過馬師傅的嘴巴不關風,領導們在車上談點什么事,他聽了憋不住愛到處講,我得小心一點;同時,也怕談這個題目,讓汪二爺往受處分的事上聯(lián)想,弄得心情不愉快,我主動找輕松愉快話題同他聊:哎,汪二爺,聽說你有一次開會,把小姐請到主席臺上坐,真的有這回事嗎?

有。汪二爺拿過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喝了一口,蓋上,捏在手里說,是前年下半年的事了。那天,我正在縣上召開的農業(yè)產(chǎn)業(yè)結構調整會上講話,接到市藥材公司憲經(jīng)理的電話,說他和公司白書記來縣上找我談開發(fā)藥材基地的事,已經(jīng)到了。我心想他來建中藥材基地,正是調整農業(yè)結構內容,要是方便,請他在會上講幾句,給我們鼓鼓勁。我就讓他到會場找我。他來了,三個人,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的,我心想是他們公司的業(yè)務員,臺上又空著幾個座位,就叫他們都到臺上坐。不一會兒,有人遞來紙條,說臺上坐的那個女的,是市里一家歌廳的坐臺小姐。

我正在喝礦泉水,聽了汪二爺講到這里,差一點把嘴里的水笑得噴了出來:真是滑稽荒唐得可以。那你怎么辦呢?

汪二爺說,看到紙條后,我悄悄叫坐在身旁的農業(yè)局畢局長,出去給我的婆娘打一個電話,說有急事讓她趕快到會場上來一下。我繼續(xù)講我的話。沒得好久,婆娘來了,我對她說,你把這位小妹帶起出去耍一會兒。婆娘就把小姐領走了。事后,我扎扎實實地說(尸求)憲經(jīng)理一頓。

開了一個國際玩笑啊你。我笑著說。之后,沉默下去。要是以往,汪二爺不會等口空,會把龍門陣一個接一個地擺下去,顯然有重重心事壓著。我想讓氣氛輕松一些,主動找話題跟他談。

汪二爺,你怎么老愛往龍抱山跑呢?我問。

汪二爺足足悶了有五公里路長一段時間,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我也說(尸求)不清楚,總覺得去一回龍抱山,心頭就慚愧一回。

一個疑問霧團一樣撲向我:有啥子慚愧的呢?

啥子?你想想,一個尼姑,無權無勢,靠自己磨嘴皮子,硬是把一個只有半間的爛廟子,維修擴建成今天那樣的宏大規(guī)模,讓那么多人在那里游山玩水,嬉哈打笑;我堂堂一個大男人,好歹還當過幾天準縣太爺,竟然連一個尼姑都不如,你能不慚愧?

我沉吟地點點頭:就是。

你不曉得,任尼姑化緣修那個廟子,吃了好多苦頭哦。汪二爺說,開始的時候,任尼姑到城頭來化緣,有人說她是搞封建迷信活動,鎮(zhèn)派出所把她抓來關(尸求)了半個月,放出去后她仍然到處化緣。匯報到縣公安局,縣公安局派人把廟子給她拆了,拆了后她又偷偷再修。后來思想解放一些了,信仰自由,才沒(尸求)管她了,直到今天她把廟子修成那個規(guī)模。最讓我記得住的是,我跟任尼姑攀談,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還舍生忘死修廟子做啥?她說,一個人,一輩子,人家記得住你的,不是你官大官小,錢多錢少,是你修了多少陰功德澤,做了多少善事善舉。

這個任尼姑,高人啊。我聽后很感動,真切地意識到龍抱山這一趟來對了,哪怕項老板的專版不辦了,我也絲毫不后悔。我打定主意,一定好好找任尼姑擺擺龍門陣。

聊著走著,馬師傅突然把車速減了下來。抬頭看,有一個男人,站在公路旁,手像成都人民南路毛主席塑像一樣揮著。男人四十多歲,穿一件藍黃綠杠相間的T恤,灰短褲,他身后跟著幾個人,還有幾個像抓壞人似的迎著我們的車子飛奔而來。近處有一座大青瓦房,院壩里的人像趕集或開會一樣稠密。

要攔路搶劫?我心頭一緊。掉頭看汪二爺,他眉頭緊緊地皺著,對我、也像是對馬師傅說:這里是紅巖村,那個人是村里的閻主任。車停到他面前去,看他啥(尸求)事。

我問:就是與大山村爭水械斗的那個紅巖村?

汪二爺“嗯”了一聲。

馬師傅慢慢把車停在閻主任為首的人群面前,落下車窗玻璃探出頭問:有事?

