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金偉
(華中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胡宏,字仁仲,號五峰先生,閩地崇安人,是宋代聲名顯赫的學問家,在儒學重構歷程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席位。宏父安國對洛學的承繼與弘揚多有建樹,故有 “南渡昌明洛學之功,文定(胡安國)幾侔于龜山 (楊時)”[1]1170之贊。胡宏“卒傳其父之學”[2]12922,在衡湘地區(qū)散播儒學,被尊為湖湘學派的不祧之宗。
有宋一代,諸儒借重佛老之學在本體論、生成論等方面所取得的高度來重塑儒家哲學體系。誠如全祖望 《題真西山集》 所云:“兩宋諸儒,門庭徑路,半出于佛老”,可知佛老著述爛熟于諸儒之胸,成為士人鑒借取用的學術資源。近人郎擎霄曾騭評宋代莊學的繁盛之景,他說:“莊學得王(安石)、蘇 (軾)之提倡,故當時治 《莊子》 者已次第臻于極盛,而 《莊子》 之學遂如日之中天矣”[3]337。目前,學界對宋代老莊學與理學間砥礪關系的探賾①關于宋代老莊學與理學間關系的論著,主要有陳少峰:《宋明理學與道家哲學》,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劉固盛:《宋元時期的老學與理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孔令宏:《宋代理學與道家、道教》,中華書局2006年版;傅鳳英:《理學與道家道教》,長春出版社2011年版。此外《宋明理學史》(上冊)、《中國老學史》(第六章)、《中國莊學史》(第五章)亦有論及。,也顯露出宋代知識分子群體間所彌漫的熟稔老莊典籍的歷史視像。
胡宏學問的淵藪有二:一是洛學 (楊時);二則家學,就與老莊學存有某種瓜葛②《宋元學案》卷25《龜山學案》曰:“蓋龜山學問從莊、列入手,視世事多不經(jīng)意,走熟‘援而止之而止’一路”,此論直陳楊時學問中的老莊學因素。胡安國的老莊觀,《宋史》卷435《胡安國傳》、《宋元學案》卷34《武夷學案》、《春秋胡氏傳》、《全宋文》、《全宋詩》、光緒朝《湘潭縣志》、《斐然集》卷25《先公行狀》、《讀史管見》、《胡宏集》、《皇王大紀》、《朱子語類》、《伊洛淵源錄》等書中都未見確切記載,但他私淑洛學且與楊時等士人交好,或許也曾受到老莊學的熏染。張永儶《二程學管見》(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8年版,第308頁)談到胡宏從學楊時,其思想與莊學有相通之處,也并未提及胡氏家學是否對胡宏的老莊觀有啟發(fā)作用。關于胡氏家學中是否有老莊學因素,只能存疑。。老莊學與儒學在胡宏靈魂深處激烈交戰(zhàn)。當前,學界對胡宏老莊觀的認識尚呈空疏之狀。本文意從胡五峰論老莊的“道”、論老莊的“無為”、論老莊的圣人觀三個路徑著手,揭橥其誤讀老莊本義的歷史原貌,并試圖探尋此現(xiàn)象的合理解釋。
“道” 是老莊學中極為關切的概念,它在不同語境下表達著相互迥異的文化內涵,卻又殊途同歸。茲臚舉如下: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 第一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 第二十五章)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老子》第四十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 第四十二章)
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成三者,
異名同實,其指一也。(《莊子·知北游》)
可以看到:道家所謂地 “道”,蘊含著宏豐的旨意,既可以充任宇宙本原、萬物始基之 “道”,又可以是萬物存在根據(jù)之 “道”,還可以化為萬物歸宿之 “道”,等等[4]114-116。然而,任何意涵的“道” 都要宗法自然、歸于一途。
胡宏撰有 《皇王大紀》,記載盤古至周赧王期間的史事,也必然清楚孔孟圣學顛沛流離的可怕遭遇。自詡“以死自擔” 的胡宏,固然愿意為維護儒家道統(tǒng)盡綿薄之力。首先,他對儒家之“道” 做出解讀:
中者,道之體;和者,道之用。中和變化,萬物各正性命而純備者,人也,性之極也。[5]14
儒者之道,率性保命,與天同功,是以節(jié)事取物,不厭不棄,必身親格之,以致其知焉。[5]152
道者,體用之總名。仁,其體;義,其用。合體與用,斯為道矣。大道廢,有仁義。老聃非知道者也。[5]10
胡宏認為:儒家的“道” 講究體用合一,仁義中和是其變化之端,其作用的實現(xiàn)有賴于個人親身踐行。如果將首段中關于老莊之“道” 的解讀與胡宏對儒家之 “道” 的表述做對比,可以清晰地看到:胡宏認為老聃并不是理解儒家之“道” 的人,這是確鑿的,也折射出儒道兩家在 “道” 論層面的分歧。然而,“老聃非知道者也” 承接“大道廢,有仁義” 之后,可見胡宏對老子不知儒家之“道” 的評判更多地是基于對“大道廢,有仁義” 一語的非議?!按蟮缽U,有仁義” 見于 《老子》 第十八章,其后還有 “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數(shù)語,它們構成老子對 “出現(xiàn)道德危機” 與“倡導道德品行” 兩者之間先后關系的認識。而胡宏斷章取義式的誤讀,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隱藏著他衛(wèi)道弘儒的堅定信念。
其次,他對老莊之“道” 的生成論做出批判:
生聚而可見,則為有;死散而不可見,則為無。夫可以有無見者,物之形也;物之理,則未嘗有無也。老氏乃以有無為生物之本,陋哉! 天得地而后有萬物,夫得婦而后有男女,君得臣而后有萬化,此一之道也,所以為至也。[5]8
天地之生生萬物,圣人之生生萬民,固其理也。老聃用其道,計其成,而以不爭行之,是舞智尚術,求怙天下之權以自私也。其去王事遠矣。[5]10有與無,在老莊學說中是生成萬物的母體,是“道” 的衍生與涵化。胡宏則認為萬物的母體是天地,圣人則是引導萬民走向通達之境的燈塔,故而老子 “以有無為生物之本” 的邏輯真是鄙陋之見,與原儒的完美論調謬之千里。同時,胡宏近乎偏執(zhí)地認為:老子之 “道” 的應用充滿著陰謀、詐術、算計等骯臟手段,口頭雖以“不爭” 為號但內心卻暗懷芥蒂,其目的則是要達到自我欲望的無限滿足與極度膨脹,這與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的處世宗旨背道而馳。
“無為” 作為老莊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始終是關注老莊的學者們詮解地重點。太史公、劉安、張舜徽、詹劍鋒、陳鼓應分別有云: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執(zhí),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6]3292
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7]24
(道家)南面術中最核心的東西,便是要人主不說話,不做事。[8]13
老子的無為而治的政治原理是本之于他的“天道自然” 觀。[9]444
“無為” 的含義,一是指順任事物之自然,一是指排除不必要的作為或反對強作妄為。[4]89上述看法介紹了老莊 “無為” 思想的特色:一是“無為” 效法自然;一是 “無為” 治統(tǒng)馭下。盡管趙宋王朝政局紛亂、國勢陵夷,但胡宏在奏疏中仍未吸納“無為而治” 的豐富經(jīng)驗,只是依從儒家君主之術來規(guī)勸、說服宋高宗,用革新政治的有為之舉去蕩滌天下頹勢,明確昭示著其對 “無為而治”理念的拋棄與過濾。非但如此,他甚至替 “無為”和“欲” 找尋到合乎儒家價值的歸屬:
無為之為,本于仁義。善不以名而為,功不以利而勸,通于造化,與天地相終始,茍不至德,則至道不凝焉。[5]12
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夫可欲者,天下之共欲也,而可蔽之使不見乎?[5]9-10胡宏認定:“無為” 在儒家的仁義溫床上生根發(fā)芽,與名利形成對立之勢,納入天地生成模式中,以道德為標的,全然擺脫道家無為之論的軀殼;老子所謂地 “欲” 僅是個人層面的私欲,而儒家宣揚地“欲” 則是超越個體生理需求層次的,是為實現(xiàn)天下安康、萬世太平的公心,豈可如老子之言而蔽之?
