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婷,陳 祺
(1.華東政法大學,上海200042;2.上海市閔行區(qū)人民檢察院,上海201100)
1987年8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嚴格依法處理道路交通肇事案件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第一條第四款規(guī)定,“對犯交通肇事罪后自首的,可酌情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眱筛叩倪@項《通知》用明確的規(guī)定,結(jié)束了長期以來關于自首是否適用于交通肇事罪中的爭論。2004年5月1日《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條規(guī)定:“在道路上發(fā)生交通事故,車輛駕駛?cè)藨斄⒓赐\?,保護現(xiàn)場;造成人身傷亡的車輛駕駛員應當立即搶救受傷人員,并迅速報告執(zhí)勤的交通警察或者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009年8月27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的若干意見》(以下稱《意見》)的立法案,其中第二條規(guī)定:“交通肇事后報警并保護事故現(xiàn)場,是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定的被告人交通肇事后必須履行的義務,人民法院依法不應將交通肇事后報警并在肇事現(xiàn)場等候處理的行為重復評價為自動投案,從而認定被告人自首。交通肇事逃逸后向有關機關投案,并如實供述犯罪事實的,可以認定自首,依法在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幅度內(nèi)從輕處罰,一般不予減輕處罰。對于有致死亡一人或者重傷三人以上情節(jié)的,不適用緩刑?!?/p>
關于自首是否適用于交通肇事罪的問題上,司法實踐領域存在的很大爭議,主要有以下兩種意見:
第一,肇事后主動報案是肇事者必須承擔的法定義務。在有關道路交通安全的規(guī)定不斷更迭過程中,肇事者有一項始終不變、必須履行的義務——報警的義務。“因而,不應將肇事后的主動報警行為認定為自首。”[1]
第二,將交通肇事后沒有逃逸,履行報警義務的行為認定為自首,會違背刑法禁止的重復評價的原則。肇事者在沒有逃逸、履行了行政法上的強制義務的情況下,首先已經(jīng)在判定肇事行為是屬于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而非情節(jié)加重犯的情況下已經(jīng)被刑法評價過一次了。倘若認為交通肇事罪基本犯中存在自首的話,“對及時履行行政法上強制性義務的行為人認定為自首而再予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就有重復評價之嫌?!保?]
第三,如果認為肇事者保護現(xiàn)場、報警的行為可以構(gòu)成自首,會打亂交通肇事罪中量刑基點,出現(xiàn)刑罰從寬處理“連跳兩次”的情況。肇事者沒有逃逸,履行了行政法中的特定義務,就使得該肇事行為沒有納入到刑法交通肇事罪的情節(jié)加重以及結(jié)果加重犯中,而只獲3年以下有期徒刑,這本身已是刑法在立法過程中對肇事者沒有逃逸、主動投案的獎勵了,“沒有從重,就已是獎勵”。倘若在司法實踐中,認為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依然存在自首,按照刑法自首“可以從輕、減輕處罰”的規(guī)定,會使得肇事者“沒有逃逸、主動投案”的行為獲得第二次的獎勵。同樣的一個行為給予了兩次獎勵,顯然是不合理的。
第四,如果將肇事后報警的行為認定為自首的話,在交通肇事逃逸與不逃逸之間,就會形成處罰上的不平衡。因為刑法的立法過程中,已經(jīng)考慮到了肇事者的主動報警情節(jié),所以在刑法第133條的規(guī)定中通過肇事后有無逃逸之間設置了兩檔相鄰的刑罰裁量。從邏輯上分析,刑法就已經(jīng)在立法過程中將肇事后的報警行為排除在自首之外。
第一,自首制度是我國刑法總則中一項重要的刑罰裁量制度,對刑法分則中的任何犯罪都適用,交通肇事罪概不例外。我國《刑法》第六十七條規(guī)定“犯罪以后自動投案,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的,是自首。”可見,只要滿足“自動投案、如實供述”兩項要求,就構(gòu)成我國刑法上的自首。所以,在交通肇事犯罪案件中,肇事者在事發(fā)后沒有逃逸,而是保護現(xiàn)場、搶救傷者和財產(chǎn)、主動向公安機關報案或自動投案,并如實供述自己的罪刑的,就應依法認定為自首;肇事者逃逸后在公安機關偵查期間,又主動向公安機關投案,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依法也應認定為自首。[3]
第二,行政法上規(guī)定的“報警”義務不能限制刑法自首制度在交通肇事罪中的適用。“刑法和行政法分屬不同的部門法,分別具有不同的任務和適用的范圍,行政法的規(guī)定肆意侵入刑法的領域顯然是不合適的。行政法介入刑法評價應當具有明確的范圍,這個范圍必須由刑法明文規(guī)定。”[4]持該論的學者認為,對于刑法規(guī)定的交通肇事罪而言,只有在認定“是否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和“交通事故的責任程度”這兩個問題上,行政法的規(guī)定才能影響到交通肇事罪在刑法中的評價。因此,對于《道路交通安全法》中的“報警義務”的規(guī)定,因為刑法中并沒有允許其在交通肇事罪的自首認定方面起作用,所以“報警義務”作為交通肇事之后,行政法上的特定義務,并不能排除刑法自首制度在交通肇事罪中的適用。
第三,承認無論是在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還是在“交通肇事后逃逸”的情節(jié)加重犯,抑或是“逃逸致人死亡”的結(jié)果加重犯中都存在自首,并不會出現(xiàn)否定論者所強調(diào)的“重復評價”的問題。在絕大多數(shù)的否定論觀點中,諸如《意見》的規(guī)定“人民法院依法不應將交通肇事后報警并在肇事現(xiàn)場等候處理的行為重復評價為自動投案,從而認定被告人自首”,雖然否定了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中自首制度的適用,但是,它同時承認“交通肇事逃逸后向有關機關投案,并如實供述犯罪事實的,可以認定自首”。根據(jù)相關的禁止重復評價的理論,“要正確認定禁止重復評價,應注意以下問題:(1)只有對同一犯罪構(gòu)成事實才有重復評價可言;(2)重復評價必須發(fā)生在同一訴訟之內(nèi);(3)禁止的是相同性質(zhì)的重復評價”[5]“‘交通肇事后報警并保護事故現(xiàn)場’是履行《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義務的行為,而自首則是刑法評價行為,兩者完全屬于不同性質(zhì)的評價,并非重復評價?!保?]
