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雪璐
(湖北師范學院文學院,湖北黃石435002)
聲訓和因聲求義、訓詁方法和訓詁方式都是訓詁學中的重要術語,然而,長期以來不少學者往往將訓詁方法和訓詁方式等同起來,或者混淆了二者之間的界限。譬如,有人將聲訓視為訓詁方式,有人則將聲訓視為訓詁方法,有人甚至把聲訓與因聲求義等同起來。
1)認為聲訓是訓詁方法。例如,周大璞先生《訓詁學初稿》“釋義的方法”一節(jié)中認為:“釋義的方法,指的是探求詞語意義的方法。前人習慣地把它分為3類,即聲訓、形訓和義訓”[1]。馮浩菲先生《中國訓詁學》認為:“聲訓法是根據(jù)聲音關系訓釋詞義的釋詞方法。”[2]
2)認為聲訓等于因聲求義,是訓詁方法。例如,郭芹納先生《訓詁學》認為:“聲訓就是因聲求義,是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來訓釋詞義。”[3]周大璞先生《訓詁學初稿》認為:“聲訓就是因聲求義,即通過語音尋求語義?!壁w振鐸先生《訓詁學綱要》指出:“因聲求義又稱聲訓,是一種重要的訓詁方法……它的辦法是取音同或音近的字來解釋詞義。”[4]白兆麟先生《簡明訓詁學》認為:“因聲求義,舊稱聲訓或音訓,就是尋求讀音相同或相近的字來解釋詞義的方法。”[5]蘇寶榮、武建寧先生《訓詁學》認為:“‘聲訓’又叫做‘音訓’,就是‘因聲求義’,即用聲音相同或相近的字(詞)來解釋字(詞)的方法。”[6]
3)認為聲訓是訓詁方式。例如,張永言先生《訓詁學簡論》第4章:“訓詁方式和訓詁用語綜述”中將聲訓置于訓詁方式下分析[7]。周祖謨先生《漢語音韻學論文集》指出:“聲訓是從詞語的聲音方面推求詞義的來源,以音同或音近的詞為訓,說明其命名之所以然的訓詁方式?!保?]黎千駒先生《現(xiàn)代訓詁學導論》認為:“人們所說的訓詁方式,一般指形訓、聲訓和義訓?!保?]
聲訓究竟是訓詁方式還是訓詁方法?聲訓是否等同于因聲求義?我們認為,聲訓是訓詁方式,因聲求義則是訓詁方法,不宜混淆二者之間的界限,亦不能將二者等同起來。我們知道,學科成熟的標志之一,就是有一套完善且明晰的術語。如果訓詁學中的術語之間界限不明,甚至含混不清,這勢必影響到訓詁學學科的建設與發(fā)展,同時也將對訓詁學的教學、普及造成某些消極影響。
“聲訓”究竟是訓詁方式還是訓詁方法?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就得明確什么是“方法”,什么是“方式”,由此再來明確什么是訓詁方式,什么是訓詁方法。
先看“方法”和“方式”的區(qū)分?!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對“方法”的解釋是:“方法,指關于解決思想、說話、行動等問題的門路、程序等”;對“方式”的解釋是:“方式,說話做事所采取的方法和形式”。可以看出,方式偏重于一種表達的形式,即對于某一問題或某一思想,人們應該采取何種手法去表現(xiàn);方法則是用來解決某一個問題的,是門路、程序。再看什么是訓詁方法,什么是訓詁方式。黎千駒先生《現(xiàn)代訓詁學導論》指出:“所謂訓詁方法,是指人們在閱讀古代文獻的時候,往往會遇到一些陌生的、難懂的詞,這時就需要運用一定的方法來探求和詮釋這些詞的意義,使這個詞的意義由陌生到熟悉,由未知到已知。這種準確地探求和詮釋古代文獻詞義的方法就是訓詁方法。”“所謂訓詁方式,就是訓釋詞義時所使用的手段。換句話說,當人們已經(jīng)知道或者已經(jīng)考證出某個詞的意義時,就會考慮運用什么方式來解釋它?!崩柘壬謩e給訓詁方法和訓詁方式下了一個完整的定義。由此可見:訓詁方法注重的是探求和詮釋詞義的途徑;訓詁方式注重的則是詮釋某個詞的意義時所采用的形式。也就是說,當人們通過訓詁方法探求出某個詞的意義后,就會考慮用什么方式來表現(xiàn)它,這是一個解釋詞義時所采取的形式,采用何種形式,需要我們根據(jù)所解釋的詞義的類型,選擇不同的訓詁方式。
聲訓究竟是屬于訓詁方式還是訓詁方法,它是否等同于因聲求義,我們可以從以下2個方面來進行考察。
