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圣鐘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歷史地理研究所,重慶 400715)
中華書局1965年5月版的 《后漢書·郡國志》巴郡條“魚復縣捍水有捍關”,其后劉昭注文曰:“史記曰,楚肅王為捍關以拒蜀”[1],筆者經(jīng)考證認為,劉昭的這條注文與相關史實不符,不應放置于巴郡魚復縣下,應放置于南郡佷山縣條下,中華書局版《后漢書》點校時未進行校勘,是為一誤。
捍關在文獻中或?qū)懽鳌扒りP”,或?qū)懽鳌昂搓P”。中華書局1972年版《史記》卷40《楚世家》載“肅王四年,蜀伐楚,取茲方,于是楚為捍關以距之”,注文《史記正義》引《古今地名》載:“荊州松滋縣古鳩茲地,即楚茲方是也”[2],楚之茲方為古之鳩茲,古之鳩茲即今湖北松滋縣,根據(jù)蜀取茲方和楚肅王筑捍關這兩大歷史事件的因果關系來看,捍關的修筑應該不會距離今湖北松滋太遠,或者可以說楚肅王四年 (前377)所修筑的捍關應該在今湖北省松滋縣左近。
那么楚肅王所筑捍關究竟在哪呢?中華書局版《后漢書·公孫述傳》唐李賢注捍關“史記曰楚肅王為捍關以據(jù)蜀,故基在今硤州巴山縣”[1],中華書局版《史記·張儀列傳》注引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載捍關“在硤州巴山縣界”[2],中華書局版《括地志》稱“捍關,今峽州巴山縣界故捍關是”[3],中華書局版《資治通鑒》捍關條下注引《史記》“楚肅王為捍關以拒蜀,故基在今峽州巴山縣”[4],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載“硤州巴山縣,古捍關,楚肅王拒蜀處”[5],中華書局2007年版《太平寰宇記》卷147長陽縣條載“廢巴山縣,在縣南七十里。本佷山縣地,即古捍關,楚肅王拒蜀之處”[6],雍正《湖廣通志》載長陽縣古捍關“在縣南七十里,本佷山縣地,楚肅王立以拒蜀”[7]。可見文獻記載的楚肅王所筑捍關總是與“硤州巴山縣”、“峽州巴山縣”、“佷山縣”等地名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硤”州即“峽”州,唐、宋時期的峽州治今湖北宜昌市,唐時巴山縣即由古之佷山縣改置,治地在今湖北長陽縣南,這充分說明楚肅王拒蜀所筑捍關應在今長陽縣境內(nèi),在東漢則屬南郡之佷山縣。
說楚肅王所筑捍關在佷山縣 (今長陽縣境)境內(nèi)還有一條材料可供印證,西漢人劉向所集錄之《戰(zhàn)國策》載張儀說楚王“捍關驚,則從竟陵已東,盡城守矣”[8],則說明捍關應位于竟陵以西之近旁。
關于竟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戰(zhàn)國策》載應侯勸說白起時,稱頌其伐楚之功說“拔鄢、郢,焚其廟,東至竟陵”[8],中華書局本《史記·六國年表》載秦昭襄王二十九年(前278)“白起擊楚,拔郢,更東至竟陵”[2],而《史記·白起列傳》也有相似的記載“攻楚,拔郢,燒夷陵,遂東至竟陵”[2],竟陵之名屢見諸史籍,可見竟陵早在戰(zhàn)國時就已為人所熟知。關于竟陵的方位,《戰(zhàn)國策》竟陵后注文載 “屬江夏”,又云“竟陵在郢州長壽縣南”[8],唐郢州長壽縣治今湖北省鐘祥市,郢州長壽縣南當在今鐘祥市之南;又《史記》竟陵后注文引《史記正義》載“故城在郢州長壽縣南百五十里”[2],則張守節(jié)對竟陵故城的位置的界定較《戰(zhàn)國策》注文更為具體,但也未點明究竟在何地。已有論著中,或?qū)?zhàn)國時竟陵處所語焉不詳,如潘新藻《湖北省建制沿革》僅確定漢代竟陵縣轄區(qū)包括湖北省天門、京山南境、鐘祥南部,但未詳竟陵治地處所[9],童恩正《古代的巴蜀》以竟陵在今湖北天門市[10],李曉杰《戰(zhàn)國秦縣新考》主要談論竟陵之設置與沿革,對其治地未予關注[11];或僅列其大致方位,如楊寬《戰(zhàn)國史》以竟陵在今湖北省潛江市西北[12],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將竟陵定點于今湖北省潛江市東荊河注漢水河道以西、漢水南岸一帶[13],惜未有詳細的考證過程。對古竟陵之地進行詳細考證的,當數(shù)石泉先生,他在《古竟陵城址新探》中,利用文獻和江漢間地形地貌狀況進行了考證分析,認為古竟陵城當在今湖北鐘祥縣豐樂鎮(zhèn)一帶[14],此說較前述各說更為可信。
