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棟亮,康麗瀅
(河北民族師范學院 社科部,河北 承德 067000)
《孽海花》[1]是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也是晚清諷刺小說的一部代表作。但與其它諷刺小說不同的是,它還被視作一部歷史小說。因為《孽海花》具備的“史傳”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作者記錄歷史的責任和撰寫史書的意識。該特點充分展現(xiàn)了歷史小說的特性,正因為如此,該作品具備一定的史料價值。
《孽?;ā分械闹匾宋锝瘀┣?,是同治朝的新科狀元,娶妻張氏,有妾傅彩云。以中國傳統(tǒng)禮俗為分析工具,來透視金氏婚姻中妻與妾的特點,在禮俗文化的視野下分析晚清傳統(tǒng)士人婚姻中妻和妾。
一般意義而言,中國傳統(tǒng)社會被認定為禮俗社會。[2]禮俗社會是指以民間生活習俗為基礎,以禮治為主導,實施秩序管理。禮俗傳統(tǒng)源于生活,同時又規(guī)范著生活。禮俗雖并列而稱,但禮與俗并不能完全等同,禮為典章制度,俗是風俗習慣,清代學者孫詒讓指出,“禮俗當分兩事,禮謂吉兇之禮……俗謂土地之習”。[3]
禮與俗還可以用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在《農民社會與文化》一書中提出的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概念來對應闡述。大傳統(tǒng)是由上層知識分子提煉的思想體系或制度化的意識形態(tài),它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主流,具有系統(tǒng)性、穩(wěn)定性和導向性;小傳統(tǒng)是下層民眾在生活中自發(fā)形成的社會風習,它植根于民眾的生活,貼近社會生活的實際,富有自發(fā)性、多樣性和易變性。它與大傳統(tǒng)有一定距離,具有相對獨立性。自然,禮與大傳統(tǒng)相對應,也就是儒家的倫理思想,是傳統(tǒng)中國人用以定親疏、別尊卑、辨是非的準則,用來統(tǒng)治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俗與小傳統(tǒng)相對應,滲透于社會生活的行為習慣之中,也是世俗社會普遍認可的行為規(guī)范。
在《說文解字》中對于“妻”的解釋是“與夫齊者”,在《白虎通·嫁娶》中解釋的更為明確:“妻者何謂,妻者齊也,與夫齊體,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4]它們二者表達大致意思是與夫君地位平等、夫妻同氣連枝、榮辱與共。在父系男權社會里,夫妻之間地位的真正平等是不可能,但傳統(tǒng)士人特別是官員階層,其妻確實與夫是榮譽與共的。作為官員的妻子,隨丈夫官職的升遷,其封號也是不同的。據(jù)《禮記·曲禮》載:“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庶人曰妻”。[5]后來更發(fā)展到“秩官即分九品,命婦亦有七階”之說。七階就是:“一品曰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痹谛≌f中,金雯青的妻子張氏就是朝廷封的誥命,但到底是何稱謂,小說中并沒有明確交代。誥命封號的存在是傳統(tǒng)社會禮制的典型反映。
中國古代婚姻文化內涵豐富,且具有鮮明特色。古代傳統(tǒng)婚姻注重禮儀程序輕視內容實質,只有舉行正式儀式的婚姻才會被社會和家庭認可,即“婚姻之道,謂嫁娶之禮?!薄抖Y記·昏義》、《唐律》和《明律》,明確記載"婚"的程序為: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和親迎,也稱“六禮”。從這一套禮儀來看,婚姻程序是比較繁瑣的,但正是在繁瑣的程序中傳統(tǒng)婚姻才被賦予了合法的名分。傳統(tǒng)婚姻中娶妻的儀式是相當隆重的,這點在小說中反映地特別真切。金雯青要作為使臣出洋,其妻由于身體原因不便跟隨,便迎取傅彩云以妻子的身份跟隨出洋。妾以妻身份迎娶,儀式很隆重:
“到了這日,…夫人就命安排一頂彩轎,四名鼓樂手,去大郎橋巷迎娶傅彩云。不一時,門前簫鼓聲喧,接連鞭炮之聲、人聲、腳步聲,但見四名轎班,披著紅,簇擁一肩綠呢挖云四垂流蘇的官轎,直入中堂停下。夫人早已預備兩名垂髫美婢,各執(zhí)大紅紗燈,將新人從彩轎中緩緩扶出。但見顫巍巍的鳳冠、光耀耀的霞帔,襯著杏臉桃腮、黛眉櫻口,越顯得光彩射目,芬芳撲人,真不啻嫦娥離月殿、妃子降云霄矣?!盵1]52
從這些描述中我們看到兩個“禮”的重要因素:轎子和鳳冠霞帔。轎子在清代不僅作為重要的交通工具存在,它還是封建等級秩序的體現(xiàn),綠呢封頂?shù)霓I子只有官員才能用;鳳冠霞帔也不是尋常富家女子所能擁有的,只有有封號的的婦人才能穿戴。因此,無論是轎子的形制還是女子的服飾都把“禮”確定的等級概念體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娶妻的儀式確定了妻的名分,同時也規(guī)定了妻的義務,這一點在小說中有充分體現(xiàn)。在金雯青去世后,傅彩云天天夜不歸宿與正室張氏發(fā)生了沖突,從而引發(fā)了一段有意思的對話:
“‘現(xiàn)在比不得老爺在的時節(jié),可以由著你的性兒鬧。你既要守節(jié),就該循規(guī)蹈矩,豈可白天未滿,整夜在夜,成何體統(tǒng)!’彩云不等張夫人說完,別轉臉冷笑道:‘什么叫做體統(tǒng)?動不動就抬出體統(tǒng)來嚇唬人!你們做大老母的有體統(tǒng),盡管開口體統(tǒng)、閉口體統(tǒng)。我們既做了小老母早失了體統(tǒng),哪兒輪得到我們講體統(tǒng)呢! ’”[1]200