閻主任手撫車窗玻璃,把頭探進車里,驚喜道:哎呀,汪二爺,你來了啊?我正要找你呢。

汪二爺說:啥(尸求)事?

閻主任眼睛轱轆一轉道:我們遇到一件麻煩,汪二爺,下車來給我們解決一下吧。

原來,汪二爺?shù)能嚺剖?4號,進入紅巖村地界,被一個村民看見,給閻主任打去電話。閻主任聽說汪二爺?shù)能噥砹?,馬上跑到公路上來攔,借口“下車解決問題”,其實是攔我們下車吃午飯。汪二爺知道閻主任的意思后,堅持要走。閻主任說:汪二爺,在我的地盤上,我說了算。他手一揮道,上,把車給我抬到院壩里去。蜂擁而至的人伸出手來,一個漢子吼了一聲一、二、三!大家一發(fā)力,輕飄飄地就把小車抬到了閻主任的院壩里,我們還在小車里哩。院壩和公路隔著一道溝,一個小斜坡。閻主任拍著手上的泥巴,對著汪二爺笑呵呵地說:你開得下來就走吧。

那天正好閻主任的父親七十大壽。汪二爺去了,閻主任的父親高興得滿臉皺紋雞爪菊一樣盛開,直說起仙風了,起仙風了。閻主任當然不是專門請我們去給他父親祝壽的,是我們碰巧。閻主任為啥那么熱情?他說,那一次他們與大山村爭水發(fā)生械斗,明明是大山村偷截他們村從大山村地界上的堰溝里流過來的水,是大山村輸理??纱笊酱逵腥嗽陂L河市當官,劉書記、蘇縣長竟然偏袒大山村,指使縣公安局來紅巖村抓“帶頭鬧事者”。是汪二爺替他們說了話,“板子不要亂(尸求)打”,才沒有來抓走“帶頭鬧事者”。汪二爺“下課”,村干部們想組織起來進城去看望的,怕影響不好,心想汪二爺總有一天會下鄉(xiāng)到這里來,就沒到縣里去,結果前兩次汪二爺去龍抱山,車子過了他們才曉得。這次汪二爺又挨了處分,他們都替汪二爺鳴不平,但大政策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汪二爺,沒想今天汪二爺來了,能不截攔下來喝一杯嗎?

開席了。正屋擺了五桌,正中間那桌為首席,為壽星與珍貴客人所設。面對大門那一方為上方,也稱上八位,坐兩人。上八位第一個座位為首席,一般為家族或親友中威望最高的人所坐。按理,閻父年紀大,又是壽星,當然該坐上八位的首席。閻父卻堅持要讓汪二爺坐首席,我坐上八位。我當然不能去坐,汪二爺也努力推脫。但閻父堅持自己意見。閻主任說恭敬不如從命。幾經(jīng)推辭,最后汪二爺坐了首席,閻父坐上方第二個位置,我和馬師傅坐左方,力支書和閻主任的姑爺坐右方,閻主任和他的一個叔子坐下方。

席間,大家頻頻向汪二爺敬酒。本桌的敬完,另外一桌來;正屋的敬罷,院壩里的來。都找得出理由,都是真心真意,不喝不行。我也跟著“沾光”,最后我們全被放翻,包括馬師傅,在紅巖村歇了一夜。

后來聽馬師傅說,他本來沒喝,見汪二爺要被灌醉,便站出來幫他喝,結果沾了杯子就脫不了干系。

第二天,經(jīng)過泥壩村,又遇上一群人把車攔住不準走,仍然是這個村的村主任帶的頭,非要留著吃了中午飯才準走。大家聽說汪二爺來了,提著雞,抱著鵝,紛紛攆到村主任家里來看望汪二爺。那個曾給汪二爺下跪的王二娘,拄著一根棍子,竟然提來一塊舍不得吃的老臘肉。汪二爺羞愧萬端地說:本想給你們做一件好事,結果力不從心,都不好意思見你們了,還拿來這么多東西,我更不好意思得了。說著,眼里涌出了淚花子。王二娘望著汪二爺顫巍巍地說:你心里想到了,我們就滿意了。今天修不起,沒關系,總有一天修得起。

中午,村主任把他父親窖藏了十多年都舍不得喝的老酒都拿出來喝了。重新上路,汪二爺頭枕在車子靠背上,雙手環(huán)抱胸前,一直悶悶不樂。我知道他是為沒幫小溝村和泥壩村人修好橋而心里難受,惶然不知怎么打破僵局。他突然側過臉來盯著我突兀地問:你真的跟錢市長的關系好?我不解地看著他:怎么嘛?他仍然直視著我:能不能引薦我見他一下?