在弄清了竟陵地理位置之后,我們再回頭來分析捍關與竟陵的位置問題。根據(jù)《戰(zhàn)國策》所載,一旦捍關不守,則竟陵以東地區(qū)就危險了,由此可知,捍關當在竟陵以西無疑,且相距較近。佷山捍關位于今湖北長陽縣境內(nèi),湖北長陽縣位于鐘祥縣豐樂鎮(zhèn)以西,長陽之于鐘祥豐樂鎮(zhèn)的距離,要比奉節(jié)之于鐘祥豐樂鎮(zhèn)的距離為近,佷山捍關失守對楚竟陵以東地區(qū)的威脅更大。因此從距離上來說,也應以佷山捍關為楚肅王所筑之捍關。近世一些專家學者在論著中談及捍關時,也支持楚捍關位于佷山縣境內(nèi)的觀點,如童恩正先生《古代的巴蜀》[10]、吳致華《四川古代史》[15]等。
巴郡魚復縣又有捍關,魚復捍關最早見于《東觀漢紀》與《水經(jīng)》,《東觀漢紀》為東漢時的劉珍等人所撰,其文載李熊說公孫述“東守巴郡,拒捍關之口”[16]?!端?jīng)》相傳為東漢桑欽所著,清代學者考證為三國時人所作,而酈道元為《水經(jīng)》作注則又是北魏時期的事情了。在中華書局版王先謙校注的《合校水經(jīng)注》中,《水經(jīng)》原文載“(江水)又東出江關入南郡界。江水自關東逕弱關、捍關”[17]。此后文獻多載魚復有捍關,如晉代常璩《華陽國志·巴志》載“巴楚數(shù)相攻伐,故置捍關、陽關及沔關”[18],南朝劉宋時范曄著《后漢書》,捍關均載于魚復縣下,如《后漢書·郡國志》載“魚復捍水有捍關”[1],《后漢書·公孫述傳》載“東拒捍關,拒巴郡之口”,“東拒捍關,于是盡有益州之地”[1],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江水注》則載“魚復捍關,臨江據(jù)水,實益州福禍之門”[17]。而最早涉及佷山捍關的則為西漢中期司馬遷的《史記》,兩相比較,佷山捍關見于記載的時間也明顯早于魚復捍關,這或可說明佷山捍關出現(xiàn)的時間要早于魚復捍關,魚復捍關為后起之說。
說魚復捍關為后起之說,還有一些相關材料可提供佐證。東漢人班固在撰寫《漢書》之時,提到巴郡魚復縣時載“魚復,江關,都尉治”[19],此處只載“江關”而未載捍關;倘若魚復另有一捍關,則班固斷無不記載之理,這說明西漢時只有江關而無捍關。至于《后漢書》、《華陽國志》、《水經(jīng)注》所載之魚復捍關,有學者認為“捍關”當為“江關”之誤,“江關”、“捍關”?;旆Q,故改“江關”為捍關[18],筆者以為此說有一定的道理。江關轉(zhuǎn)稱為捍關,當是始自東漢之時,魚復捍關始見于史籍,自《東觀漢紀》始,該書載李熊勸說公孫述據(jù)蜀時說“東據(jù)巴郡,據(jù)捍關之口”[10],從這條文獻分析,這里的“捍關”,應位于巴郡的轄區(qū)內(nèi),且位于巴郡東部邊界處,漢代在巴郡魚復縣設有江關,并置江關都尉治此,此關當有控扼長江水路之責。 而“捍關”之“捍”,乃“捍敵之捍”[20],地處魚復縣的江關,對公孫述而言,自然具有防捍其東來犯之敵的作用,故此李熊遂以“捍關”稱呼江關,以此顯示此關于蜀地之重要性。此后常璩 《華陽國志》、《后漢書》在論及魚復縣關隘時,多稱道捍關,江關之名遂不見記載。有人也許會說,《水經(jīng)注》中所引《水經(jīng)》原文中,江關、捍關并見于經(jīng)文。不過關于這段并載江關、捍關的經(jīng)文,其實是有爭議的,王先謙校注《水經(jīng)注》時,將“(江水)又東出江關入南郡界。江水自關東逕弱關、捍關”之文當做《水經(jīng)》經(jīng)文,但官本及清代刻本則將此段文字置于前一卷的注文中,上接“夏后疏鑿者”之后,[17]因此這段文字究竟是《水經(jīng)》原經(jīng)文,還是酈道元的注文,目前仍然無法確定,故此,《水經(jīng)注》中江關、捍關并列的記載,不能當做將江關、捍關界定為兩個關隘的依據(jù)。
有了以上的分析,我們基本可以肯定,所謂魚復捍關,其實就是西漢時的江關,只不過到了東漢后,其名稱有所變易,改稱為捍關而已。其出現(xiàn)的時間很晚,故魚復之捍關與楚肅王無涉。故《后漢書·郡國志》后劉昭注文“史記曰,楚肅王為捍關以拒蜀”,自然不應放置于巴郡魚復縣下。又據(jù)前文的分析,楚肅王所筑捍關當為佷山捍關,因此,應劭此段注文當置于南郡佷山縣之后。后世許多學者不明究竟,以《后漢書·郡國志》劉昭注為依據(jù),斷定魚復捍關為楚肅王所筑之捍關,其實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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