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社
(陜西學前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系,陜西西安 710100)
在歷史研究中,口述歷史與個人回憶之所以可貴,就在于它能為我們提供文獻無征而僅為個別當事人所知的私房隱秘資料。然而,若當事人信口開河甚至有意無意作偽的話,則只能導致治絲愈棼而使歷史真相更加湮沒不彰。倘若研究者對口述及回憶資料不加辨別就照搬引用,甚或據(jù)之作進一步的衍伸推論,恐怕就不僅僅是難以獲得真知的問題,大概還會造成謬種流傳、貽害后世的惡果吧。
以此思路去考察,所謂楊虎城反蔣的“箱根計劃”顯然屬于文獻無征、真?zhèn)坞y辨的私密事體。雖然披露“箱根計劃”的零星文字出現(xiàn)很早,但長期以來,研究楊虎城生平和西安事變的學者們,對此一直持審慎旁觀的態(tài)度。進入21世紀后,楊瀚所著《楊虎城大傳》和賈自新編撰的《楊虎城年譜》均照錄了“箱根計劃”的回憶文字,但未作進一步評論。另有研究者曾著文討論“箱根計劃”,并聲稱“楊虎城回國后歸附蔣介石,參加軍閥混戰(zhàn),乃至主政陜西,都是有目的、有步驟實施的,西安事變的爆發(fā)更與該計劃有著深刻的內在聯(lián)系?!保?]601如此以來,“箱根計劃”的相關問題便不能不在學術上有一個交代,因為它不僅僅涉及到一件具體史事的有無真?zhèn)?,更直接影響到?928—1936年間楊虎城軍政活動的認知和評判問題。為此,筆者草撰此文,其宗旨無非兩端:一是詳細考辨“箱根計劃”之真?zhèn)?,以有助于準確評價西安事變前8年間楊虎城的所作所為;二是以此為例,申述歷史研究中資料鑒別之重要性,并特別提請學界對口述回憶資料中較普遍存在的“觀念性作偽”現(xiàn)象,亟需引起高度的關注與警惕。
欲考察“箱根計劃”之真?zhèn)?,首先須核查有關該計劃的資料來源和出處問題。早在1986年,張波所著《楊虎城將軍軼事》便曾提及1928年楊虎城旅居日本期間與連瑞琦在東京“熱切的密談中國革命、國共合作、聯(lián)合抗日、建立真正的革命軍隊,以及共產(chǎn)黨左右傾機會主義造成的危害等問題?!保?]112該書雖未使用“箱根計劃”這一稱謂,但從其文字所記述的基本情節(jié)來看,顯然是依據(jù)連瑞琦回憶錄的記載加工而成。
1987年,“十七路軍中共黨史資料征編領導小組”主編的《丹心素裹》中,收錄有連瑞琦的《楊虎城部參加中原大戰(zhàn)前后》一文,內中提及之“東京計劃”,[3]130即所謂的“箱根計劃”。稍后,“陜西黨史資料叢書”第26輯《中國共產(chǎn)黨在國民黨第十七路軍中的活動(回憶資料卷1923—1936)》一書,亦據(jù)前書原文編錄了連氏此文,然兩書編輯者均未說明連文的來源。
1991年,《文史資料選輯》第23輯(總123輯)收編了連瑞琦的長文《與楊虎城共同反蔣的片段回憶》,對楊、連二人擬定“箱根計劃”及后來實施情況有頗為詳細的記載,[4]18-36編輯者則言明該文選自連瑞琦先生晚年的長篇自傳體回憶錄。十余年后,《我所知道的楊虎城》一書匯錄了許多回憶材料片段,其中亦節(jié)錄了連氏此長文的少部分。[5]61-66
據(jù)筆者所見,迄今為止,在有關楊虎城的史料中,除連氏回憶錄外,目前尚未見到其他直接言及或可間接印證“箱根計劃”的相關文字。所有關于該計劃的史料來源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連瑞琦晚年所寫的長篇回憶錄。因此,我們雖不能貿(mào)然斷言該計劃純系虛構,卻也無法證實此計劃確為史實。照一般史學研究的慣例,“孤證不立”是人所俱知的基本原則。僅據(jù)此原則,起碼我們有理由對連瑞琦的回憶表示懷疑而未敢盲信。個別研究者依據(jù)諸書收錄的連文不同片段互相比證,即斷言楊、連在日本密談是“不爭之實”,認定“箱根計劃”確有其事,[1]601不僅結論下得太過倉促,而且犯了循環(huán)論證的大忌。
當然,僅據(jù)一條“孤證不立”的原則自然不足以對“箱根計劃”做出真?zhèn)闻袛啵覀冞€需進一步從各方面進行綜合考辨,才能得出較準確的結論。
據(jù)連瑞琦回憶:“1929年1月間,我于楊宇霆反蔣失敗后逃到日本東京,住在久世山好屋。過了幾天,忽然楊虎城來找我,他首先問我跑到哪里去了?說他自去冬就來找過我?!边B瑞琦(1897—1984),字仲玉,陜西澄城北酥酪村人,1920年畢業(yè)于浙江公立醫(yī)藥專門學校,次年受楊虎城等資助赴德留學,1925年回國。1926年后曾任武漢政府總政治部社會股股長、武昌善后委員會主席、漢陽兵工廠政治部主任等職。此后追隨鄧演達等,長期從事反蔣活動,系“第三黨”重要人物。楊虎城與連瑞琦早年相識,兩人關系亦相當不錯。連氏稱,他們兩人在東京見面,各自談了自己來日本的情況后,楊虎城就說:“我也是被逼逃出來的,想請你陪我去蘇聯(lián)找斯大林,和他談談中國革命的問題?!边B則謂:“革命軍人一定要抓槍桿。你中文不通,俄文不懂,到蘇聯(lián)去研究馬列主義理論是不適宜的。你去蘇聯(lián)一趟,戴上一頂紅帽子,回來后,軍隊里不能再進去,這是我不同意你去蘇聯(lián)的理由?!边B氏聲稱,他建議楊虎城:“不能去蘇聯(lián),要回國去抓隊伍,盡一切力量在西北建立武裝革命根據(jù)地?!薄澳慊貒衍婈犠サ绞掷铮O法到西北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練10萬革命軍,同共產(chǎn)黨聯(lián)合起來,推翻蔣介石的反革命政權。萬一失敗,可以退到蘇聯(lián)。