第一,從聲訓與因聲求義之間的關系來看:聲訓是因聲求義的濫觴,聲訓中隱含著訓詁方法的因素,人們由聲訓的原理而提出“右文說”,由右文說而發(fā)展到“音近義通”,因聲求義就是在“音近義通”原理基礎之上而形成的一種訓詁方法。
萌芽于先秦時期的聲訓,對詞語的解釋尚限于正文之內,例如:《周易·需·彖傳》:“需,須也?!薄抖Y記·中庸》:“仁者,人也?!薄傲x者,宜也?!彼麄兣c經(jīng)籍的內容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至秦漢時期,在一些訓詁專著中也出現(xiàn)了聲訓的訓釋方式,例如,《爾雅·釋言》:“履,禮也?!薄稜栄拧め屟浴?“矢,誓也?!痹S慎在《說文解字》中更是廣泛地運用聲訓來訓釋詞義,例如,《說文》:“天,顛也?!薄吧?,神也。”及至劉熙著《釋名》,該書運用了大量聲訓的方式來解釋詞義,探索語源,例如:《釋名·釋水》:“川,穿也,穿地而流也?!薄夺屆め屩輫?“涼州,西方所在寒涼也?!?/p>
先秦兩漢的訓詁學家對漢字聲音與意義的關系有了一定的認識,已經(jīng)開始想到用漢字的音義關系進行訓詁實踐,但對于聲訓的運用,原則上是以他們所處時代的語音為基礎的,以那個時代的語音為準則把訓釋詞與被訓釋詞聯(lián)系起來。對于漢儒來說,聲訓所必須的音同或音近完全只是他們憑感覺的自我發(fā)揮,他們雖然抓住了音同或音近這一線索,但由于他們對音韻認識的模糊性,使得他們運用聲訓時必然是隨意的。陸宗達和王寧先生《訓詁方法論》中就提到:“聲訓應當是用同根詞作訓釋詞,但漢代某些聲訓往往選用一些偶然同音詞附會其義,不能表明同根,需做具體分析?!保?0]這就是選擇上和實踐上的差異。我們認為,訓釋詞與被訓釋詞要有音近義通的關系才能構成聲訓,而先秦兩漢所謂的聲訓中,其“義通”往往只能是依靠聲訓著作者的主觀意識系連,這就給漢代的聲訓打上了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
隨著訓詁學和音韻學的不斷發(fā)展,到了清代,我國訓詁學研究進入繁盛時期,很多學者對音義關系有了更深的認識,再加上古音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們開始自覺運用一套嚴謹?shù)纳瞎乓粽Z音系統(tǒng)規(guī)則去研究和探求詞語的音同或音近關系。段玉裁認為:“圣人之制字,有義而后有音,有音而后有形。學者之考字,因形以得其音,因音以得其義。治經(jīng)莫終于得義,得義莫重于得音。”段玉裁深諳音近必義通之理,并自覺將其應用于訓詁實踐,在音近義通理論指導下運用系統(tǒng)的訓詁方法,用聲音和意義的聯(lián)系去探索同源詞,這必然使得利用音同或音近這一語音條件得到的音義關系更加準確和可靠,使得清代訓詁學者的研究碩果累累。
第二,從聲訓與因聲求義的功用來看:因聲求義可以探求連綿詞,而聲訓不能詮釋連綿詞;漢代的聲訓主要是作者用來尋求宣揚政治學說的思想依據(jù),清代的因聲求義側重于對語言文字本體的研究。
因聲求義可以探求連綿詞,而聲訓不能詮釋連綿詞。漢字是表意體系的文字,形與義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但文字終究只是記錄語言的符號,是語言的物質外殼。我們理解詞義如果僅僅靠其外在形式來探求詞義,則不免使我們的訓詁工作陷入困境。“因聲求義”作為一種利用漢字古音為線索分析和探求古義的訓詁方法,就充分利用了語音的內在形式。其理論依據(jù),來源于漢字的“音近義通”。荀子曰:“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边@準確地概括了聲音和意義關系在初始階段所表現(xiàn)出來的偶然性與隨意性。然而,聲音和意義一旦約定俗成后,為發(fā)揮其交際的職能,就要求它們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但是,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人類思維的不斷深化,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科技的不斷發(fā)展,人們必須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詞來反映新事物以使語言能夠適應新的社會交際的需要。