所謂體統(tǒng)在這里是指傳統(tǒng),也就是做為正妻應該履行的忠貞侍夫義務,無論丈夫存活與否。從二人的對話以及迎娶傅彩云的過程我們可知,正室妻子以禮的程序步入婚姻的大門,在婚姻中享受著禮的榮譽,并需恪守禮的傳統(tǒng)??傊奘桥c禮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中國傳統(tǒng)社會自唐宋以來,很多文人雅士與妓過從甚密。從李白、元稹、白居易到范仲淹、晏殊、歐陽修、柳永、蘇軾、黃庭堅、陸游、辛棄疾,乃至關漢卿、馮夢龍等文人概莫能外,演繹了一些民間佳話。有清一代,朝廷雖明令禁止官員嫖妓,清中后期禁令逐漸廢弛文人、包括官僚階層普遍狎妓,就連文學大師胡適也曾是與妓女往來甚密的放蕩青年。[6]但不管他們與妓關系如何親密,在記載這些大文豪的正史當中很難看到妓的存在,后人多從野史當中去追尋她們的影子。
不談傳統(tǒng)社會文士、官僚等狎妓的原因,但有一點非常明確的:讀書人乃至文人出身的官僚階層狎妓是與儒家傳統(tǒng)倡導的“禮”相違背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是,傳統(tǒng)禮制培育出來的知識階層乃至學者型官員普遍地脫“禮”入“俗”,這從小說中的重要人物金雯青及其相關人物多納妓為妾可以反映出來,這是古代文人風習在清代的演變。[7]也就是說,在清代妓與妾經(jīng)常相互演變,并在世俗的視野中出現(xiàn)。
在世俗視野中出現(xiàn)的妾,其行為也多從俗。從上文傅彩云與正室張氏的沖突言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傅彩云自己也認為妾地位低下,沒有資格入“禮”,只能從“俗”。這一點在金雯青與傅彩云言語沖突中也再次反映出來:
“‘可是我倒要問聲老爺,我到底算老爺?shù)恼弈?,還是姨娘?’雯青道:‘正妻便怎么樣?’彩云忙接口道:‘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丑,壞了你的門風,教從此做不成人、說不響話,那也沒別的,就請你賜一把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嗟溃骸棠锬??’彩云搖著頭道:‘那可又是一說。你們看著姨娘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候抱在懷里、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一不好,趕出的,發(fā)配的,送人的,道多著呢!就講我,算你待我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當初討我的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么三從四德、七貞九烈……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放我一條生路……’?!盵1]138-139
從言語對話中,我們可以分析,作為妾身份的傅彩云還是比較注重禮制之名的,但因為沒有禮的“名”,所以也沒有打算做禮制內的“分”(分內之事)。因此,傅彩云最終在金雯青死后脫離了金家并走向了社會。妾來源于“俗”,最終又還于“俗”。
綜上所述,禮與俗雖然有其共同淵源,但二者還是有很多不同。如前所述,禮的作用是定親疏、別尊卑,作為生活中文化制度有很多時候是不可逾越的?!岸Y”“俗”有別,決定了婚姻中妻與妾的不同,作為級別不同的配偶其思想與行為也是有很大差異的,這一點從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從深層次意義上講,中國的禮俗文化,不僅決定了中國人的一些行為習慣,而且塑造了中國人在婚姻問題上特有的一些價值觀,如婚姻中婦女地位與名分的問題。傳統(tǒng)士人婚姻中來源于“禮”的妻,與于妾相比雖然享受著來自“禮”的榮耀,同時也受到了“禮”的束縛,特別是丈夫死后很難改嫁;與此相對照的妾,雖然來自于“俗”,在儀式上沒有“禮”的光鮮亮麗,但她受到禮制內的束縛也輕,能相對容易地把自己解脫出來。在傳統(tǒng)禮俗社會中,無論是妻還是妾其實都是受壓制的對象。從傳統(tǒng)禮俗婚姻分析中國婦女的解放,有學者說,中國婦女的解放,追根溯源是個性的解放,[8]此言不謬。更深層次而言,個性解放應當以文化的變革為先導,以價值觀的塑造為根本,這是中國社會個體個性解放實現(xiàn)的基礎。
[1] 曾樸.孽?;╗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2010.
[2] 劉志琴.禮俗文化再研究[A].梁景和.中國社會文化史的理論與實踐[C],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104.
[3] 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71.
[4] 陳立.白虎通(卷十)[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 李惠玲,呂友仁.禮記[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6] 張文祿.大師胡適也曾是放蕩青年[J].文史博覽,2012,(5).
[7] 溫文芳.晚清“妾”之地位及婚姻狀況——以《申報》1899-1909年“妾”之典型案例為中心[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3).
[8] 梁景和.現(xiàn)代中國社會文化嬗變論綱(1919-1949)——以婚姻·家庭·婦女·性倫·娛樂為中心[Z].第二屆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文化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未刊稿: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