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彤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 100081)
一直以來,呂后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是反面多過正面的,呂后不僅成為“最毒婦人心”的注腳,甚至其名號“呂后”也成為后世封建王朝諷刺女主專政時的代名詞①。翻諸典籍,可以發(fā)現(xiàn),后世之所以如此評價呂后,往往是因她誅殺劉氏諸王、王諸呂和廢少帝的舉措,而又多認為正是這些措施直接導致了史籍上所載的“呂氏為亂”的發(fā)生。暫且不論“呂氏為亂”之真?zhèn)稳绾微?,這種觀點未免失之武斷。關(guān)于呂后的政績,先彥時俊業(yè)已考述翔實,茲翻諸典籍,參以先論,現(xiàn)對“呂后擅政”之事略加辨析。
《史記·呂后本紀》有載:
齊王乃遺諸侯王書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王齊。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為齊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比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弗聽。今高后崩,而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侯。而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1](P406-407)
檄文中所列呂氏當伐的理由是:首先,諸呂蠱惑呂后廢立少帝、頻殺劉氏王;其次,高后崩后,諸呂又挾天子以令諸侯,擅自尊官,擁兵自重;第三,違反高祖誓約,以異姓稱王。檄文雖劍指呂氏王,但廢立少帝、頻殺劉氏王等則是呂后所為,翻諸典籍,可知與呂氏王無關(guān)。
世人多以貶殺劉氏王稱呂后這種行為是“肆其妒害”[2](P52),但這種貶殺親王的舉動果真是出于心理扭曲,還是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的不得已而為之?作者將劉氏諸王被貶殺的相關(guān)細節(jié)制作成表格,如下所示:
人物 地點 被貶殺時間 備注趙隱王如意 趙國 惠帝元年 劉邦妃戚夫人子,被呂后鴆殺齊悼惠王肥 齊國 惠帝二年 劉邦長子,因獻城陽郡以尊公主為王太后而脫免趙幽王友 趙國 呂后七年 劉邦子,因不愛呂后所賜呂氏女,而見讒于呂后,被幽殺趙共王恢 趙國 呂后七年 劉邦子,先為梁王,呂后七年徙為趙王,呂王產(chǎn)被封為梁王;趙王恢后因被呂氏勢力控制,不得意而自殺代王恒 代國 呂后七年 劉邦子,呂后七年,呂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趙。代王謝,原守代邊。后封呂祿為趙王燕靈王子 燕國 呂后七年 劉邦孫子,呂后七年燕靈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殺之,無後,國除。后封呂通為燕王
通過上表信息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呂后貶殺和防范劉氏王及分封呂氏王,地域主要集中在梁趙兩地,并且貶殺的劉氏王多為劉邦親子,即除淮南厲王劉長外的高四王及其后代;而時間則集中于高帝逝世、惠帝新立和呂后末年這兩段時間里,尤其是呂后末年。打擊劉邦直系親王,時間也主要是集中在呂后末年。這樣做的原因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肆其妒害”可以解釋清楚的。
《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有載:
高祖子弟同姓為王者九國,雖獨長沙異姓,而功臣侯者百有馀人?!瓋?nèi)地北距山以東盡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連城數(shù)十,置百官宮觀,僭於天子。漢獨有三河、東郡、潁川、南陽,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隴西,與內(nèi)史凡十五郡,而公主列侯頗食邑其中。何者?天下初定,骨肉同姓少,故廣彊庶孽,以鎮(zhèn)撫四海,用承衛(wèi)天子也。[1](P801-802)
我們根據(jù)史料記載可以推測,漢初京師力量相對于各霸一方的諸侯王是薄弱的。在劉邦死后,隨著地方勢力的膨脹和血緣關(guān)系的疏遠,新帝若無強有力的措施是很難制服地方諸侯王的。至于淮南王劉長“厲王蚤失母,常附呂后,孝惠、呂后時以故得幸無患害”,一則是因為年少無勢力,二則偏居淮南,遠離京師,三則親附呂氏,無所逆忤。所以淮南王得以安得其身,未歷災(zāi)禍。反觀齊趙燕梁等,或據(jù)險地、或有忤逆,不得善終。
因此可以很明確地說,呂后貶殺劉邦直系親王的最主要目的在于安定惠帝及少帝帝位。據(jù)《史記·高祖本紀》記載,惠帝即位之路十分坎坷,而其帝位的最大的威脅即是來源于戚夫人子趙王如意?!靶⒒轂槿巳嗜酢保?](P395),其帝位之鞏固,全由于呂后。呂后在歷經(jīng)曲折,幫助兒子登上帝位后,迫害戚夫人及趙王,一方面可能是出于“妒害”,但更主要的怕是擔心趙王對帝位的威脅。故惠帝新立,呂后便殘殺了戚夫人,并設(shè)計鴆殺了趙王。
至于呂后欲迫害齊悼惠王劉肥,則是因為齊王實力過于龐大,對惠帝帝位構(gòu)成了威脅。
《漢書·高五王傳》有載:
齊悼惠王肥,其母高祖微時外婦也。高祖六年立,食七十余城。諸民能齊言者皆與齊。[3](P1987)
齊國是當時的大國,齊王深受高祖喜愛,在分封時又多封與土地人口,一旦齊王對新帝不服,將對王朝穩(wěn)固產(chǎn)生相當大的負面影響。因劉邦大樹同姓王勢力,而同姓王在惠帝以后與皇帝關(guān)系已疏,這些強大的同姓王勢力便在功臣勢力之外成為漢廷中央集權(quán)的另一大潛在威脅。呂后對此早已有所注意并注重防患于未然。當時“諸侯大國無過齊悼惠王”[1](P2012),在惠帝之前以兄長自居,失君臣之禮,在呂后的威逼之下,劉肥只得獻出城陽郡。這是呂后不得不削弱劉姓諸王,以絕后患的原因。后來,齊之濟南、瑯邪二郡又被呂后析出,齊的勢力更加削弱。由于惠帝一支在整個宗室勢力中最為弱小,呂后因此予以大力培植,于高后元年封惠帝諸子二王(淮陽王劉強、常山王劉不疑)三侯(壺關(guān)侯劉武、襄城侯劉山、軹侯劉朝)。劉不疑、劉強病死后,呂后另以劉山(改名劉義)為常山王,劉武為淮陽王。劉義(改名劉弘)入繼皇位后,再以劉朝為常山王,使其國始終不絕。七年又以昌平侯劉太為呂王(后改名濟川王)。盡管受到了削弱,齊國的影響力依然很大,在后來的“諸呂安劉”的政治變亂中齊王勢力的作用即是明證。這也恰恰可以證明,惠帝初年齊國勢力過于強大,是呂后不得不進行防范的原因。
至于呂后末年,迫害燕、趙、梁、代四國親王和分封呂王,是呂后考慮到少帝年幼,惠帝系勢力薄弱而采取的輔助措施。之所以選擇燕、趙、梁、代四國,尤其是趙、梁、代三國,更多的是出于防衛(wèi)安全的考慮,我們借助下面這幅“西漢前期形勢圖”可以得到更直觀的認識。
摘自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1982年版)