我心一沉。原來我說幫他找錢市長談談他的事情,求得領導的理解和幫助,他堅決不同意,現(xiàn)在沒有職務、光頭沒耳朵后想通了?可以。我說。

他說:王二娘的老臘肉讓我無臉見人,我現(xiàn)在要像上班一樣死皮賴臉地找有關領導,討口要飯求爹爹告奶奶都要幫小溝村和泥壩村把那座橋修起。朋友用在刀刃上,你除了把你同市里有關頭頭腦腦的關系貢獻出來,引薦給我,還請你幫我寫一篇文章,反映兩個村村民無橋的痛苦,對當?shù)亟?jīng)濟發(fā)展制約的嚴重,以及修橋的重大意義等等。

這無疑是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汪二爺不懂,這是該領導調研文章做的事,新聞通訊是報道不出來。但我不好拂他為民請命的美意,我應該助他一臂之力,為泥壩村村主任家里吃到的十多年的窖藏美酒,為那么多純樸厚道的村民看望汪二爺?shù)臒崆?,更為汪二爺,不,是為我心里磐石般沉重的歉疚。我說一定協(xié)助你寫一篇情況調查,向有關領導和部門反映小溝村和泥壩村無橋的痛苦,有橋的重要。

汪二爺大概意識到什么,問:不能登報?

我肯定地回答道:不能。

汪二爺問:能不能寫成內參?

我想了想道:可以考慮。你有沒有這兩個村的有關材料?

汪二爺說:沒(尸求)得。他扭過頭望著我道,這樣,我們干脆不去龍抱山了,我陪你去小溝村和泥壩村搞一個調查,寫成內參,我好拿著去找上級領導和部門幫他們爭取修橋項目。

我有一點猶豫,因為我想好了要好好找任尼姑擺龍門陣的,小溝村和泥壩村可以另外抽時間去嘛。轉念一想,我是陪汪二爺出來散心的,只要他覺得這比去龍抱山更有意義,我有啥不可以放棄的呢?于是我說:可以。

掉頭。汪二爺對馬師傅說。

馬師傅緩緩地把車停在路旁,雙手仍然把在方向盤上,望著前方不言不語,似乎在讓汪二爺考慮,是不是收回剛才的決定。

汪二爺沒開腔,僵持了一陣,摸出煙,點上,吸了一口,看馬師傅要做一點啥子名堂出來。

馬師傅從汪二爺?shù)纳駪B(tài)中,可能感受到了一種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果決,忍不住好心相勸道:俗話說,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沒在臺上了,說話沒人聽,辦事沒人理,還去操這個心做啥子?不要到時候像當安全責任人一樣,把自己裝進籠子里,我勸你還是去龍抱山吧。

馬師傅的說法有一定道理。我注意看汪二爺,他黝黑的眉峰針扎著似的一抖,臉色陡然烏天黑地,狂風大作。我按我的性格猜想,汪二爺要把失意以來窩在心里的火,借這當口鋪天蓋地地發(fā)泄出來。但盛夏天的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很快汪二爺臉上就風消雨停,太陽復出,僵死的笑容,又如春風里的漣漪,生動地蕩漾在那張寬闊的臉上:嗯,馬師傅說得對,鳳凰拔了毛不如雞,社會就(尸求)這樣現(xiàn)實,今天在臺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明天下臺了,就成了天津有名的包子狗不理。但你只說對一半;還有一半是,鳳凰就是鳳凰,拔了毛也不會變種成雞。我就不信,一個尼姑端起缽缽化緣都能修一座大廟子,我畢竟還當過幾天副縣長,認識的人比她多,緣比她好化,結果還當不到一個尼姑,修(尸求)不起一座橋!

汪二爺?shù)脑捜嶂杏袆?,放在馬師傅臉上的目光,由柔軟如水逐漸變得堅硬如刀。馬師傅可能意識到說漏了嘴,忙說:我還不清楚汪二爺嗎,要辦的事,還沒聽說辦不到的,隨之緩緩倒車掉頭,向著泥壩村開去。

我會心地笑笑。隨著車身的搖晃,我的思緒悠悠然飄飛起來,掛在我們報社編輯部羅主任給我說的那一番話的樹枝上:真的主流意識不大可能接納汪二爺這個人物。

責任編輯 謝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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