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祖吉

（廣西現(xiàn)代職業(yè)技術學院，廣西 河池 547000）

松在我國作為一種重要的觀賞樹木很早就受到人們的喜愛，詠松詩更是代不乏篇。松之所以得到古代文人士大夫的青睞，不僅因其外在形態(tài)之美，更重要的是它被賦予某種人格象征意義，成為雅文化的一部分積淀在文人士大夫的文化心理結構當中。傳承相繼，代代不衰。

一

以自然風物作為描寫對象的詠物抒情詩在中國古詩中占有顯著地位。受“天人合一”哲學觀念之影響，在中國古代文人的認識觀和審美觀中，大自然不是作為人類的對立物而存在，而是與人處于一種和諧協(xié)調的關系之中。因此，自然景物很早就受到人們的關注。

作為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的《詩經(jīng)》常用的手法之一便是以植物起興，進而言志抒情。松在當時也被人們認識和重視，在《詩經(jīng)》中松共出現(xiàn)8次，其中大多作為比興而存在，如：“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保ā多嶏L 山有扶蘇》）“喬松”、“游龍”只是作為起興，并不是作者要抒寫的對象。再如《小雅·甫田之什·頍弁》以“蔦與女蘿，施于松柏”喻“諸公非自有尊，拖（幽）王之尊”［1］。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小雅·鴻雁之什·斯干》）以“松茂”喻“時民殷眾”［2］。 由于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的限制，先民在觀照自然萬物時往往采用實用的眼光而不是審美的眼光。如《魯頌閟宮》和《商頌殷武》，其中說的主要就是利用松這種優(yōu)質木材以建宮室，注重其實用價值而未涉及其審美價值，正反映了先民的這種功利主義。

在漢樂府及古詩中，松往往與柏一起出現(xiàn)在描寫墳墓的詩歌中，如：“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植梧桐?！保ā犊兹笘|南飛》）“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保ā妒鍙能娬鳌罚┏霈F(xiàn)這種現(xiàn)象與古代的葬喪制度頗有關系，古代墳墓原來是不封不樹的，后來“封樹者所以為識”［3］“（冢人）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4］“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5］葬喪封樹竟演變成一種等級制度。這種等級制度后來卻亂了套，王符《潛夫論·浮侈篇》載：“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yǎng)，死乃崇喪?；蛑量探痃U玉，檽梓楩柟，良田造塋，黃壤致藏，多埋珍寶偶車馬，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崇侈上僭?！保?］除了與葬喪制度有關外，還有一個更為直接、更為現(xiàn)實的原因，那就是漢末以后戰(zhàn)亂瀕仍，瘟疫流行，“生民百遺一”，目睹太多的死亡，感悟生命的無常，詩人感之于心而形之于筆。

二

松雖然很早就為人們所關注，但它真正成為審美對象而獨立存在卻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詠松詩的大量出現(xiàn)是在南朝時期。古代詩歌中的松意象是隨著人們認識水平、審美水平的提高和時代環(huán)境的變易而不斷發(fā)展變化的，總的趨勢是不斷豐富、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深化的過程，擺脫物質的功利性束縛而向審美的——精神愉悅的視野轉化。詠松詩卻往往不注重描寫松的外在形態(tài)，而是抓住松樹常綠耐寒的特點，進而由松及人，賦予松以人之品性，以某種人格象征意義。這種由物及人的過程雖然漫長，卻有跡可尋?！对娊?jīng)》中的比興往往是由物及人，但它往往只是從事物說到人的外在的行為，而還沒涉及人的內(nèi)在的品性、人格。如《小雅·甫田之什·頍弁》以“蔦與女蘿，施于松柏”喻“諸公非自有尊，拖（幽）王之尊”［7］，以女蘿與松柏之關系喻諸公與王之關系，這種關系只是一種外在的社會關系，不關乎人的內(nèi)在品性、人格?？鬃印皻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論語子罕》），“正義曰：此章喻君子也”“喻凡人處治世亦能自修整，與君子同；在濁世，然后知君子之正不茍容也?！保?］其實，在這里已經(jīng)具有了象征的意味。屈原的《楚辭》雖然關于松樹的描寫只有“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九歌·山鬼》）一句，但《離騷》中“香草意象作為一種獨立的象征物，它一方面指品德和人品的高潔；另一方面和惡草相對，象征著政治斗爭的雙方?！峨x騷》中的美人香草意象構成了一個復雜而巧妙的象征比喻系統(tǒng)，使得詩歌蘊藉而且生動”［9］。從《詩經(jīng)》的比興到《離騷》的象征，已經(jīng)由人的外在關系進入到人的內(nèi)在品性、人格。漢末魏晉盛行清議清談，其中人物品評無疑加速了這一進程，通過《世說新語》可見其一斑。“劉尹云：‘人想王荊產(chǎn)佳，此想長松下當有清風耳’”（《世說新語·言語第二》），此喻其高雅風格；“南陽宗世林，魏武同時，而甚薄其為人，不與之交。及魏武作司空，總朝政，從容問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猶存，’”（《世說新語·方正第五》），“松柏之志”乃喻其高潔不阿；“世目李元禮 ‘謖謖如勁松下風’”（《世說新語·賞譽第八》），“勁松下風”喻其高風亮節(jié)；“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容止第十四》），“肅肅如松下風”喻其高雅之容，“孤松之獨立”喻其品格高古。這種人物品評重視對人物道德品格的評價，它使得物與人結合得更緊密，外在之物與人的內(nèi)在的品性、人格構成比較固定的象征關系。但由于人們在取譬時角度不同，所以松這一意象還是有多重涵義的。

