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健
(華北水利水電學院思想政治教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5)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5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它規(guī)定了公民享有言論和表達自由的權利。《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8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規(guī)定了公民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的權利。從文本上看,這兩條憲法所規(guī)定的兩種權利相互平行,并不存在沖突。但法律從來不是紙上談兵,是充滿張力和矛盾的現(xiàn)實生活。“司法不是一種純粹理性的活動,而是一種實踐理性的活動?!保?](P367)文本上沒有任何沖突的兩項公民權利,現(xiàn)實生活中卻經常會發(fā)生矛盾。
自《民法通則》實施以來,隨著社會生活的多元化和多樣性,有關名譽之訴日益增加。無論原告是自然人、法人還是其它主體,被告絕大部分都是行使言論權的各種傳媒(當然亦不乏自然人損害他人名譽的情況,但一般不涉及重大利益,也不會進入司法程序)。而近年來,隨著網絡生活的日漸豐富以及中國網民人數(shù)的激增,有關“隱私權”和“網絡言論”的訴訟也加入其中,致使名譽之訴的案件呈現(xiàn)出急劇上升的趨勢[2]。
言論是指公民在各種場合用語言表達和宣傳自己的思想見解、意愿要求的行為,行使言論權以不侵害他人權利為限,言論自由是憲法明確賦予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3]《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規(guī)定:“是否構成侵害名譽權的責任,應當根據(jù)受害人確有名譽被損害的事實、行為人行為違法、違法行為與損害后果之間有因果關系、行為人主觀上有過錯來認定?!逼渲小耙蚬P系”很明顯,“言論”是因,“名譽損害”是果,拋開本質主義的觀念(本質上侵害名譽權的是言論者),實際上只要有名譽訴訟的發(fā)生,“言論”就不可避免成為侵犯名譽權最直接的方式。
名譽是人們根據(jù)某人的觀點、行為、作用、工作表現(xiàn)等所形成的關于其品格、才干及其素質的社會評價,即對其社會價值的一般認知。一個人的社會價值可能帶來許多預期利益,社會價值的獲得需要很高的道德投入,同時又很易受到傷害,隨之各種預期利益也將失去,這種損害非但不可預防,不能挽回,而且給受害人造成的損失也不可估量,對名譽權的侵害,實質上是侵犯了以名譽為載體的各種利益(或曰法益)。在現(xiàn)代社會,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與名譽相關的利益范圍和經濟價值增加,人們對名譽權的重視程度也在增加。一旦損害發(fā)生,往往訴諸法律,形成名譽之訴[4]。
既然名譽之訴是由“言論”引發(fā),人們的一定言論都有某種目的或者利益追求。言論者侵犯他人名譽權的動機主要有兩種:一是為了增加自身利益,發(fā)表某些言論是獲得現(xiàn)實、可求利益的途徑,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侵犯了他人名譽;另一種是通過言論來影響他人利益。通過貶低、詆毀他人名譽影響其社會價值,進而減少其預期收益,言論者本身雖沒有獲得實際(直接)利益,但就結果而言也實現(xiàn)了某種利益需求(報復欲或者癖好的滿足)。事實上前者是主體間實際利益的沖突,后者是道德利益沖突,言論權與名譽權的沖突集中表現(xiàn)為這兩種利益沖突。我國司法實踐未區(qū)分這兩種沖突,名譽之訴的賠償均以被害人損失為標準,司法只關注受害人的損失,但在實際利益的沖突中,言論者獲得的利益卻被忽略了。在一定意義上,這實際是允許通過傷害他人合法權利(益)來獲得利益,只是行為人要支付一定成本。那么,如果他預計獲得的利益高于將要支付的成本,行為人將不顧自己侵犯的是何種利益,這種法律導向是相當危險和可怕的。