這樣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贝撕?,楊虎城與連瑞琦、胡珮芬夫妻曾去日光、箱根等處“以觀風景為名,實則是研究楊回國的問題。”據(jù)說,在多次密談的基礎上,楊、連二人在箱根車站候車室里擬定了一個回國反蔣的計劃,此即所謂的“箱根計劃”。該計劃的內容要點共有6條:“(1)楊虎城決定回到部隊,并約我一同回國去活動。(2)部隊脫離馮玉祥,直屬南京中央,歸蔣介石直接指揮,以圖擴充發(fā)展。(3)盡一切力量,使部隊回到西北,建立革命根據(jù)地。(4)部隊干部,盡量吸收武漢政府退下來的青年干部,主要是未公開的共產(chǎn)黨員與國民黨左派。(5)利用反動派內部矛盾,擴展革命勢力;同時聯(lián)絡友軍,互相幫助。(6)部隊中的共產(chǎn)黨活動,一律采取秘密方式,萬一暴露,設法送往安全地帶?!保?]18-20
連氏此段回憶文字雖不多,漏洞和破綻卻著實不少。(一)時間上的前后抵牾與彼此矛盾。1928年4月底,楊虎城攜新婚三個月的妻子謝葆真及秘書米暫沉,由上海乘“長崎丸”號客輪東渡日本觀光“休養(yǎng)”。他們一行先至神戶,5月7日抵達東京,住市外岡山。半年多以后,楊虎城返回國內。其回國時間,過去研究者多依據(jù)回憶材料定為11月16日,現(xiàn)據(jù)1928年12月30日《革命軍人朝報》援引南京27日電信報道,應厘定為12月23日乘“長崎丸”返抵上海,26日夜乘滬寧快車到達南京。
連瑞琦聲稱他逃去東京是在楊宇霆反蔣失敗之后,而東北歷史上著名的“楊常事件”發(fā)生于1929年1月10日晚。自“皇姑屯事件”后,張學良與楊宇霆在對日關系、結束內爭、東北易幟以及權力分配等問題上沖突逐漸激化,而楊仍鋒芒外露、伸手攬權,遂與常蔭槐同時被少帥處決于大帥府內老虎廳。連文中所謂“楊宇霆反蔣失敗”,此之謂也。蓋此前在東北易幟問題上,小張主張歸附中央與國民黨合作,而楊則視蔣介石及南京國民政府“只能唱高調,對于實際建設甚鮮成績”,且亦無力統(tǒng)一全國,對南京中央頗多微詞。某些回憶資料甚至強調楊宇霆主張聯(lián)絡各地方實力派以倒蔣,是否屬實,尚在疑似之間。如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赴奉,曾安排白崇禧與楊宇霆在灤州車站作“禮尚往來之會晤”,外界竟紛傳“白崇禧和楊宇霆訂立密約,白支持楊取張學良地位而代之,楊則助白合力以倒蔣……”[6]90楊、常被殺后,張學良向外界公布的《楊常伏法之判決書》中,內有“近更暗結黨徒,圖危國家”及“與共產(chǎn)黨魁某等勾結,預定本年三月間中央開代表大會,南北同時發(fā)動,楊負奉軍聯(lián)絡及兵器補充,常力收東省防軍,扣留交通款項,利用失意軍人,并曾給德法某機關匯去巨款”等誣詞;[7]339數(shù)日后對記者談話時,張亦言及,“關于楊常事件,外間多有不明真相,以故揣度臆擬,在所難免。二人確有犯罪證據(jù)……外間還有謂出于黨派關系,目下楊黨人人自?!?。[7]341因而楊之被殺,在外界看來,某種意義上亦可視若其反蔣失敗。連氏若在“楊常事件”之后逃亡東瀛,當然就不可能在日本見到楊虎城。若在日本見到了楊虎城,則說明其赴日在楊宇霆被殺之前,其回憶文字記載的逃亡日本時間自然錯誤。連氏還稱,“箱根計劃”擬好后,“這時楊虎城部隊派代表姚丹峰(楊部旅長)等來東京,請楊回國?!倍Φし甯叭照垪罨貒窃?928年11月底,既然此時已擬定好了計劃,則連氏與楊虎城會談等應在11月底之前,這又與他所寫的赴日時間前后矛盾。歷史事件的當事人在幾十年后撰寫回憶材料時,將具體的年月日記錯寫錯本屬司空見慣,這倒不必苛責??蓡栴}的關鍵在于,連瑞琦在回憶中說得明明白白,他是代表鄧演達去聯(lián)絡楊宇霆反蔣的,結果將楊、?!皵嗨土死厦保约翰攀軤窟B而亡命日本。記錯楊常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倒不足奇,奇就奇在連先生總不至于將自己為何逃亡日本的緣由都記不清楚吧。若他果真是受楊常牽累亡命海外,則所謂與楊會談、制定反蔣計劃云云,恐怕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二)談話內容之不合邏輯與違背情理。上引連瑞琦的回憶,楊虎城是要連陪自己“去蘇聯(lián)找斯大林,和他談談中國革命的問題?!边B氏卻說什么“你中文不通,俄文不懂,到蘇聯(lián)去研究馬列主義理論是不適宜的”云云,簡直就有些答非所問!固然,共產(chǎn)黨人從事的中國革命離不開馬列主義理論的指導,但楊、連均非共產(chǎn)黨員,他們理解的中國革命又豈能與中共的革命實踐完全劃上等號?何況楊虎城說的是談中國革命問題,連卻答以“研究馬列主義理論”如何如何,兩者在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上均有較大出入。說文不對題吧或許有點苛責,起碼如此前言不搭后語,總讓人覺得不可理解亦不合邏輯。
