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義霞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200）

施蟄存曾在晚年時自喻一生打開了四扇窗子：“東窗是文學創(chuàng)作，南窗是古典文學研究，西窗是外國文學翻譯和研究，北窗則是碑版整理?！盵1]其審美心理的組成非常多元——古今兼修的學養(yǎng)和中外兼及的趣味共同作用于他的內心深處，城鄉(xiāng)二元的游走和新舊夾縫的身份浸潤著他的筆端。多重因素交相輝映，促成他不一樣的文化眼光和文學實驗。他的筆下沒有英雄或者完人，也沒有蕩氣回腸或者大喜大悲。內傾如他，為海派小說家中最接近京派風格者，也是新感覺派小說家中最不夠“上?！钡倪@一個。因此有論者評曰：施蟄存的小說，宛如身著華麗的中式旗袍，在傳統(tǒng)民樂的伴奏下跳著異國的華爾茲。這種特殊的光與色使他不但能在當時的文壇獨步，也使其作品禁得住歲月的淘洗，顯示出耐人尋味的豐富和駁雜。

一、城與鄉(xiāng)——無處是家園

施蟄存是從江南水鄉(xiāng)的書香氣息和恬靜風光中跨入上海這個喧嘩摩登的大都市的。他的小說中有兩個重要的文學地景，一個是逐漸破落的江浙鄉(xiāng)鎮(zhèn)，一個是五光十色的都市上海。

都市書寫方面，施蟄存似乎有意地疏離喧囂的市聲，沒有在燈紅酒綠的世界放縱自己的感官，而是試圖尋找一條窺視都市人隱秘心理的幽暗通道，挖掘人的本真生命形態(tài)。他不追逐都市的風景線，也不迷戀上海的狐步舞，熱衷的卻是探測摩天大樓背后的都市陋巷以及人性的復雜斑駁。在彌漫著薄暮情調的小說中，情景亦真亦幻，錯覺、幻覺、夢境、臆想紛紛登場，精神分裂癥和神經衰弱癥、恐懼癥、孤獨癥等“都市病”風行如潮。故事的主人公疑神疑鬼，看到的是一個草木皆兵的世界。這些人物多是“城鄉(xiāng)邊際人”，或是城市小市民，或是從郊區(qū)“進城”的過客，或是蟄居的候鳥。他們站在城市物象的邊緣，有著緊張壓抑的生存境遇，懷著這樣那樣的心理隱痛，揣著不可言說的病態(tài)欲望，靈魂孤獨而寂寞。緊張、恐懼、焦慮成為他們的情感主色調?！兑共妗?、《魔道》、《旅舍》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地帶有這樣一種精神病態(tài)。他們都害著妄想癥，經常性地陷入一種幻視、幻聽和迫害狂的怪式思維中，看到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施蟄存渲染了都市人強烈的孤獨感、軟弱感和恐懼感等“創(chuàng)傷的執(zhí)著”(弗洛伊德語)，開創(chuàng)了一條在30年代堪稱獨步的心理分析之路，在咂摸人性的暗流涌動層面上作出了深入的探索。在都市的快節(jié)奏生活中，都市人時常處于一種緊張而焦灼的狀態(tài)，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疏離與冷漠。于是，他們“在而不屬于”，無依、無措、“無根”，心靈找不到歸屬，靈魂無處安放。

施蟄存的作品中，出現(xiàn)鄉(xiāng)鎮(zhèn)背景的小說為數不少。他筆下的鄉(xiāng)鎮(zhèn)大多以蘇州、杭州和松江等地的農村和小鎮(zhèn)為摹本，“江南”不僅是其出生和成長的地域空間，更是充滿著豐富的文化指涉意義的意象空間，成為他文學上的“后院”。施蟄存的這些小說溫婉、細膩，是帶著憂郁的回味，是摻著惆悵的懷舊，是時光難追的喟嘆，像傍晚的陽光撒在書頁上，讓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懷?！渡取贰ⅰ渡显獰簟?、《漁人何長慶》等小說充盈著往昔難再的悵惘。施蟄存對于現(xiàn)代都市文化負面性的因素并不諱疾忌醫(yī)，也無比清醒地看到現(xiàn)實的鄉(xiāng)土不過爾爾，也不能起到真正的療救作用。對于施蟄存來說，雖然“在被忘卻故鄉(xiāng)的山腳下，有我的鉛皮小屋?！钡牵l(xiāng)村畢竟不是桃花源，在純樸鄉(xiāng)土倫理的背后也暗藏著它的愚昧和無知，比如生活艱辛、思想封閉、麻木迷信。鄉(xiāng)村生活的陰暗面時時提醒他，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不是凈土，依然無法消解煩悶、安放靈魂，舊的精神家園已不足以排解現(xiàn)代人的孤獨、寂寞。像《夜叉》、《旅舍》、《閔行秋日紀事》等小說中的主人公在喧囂的都市患上精神病癥之后，希望在寧靜的鄉(xiāng)野舒緩緊張的情緒，得到心理上的療救，但他們回到夢魂縈繞的故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一切皆是枉然，恐怖的幻覺依然來襲，感覺的陰霾依然濃郁。