由于語言具有類推作用,因此,人們在約定了某個聲音為某個事物的名稱之后,就會把與這個事物有關的其它事物用相同或相近的聲音來表示。這樣就造成了音近義通,也就為“因聲求義”提供了理論基礎。音近義通的3種表現(xiàn)形態(tài),黎千駒在《現(xiàn)代訓詁學導論》中總結為:“同源詞之間的音近義通、連綿詞不同書寫形式之間的音近義通、借字與本字之間的音近義通”。正是因為音近義通有此3種表現(xiàn)形式,從而構成了因聲求義的3個重要作用:探求語源、解釋連綿詞和闡明通假。
比較而言,聲訓除了被公認為是用來揭示詞語在其命名之初的“所以之意”即闡釋語源之外,有些學者還認為聲訓具有指明假借的功能。如,“《爾雅》中對《詩經(jīng)》的注釋:‘矢,誓也’,‘務,侮也’”等。雖然這是為解釋一些特定的用字現(xiàn)象而人為地擴大了聲訓的范圍,但這至少說明聲訓能夠指明假借。而對于解釋連綿詞,聲訓就有些無能為力了。王念孫在解釋連綿詞時指出:“凡連語之字,皆上下同義,不可分訓;說者望文生義,往往穿鑿而失其本指?!蔽覀冊谟涗浾Z言時,有時用2種或多種形體不同的同音詞記錄同一個意思,這時候,字形就只能作為記錄詞的一個符號而存在。例如:“仿佛”可作“彷彿”、“髣髴”;“頻繁”亦可作“便蕃”、“便煩”、“便繁”、“頻煩”。遇到這種情況,王念孫認為,“大抵雙聲疊韻之字,其義即存乎聲,求諸其聲則得,求諸其文則惑矣”。因此,這時,我們可以通過因聲求義,利用音韻學的相關知識,分析出連綿的形式,探求出連綿詞的意思。例如,黎千駒先生《論語導讀·后記》指出:
《論語·述而》:“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p>
“文莫”長期以來主要有四種解釋:一是“文莫”為兩個詞,其中“莫”為“無”。何晏《論語集解》:“莫,無也。文無者,猶俗言文不也。文不吾猶人也者,言凡文皆不勝于人也。孔曰:‘身為君子,己未能也。’”二是“文莫”為兩個詞,其中“莫”為疑辭。朱熹《論語集注》:“莫,疑辭。猶人言不能過人而尚可以及人。未之有得,則全未有得。皆自謙之辭?!比恰拔哪睘閮蓚€詞,其中“莫”為“其”字之誤。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莫’蓋‘其’之誤,言文辭吾其猶人也,上下相應。猶《左傳》‘其將積聚也’,其與也相應也。”四是“文莫”為一個詞。程樹德《論語集釋》引劉臺拱《論語駢枝》曰:“《丹鉛錄》引晉欒肇《論語駁》曰:‘燕齊謂勉強為文莫。’又《方言》曰:‘侔莫,強也。北燕之外郊,凡勞而相勉,若言努力者,謂之侔莫?!浮墩f文》:‘忞,強也?!畱H,勉也?!瘡胱x若旻,‘文莫’即‘忞慔’,假借字也?!稄V雅》亦云:‘文,勉也。’黽勉、密勿、蠠沒、文莫,皆一聲之轉?!?/p>
按,“文”上古屬文部、明紐,“侔”屬幽部、明紐,“忞”屬文部、明紐,“文”、“侔”、“忞”為雙聲,“文莫”、“侔莫”、“忞慔”是同一個聯(lián)綿詞的三種書寫形式,《方言》寫作“侔莫”,《說文》寫作“忞慔”,意思都是“勤勉;努力”。因此第四種解釋是對的?!拔哪岐q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币馑际恰霸谇诿惴矫嫖液蛣e人差不多。身體力行做一個君子,那我還沒有做到?!保?1]
黎千駒先生通過“文莫”的聲音線索分析而認為,“文莫”、“侔莫”、“忞莫”是同一個連綿詞的3種書寫形式,《方言》寫作“侔莫”,《說文》寫作“忞慔”,意思都是勉強、努力。顯然,以上探求詞義的工作,是因聲求義的過程,也是訓詁方法實踐的過程,然而這個過程是簡單的聲訓無法完成的,從性質上來說,聲訓作為解釋詞義的一種方式無法對詞義進行探索;從功能上來說,聲訓作為單字訓單字,也無法對連綿詞進行解釋。因此,我們說,聲訓是不能詮釋連綿詞的。
