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明
(華北水利水電學院學報編輯部,河南鄭州 450045)
詩以言志,詠物抒情。駱賓王的《詠水》通過對水意象的描寫,表達了自己對理想君子人格的追求。筆者擬從該詩的意境出發(fā),結(jié)合駱賓王的人生歷程,試對《詠水》一詩中刻畫的君子人格做一簡略分析。
首聯(lián)展露了詩人胸懷遠大志向的豪邁情懷。詩人認為水的地位是崇高的,是連通天綱地紀的載體,水又是有志的,最終都匯合于天際。通過贊美水蘊含的天地之道和百川匯集東海的浩渺氣象,表達了作者的遠大志向。以水喻道、借水詠志并非駱賓王首創(chuàng),最早把水與道做比附的是先秦時代的老子。老子認為自然界中最能揭示道本質(zhì)的是水,水的特性與道的本質(zhì)最為類似,具有“天德之象”。他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第八章》)水滋養(yǎng)萬物且又甘居下流,類如道生萬物,萬物日用而不知,這種品德猶如天德,所以老子認為自然界中水性和道是最為接近的。
先秦儒家則主要從社會倫理角度來談道,以求安身立命之路徑。儒家把萬事萬物的行事規(guī)則稱之為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認為道是一個人必須具有的德性,不可分離,“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中庸》)所以儒家講修身養(yǎng)性即是在體道、悟道、踐道??鬃诱f:“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边@里的命就是天命即是所謂的道。儒家的道后來逐漸具體地表現(xiàn)為維護社會秩序的綱常名教,而自己的人生使命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從詩中也可以看出,駱賓王深受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影響。駱賓王出身官宦之家,自幼讀經(jīng)吟詩,深受儒學家風的熏陶,因此,儒家倡導的君子之道自然也就成了駱賓王的人格典范。儒家講君子之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論語·泰伯》)這在駱賓王身上有了更好的體現(xiàn)。唐中宗嗣圣元年(684年),武則天廢中宗自立,改唐國號為周,在駱賓王看來,這是逆天行事、違背綱常名教的忤逆之舉。這年9月,徐敬業(yè)(即李敬業(yè))在揚州舉義起兵反對。駱賓王認為這是自己替天行道、將身用世的關鍵時刻,慨然赴徐府,被任為藝文令,掌管文書機要。他代徐敬業(yè)起草了著名的《討武氏檄文》,從維護唐朝李氏宗室的大統(tǒng)出發(fā),猛烈抨擊武則天的篡位之舉。檄文氣貫長虹,雷震寰宇,充分展示了他的文學才華和堅持的道義。
頷聯(lián)指出水因無形,才能變化無窮,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以適應任何地方。意指君子應向水那樣具有有隨物賦形的特性,而不限于一隅。
對于君子的處世之道,老子從水的柔弱性出發(fā),主張“曲則全,枉則正,洼則盈,敝則新”(《老子第二十二章》)水無常形,遇方則方,遇圓則圓,無論處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總能夠適應對方,保全自己,以達到自己的目標。
孔子講“君子不器”,意思是說君子不能像器物一樣只有一種用途,而要像水一樣,隨物賦形,適應任何環(huán)境,堪當各種大任。孔子的學生樊遲請學稼圃,孔子非常不悅,認為這是小人之技,只能成小器,而不能成大道,不愿傳授。儒家之所以講君子不器,是因為其對道的追求。君子有道,才能不器,所以儒家立意高遠,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君子有道,才能權變不偏離道義,“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道家則認為道生萬物,道又無所不在,無所不用,而水隨物賦形的特性則使得水可以任何方式存在,暗合了道無所不在、無所不用的特征。因此,君子只要是心有道義,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能找到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路徑。
駱賓王雖然才華橫溢,少年英名,然而仕途卻比較坎坷。他由于科舉屢試不第,投靠了當時比較顯赫的道王李元慶,做了個幕僚。道王比較欣賞駱賓王的才華,讓其寫一篇自敘狀,以便安排重用。但他在自敘狀中大顯君子清高之節(jié),不愿貪祿冒進,結(jié)果可想而知。駱賓王在道王府虛度了七八年的時光,仕途一籌莫展。后駱賓王轉(zhuǎn)變了觀念,開始向朝廷各級要員到處推介自己。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冬天,唐高宗李治到泰山封禪。當?shù)馗鹘缤婆e駱賓王寫一篇歌頌皇帝功業(yè)的文章,駱賓王當即一揮而就寫成《請陪封禪表》,以駱賓王的才華當然贏得了皇帝的賞悅,終于謀得一官,走上了仕途。
頸聯(lián)通過描寫水主靜的特性強調(diào)君子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途徑:守靜。無論是道家還是儒家都把守靜作為修身養(yǎng)性的一個重要途徑。