城市的難題，鄉(xiāng)村無法給予詩意的答復；鄉(xiāng)村的幻夢，在時代的巨流中也逐漸飄零。在施蟄存眼里，水泥森林的城市與茂林修竹的鄉(xiāng)鎮(zhèn)都不是伊甸園，“城”與“鄉(xiāng)”都無法成為真正的精神家園。作為精神流浪者、城市邊際人，他筆下沒有烏托邦，只有無法自主的社會人，其創(chuàng)作呼應了尼采詩中所吟詠的那種絕望感和荒原感。

二、古與今——你我皆凡人

施蟄存創(chuàng)作上勇于獨辟蹊徑，列入其小說名單中的既有歷史小說《水滸》中的草莽英雄，又有《高僧傳》里的偉大和尚。他重新演繹古人古事，不是像郭沫若那樣“古為今用”、把“當代意識”和政治理念強加給古人，而是像魯迅那樣進行“故事新編”，并與心理分析手法結合，挖掘人的內在現(xiàn)實，鋪展開古典題材下的“原欲”書寫。郁達夫曾盛贊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做到了把“自己的思想，移植到古代人的腦里去”。

施蟄存筆下沒有完人，沒有英雄，有的只是復雜的人性和斑駁的心理。《石秀》、《將軍的頭》、《鳩摩羅什》、《黃心大師》等小說為人們打開了一扇通往人類心靈黑箱的窗戶，揭示出世人在社會規(guī)范和個人欲望之間所面臨的矛盾沖突和抉擇困境。施蟄存好似潛入鐵扇公主內臟中的孫悟空，揭示著古人隱秘的心靈世界。他通過合理的想象和心理分析，消解了高僧形象的偉岸和舍利子的神秘，剝離了佛教涂抹在他們身上的油彩, 用藝術的手法使他們“還俗”。 在施蟄存筆下，歷史和種族在個體這里，不是引領行動方向的燈塔，情欲才是主導個體選擇的羅盤；神圣和崇高在現(xiàn)實這里，不是約定俗成的傳奇，“自我”才是主導個體走向的指針。鳩摩羅什、花驚定、石秀、段平章及黃心大師被奉為傳統(tǒng)文明下的偶像，其傳奇人生和高潔的品行曾被無限放大，但施蟄存卻撣去了附著在他們身上的金粉，還他們以肉身的沉重。在《鳩摩羅什》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圣僧的光環(huán)，而是心神搖曳的術士?！陡呱畟鳌穼Υ蠹业膫髌孢M行了淋漓盡致的“惡搞”和解構。在《石秀》中，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急公好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而是“因為愛她,所以想殺她”、被情欲捆綁的變態(tài)狂。在《李師師》和《黃心大師》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大寫的“名女人”，而是戀愛幻滅的苦悶者。作者手中好似有一把寒光四射的解構之刀，他“將古人現(xiàn)代化,將古人弗洛伊德主義化”，以對高僧、名將、俠客等的顛覆性敘事來褻瀆神圣,消解英雄,還原世俗，帶有后現(xiàn)代的解構色彩。施蟄存的這類“故事新編”對歷史進行了另一種解釋，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他告訴我們：我們在很多時候可能被彌天的霧障所擾，也許距離曾經深以為然、顛簸不破的“事實與真相”依然十分迢遙。