言論權之所以產生是因為在民主法治社會為了防止政府公權力濫用,或者過分干涉私人領域,憲法賦予人們的一種對抗性的權利,用以防范未來可能的危險。然而,隨著社會法制的發(fā)展和完善,以及文化多元逐漸被人們所接納,政府侵犯公民言論權的危險實際已大大降低,或者說變成一種潛在危險。在這種情況下,言論權就有可能轉變成一種擴張性的權利,經常入侵其他權利領域,如名譽權、隱私權等。而名譽權作為對抗性權利的一種,本身屬于被動性的權利,只能在受到損害時才能尋求適當?shù)木葷?,在這一點上其性質恰好與言論權相反,因此,當這兩種權力相遇時,言論權就有可能對名譽權造成“傷害”。
兩者沖突之所以難以解決是因為法律規(guī)定了言論權的范圍,卻沒有劃清自由的界線。言論是有分寸的自由,但關鍵不在“自由”,而是“分寸”的問題。言論權行使以不侵害其他權利為前提,是否被濫用取決于有沒有越過其他權利的界線,但問題是言論權自身的界限是什么,這實際是將言論權推到各種權利的縫隙中,就像加班的列車,遇到沖突總是退避三舍,“言論自由”也就只能成為一種時髦的口號。正因沒有為言論權預設清晰的邊界,當其侵害了其它權利時,才發(fā)現(xiàn)它超越了界線,而損害已然發(fā)生。所以,傷害從可能性轉化為現(xiàn)實性之前無法預防。不只名譽權,現(xiàn)實中與言論權發(fā)生沖突的權利多不勝數(shù)[5]。
言論權的行使是一種以利益為導向的行為,人們注重自身利益的實現(xiàn),忽略其它權利的可能性就必然增大。同時,在現(xiàn)有法律制度下,要使某些言論不侵犯其它權利,就只能先考察所有其他權利的界線,然后確保言論權的行使不跨越任何一條界線??上攵?,其成本是不可想象,沒有人愿意支付,也沒有人能夠支付的。但“話還是要說”,那么有意無意的侵害就不可避免,言論權對人們蛻變成一種危險,言論自由有可能就是言論的不自由。
言論自由權已寫入憲法,這是一項公民的基本權利,如果僅是政治話語,可有可無、可進可退,憲法保障功能便失去法律意義[6],憲法賦予公民一項基本權利,就有保障它不受侵犯的法律義務,“沒有憲法權利的保護和救濟的言論自由,如同沒有經濟發(fā)展和市場的遷徙自由一樣,只能是流浪和難民?!保?](P199)在目前的社會認知中,“言論自由”往往還只被大多數(shù)人認為是一種宣傳口號,沒有受到相應的憲法保障,因此,人們對言論權這個憲法上的權利感覺還是比較淡漠。在司法活動中,人們往往看中判決的實質,關注真實可觸的利益。于是,在各種名譽之訴中,社會輿論的立足點就是偏重名譽權的保護而漠視言論權的保護,這就更容易導致在司法活動中名譽之訴的大量產生,而名譽權之訴相對于言論權之訴也有更大的社會正當性。
在法律未明確言論權界線的前提下,我們更多地只能依靠道德約束,但因為道德的模糊、折衷和感性,以及社會認知對名譽權的偏重,使得言論權在現(xiàn)實中動輒得咎,不堪一擊,即使擁有強大話語權的新聞媒體往往也難幸免[8](P124-126)。道德是理想的正義,也是偏袒的正義,它傾向于對弱者的同情,不論對手正當與否(道德觀念上的弱者,不一定是社會意義的弱勢)。同時,法院在訴訟中參考的并非只是法律文本,還有國家政策與社會正義,司法判決只要符合社會認知或者所謂的政治正確,就可以當然成立[9](P212-214)。社會認知的偏見,使得在司法實踐中,對言論權保障的起點就是不公平的,當然,這并非必然導致司法結果的不公正。
但是,司法審判一旦形成一種偏重名譽權保護的模式,無疑會使言論者在判決上處于不利地位。在“官司”勢在必行的前提下,希冀于法律程序和法律條文本身不能更有助于勝訴。在功利主義和機會主義(司法的結果不存在絕對偏向,原告被告皆有勝訴的可能)的前提下,言論者勢必采取其他方法影響審判,如人情、關系、利益等,從而滋生司法腐敗。并非所有名譽之訴都有這種情況,也不可能所有法官都沒有職業(yè)道德,但這些途徑只要存在,就不能斷定這些情況是否發(fā)生。
在制度設計上,現(xiàn)行《憲法》還沒有進入到司法訴訟的領域,或者說言論者不能以憲法作為抗辯依據(jù),致使言論權在訴訟中的處境相當尷尬。本應受憲法保護的基本權利,卻沒有普通法律的保障,在同名譽權的沖突中,只能處于被動地位。即使言論權勝訴,大多也以妥協(xié)方式解決,理由多是“起訴不符合侵害名譽權的構成要件”,而非言論權本身是一項憲法權利[10]。在此,《憲法》被規(guī)避了,也可以說是被擱置了??蓡栴}在于,一方面法律賦予人們一項權利,另一方面又在法律運作中規(guī)避這一權利,再次顯示了包括憲法在內的現(xiàn)行法律的不足。