另外,說楊虎城一見面就侈談什么“去蘇聯(lián)找斯大林談中國革命問題”,未免太過于荒唐!20年代末的斯大林是何等人物,而此時的楊虎城又是怎樣的一個小角色!考慮到楊虎城當時的實力、地位和聲望,揆諸于楊虎城一貫的為人、個性和處事作風,楊氏恐怕絕不至于缺乏自知之明到如斯程度,絕不會說出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退一步講,即便楊虎城真的想去蘇聯(lián)給自己“戴上一頂紅帽子”,那他為何不通過中共系統(tǒng)去聯(lián)系,卻偏偏要找上連瑞琦?須知,楊虎城在出國前曾申請過加入中共,赴日前后與中共有著較密切聯(lián)系,中共方面也一直派人在楊身邊從事爭取工作。甚至于在1928年10月9日起草的《中央給東京市委信》的底稿中,中共中央都已答應“楊虎臣中央已允其加入,交由你們執(zhí)行加入手續(xù)?!保?]143按理,要去蘇聯(lián),要找斯大林,要談中國革命問題,無論是通過東京的還是國內的中共黨組織系統(tǒng)去安排,都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更何況中共方面正求之不得呢!楊虎城為何竟會舍近求遠?為何不求助于中共方面竟反而要依靠被中共斥責、批評的鄧演達系統(tǒng)的人物?如此不合情理的事情出現(xiàn)于回憶資料中,恐怕讓所有了解那個年代中共與鄧演達系統(tǒng)關系的人都難以置信吧。還有,連瑞琦所謂練10萬革命軍、聯(lián)合共產(chǎn)黨、在西北建立革命根據(jù)地、推翻蔣介石的反革命政權等,全然如同中共黨內人士話語,其人為拔高的痕跡亦十分明顯。
(三)反蔣計劃與楊虎城的思想狀態(tài)不相吻合。1927年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政變的消息傳到陜西后,中共陜甘區(qū)委和國民黨陜西省黨部聯(lián)合發(fā)起群眾性討蔣運動,前后持續(xù)兩月之久,一時“西安討蔣空氣,甚為濃厚。”[9]那時的楊虎城確實對時局既憂且憤,對蔣介石屠殺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群眾的血腥手法憎恨不已,反蔣態(tài)度較為明確。嗣后從出關東征到皖北休整,楊虎城繼續(xù)保持著與共產(chǎn)黨的合作關系,他本人不僅表示“希望做第二個賀龍”,而且明確向中共提出入黨申請。然而,一方面是中共拒絕了楊的入黨要求,同時對楊部的實力、軍內官兵思想狀況、楊部與其他部隊的關系、楊虎城個人的思想變化等缺乏清醒認識,對楊虎城及其部隊制定了過于死板機械甚至極不恰當?shù)牟呗苑结?;另一方面則是楊虎城及其第十軍與馮玉祥的矛盾日漸突出。處此困境,楊部的出路究竟何在?孫蔚如曾說過,西安解圍后,他與楊虎城“測知馮之做法,仍不脫北洋軍閥傳統(tǒng)習慣。因請纓東出,欲相機轉入第一集團軍也?!保?0]86此說雖未必準確,卻也反映了楊、馮之間存在著較復雜的矛盾。歸德、徐州間作戰(zhàn)失利后,楊虎城徑自率軍退往皖北而脫離主戰(zhàn)場,已然昭示著楊欲離馮而去的跡象。中共方面對此洞若觀火,一再強調“楊虎臣心欲騙馮,”[11]10“楊虎臣因在歸德時馮不加援,玩弄把戲,敗退安徽太和,屯兵養(yǎng)將,馮知楊不能為己用,口頭上為楊大吹其牛,楊愈遠離?!保?1]17楊部“第一師長馮欽哉思想亦進步,常發(fā)生罵馮玉祥的言論;第二師代理師長孫蔚如,系其參謀長,宗法思想很深,堅決反對我黨,此人在楊軍中有很大勢力,多數(shù)長官都信服他,本人亦頗有能力;其余官佐少數(shù)革命或反革命外,大多數(shù)都是渾渾噩噩。”[12]楊部久欲脫離馮玉祥系統(tǒng),為人所共知,但是否反蔣,其內部意見則不一致,中共陜西省委即斷定:“楊虎臣反蔣,他的參謀長即不了解”反蔣之意義。[13]駐守太和時,中共方面認為,楊部“四面被敵人包圍,楊進退維谷,其部下殊動搖,一部謀附西山會議派——南京——一部謀附鹿鐘麟,但與馮玉祥則始終不能合作?!保?1]19中共雖然承認楊虎城“比較其他小軍閥是革命點”,“比較思想左些”,“思想比較進步”,“表示左傾”,但總認為那也是由于環(huán)境關系和外部壓力所使然,加之楊本人有“趨于首領思想,不甘居馮等之下”;又“憤恨馮犧牲楊軍之陰謀”等因素,才使得楊與中共接近,因之“楊之傾向我們,投機的成分很多”,“要他們實行土地革命,馬上是不可能的”;[12]即“楊虎臣對于革命本來是動搖不定的,當其困于太和無出路時,便想與我們接近,但土地革命的艱巨工作,他決然不能勝任,所以一經(jīng)蔣介石派人拉攏、挑撥,感覺餉械沒有出路,遂公開的向我們聲明,要到南京去?!保?1]42
1928年1月底,南京政府派“反共大同盟”成員韓振聲來皖北名為“慰勞”楊軍,實際上一則拉攏楊虎城離馮投蔣,一則督促楊部“清黨”反共。對此,楊虎城與孫蔚如等商議的對付之策是,暫與中共黨人南漢宸、魏野疇、蔣聽松等分手,對蔣表示讓步。至于楊部出路問題,全軍將佐幾乎一致不愿再與馮玉祥共事,雖少部分人主張暫依鹿鐘麟,但鹿與馮玉祥關系太深,故絕大部分人主張轉投南京蔣介石門下,楊雖內心不愿,但瞻前慮后,也只有這條路黽勉可走。隨后,楊、韓攜手赴南京交涉,用楊的話說就是“在寧、滬多日奔跋,原為十軍多年患難同志寄托吃飯問題?!保?4]103楊走后,第十軍即采用“武裝押送”出境的辦法和平“清共”,魏野疇等大批共產(chǎn)黨人則于4月上中旬發(fā)起皖北暴動,旋遭鎮(zhèn)壓而失敗。4月底,楊虎城于意態(tài)索然中徑自出洋赴日。居日期間,楊虎城固然與中共留東支部及其反帝大同盟等外圍組織成員交往密切,但與其他政治組織和派別亦多有往來。中共中央曾通過張金?。◤埬教眨┺D告留日陜籍學生馮潤璋等,要求他們“多同楊虎城接近,影響楊虎城?!标兗羧諏W生如馮潤璋、李味五、崔仲遠等,不僅是左翼進步團體骨干,且本身就是中共黨員。但中共留東支部組織松散,成員活動能力亦不太強,加上馮潤璋等政治面目過于明顯,楊虎城嫌其太“左”,與之交往就很難真正做到推心置腹。