施蟄存努力經營的不是情節(jié)，而是心理、情緒和氛圍，其小說具有鮮明的解故事性、解典型化特征，因而與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敘事模式拉開了距離，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小說意識的積極突破與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嶄新探索。他打破呆板的線性模式，以回憶、聯(lián)想、幻覺等心理活動為主導，將主人公的心理世界無限放大。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和性格外部特征的模糊，是施蟄存刻畫人物的主要路徑。正如譚桂林所言，施蟄存的小說揭示了隱藏在“那枯寂入定的得道身軀里依然有著像地火一般運行的人性力量”[2]。

三、中與西——腳踏兩條河

施蟄存曾經反芻過古典詩詞，研習過蘇俄文學，體味過歐美的現(xiàn)代派作家，又咂摸過日本的自然派作品，其接受資源是多向的。他曾說自己一生開了四扇窗子，其中有一扇開向外國文學翻譯，一扇開向中國古典文學。開向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精神窗口使其在吸納外國文化思想時有著東方的根基，使他的作品能夠運筆流利，即使是精神分析一類的作品，以弗洛伊德的眼光透視人物的深層心理，也能做到楊義所說的“怪而不亂,玄而不晦”，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品味與解讀習慣。東方溫柔敦厚的詩教和西方人性探索的旨趣在施蟄存這里實現(xiàn)了巧妙的融合，他十分自然地從西方拿來現(xiàn)代精神分析的種子種植在中國的園地里，在西方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技巧與民族傳統(tǒng)的結合中找到了自己的契合點。

施蟄存從小就一直浸潤在中國古典文學的文化氛圍之屮，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他在對意象的運用上更傾向于“中國結”、民族風，表現(xiàn)出一種民族性的心理元素。在其早期創(chuàng)作中，傳統(tǒng)文學的韻味是非常明顯的，古詩詞的神韻籠罩在現(xiàn)代小說中，現(xiàn)代觀念與現(xiàn)代技巧如鹽著水不留痕跡。小說集《上元燈》中的某些作品,就帶有晚唐詩的意境，洋溢著感傷之美。當年葉圣陶評價施蟄存的文字時曾說：“滋味清鮮何所擬,《上元燈》里誦經文”[3]。《扇》中寫兩小無猜的一雙少男少女，其中女性的倩影、手握茜色輕紗團扇追逐流螢的情態(tài)使人聯(lián)想到杜牧的“輕羅小扇撲流螢”；《魔道》中的黑衣老婦、竹林,玻璃窗上的黑點、大黑貓、黑啤酒等意象營造出類似鬼才李賀詩的那種陰森險怪的意境?！渡显獰簟?、《桃園》、《詩人》都有著細膩婉約、溫柔傷感的底色，閃爍著某些東方詩的光影?！睹酚曛Α返适虑楣?jié)，淡化人物性格，強化內心獨白，既飽蘸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又幾似抒情寫意小說。《將軍的頭》將東方風土文化、民間傳說與西方現(xiàn)代技巧相結合，既刻畫出人物隱秘、復雜的心理，又形成了一種情景交融、含蓄深遠的意境。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顯尼志勒的內心獨白、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技巧、中國小說的詩化結構共同碰撞，豐厚的文化準備與藝術積累使他的作品一貫地呈現(xiàn)出鮮明的特性——西方文化的本土化，中國式的意識流?！洞宏枴贰ⅰ丢{子座流星》、《霧》注重揭示人物內心活動和現(xiàn)實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形成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相互滲透的獨特風格?！饵S心大師》等創(chuàng)作實驗將古典的評話、傳奇和演義諸種文體融合，拓出文學新路。施蟄存的另外一些作品，如《魔道》、《夜叉》、《兇宅》、《旅舍》，既具有“哥特式小說”的魔幻意境，又帶有明顯的“聊齋風”，是典型的中西結合式。這些小說雖怪誕、神秘，卻自始至終滲透著東方特有的情調。在開放的世界眼光和現(xiàn)代性主體意識燭照之下，施蟄存在中國的土壤上培育出文學的混血兒。

從小所受的古典教育以及溫婉內傾的性格決定了施蟄存不可能成為一個完全西化的現(xiàn)代派，他的行文是米線麻辣燙式的兩摻，是中與西的交響與融匯。“把心理分析、意識流、蒙太奇等各種新興的創(chuàng)作方法，納入了現(xiàn)實主義的軌道”是施蟄存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闡釋。復雜心理的展現(xiàn)、性愛主題的表達、潛隱情緒的揭示，在文字創(chuàng)作中難以拿捏好分寸。過于細致則類似一種宣泄，容易落入俗套；過于含蓄則失于籠統(tǒng)，難以展現(xiàn)人性的本真。施蟄存綜合中西文學表達的優(yōu)長，在碰撞中解構，在解構中建構，正如楊義所言“站在現(xiàn)代大都會的邊緣,窺視著分裂的人格,怪誕中不失安詳,在中外文化的結合點上找到了相對的平衡?！盵4]