第四,承認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中存在自首,并不會出現(xiàn)否定論者所認為的打亂交通肇事罪中量刑基點,出現(xiàn)刑罰從寬處理“連跳兩次”的情況和在逃逸與不逃逸之間,形成處罰上的不平衡。否定論者模糊了“沒有逃逸”與“主動投案”的界限,同時漠視了構(gòu)成自首的第二個要件“如實供述”的規(guī)定?!靶袨槿瞬惶右莶⒉荒苷f明行為人主動投案,更不能說明行為人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保?]肇事者在不逃逸的情況下,可以去自首,也可以不自首(只要肇事者不如實供述即可);肇事者在逃逸的情況下,可以不自首,也可以選擇去自首(只是在交通肇事加重犯的前提下構(gòu)成自首)。
筆者贊同肯定論的觀點,理由如下:
第一,對自首的適用,我國刑法并沒有做出任何的限制,無論是故意犯罪還是過失犯罪,也不論是重大的恐怖犯罪還是較小的盜竊罪,只要行為人能夠“主動投案,如實交代”符合我國刑法關于自首的條件,就構(gòu)成自首?!叭绻厥滤緳C的行為符合自首的條件,自應依照刑法的規(guī)定,按照自首處理。并且從實際情況來看,對肇事司機的符合自首條件的行為,如果不按照自首處理,就不能給予應有的鼓勵,從而就會影響更好地同犯罪行為作斗爭。”[8]
第二,交通肇事罪是否適用自首的爭論主要及于交通肇事基本犯范圍內(nèi),而對于交通肇事罪加重犯中可以適用自首幾乎沒有爭議的原因主要在于行政法的特定義務不合理的介入到刑法評價中?!缎谭ā返?32條中規(guī)定“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guī),因而發(fā)生重大事故,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chǎn)遭受重大損失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別惡劣情節(jié)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笨梢钥闯?,當肇事者“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自然就沒有履行《道路交通安全法》中規(guī)定的保護現(xiàn)場、搶救傷員和報警的義務。此時,行政法上的特定義務也就不存在,行政法中關于報警義務的規(guī)定也就沒有介入到刑法關于自首規(guī)定的可能性,此時肇事者主動投案、如實供述也就無可爭議的構(gòu)成自首了。
按照這樣的邏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否定論者將面臨這樣一個“囚徒困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中第二條第三款中規(guī)定了“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并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一)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的;……(六)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xiàn)場的?!狈穸ㄕ撜邔⑷绾握J定滿足本《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六項的肇事者,在逃離事故現(xiàn)場之后,又向有關機關投案、如實供述的情形是否構(gòu)成自首?如果遵循否定論者之前的認定邏輯,承認本項情形下存在自首,那么將使得否定論的觀點不攻自破。因為該款下的六個小項都是并列的,一項可以構(gòu)成自首,其他幾項也毫無疑問構(gòu)成。那么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中可以成立自首也就得到了肯定;如果認為上述情形不成立自首,那又如何解釋在交通肇事的加重犯中存在自首呢?因為同樣是逃離事故現(xiàn)場,沒有履行行政法規(guī)定的保護現(xiàn)場、救助傷員、報警義務;同樣是主動投案、如實供述;同樣是行政法的特定義務沒有介入刑法關于自首規(guī)定的可能,也同樣不存在重復評價的問題,為什么該項的情況不能成立自首,而類似的加重犯卻能夠成立自首?顯然否定論在這個問題上陷入了一個悖論的怪圈,難以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而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否定論者關于交通肇事罪基本犯中不存在自首的觀點是錯誤的。
第三,雖然肯定論在論證觀點的過程中強調(diào)《道路交通安全法》中關于報警義務與刑法關于交通肇事罪基本犯的自首是兩個不同性質(zhì)的規(guī)定,前者不能限制后者的效力,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兩者其實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有著一致的目的——《道路交通安全法》關于肇事者特定義務的規(guī)定,是為了促使肇事者終止肇事行為,最大限度地減少損害后果;而刑法設立自首制度的目的同樣是為了促使犯罪人自動放棄逃跑、抵抗,減少對社會的危害性,兩者的目的是一致的。
[1]侯國云.“交通肇事后報警不以自首論的法理解讀”[J].人民檢察,2009(18).
[2]梁 健.從胡斌案談交通肇事案件中的自首認定及量刑[J].人民司法,2009(20).
[3]祝銘山主編.中國刑法教程[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
[4]于志剛,田 剛.交通肇事罪中“自首”的存在空間辨析——對于“行政義務”和“雙重評價”觀點之否定[J].人民檢察,2009(23).
[5]陳興良.禁止重復評價研究[J].法學論叢,1996(3).
[6]郭越鳴.交通肇事后報警并保護事故現(xiàn)場能否認定為自首[J].湖南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2010(4).
[7]孟傳香.交通肇事罪自首問題淺析[J].法制與經(jīng)濟,2010(1).
[8]馬克昌.刑法理論探索[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