松乃常綠喬木，霜雪之中更見其青翠，詩中往往“寒”“松”并提，如梁范云就有《詠寒松詩》，沈約有《寒松詩》。耐寒成為詠松的一個出發(fā)點。如：“落落千丈松，夜夜對長風，歲暮霜雪時，寒苦與誰雙?！保愒?清商曲辭《長松標》）“天若無霜雪，青松不如草?！保ㄌ苽洹妒ь}二首》）唐備詩雖反語出之，同樣強調了松樹耐寒傲霜雪的本性。

因松之常綠耐寒，經(jīng)受風吹雨打，霜凌雪壓，可常年不枯，人們又由松之不老聯(lián)想到人之長壽，如王符《潛夫論》中就有“以保南山之壽，松柏之茂”之句，葛洪《抱撲子內(nèi)篇》也有“人中之有老彭，猶木中之有松柏”之句。王維《游李山人所居因題屋壁》：“問年松樹老，有地竹林多。”“松樹老”言其年紀之大。白居易《桐樹館重題》：“慘澹病使君，蕭疏老松樹?！薄袄纤蓸洹币嘤髌淅?。

中國古代美學注重以物“比德”，松樹耐寒傲霜雪的本性使人聯(lián)想到不畏險惡環(huán)境的偉丈夫，由松之挺拔聯(lián)想到人之倔強、堅貞。如岑參《感遇》：“北山有芳杜，靡靡花正發(fā)。未及得采之，秋風忽吹殺。君不見拂云百丈青松柯，縱使秋風無奈何。四時常作青黛色，可憐杜花不相識?！痹姳砻鎸懙氖撬桑鴮嶋H上是以松寫人，以對抗秋風之松寫不畏險惡環(huán)境之人。劉長卿《醉所上御史惟則》：“微祿滯南昌，幽系圜扉晝夜長。黃鶴翅垂同燕雀，青松心在任風霜。斗間誰與看冤氣，盆下無由見太陽。賢達不能同感激，更于何處問蒼蒼?！痹娙酥苯右郧嗨勺杂鳎磉_自己的堅貞不屈。常建《增三侍御》：“高山臨大澤，正月蘆花干。陽色薰兩崖，不改青松寒。士賢守孤貞，古來皆共難?！庇汕嗨刹桓暮澝蕾t士之孤貞。

由人品之堅貞，詩人又往往引申而及愛情友情之堅貞不移，天長地久。如齊王融《秋胡詩》：“日月共為照，松筠俱以貞。佩紛甘自遠，結鏡待君明。”以松筠之貞喻其感情之專一。李白《湖邊采蓮婦》：“小姑織白纻，未解將人語。大嫂采芙蓉，溪湖千萬重。長兄行不在，莫使外人逢。愿學秋胡婦，貞心比古松?！币怨潘杀绕鋹矍橹灰?。梁任仿《贈徐征君詩》：“何以表相思，貞松擅嚴節(jié)?！必炐荨洞核蜕罚骸笆衿顷P關花雨深，送師沖雨到江潯。不能更折江頭柳，自有青青松柏心。”兩詩或以松之貞節(jié)，或以松柏心喻友情之長久不變。

松往往生在荒郊野外深山空谷之中，自開自落，無人觀賞，儼然一位超凡脫俗的隱士，不求功名利祿，遠離濁世，追求精神的超脫。袁淑《真隱傳》曰：“鬼谷先生，不知何許人也。隱居韜智。居鬼谷山，因以為稱。蘇秦張儀師之，遂立功名。先生遺書責之曰：若二君豈不見河邊之樹乎？仆御折其枝，波浪蕩其根，上無徑尺之陰，身被數(shù)千之痕。此木豈與天地有仇怨？所居然也。子不見嵩岱之松柏、華霍之檀桐乎？上枝干于青云，下根通于三泉。千秋萬歲，不受斧斤之患。此木豈與天地有骨肉哉？蓋所居然也?！保?0］遠離塵世，不為世俗所累，這是隱士與松樹的相同之處。因此，松樹又成為孤高隱士、超凡脫俗、潔身自好的君子的象征。