四、左與右——游離大潮外

對于自己所秉持的“既不敢左，亦不甘右，又不欲取咎于左右”的中間派路線，施蟄存曾經這樣詠懷：“左右逢源無適莫，衡文吾道一中之?！彼膭?chuàng)作一直都是與中心話語體系相疏離的。這一點，他和沈從文很像。新感覺派的天地涵蓋不了他的所有創(chuàng)作，海派鋪張揚厲的文風詮釋不了他的基本風格；左翼的政治氣候太高壓，他不具備參與轟轟烈烈社會政治變革的社會勇氣；國民黨的右翼圈子與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很不搭——他渴望獨立的文人姿態(tài)和自由意志，為人和為文上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寅恪語）。施蟄存曾表示，在文學上他是信奉自由主義的，所以堅持要“開辟一條創(chuàng)作的新蹊徑”。 他創(chuàng)作中不站隊，不跟風，在普羅文學占據文壇主流的三十年代，他疏于政治、沉潛藝術，專注于刻畫人性的復雜斑駁，向靈魂和意識邊際突進，做出了與眾不同的文學選擇。他關注人的世界的復雜與生動，將焦點投射到“人”身上（不僅是社會的“人”，而且是個體的“人”），文字具有較濃厚的超政治功利色彩。因為非左亦非右，他的創(chuàng)作雖然顯得不合時宜，卻使一直追求宏大意義的中國文學開出了別樣的花朵。

不但是創(chuàng)作，他參與編輯或主編的《無軌列車》、《新文藝》、《現(xiàn)代》都呈現(xiàn)出“列車無軌任橫行”的風貌。走中間路線的《現(xiàn)代》編輯理念更是海納百川、兼收并蓄，“并不預備造成任何一種文學上的思潮、主義或黨派”，于是便呈現(xiàn)出多元的風貌，以至被人稱為“不左不右，亦左亦右”的混血兒?！冬F(xiàn)代》雜志的同一欄目下，往往可以讀出針鋒相對的觀點的交鋒。在“第三種人”論爭中，施蟄存同樣為雙方開放戰(zhàn)場?？梢哉f，無論是勢頭迅猛的左翼文學,還是前衛(wèi)先鋒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自己的園地；無論是新老作家，都可以在這里聽到“同人”的聲音。正如施蟄存所言，要《現(xiàn)代》成為現(xiàn)代中國作家的大集合、大本營。當時文壇上的大家如魯迅、茅盾、巴金、老舍、郭沫若、郁達夫、周作人、葉圣陶，盛名正旺的如沈從文、沉櫻、臧克家、李金發(fā)，甚至梁實秋、蘇雪林、季羨林、錢歌川、趙家璧等都在《現(xiàn)代》一露身手，奉獻出風格迥異的文學盛宴。

不愿意為任何派別所束縛,不愿意跟隨時代潮流選擇政治站位，施蟄存“我只能寫我的”其實就是一個作家對自己創(chuàng)作氣質的確認和堅守。正是因為秉承這樣的原則，年輕的施蟄存面對豐之余（魯迅）這樣一位文壇巨匠，甚至茅盾、洛夫、陳子展、周木齋、曹聚仁等人的批駁，仍然在《莊子》與《文選》之爭中勇于堅持自己的觀點。爭一份表達的自由，爭一個話語的空間，走一條行知合一的知識分子“中間派”道路，是施蟄存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和為人為文之道。

也許正是因為堅持文藝創(chuàng)作的自由，施蟄存才沒有觀念先行，而是自由揮灑，擁抱真實，更多地將筆端對準“人”字做文章——關注“飲食男女”，聚焦“人間煙火”，不管是對現(xiàn)代城鎮(zhèn)中的蕓蕓眾生，還是對塵封歷史中的名人，作者的筆都會探入到人物的內心，觸摸人性的奧秘、狀寫內在的真實，展示其對人性獨特的思考和闡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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