總之,楊虎城赴日前在寧、滬、杭奔波兩月,急于與南京接頭為部隊尋覓出路,但卻毫無結果。楊虎城居日期間,十軍參謀長馬青苑和第一師師長馮欽哉等繼續(xù)在外奔走,向南京各方交涉,其目的依然是解決部隊的經(jīng)費、械彈補充和出路問題。以后楊部由皖北移駐蘇北、魯南,被縮編為暫編第二十一師,部隊處境稍有改善,但內部爭權問題卻迅速暴露出來。在此前后,孫蔚如曾迭派曹潤華、王寶珊、姚丹峰等赴日敦請楊虎城回國。而楊虎城剛一回國,即對中共方面明言:“我向右轉了?!保?5]235揆諸楊虎城從赴日前到回國后的思想變化狀態(tài),再參考國內大局、楊部的實力與艱難處境和急于離馮投蔣等因素,說楊虎城在日本期間便已有了系統(tǒng)周密的反蔣計劃,顯然令人難以置信。
(四)“箱根計劃”的內容亦令人深感困惑。前引該計劃的6條要點中,第一條等于沒說一樣,第二、三兩條幾乎是此后楊部所作所為的提前安排,幾乎是按照楊虎城部隊后來的發(fā)展趨勢設計的。須知,當時楊虎城部隊的生存都成問題,前景更難預料。楊氏回國前,其部隊能否續(xù)存?能否壯大?以至于能否脫離馮玉祥而轉受蔣介石指揮?是否有可能返回西北?這一切都在未知之列,其間的變數(shù)實在太多。大凡人為制訂的計劃與執(zhí)行的結果越是絲毫不差,則往往越發(fā)令人生疑。因為口述回憶史料中確實不乏某些“后見之明”,當事人將事后經(jīng)歷整理歸納成事前設計、規(guī)劃的事例實在并不鮮見。
第四、六兩條的設想,吸收武漢政府退下來的青年干部和國民黨左派尚可,而“未公開的共產(chǎn)黨員”究竟又如何使用?楊、連既非中共黨員,秘密狀態(tài)下“未公開的共產(chǎn)黨員”可能他們稍知少許,但絕大多數(shù)人恐怕他們并不知情,如此何談“主要”吸收?楊部共黨的活動方式(秘密方式),又豈是他們一廂情愿能決定得了的?共產(chǎn)黨人焉能接受他們的單方面約束?第五條規(guī)定更為含糊,擴展哪一種“革命勢力”?“友軍”究竟指中共系統(tǒng)軍隊還是指國民黨系統(tǒng)內的友軍?當時楊部在這兩大系統(tǒng)是否還存在著真正意義上的“友軍”?凡此種種疑問,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解釋,僅靠著貌似偏“左”實則含混不清的言辭,便想人為地拔高并編織起一幅反蔣圖畫來,恐怕只能是一場徒勞。
連瑞琦在回憶文字中,不僅炮制了一個反蔣的“箱根計劃”,而且還詳細記述了該計劃的執(zhí)行情況。限于篇幅,此處僅就執(zhí)行過程中的“離馮附蔣”與“回到西北”兩大關鍵性環(huán)節(jié)再予以辨析。
1929年春,楊部在山東肅清了劉桂棠、顧震匪部后,蔣、馮兩大集團內戰(zhàn)將起,馮玉祥和孫良誠曾令楊部隨馮系各軍西撤,實施所謂先收縮再打出去的“拳頭”策略。楊虎城在拒絕了馮的西撤命令后,即函約連瑞琦赴莒縣一談。連氏聲稱,他到后,楊虎城即說:“已同馮玉祥決裂了!沒有服從他命令西撤,估計他現(xiàn)在還不敢來打,但是我們要趕快同南京中央接頭。你不是認識很多在蔣左右的人嗎?請你來就是為了咱們部隊要很快地同蔣接上頭。咱們既脫離馮,又沒有同蔣接上頭,就成了野的?!边B瑞琦則說:“這不是要我?guī)湍阃妒Y嗎?”楊說:“這是咱們在東京計劃中的一條,你忘了嗎?”隨后,楊委任連為新編第十四師上校參議,讓連去南京活動,務必“要設法使部隊直屬南京中央,歸蔣介石第一集團軍?!保?]20-21連瑞琦回到南京后,通過其岳父胡大猷的關系,經(jīng)浙江系軍人陳儀、林蔚文、方策等研究并向蔣匯報后,蔣對楊虎城來投表示歡迎。這樣,楊部即改屬了第一集團軍。
連瑞琦上述回憶同樣問題多多。首先,就時間和職官上講,1929年初夏蔣桂戰(zhàn)爭甫畢,久已交惡的蔣、馮兩系即醞釀大戰(zhàn)。5月上中旬,蔣、馮相互函電詰責。19日,馮玉祥在華陰召開軍事會議,列舉蔣氏四大罪狀,并令魯、豫兩省第二集團軍各部西撤集中。連氏文中稱他到莒縣時,楊虎城已改任新編第十四師師長,山東省主席孫良誠正遵命將部隊西撤以對付蔣介石。查孫良誠于1928年5月21日就任山東省主席,中間一度由石敬亭代理,至1929年4月27日已被免職,南京先于5月3日由陳調元代理,5月18日正式任命,[16]865-866則孫良誠奉命西撤時已不是山東省主席。而楊虎城就任新編第十四師師長亦在5月14日后。[14]119據(jù)連瑞琦回憶,他與楊虎城談完話后,還在莒縣住了幾天才動身啟程,則其去南京最早亦當在5月20日前后。連氏記述自己在南京活動時,曾提及軍政部次長代部長陳儀、軍政部總務廳長胡大猷、軍政部部長鹿鐘麟等人,并稱自己還當了3個月的陸軍衛(wèi)生材料廠廠長,“鹿鐘麟一上任就將我免職”;“卸任以后,即去南陽參加了楊部。”查陳儀于1929年5月4日任軍政部常任次長并代理部長,至8月17日免職,8月17日至10月11日鹿鐘麟任軍政部長。1928年11月6日至1929年6月26日虞典書任軍政部總務廳廳長,1929年6月26日胡大猷署理總務廳長,至8月24日免職。[16]457-458據(jù)各人任職履歷,則連瑞琦在南京活動的時間,寬泛點說當在5月20日前后至8月中旬末。嚴格說來,連稱他一到南京首先見其岳父胡大猷,這時“胡任軍政部總務廳長”,則連氏初到南京的時間只能是在6月26日以后。然在此時段內,一則楊虎城部已經(jīng)改屬了第一集團軍,再則楊部尚未開赴南陽(楊部于9月上中旬先開往湖北,10月份再轉赴南陽),則連氏回憶的時間與史實難以吻合。
其次,山東剿匪時,楊部番號為第二集團軍暫編第二十一師。1929年5月14日,楊虎城由莒縣親赴南京見蔣,蔣面授楊部番號為新編第十一師,旋因與四川賴心輝師番號相重,乃改為新編第十四師,部隊按中央軍三三制改編為甲種師。易言之,在連瑞琦尚未去南京之前,在楊部番號改為新十四師之后,楊虎城部即已轉屬蔣介石的第一集團軍系統(tǒng),又何來連瑞琦赴南京活動的多此一舉?