于武陵《贈賣松人》：“入市雖求利，憐君意獨真。屬將寒澗樹，賣與翠樓人。瘦葉幾經(jīng)雪，淡花應少春。長安重桃李，獨染六街塵?！痹娨运伞蔼毴玖謮m”反襯其孤高潔凈，離凡脫俗，離群不偶。白居易《和松樹》：“亭亭山上松，一一生朝陽?！畨m中槐，兩兩夾康莊。……彼如君子心，秉操貫冰霜。此如小人面，變態(tài)隨炎涼。共知松勝槐，誠欲栽道傍。”把松槐之不同比為“君子”與“小人”的對立。羅隱《小松》：“已有清陰逼座隅，愛聲仙客肯過無。陵遷谷變須高節(jié)，莫向人間作大夫?！毙焘埂洞蠓蛩伞罚骸拔鍢潇悍庠S歲寒，挽柯攀葉也無端。爭如澗底凌霜節(jié)，不受秦王亂世官。”松因不作人間大夫，不受官而顯其高節(jié)，這顯然是隱士情懷之寄托。更有甚者，權德輿的《寅歲苦貧戲題》：“吾觀黃金印，未若青松枝?！痹跓嶂再潛P了高節(jié)的隱士的同時，也微妙地貶斥了朝中之官。

古代文人對松的摯愛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對一種理想人格的肯定，特別是那些仕途坎坷、備受排擠打擊的失意文人更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之感。松的這種高尚氣節(jié)是非常符合中國古代文人注意內(nèi)修，孤芳自賞的審美情趣的。

除此之外，古人也通過松或松枝寄托相思離別之情。古人離別多折柳，示其依依惜別之情，表其殷勤挽留之意。古人也有折松枝贈別的，取其堅貞不移，天長地久之意。如岑參《天山雪歌》：“正是天山雪下時，送君走馬歸京師。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曹鄴《古相送》：“行人卜去期，白發(fā)根已出。執(zhí)君青松枝，空數(shù)別來日。心如七夕女，生死難再匹。”手執(zhí)君之青松枝，不知何日君歸來，寫其苦戀相思之情。

松有時還作為婚戀中男子一方的象征，如王建《宋氏五女》：“五女誓終養(yǎng)，貞孝內(nèi)自持。兔絲自縈紆，不上青松枝?！币耘患薇戎弥Σ簧锨嗨芍?。鮑溶《怨詩》：“女蘿寄松柏，綠蔓花綿綿。三五定君婚，結發(fā)早移天?！币耘}寄松柏喻女嫁于男。魏丁廙妻《寡婦賦》：“惟女子之有行，固歷代之彝倫。辭父母而言歸，奉君子之情塵。如懸蘿之附松，似浮萍之托津。何性命之不造。遭世路之險迍……”［11］其中的比喻是明顯的。女蘿是寄生植物，往往寄于松柏，而在古代，婦女沒有獨立之地位，必須依附于男方，這是兩者的相似之處?！芭}寄松柏”之意象明顯來自《詩經(jīng)》“蔦與女蘿，施于松柏”，只是其比喻意義發(fā)生了變化，在《詩經(jīng)》中，其原意喻諸公依附周幽王、托王之尊，并未關乎男女。

盡管時代不同，松意象的涵義也有所變化，但無論把它作為何種象征意義，它都是人們所稱頌的對象，從古代文人的松崇拜心理可以透視出他們的精神追求和價值取向。在古代，進退出處永遠是士大夫的艱難選擇，官場失意，處境艱難，他們便從傲霜耐寒、不屈不撓、超凡脫俗的松樹身上找到精神寄托，得到心靈安慰。他們把松作為自己理想人格的化身從而激勵著自己堅守氣節(jié)。松樹備受贊賞是有其廣泛的社會文化背景的。

［1］ ［2］［7］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大出版社，1999.

［3］ ［5］白虎通德論·崩薨篇［C］.//漢魏叢書［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2.

［4］ 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M］.北京：北大出版社，1999.

［6］ 王符.潛夫論 浮侈篇［C］.//漢魏叢書［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2.

［8］ 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M］.北京：北大出版社，1999.

［9］ 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10］ 參見《四庫全書》原文電子版391盤3646號21冊8頁《藝文類聚 卷三十六 人部 隱逸》.

［11］ 參見《四庫全書》原文電子版391盤3646號20冊21頁《藝文類聚 卷三十四 人部 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