通過上圖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趙、梁、代三國之地乃京師屏障,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其中梁國“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多大縣”[3](P2208);“七國之亂”時,“吳楚以梁為限,不敢過而西,與太尉亞夫等相距三月。吳楚破,而梁所破殺虜略與漢中分”[1](P2082)。代國又是抵御匈奴的一道重要防線。由此我們可以想見,“為人剛毅”[1](P396)、已進入暮年的呂后欲安少帝位,不得不制服這三國,使之聽從于中央的領(lǐng)導指揮。牢牢把握住這三國,即使天下有變,亦可留有緩沖余地。正是因為如此,三國諸王一旦不聽命于呂后,其被廢被殺的命運便是逃脫不掉的了。而身為高帝親子、且身居代地的代王,則憑借自己和母親薄氏都不見幸,且“仁孝寬厚”、“太后家薄氏謹良”[1](P411),借呂后安插到自己身邊的竇氏,取得了呂后的信任,方得安身。
史籍所載,“諸呂之禍”起于呂后“王諸呂”。即因為呂后不守“非劉氏不王”的政治信約,造成諸呂擁兵擅權(quán),繼而危及劉氏安危。然而呂后重用外戚,本是其時之風氣,十分正常;況且呂氏中亦有于劉氏有大功者。其中如樊噲者,馬、班均為其立傳,自不用贅述。至于呂澤、呂釋之二人,史載亦有功于漢。
據(jù)《史記·高祖功臣侯年表》周呂侯呂澤條載:
以呂后兄,初起以客從,入漢為侯。還定三秦,將兵先入碭。漢王之解彭城,往從之。復(fù)發(fā)兵從高祖定天下。功侯。[1](P888)
建成侯呂釋之條又載:
以呂后兄,初起以客從,擊三秦。漢王入漢,而釋之還豐沛,奉衛(wèi)呂宣王、太上皇。天下已平,封釋之為建成侯。[1](P889-890)
呂思勉先生在《秦漢史》中說:“內(nèi)任外戚,外封建宗室,此漢初之治法也。”又說:“呂后二兄皆為將,其妹夫樊噲,則始與高祖俱隱,起兵時有從之來。知兄氏親黨,皆一時豪杰,高祖創(chuàng)業(yè),深得其后先奔走之力。田生謂:‘呂氏雅故本推轂高帝就天下,功至大。’(見《史記·荊燕世家》)信不誣也……依任外戚,乃當時風氣。”[4](P65-71)
《漢書·外戚列傳》云:
(惠帝崩后)太后發(fā)喪,哭而泣不下。留侯子張辟強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陳平曰:“太后獨有帝,今哭而不悲,君知其解未?”陳平曰:“何解?”辟強曰:“帝無壯子,太后畏君等。[3](P3938-3939)
方是時,高帝、惠帝新崩,少帝年幼,呂后外慮藩王之覬覦,內(nèi)慮群臣之不服,其妹夫舞陽侯樊噲,這一朝臣中少有的擁有實力的外戚,在惠帝六年既已死去的事實更加重了她的憂慮。方是時,外無親信之王,內(nèi)無肱骨之臣,呂后以女主稱制,依任母家,是形勢使然,亦在情理之中。
呂后王諸呂,其用心,恐非獨為一姓之利,更非欲篡劉自立。理由如下:
第一,呂后王諸呂是在惠帝崩之后。高祖崩后,呂后既已掌權(quán)。呂后元年,陳平等言“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諸呂,無所不可”。[5](P419)由此觀之,惠帝時若呂后強為破壞高祖盟約之舉,另立呂氏為王,朝臣雖有異議,亦可行之。然終孝惠之世,不見呂氏勢力有大發(fā)展。如果呂后欲使諸呂為亂,何不在高帝崩后既王諸呂,此不更有利于諸呂培植黨羽、發(fā)展實力?即使是諸呂已得封王后,呂氏王有罪者,呂后亦不徇情枉法?!妒酚洝魏蟊炯o》記“建成康侯釋之卒,嗣子有罪廢”[1](P401)。此條即可證之。
第二,呂氏王得到呂后絕對重用是在呂后去世之前。
《史記·呂后本紀》:孝惠帝崩。發(fā)喪,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張辟彊為侍中,年十五,謂丞相曰:“太后獨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彊曰:“帝毋壯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請拜呂臺、呂產(chǎn)、呂祿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及諸呂皆入宮,居中用事,如此則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脫禍矣?!必┫嗄巳绫購櫽?。太后說,其哭乃哀。呂氏權(quán)由此起。……置太尉官,絳侯勃為太尉。[1](P399-403)