再次,連瑞琦將楊部離馮附蔣的“貪天之功”據(jù)為己有,似乎全憑自己人際關系方得以使楊虎城改換門庭,同樣屬虛妄之辭。不要說上述楊虎城曾親赴南京與蔣介石接頭面談(6月下旬楊還專赴北平再次謁蔣),即便是楊虎城要走南京路線,有的是門路和關系,又何必要轉彎抹角請連氏出面再通過胡大猷及浙系軍人、幕僚上達天聽!1933年10月24日,楊虎城、邵力子在陪同于右任檢閱17路軍駐省垣部隊時,楊虎城曾公開致辭說:“十七路以前只知有于先生于總司令致力國民革命,以后于先生領我們到中央,我們才成了中央的革命武裝?!保?4]345事實上楊部之投靠南京中央,于右任和邵力子等人確實起了很大作用,而絕非連瑞琦一己之力所能奏功。
最后,連氏回憶文字之前后矛盾現(xiàn)象,尤為耐人尋味。莒縣面談時,楊虎城請連氏出面與蔣接頭,連竟責問“這不是要我?guī)湍阃妒Y嗎?”其言語之中明顯透漏出對投蔣行為的排拒心態(tài)。若真有所謂“箱根計劃”存在,投蔣便是楊虎城在執(zhí)行該計劃的第二條,連瑞琦又何來此一問?恰如楊虎城反問的那樣:“這是咱們在東京計劃中的一條,你忘了嗎?”連氏不經(jīng)意間的一問,正是其思想觀念與心理狀態(tài)的真實流露,恰恰可以反證所謂“箱根計劃”在連氏記憶中和心目中究竟占據(jù)著怎樣的地位,亦可以反襯出所謂前述該計劃6條要點的拼湊痕跡。
1930年中原大戰(zhàn)后期,趁馮、閻反蔣失敗之機,楊虎城揮軍打回陜西,遂由一單純軍事將領演變成為擁有地盤、軍隊和陜西政權的地方實力派人物。表面看來,此舉似乎是執(zhí)行和實現(xiàn)了“箱根計劃”的第三條目標。故連氏記述楊虎城在中原大戰(zhàn)期間的決策選擇時,依舊處處突出他個人之功,依舊將楊部的主要行動強行納入“箱根計劃”的預定軌道之中。其回憶要點為:(1)大戰(zhàn)期間“各方代表都來南陽同楊虎城聯(lián)絡,內有蔣介石的代表何成浚、閻錫山的代表弓富魁、馮玉祥的代表南漢宸?!保?)連瑞琦以第七軍交際處長身份負責接待各方代表,“楊交給我的任務是,讓我同各方代表先談。楊說:‘你畫格格,我填空?!馑际怯晌蚁劝褑栴}談妥,他最后請客送行,在吃飯時,只說照連處長所說的辦。”(3)馮、閻方面拉楊反蔣,分別答允事后讓楊做陜、豫主席,“蔣介石允楊做陜西省主席兼西安綏靖主任,把西北軍政大權都交給楊。蔣的條件符合楊要回西北的計劃,因此楊拒絕了馮、閻的要求而決定附蔣?!保?)“楊雖已下令由南陽出發(fā)進攻馮玉祥,但對這次大戰(zhàn)仍持審慎態(tài)度。他同我商量,要我再去南京、上海等地了解各方軍事情況,把蔣的和反蔣的軍事力量作一番詳細的調查,摸摸各方的‘底’,然后再作最后決定?!保?)連氏在寧、滬“摸底”時,以事實“證明蔣方對楊的重視”,在上海碰見柏文蔚、常恒芳和馮、閻方面的代表,“他們都要求楊虎城反蔣。他們將馮、閻內幕情況告訴了我,希望楊虎城做馮、閻之間的調解人。因為馮、閻貌合神離,閻實際上按兵不動,對馮存有戒心;而馮的內心也確是要先打蔣,后打閻。馮、閻的矛盾無法解決。當時唐生智反蔣雖然失敗了,但他還是反對馮玉祥的;至于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和張發(fā)奎等,也都不愿與馮合作。這種情況,決定了馮玉祥一定要失敗?!保?)“我由南京回到河南漯河。這時十七路軍總指揮部已進到臨汝鎮(zhèn),從漯河到臨汝鎮(zhèn)的交通已中斷。我向辦事處要了一架飛機回到臨汝鎮(zhèn),向楊匯報了各方面的情形。楊說:你回來乘飛機,我就知道消息很好。這一次我們的生意做成功了,馮玉祥樹敵過多,他一定會失敗,我們一定能回到西北,革命軍事基地的建立沒有問題了。楊虎城摸清了各方的‘底’,遂決定助蔣打馮,即下令部隊進攻龍門、洛陽、潼關,直指西安。”[3]131-134
連氏此一長段回憶,所敘史事大多有據(jù),但在文字表述時,卻刻意做足了文章之外的功夫,竟顯得弊病和錯漏甚多,結果導致其整體失實而未可信從。一是擬虛為實。中原大戰(zhàn)初期,各方代表競相拉攏楊虎城,這本屬事實。楊虎城與各方代表保持接觸,亦屬事實。然當時麇集平漢路方面的各方部隊,蔣系如楊虎城、徐源泉、上官云相、蕭之楚等部,馮、閻方面的樊鐘秀部和王振、宋天才、萬殿尊等河南土著部隊,蔣與馮、閻均知這些雜牌部隊并不可靠,自然可用秘密活動方式互相爭奪。故分化拉攏以瓦解對方墻角,壯大己方聲勢之事,兩方都不能不做,但誰都知道平漢路方面根本不是決戰(zhàn)之地,這些雜牌部隊對戰(zhàn)局的影響力幾乎不關痛癢,故均重視程度十分有限。連氏以交際處長與各方代表敷衍迎送,原屬虛與委蛇、兩不得罪的虛應差事,所謂的“你畫格格我填空”正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應付場面的例行公事而已,本來就談不上有多少實質性的機密決策意味。連氏竟以虛作實,刻意渲染自己對楊虎城決策的影響作用。甚至于為夸大楊虎城部隊的作用(間接夸大自己對楊部決策的作用),竟然稱很多人“希望楊虎城做馮、閻之間的調解人”,繼續(xù)在說些不知天高地厚而又虛妄荒誕的話語,只能令史家為之唏噓浩嘆而哀傷不已。