漢代的聲訓主要是作者用來尋求宣揚政治學說的思想依據(jù),清代的因聲求義側重于對語言文字本體的研究。我國最早使用聲訓來詮釋詞義可追溯到先秦時期,《周易》、《論語》、《爾雅》等著作中都依稀可見聲訓的影子;發(fā)展到漢代,聲訓作為一種訓詁方式已經(jīng)被廣泛地運用,不僅許慎著《說文解字》時多處用到聲訓,漢代還出現(xiàn)了聲訓集大成者的《釋名》,同時期的還有《春秋繁露》、《白虎通義》、《風俗通》等都含有大量的聲訓材料。從訓詁學角度來看,其聲訓的目的都是為了尋求詞的語源,然而其直接目的卻是借用聲訓來宣揚封建意識形態(tài),為當時的政治服務。例如:《釋名·釋長幼》:“女,如也,婦人外成如人也。故三從之義,少如父教,嫁如夫命,老如子言?!薄栋谆⑼x》:“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薄墩f文解字》:“火,燬也?!薄栋谆⑼x》:“火之言委隨也,言萬物布施。火之言化也,陽氣用事,萬物變化也。”
以上三家的聲訓都可謂是以說明語源的方式來闡述自己的價值觀、哲學觀和政治觀。劉熙對“女”的聲訓,體現(xiàn)了當時對女性的“三從”觀念;《白虎通義》對“王”的聲訓,體現(xiàn)了君權至上的觀念;《說文》和《白虎通義》中對“火”的解釋各不相同,其語源亦不相同,對同一個詞生出2個來源的解釋,這就體現(xiàn)出了漢代聲訓的牽強附會和主觀隨意性。由此可見,漢代人使用聲訓,其目的不是為了文字音義關系的探求,而是以闡發(fā)經(jīng)文的“微言大義”為要務,宣揚自己的哲學觀、政治學說以及價值取向,以迎合統(tǒng)治者的心理以及適應當時的政治需要。這樣,漢代的聲訓就都深深打上了訓釋者的主觀烙印,這種聲訓與清儒的因聲求義有著本質的區(qū)別。戴震說:“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志?!保?2]錢大昕指出:“夫窮經(jīng)者必通訓詁,訓詁明而后知義理之趣。后儒不知訓詁,欲以鄉(xiāng)壁虛造之說求義理所在,夫是以支離而失其宗?!保?3]由此可見,清儒因聲求義這一訓詁方法,是基于對文字音韻實實在在的研究而得出的相對理性的語言文字的訓釋,繼而通過對文字語言的訓釋達到通經(jīng)致用的目的。因此,聲訓不等于因聲求義,聲訓是訓詁方式,因聲求義是訓詁方法。
[1]周大璞.訓詁學初稿[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224.
[2]馮浩菲.中國訓詁學[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5:335.
[3]郭芹納.訓詁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53.
[4]趙振鐸.訓詁學綱要[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89.
[5]白兆麟.簡明訓詁學[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4:78.
[6]蘇寶榮,武建寧.訓詁學[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5:57.
[7]張永言.訓詁學簡論[M].武漢:華中工學院出版社,1985:134-135.
[8]周祖謨.漢語音韻學論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7:126.
[9]黎千駒.現(xiàn)代訓詁學導論[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65,194,215.
[10]王寧,陸宗達.訓詁方法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78.
[11]黎千駒.論語導讀[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622.
[12]戴震.東原集·與某書[M].濟南:齊魯書社,1997.
[13]錢大昕.潛研堂集·左氏傳古注輯存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