據(jù)此,可知當惠帝新崩時,呂后已拜呂氏為將,將兵居南北軍,入宮用事。但其后又記“呂后重置太尉官,以絳侯周勃為太尉”。又《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太尉,秦官,金印紫綬,掌武事”。[3](P725)是以知當惠帝新崩時,呂氏得到重用得以擁兵,蓋為呂后迫于形勢,為完全起見臨時所做之安排;待形勢初定后,即解除呂氏兵權(quán),重新重用劉氏重臣。故當此之時,呂氏之權(quán)并無膨脹,相反卻受到抑制。
《史記·呂后本紀》八年條:
七月中,高后病甚,迺令趙王呂祿為上將軍,軍北軍;呂王產(chǎn)居南軍。呂太后誡產(chǎn)、祿曰:“高帝已定天下,與大臣約,曰‘非劉氏王者,天下共擊之’。今呂氏王,大臣弗平。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為變。必據(jù)兵衛(wèi)宮,慎毋送喪,毋為人所制?!保?](P406)
此時呂后重新任用呂氏掌京師兵權(quán),可以說是呂氏自保之故,但亦不可排除其用呂氏護衛(wèi)自己所立之少帝之考慮。直到此時,呂氏之權(quán)方為鼎盛,因此引得群臣有“呂氏欲為亂關(guān)中”的猜忌。
司馬遷曾這樣評價呂后其人其政:“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1](P412)。雖然女主稱制在男人當政的中國古代社會有牝雞司晨之嫌,全盤否定呂后其人其政的做法仍然是失之偏頗的。
若因為呂后殺戮劉氏,破壞祖制,分封諸呂,就把后來所謂“諸呂為亂”全歸責于她的做法是不客觀的,也是不尊重歷史的。更何況在所謂的“諸呂為亂”中,發(fā)動政變者究竟是呂氏集團亦或是劉姓宗室和功臣集團還有待考證。我們可以看到,呂后貶殺劉氏、分封諸呂,不獨為一己之怨,更多地是出于女主主政時新帝或柔弱或年幼,無力穩(wěn)固劉氏基業(yè)的歷史事實的考慮,因此才有誅殺勢強、忤逆的藩王,分封嫡系親附者的舉措。故如意見鴆、齊王被削,并有惠子見封、呂氏坐大之事,實為呂后迫于形勢,不得不為之。我們不能以常人之情,來衡量政治謀事。凡成大事者,必有常人難容之量,作為一個帝國的掌舵者,如何鞏固國家基業(yè),為王朝的長遠做打算,又如何頂住內(nèi)外的壓力,以“女主”的身份主政,這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作為一名歷史工作者,在利用有限的史料來研究浩如煙海的歷史人物時,客觀、嚴謹?shù)膽B(tài)度是非常關(guān)鍵的;反之,主觀臆斷則是所有歷史工作者都要努力避免的。
注釋:
①以呂后故事作為借鑒在西漢時即已開始,如漢武帝處死鉤弋夫人的理由即是“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史記·外戚世家》)。
①《史記·呂后本紀》稱,呂祿、呂產(chǎn)欲發(fā)亂關(guān)中。《漢書·高五王傳》稱(方高后崩時)趙王呂祿為上將軍,呂王產(chǎn)為相國,皆居長安中,聚兵以威大臣,欲為亂?!顿Y治通鑒·高皇后》稱,呂祿、呂產(chǎn)欲作亂。關(guān)于這場所謂的政治動亂史學界多有辯證,可參考吳仰湘:《漢初誅呂安劉之真相辨》,江建:《漢初政治格局中的呂氏集團與諸呂之亂》等。
[1]司馬遷.史記[Μ].北京:中華書局,1959.
[2]趙翼.廿二史劄記(上冊)[Μ].北京:中華書局,1963.
[3]班固等,漢書[Μ].北京:中華書局,1962.
[4]呂思勉.秦漢史(上卷)[Μ].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司馬光等.資治通鑒[Μ].北京:中華書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