二是顛倒時序。述及自己在寧、滬“摸底”時,為凸顯馮、閻矛盾,連氏竟寫道:“閻錫山一面聯(lián)馮倒蔣,一面又與蔣介石秘密聯(lián)絡。閻為了討好蔣介石,把馮騙到山西,扣在五臺縣建安村。馮玉祥覺察了閻的兩面手法,命令他的高級將領先打閻錫山。因之,閻由北平趕回山西,與馮言和,并送馮金錢、武器,討好馮玉祥。但他實際是另有異圖。同時,蔣介石還引誘韓復榘、石友三倒馮,使馮玉祥陷于勢孤力單之境?!贝颂幩觯瑒t多屬1929年間事。1929年5月馮玉祥反蔣,但早被蔣氏收買的韓復榘、石友三于5月22日由陜縣東開后,以“甘棠誓師”形式通電“擁護中央”而公開叛馮。馮玉祥自嘆自己“昏聵糊涂,一至于此”后,[17]641被迫“入山讀書”形同下野。同年6月24日,馮玉祥偕妻女等入晉晤閻共商反蔣大計,閻則“挾馮以自重”,將馮氏軟禁于晉祠(6月25日至9月27日)、五臺縣(9月28日至10月4日)、建安村(10月5日至次年2月28日)等處。直至馮系鹿鐘麟、唐悅良、薛篤弼等表面與南京合作,閻才于9月17日夜拜謁馮氏,表示愿與馮“忠誠合作”共同反蔣。然自1930年2月起,閻、蔣之間的“電報戰(zhàn)”迅速升溫,馮、閻聯(lián)合反蔣已成定局,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張發(fā)奎、胡宗鐸以及汪精衛(wèi)的改組派、西山會議派均加入反蔣陣營。3月間馮玉祥由山西回潼關時,閻曾送馮現(xiàn)款50萬元、手提機槍200架、面粉2000袋,以示反蔣誠意。連氏竟將1929年初夏的蔣馮戰(zhàn)爭與次年的中原大戰(zhàn)混做一團,拉雜交錯述出,既前后時序顛倒紊亂,亦對馮、閻之外各反蔣派系之立場記述極不準確。
類似的情形亦出現(xiàn)在連氏返回河南后的記述中。楊虎城自投蔣后,雖與各方仍保持接觸,但因歷史恩怨和利害關系,其實已絕難回歸馮玉祥系統(tǒng)。楊虎城即曾說過,自己既不可能向中共那樣從事武裝革命,又對參與國民黨新軍閥混戰(zhàn)的各方均不滿意,加之實力弱小,就“只能在他們相互爭奪的夾縫中圖生存,然后再相機發(fā)展?!保?5]197關于中原大戰(zhàn)期間楊虎城的決策選擇問題,連瑞琦和李志剛、陳子堅等很多人的回憶材料,均認定9月18日張學良發(fā)出“武力調?!蓖姴⒙受娙腙P后,楊虎城這才做出了最后抉擇,但此類回憶與楊部的軍政舉動并不相符。
早在1930年2月馮、閻、李等45人聯(lián)名發(fā)表“漾電”討蔣時,曾將楊虎城亦列名其中,2月27日,楊部駐京代表胡逸民即報告蔣氏謂楊虎城否認此事;3月3日,楊虎城更通電否認列名“漾電”,并公開斥責閻氏,表示自己“惟知服從黨國命令?!保?4]1294月初,馮玉祥致電楊虎城,企圖以蘇、浙地盤為餌誘楊反蔣,楊接電后即速報蔣氏。這些均反映了在開戰(zhàn)之前,楊虎城就已堅定地站在了南京一邊。4月20日,蔣介石加委楊虎城兼任“討逆軍”第三軍團中央軍司令官后,曾于4月24日和6月21日、7月7日在漢口和漯河召開軍事會議,督促平漢路蔣系各軍進攻馮軍。楊虎城則于6月初由方城督師北攻洛陽,7月22日蔣介石向國府電請擢升“討逆有功”的各將領名單中,楊虎城亦赫然在列。事實證明,1930年夏楊虎城即已以實際行動在打擊馮、閻。7月中旬蔣介石委任楊虎城擔任討逆軍第十七路總指揮后,楊虎城就曾詳細分析過國內各股軍政勢力的優(yōu)劣,認定蔣介石方面獲勝的可能性更大,而自己部隊所處的位置又不能避免參加內戰(zhàn),故雖有“幫助新軍閥打內戰(zhàn)爭地盤”以至成了小軍閥的慨嘆,[18]157卻也顯現(xiàn)出追隨蔣介石對馮、閻開戰(zhàn)的決策端倪。而南漢宸則明言,自己于7月間返回開封之前,就已與楊虎城判斷“馮、閻必失敗”,遂商定由楊虎城聯(lián)合鄧寶珊率部到西北開創(chuàng)新局面。[15]61在中原大戰(zhàn)勝負未決之際,楊虎城固然要注意打探各方軍、政消息,了解各軍和戰(zhàn)場動向,以獲得決策時的有價值情報,但從事此類工作的人員頗多,自然絕非單純依靠連瑞琦的信息渠道。其實,雙方打到8月份,蔣軍集中精銳在津浦線展開反攻,戰(zhàn)局已漸趨不利于馮、閻,楊虎城此時就更不可能脫離蔣介石集團。9月10日前后,楊虎城部隊已穿越臨汝鎮(zhèn)進逼龍門,17日進逼洛陽,已將要突入馮玉祥的巢穴地帶。張學良的揮軍入關不過給了反蔣陣營的最后致命一擊,此后各雜牌武力群起痛打落水狗,楊虎城自然亦不例外??傊?,縱觀中原大戰(zhàn)的全部進程,楊虎城追隨蔣介石一方的立場較為明確,其決策附蔣打馮、閻亦為時甚早。連氏卻聲稱自己于9月中旬回到臨汝鎮(zhèn)后,楊虎城這才“決定助蔣打馮”。這不僅將楊虎城在中原大戰(zhàn)中的決策時間明顯置后,同樣有借錯亂時序以夸大己功之嫌。