事實上,言論權和名譽權的沖突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訴訟只是沖突發(fā)展到不能調和時的一種選擇。即使訴訟中的所有問題能夠解決,也并不意味著沖突的消滅。法律規(guī)則無法觸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利益沖突,正因此沖突問題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而且沒有必要,法律不是為了解決問題,而是處理問題)。在此,筆者不能從實踐意義出發(fā),提出具體的建議。因為這種努力注定徒勞,至少在理論上提供一種出路要比在實踐中給出一項建議更理智。
首先,對言論權的明確界定,這是一個立法問題。明確言論自由及其界限是首要條件[11]。實際上,當前中國的言論權表現(xiàn)得相當粗糙和空洞。法律是一種要求可執(zhí)行的規(guī)制,如果要保護言論自由,就必須給言論權劃定界限,有確定的含義和范圍才是實質性的權利,否則只是一具權利的空殼。言論權的實體化,無疑對人們是有益的,盡管并非所有人都在乎這項權利,(而且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傾向于有意無意地忽視某些權利來取得某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但畢竟聊勝于無。
其次,規(guī)范兩種權利沖突時的配置,即當沖突發(fā)生且難以解決時,必須在制度上加以取舍。行使權利配置的主體,只能是代表國家最高權力的人民代表大會,而不是審理案件的法官,如果最高權力機關規(guī)定了一種權利配置方式,法官就不會在案件中擁有過多的裁量權,而這也會相應減少司法腐敗發(fā)生的概率。因此,不論權力機關對兩者做怎樣的取舍,如果這種格局形成一種模式,人們接受這種配置的合法性和合理性,也許會感到失望,甚至不滿,但不會認為判決錯誤或是法官不公,因為這是法律。法律適用的穩(wěn)定格局本身就是一種值得追求的價值,這種穩(wěn)定本身就能增加人們的信任感和法律的權威性。
最后,對社會認知的矯正。人們如何行為,一來取決于個人意愿,二來取決于政策和法律引導。社會認知不是一成不變的,它不但可以自我進化,也可以通過各種途徑被修正。
第一,人們對名譽權的偏袒,源自社會對言論權的偏見。因此政策、法律對言論權的相關論述,應當盡量實體化、去政治化,使言論權這個憲法權利真實可觸,要讓人明白這個權利可以獲得實在的利益,以喚起人們對言論權的重視,同時也讓人們知道,法律保護言論權,不只保護其不受侵害,而且也限制其濫用而侵害他人合法利益。
第二,人們常誤以為網絡的言論不需要責任,每個人都是“法官”,但每人又都是“隱形人”,網絡是個發(fā)泄的空間,個人的所為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這種認知直接導致了網絡言論權的無限擴大,需要完善目前的網絡管理和問責機制來有效規(guī)制網絡言論的法律規(guī)則。而通過管理和規(guī)范網絡言論,人們會知道,即使在網絡這個虛擬空間,也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否則就要受到法律制裁,言論者應當為自己的言論承擔風險。
第三,名譽之訴泛濫的原因是社會認知對訴訟目的的誤解。法律是自衛(wèi)的武器,完善法律的目的,其實是減少不必要的訴訟,節(jié)省本身就稀缺的法律資源,而不只是為了獲得經濟利益。隨著市場經濟和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人們對經濟利益的追求越來越強烈,使得人們越來越缺乏寬容,而現(xiàn)存制度設計的缺陷,促使許多懷有投機心理的人,越來越多的借助訴訟這個途徑獲取經濟利益,或者達到其它目的(如炒作)。這些本身都是不健康的社會行為,如果不加以合理地引導,很快會發(fā)展成為一種主流的認知,對社會的和諧發(fā)展是危險的。
第四,作為正義化身的法律,有責任和義務規(guī)范和引導社會向良性的方向發(fā)展,而不是隨波逐流,對這種現(xiàn)象視而不見。要從根本上改善這種社會認識,只能從法律自身的凈化做起,而這種凈化和矯正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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