老子講“清靜為天下正”(《老子第四十五章》);莊子說“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莊子·刻意》)。水清則純,靜則平,能夠反映天下萬物,堪為天下范式。水的原始狀態(tài)是清澈的、平靜的,猶如“天德之象”,也近乎道的本質(zhì)特征。所以莊子也說:“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獨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鏡也,萬物之鏡也?!币馑际侵挥衅届o的水面可以清楚地映照自然萬物,人的內(nèi)心精神也是這樣。所以人的心靈應該消除雜念,明鏡如水,洞察反觀一切事物,追求生命的本真。守靜是保持安靜的狀態(tài),并且不為外界紛擾,持之以恒地堅持下去。人要在虛靜無為的狀態(tài)中才能洗清雜念,摒除妄見,聚斂心智,而不外逐于物。水靜之徐清,清之徐平,平則可以照物;人心靜止如水,則可以內(nèi)省自身,外觀萬物。并且,人通過守靜才能心平氣和、深蓄厚養(yǎng)、積蓄力量。所以在老子看來,人只有在清靜無為的狀態(tài)中才能涵養(yǎng)出質(zhì)樸純真的氣質(zhì)和高深空靈的心境。清靜是人認識之根源,心靜智才明,才可反觀生命之本真,回到本然之天性,才能到達清明的境界。
《大學》講:“知止而后定,定而后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比寮倚奚硪仓v究一個靜字,認為知道了自己的追求目標后,確定下來,內(nèi)心才會寧靜,思考事情才能有所收獲。孟子講:“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也?!闭J為修身養(yǎng)性是獲得天命的重要路徑。宋代程頤在《近思錄》中也講:“靜后見萬物,自然皆有春意?!彼裕寮倚奚硖貏e注重內(nèi)心守靜的功夫。在儒家看來,守靜不僅可以獲得知識,也可以塑造君子的氣質(zhì)風范,長期的守靜和心寧,可以養(yǎng)成處亂不驚、嫻靜淡定的氣質(zhì),可以養(yǎng)成君子的浩然之氣,而這些都是君子成就大事所必須具備的人格特點。
駱賓王的思想并不囿于儒家和道家,他曾自稱:“九流百氏,頗總緝其異端;萬卷五車,亦精研其奧旨”(《上瑕丘韋明府啟》)。在駱賓王的詩中也可見其對禪宗境界的追求和道教人士的交往,如《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和《于紫云觀贈道士》等。所以,當徐敬業(yè)舉兵討伐武則天失敗以后,傳說駱賓王歸隱佛門,隱居靈隱寺,也當為可信。
尾聯(lián)道出作者對純潔友情的渴望。本聯(lián)作者引用了兩個典故,上聯(lián)出自老子講的“上善若水”,下聯(lián)出自《莊子·山木》篇:“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边@一典故成為后世人們對友情美好境界的向往和追求,后人作詩著文經(jīng)常引用。辛棄疾在《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中講“味甘終易壞,歲晚還知,君子之交淡若水。”駱賓王在《初秋于竇六郎宅宴》也再次引用:“唯將澹若水,長揖古人風?!笨梢姽湃私挥炎非蟮摹熬又诲H羲钡木辰鐚︸樫e王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駱賓王仕途坎坷,但境界高遠,所以精神別有孤獨之感,對純潔友情更加渴望。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他對統(tǒng)治階層醉生夢死、縱情聲色的享受感到厭惡;另一方面是他在仕途上的坎坷曲折,屢屢不得重用,難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于是便轉(zhuǎn)而向往返璞歸真,追求“淡若水”和志趣相投的君子之交。駱賓王在《冬日過故人任處士書齋》一詩中寫到:“獨此琴臺夜,流水為誰彈。”這里,駱賓王用高山流水這個典故來表達曲高和寡、知音難覓的遺憾以及對朋友凋喪的傷感。
對于“君子之交澹若水”,也有寫作“君子之交淡如水”,今人對此理解多有歧義,主要是對“淡”字的理解,認為“淡”是平淡無味之義,這種解釋似不能準確揭示本句的深刻含義。按照道家對水的本質(zhì)的認識,水的本源是清凈、平正、無色、無味,和道的本質(zhì)最為接近,所以這里的淡字應是純凈、本真之意。既然是君子之交,那么交往的前提是雙方都具有君子的人格、高尚的道德情操。在這樣層次上的交往,他們的友情才會像清純的水一樣,不含任何功利之心;他們的交往純屬友誼,能夠長久而親切。
交友達到“澹若水”這一境界,必須基于三個方面的相互認同:一是志向的認同。志向的認同即是道義的認同,君子之間建立在道義基礎上的交情才能高雅純凈。二是品德的認同。君子修身養(yǎng)性,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這種道德情操使得君子的言行舉止都符合禮的規(guī)范,成為立身處世的指南,建立在對雙方道德認同基礎上的交往,一方面可以使雙方的交往不至于偏離道德的軌道,另一方面,出于對對方道德的贊賞和敬仰,可以成為交往的情感基礎。三是情感的認同。君子之交雖然澹若水,但并非不注重情感,相反情感是雙方友情的紐帶,這種情感因為是基于志向、品德的認同而產(chǎn)生的,所以才最為純潔、長久。儒家講“君子群而不黨”,“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認為君子之間有道義作為基礎,相互之間合群相處,但又不結(jié)黨營私,相互之間可以有愛好、個性的差別,但卻能夠相互理解、彼此尊重,這樣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才稱得上是君子之交。
綜上分析,駱賓王《詠水》詩中以水來比喻的君子人格是儒家和道家理想人格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這種人格特征是中國古代君子人格特征的重要組成部分,塑造了中國古代士大夫的人格形象和精神風貌,是我們今天在塑造理想人格時應汲取的價值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