三是史事錯訛。連瑞琦所述各方拉楊時,馮允楊以陜省主席,閻允楊以豫省主席,蔣允楊以陜省主席兼西安綏靖公署主任,并將西北軍政大權交給楊。此說基本屬無稽之談。陜西為馮系大本營所在,馮玉祥豈可輕易許人?前述4月5日,馮玉祥引誘楊虎城回歸西北軍討蔣時,允諾楊的地盤是遙不可及的江蘇和浙江。豫省亦屬馮系地盤,閻錫山又何能越權許諾給楊虎城?大戰(zhàn)后期蔣介石倒確曾答允楊虎城擔任陜省主席,但兼任西安綏署主任和主掌西北軍政大權云云則純屬連氏杜撰。中原大戰(zhàn)期間,蔣介石曾先后設立過指揮軍事的武漢行營、鄭州行營和洛陽行營,卻并無設立西安綏署的任何想法。1931年夏,因石友三圖謀在平漢線反張(學良)倒蔣,顧祝同要赴前方指揮軍事,陸??哲娍偹玖畈糠接?月11日任命楊虎城代理顧氏洛陽行營主任之職,旋為求名實相符乃改洛陽行營為潼關行營,楊至此方有節(jié)制西北軍政之權。11月間,南京政府決定撤銷陸??哲娍偹玖畈浚湎聦僦袪I亦循例撤銷,但因楊虎城正忙于處理甘肅“雷馬事變”,曾呈請“將潼關行營暫勿撤銷以資整理”,此請求曾得到國府和三軍總司令部照準備案。11月30日,陸??哲娍偹玖畈空饺∠?。次年1月2日,國民政府才特派楊虎城為西安綏靖公署主任,2月1日楊在西安通電就職。
連氏還曾謂南漢宸代表馮玉祥與楊聯(lián)絡反蔣,“表明西北黨意在聯(lián)馮倒蔣,而楊卻決定聯(lián)蔣倒馮。這與楊一向的聯(lián)共主張不合,使楊很傷腦筋?!惫梦鹫摗皸顓s決定聯(lián)蔣倒馮”與下文“楊虎城摸清了各方的‘底’,遂決定助蔣打馮”是否前后矛盾,單就對南漢宸勸楊反蔣一事的敘述,即充分表露了連氏對當時中共方面的立場、態(tài)度之懵懂無知。南漢宸系著名共黨人物不假,但此時他奉馮玉祥和鹿鐘麟之命來南陽拉楊,則純屬私人關系的行為,絲毫也不意味著西北共產(chǎn)黨人“意在聯(lián)馮倒蔣。”南漢宸自己就說過:“據(jù)我們判斷,馮、閻必失敗,但我們并不擁護任何一方面,我到南陽和楊虎城計劃,對蔣、馮兩方面都不表示積極態(tài)度,不積極參加戰(zhàn)爭,與駐許昌之鄧寶珊取得密切聯(lián)合,等到馮失敗的時候,楊、鄧即率部到西北另創(chuàng)造一個新局面?!倍敃r的中共中央和陜西省委對參與中原大戰(zhàn)的各方無一例外地采取抨擊、痛詆的態(tài)度,其核心策略為“反對軍閥戰(zhàn)爭”、“實行土地革命”、“武裝暴動”、“建立蘇維埃政權”,即“以革命的階級斗爭消滅軍閥戰(zhàn)爭,推翻國民黨軍閥的統(tǒng)治,爭取全國武裝暴動的勝利”,起碼“爭取一省與幾省的首先勝利;”[19]這里又何來“聯(lián)馮倒蔣”之意?
綜上所述,連瑞琦回憶資料中的所謂“箱根計劃”,無論從那方面來考察,都應屬無稽虛妄之事?!俄n非子·顯學篇》云:“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jù)之者,誣也?!笨谑龌貞涃Y料中此類愚人之事所在多有,后世治史者若不加辨別即照單全收,則跡近于助誣史泛濫而扼殺真史,故治史者能不慎乎?
近代著名史家梁任公有云:“史料以求真為尚,真之反面有二:一曰誤,二曰偽。正誤辨?zhèn)?,是謂鑒別?!保?0]77歷史研究過程中,史料鑒別之重要性本屬不言而喻。然中華數(shù)千年文明史之積聚,史部典籍浩如煙海,其時愈久,其量愈大,則其偽書偽事亦愈多。迨至現(xiàn)當代,口述史料與回憶資料異軍突起,所謂“三親”材料堆積如山,然其中之錯訛、偽劣亦令人目不暇接,向已為史家所詬病。
史料中所記之事有偽有誤,梁任公的標準是“誤者無意失誤,偽者有意虛構也?!保?0]96以此標準去衡量,口述回憶資料中自然誤者居多而偽者稍少。然在各種作偽現(xiàn)象中,筆者以為,在某種思想理念支配下形成的“觀念性作偽”(不論有意無意)現(xiàn)象,當屬最為普遍的一種,同時卻又是較為隱晦和較難辨別清楚的一種。以本文所考察的“箱根計劃”為個案,參照同類偽事的某些共性,“觀念性作偽”常見的類型略有如下數(shù)種:一是完全虛構偽事而自著書文以實之者;二是其事非偽,卻因褒貶毀譽過當而成偽者;三是以確鑿事實為鋪墊背景,竄入或附贅偽事者;四是人為對史事之性質、趨向作主觀扭曲或徒事增飾者。若單就“箱根計劃”本身而言,似乎屬于上述第一種類型;倘就連氏回憶“箱根計劃”前后之整體文字而言,則又是第三、四兩種類型的混雜品。唯其如此,其說雖支離誕妄,卻受其蠱惑者非鮮,茍不加辨別,誠恐其滔滔橫溢而靡所底止!
“觀念性作偽”之表現(xiàn)形式雖然千端萬變,但其往往具備某些突出特征,這也是我們識別其真?zhèn)蔚闹匾獦酥局?。綜括起來,其特征有五:(1)完全憑空虛構杜撰的現(xiàn)象一般極少。因為此類偽事考辨較易而難以掩飾流傳,故作偽者通常罕見采用。(2)真?zhèn)坞s陳乃其普遍特征。但多數(shù)往往以大量真實事實為掩護,卻在關鍵或核心處混入偽事偽言,令讀史者防不勝防。(3)作偽者大多故作新奇而取異舊說。為獨標一幟眩人耳目,通?;蝾嵉箷r序,或割裂事象,或扭曲事體,終則不免益以杜撰。(4)無論作偽手法還是作偽目的,均受一定的思想觀念、價值判斷或情感需求的強烈支配,處處體現(xiàn)出服從于理念的濃郁色彩。(5)為求得偽事的前后照應和圓通無礙,多數(shù)較注意事實和邏輯的內在聯(lián)系,故外表似乎顯得渾然一體而嚴絲合縫,令人常有無懈可擊之感。當然,既屬偽事,總難免要對客觀事實曲意加工改造,刻意編織所謂邏輯聯(lián)系,也就避免不了人工斧鑿的痕跡,終歸會露出假冒偽劣的馬腳來。
以這些特征去衡量“箱根計劃”,我們立刻便能感受到幾股極強烈的情感觀念的沖擊力:一是“三諱”觀念的根深蒂固。楊虎城自日本歸來后,先離馮附蔣,再參與新軍閥的混戰(zhàn),這本屬無可掩飾的歷史事實??稍跒樽鹫?、親者、賢者諱的思維觀念影響下,通過一個虛構的“箱根計劃”,楊虎城的所有作為便被染上了“反蔣”、“革命”的油彩,所有負面的舉動均成了借附蔣以反蔣的光彩照人的正面形象。
二是扭曲事實以遷就后世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人為拔高當事人的思想境界。楊虎城附蔣后一度與中共關系有明顯的疏離,楊部曾兩次“清黨”即是最典型的例證。①楊部曾于1928年和1930年兩次“清黨”,史籍記載燦然可考。迄今史界仍廣泛流傳著楊部從未“清黨”之妄說,正與連氏回憶在思路上如出一轍。中共方面也曾一再斥責楊虎城“是屠殺工農(nóng)勞苦群眾的劊子手,”認為其“必然更加緊屠殺革命的工農(nóng)分子、共產(chǎn)黨員,施行殘酷的屠殺政策,對工農(nóng)勞苦群眾的生活,絕不能有絲毫的減除?!保?1]抨擊“楊虎城軍閥為了維持他自己垂死的統(tǒng)治,一方面調動八團的兵力圍剿紅軍陜甘游擊隊,另一方面就是用他的屠刀慘殺革命的學生群眾?!保?2]故反復號召“推翻楊虎城的軍閥統(tǒng)治”,“打倒楊虎城軍閥統(tǒng)治?!保?3]連氏回憶文字卻充斥著“左”的話語,曲意掩飾和美化20年代末以后楊虎城與中共關系的某些不和諧處,顯然是受解放后社會政治環(huán)境潛移默化的影響所致。
三是受政治利害關系支配,故意歪曲事實以附麗、取悅于執(zhí)政黨的色彩極其明顯。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第三黨”與中共關系究竟如何,原是用不著過多探討的問題。站在今天的角度去看,“第三黨”無疑可視為中共反對國民黨統(tǒng)治的重要同盟軍,可惜的是當年的共產(chǎn)黨人卻未必都有此雅量。僅以陜西為例,當年的中共陜西省委就屢屢攻擊“第三黨”欺騙群眾,將鄧演達和“第三黨”與蔣介石、“取消派”、“社會民主黨”相提并論,斥責其“無恥的欺騙工農(nóng)勞苦群眾,成為帝國主義軍閥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忠實走狗?!保?1]痛罵托派、取消派、鄧演達第三黨、改組派“都是南京蔣介石政府最毒辣的反革命工具;”認為他們“拿著民主革命的招牌,欺騙中國革命群眾,和緩革命運動的發(fā)展,同時就是極毒恨的屠殺革命群眾與共產(chǎn)黨員……因此,托陳取消派、社會民主黨、第三黨、改組派以及改良主義派,都是中國革命斗爭中的嚴重敵人。須給這些反革命勢力以無情痛擊,才能保障中國革命運動的發(fā)展和勝利?!保?4]可在連瑞琦的筆下,鄧演達系統(tǒng)的人物幾乎被描繪成了準共產(chǎn)黨人的形象。只要拿連氏回憶文字與檔案文獻略加對比,二者在情感方面差距之大何啻十萬八千里!一方面是連氏回憶著意向共產(chǎn)黨方面靠攏、看齊,一方面卻是中共罵聲連連,二者孰真孰偽,讀者一望即知。
口述回憶資料常常因其近于稗官野史而不為傳統(tǒng)史家所重視,②以口述史研究享譽海內外的著名美籍華人史學家唐德剛先生亦曾在臺北《傳記文學》第45卷第4期撰文聲稱:“一般而言,大學者的口述史料大概有百分之五十、六十;非學術人士的口述史料只有百分之十五、二十左右?!庇谒箍梢?,口述回憶類資料所能提供之有效歷史信息確屬有限。甚或被極端者斥之為信口雌黃、荒誕不經(jīng)。雖然這樣的指責或許過分,但口述回憶資料確實比檔案文獻資料存在著更多的耳食傳聞之辭,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實。在筆者看來,問題的核心或許不在于當事人提供的資料質量如何,而在于研究者利用這類資料時的審核鑒別水平及使用的方式方法如何。即以本文探討的“箱根計劃”為例,如果首先不能辨別其真?zhèn)?,則無論怎樣去使用連氏的資料都免不了會出錯——立論益巧者則其錯謬愈甚。恰如某些論者已經(jīng)做的那樣,一旦盲信了連氏的回憶,則1928—1936年間楊虎城及其部隊的大量言行舉止便有了重新改寫的必要:楊之返國與投蔣儼然成了實現(xiàn)“革命”長遠目標的權益之計;眾所公認的1930年前后楊、蔣合作的短暫“蜜月”期亦不復存在;參與新軍閥混戰(zhàn)則有了“擴展革命勢力”、“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清黨”及與中共的齟齬不和也都可以徹底一筆抹殺;主政陜西和圖謀統(tǒng)治陜甘都變成了完成聯(lián)合共產(chǎn)黨、推翻蔣介石反動政權這一崇高使命的重要步驟……如此以來,楊將軍的反蔣可謂前后一以貫之,“千古功臣”在歷史上所曾走過的彎路、所做過的錯事都被幻化成了進步之途、正義之舉!只可惜,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文學作品里的“高大全”形象,歷史領域也絕無百瑜無暇的理想化人物。由此,作為歷史研究者似乎有必要時時常溫郭沫若先生的教訓之詞:“無論作任何研究,材料的鑒別是最必要的基礎階段。材料不夠固然大成問題,而材料的真?zhèn)位驎r代性如未規(guī)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還要更加危險。因為材料缺乏,頂多得不出結論而已,而材料不正確便會得出錯誤的結論。這樣的結論比沒有更要有害?!保?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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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陜西省委為“五五”紀念敬告陜西工農(nóng)勞苦群眾——反對國民會議!擁護蘇維埃第一次代表大會?。?931年5月1日)[J].北京:中央檔案館存件.
[22]中國工農(nóng)紅軍陜甘游擊隊為楊虎城軍閥屠殺革命學生宣言(1932年4月30日)[J].北京:中央檔案館存件.
[23]陜西省委訓練大綱(一)——中國革命的形勢與黨的任務(1931年1月24日)[J]∥陜西省委關于廣州公社四周年紀念宣傳大綱(1931年11月20日)北京:中央檔案館存件.
[24]黨團陜西省委目前時局宣言——擁護工農(nóng)紅軍反對軍閥混戰(zhàn)(1931年8月7日)[J].北京:中央檔案館存件.
[25]郭沫若.十批判書[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