與消解無為政治觀的努力相左的是,胡宏對道家“逍遙” 境界倒有所向往:
夫有所息,則滯于物。滯于物者,不全于天。不全于天者,雖日月星辰不能以自化,而況于六尺之軀乎![5]155
胸中無滯是神仙,行止由來各有天。洞里道人心快快,云間游子自翩翩。[5]64
莊子之書,世人狹隘執(zhí)泥者,取其大略,亦不為無益。若篤信君子,句句而求,字字而論,則其中無其實妙義,不可依而行也。[5]134
胸懷通經(jīng)致用、振衰復國宏愿的胡五峰,心中時刻有所牽掛,造成凝滯之感。面對道人翩翩遨游的姿態(tài)和《莊子》 書中的逍遙之境,身心疲憊的胡宏倒有幾分向往。若參照儒家君子的為學標準,《莊子》 一書卻又無益于治國安邦,是應當摒棄的。對“逍遙” 思想的欣賞與摒棄,使胡宏徘徊于“身心凝滯——渴求釋懷——夙愿未嘗——繼續(xù)凝滯”的怪圈內,將其內心掙扎的窘態(tài)暴露無遺。
儒道兩大文化基干所設想地圣人形象是有巨大差異的,甚至走向相反的極端。陳鼓應說:“儒家的圣人是道德的典范,而道家的圣人則是因任自然的典范?!盵4]33“圣人” 一詞,在 《論語》 中出現(xiàn)4次,在 《孟子》 中出現(xiàn)29次,在 《老子》 中出現(xiàn)32次,在 《莊子》 中出現(xiàn)100余次,可見老莊在塑造理想人格方面比原儒大為癡心。
熟讀史冊的胡宏,想必也清楚道家在搭建圣人形象方面的努力比儒家有過之而無不及。若要實現(xiàn)修繕儒家早已殘缺的圣人形象這一目標,他必須明辨儒道兩家有關圣人描述的差別:
“維天之命,于穆不已”,圣人知天命存于吾身者,淵源無窮,故施于民者溥博不盡,而事功不同也。知之,則于一事功可以盡圣人之蘊;不知,則一事功而已矣,不足以言圣人也。莊周乃曰:“圣人之道,真以治身,其緒余土苴以治天下?!必M其然乎?[5]9儒家教導人在遭遇困難之時把它們視做 “天將降大任” 之前的一種考驗,也正是通過這種近乎殘忍的生存危險的獲得才能使蕓蕓眾生預感到 “天命存于吾身”,進而激勵眾生向成圣境界不斷攀登。眾人在邁向成圣路途中,于每一微小的事功中體悟圣人兼善天下的意蘊,自能 “人皆可為堯舜”,而莊子對道家圣人的描繪卻與此格格不入。胡宏認為儒家圣人知天命、樂博施、濟萬民,而道家圣人則以治身為本、治世為次,以致他發(fā)出“豈其然乎” 的質問之聲。
其次,他借表彰儒家君子之機貶低老莊:
君子有宰天下之心,裁之自親始;君子有善萬世之心,行之自身始。不然,則蕩而無止,不入于釋氏之絕滅,則入于老、莊之荒唐。[5]17君子與圣人,同為儒家理想人格中的重要代表。從這段引文可見:釋氏與老莊的行為都是儒家君子所不齒的。但從“絕滅” 與“荒唐” 兩詞中透露的鄙夷程度來看,胡宏對釋氏的憎惡遠勝于對老莊的討厭?!逗幽铣淌线z書》 云:“今異教之害,道家之說則沒可辟。唯釋氏之說衍蔓迷惑至深,今日是釋氏盛而道家蕭索?!盵10]38二程直呼釋氏為 “異教”,對道家反抱有憐憫之心。胡宏對釋道的不同態(tài)度,與其師祖不謀而合,或許正是二程所描繪地儒釋道勢力圖譜影響著他的判斷。
最后,他選取莊子對伯夷的評價來反諷莊子:
莊周曰:“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非知伯夷者也。若伯夷,可謂全其性命之情者矣。謂之 “死名” 可乎? 周不為一世用,以保其身可矣,而未知天下之大本也。[5]26
伯夷非絕物者也,惡不仁而已,故清而不介。[5]28
夫父子,天性也;兄弟,天倫也。舍長立少,虧天性論天倫矣。使伯夷立則無父,而天性遂虧;使叔齊立則無兄,而天倫遂亂。天下豈有無父子兄弟之國哉! 故二子者寧舍君國之富,豈復可仕乎? 空乏其身,處微賤而不悔,所以成吾仁,非以讓國不仕立一節(jié)為高者也。[11]107
上引莊周之語出自《莊子·駢拇》,原義是:伯夷為追逐仁義之名,弄得殘生傷性,是違背性命之情的,此喻強調合自然、順人情的生活取向??酌蟿t認為伯夷將“天下之清” 品格弘揚到極致(《孟子·萬章下》),是道德的巍巍高峰。胡宏篤信此論,且做適當補正:伯夷身兼 “清而不介” 與 “成仁高節(jié)” 雙重品格。至此,胡宏完全囿于潛意識內的儒家圣人之論,未能仔細體味莊子此話的意境與含義,甚至嘲弄莊周的學問根底。
改造儒學、掃蕩異說作為重振儒學的基本途徑,是各有側重的:改造儒學需借鑒佛老學說,為儒學注入思辨的新鮮血液;掃蕩異說則要對佛老之言、宿儒孔見做適當批判。南宋理學家鄙夷的異說,大致有二:一是功利之學(荊公新學、浙東事功派等);一是佛老之學,但卻絕非毫無區(qū)別:
方其(釋氏)盛時,天下之士往往自從其學,自難與之力爭。惟當自明吾理,吾理自立,則彼不必與爭。然在今日,釋氏去未消理會,大患者卻是介甫 (王安石)之學。[10]38
老氏只要長生,節(jié)病易見。釋氏于天理大本處見得些分數(shù),然卻認為已有,而以生為寄。[12]3013
在理學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理學的理論批判矛頭一直都不是主要指向莊子與道家,而是指向釋氏和當世的功利之學。[13]474顯然,功利之學與佛學所遭到的批判力度比老莊學猛烈數(shù)倍。胡安國潛研數(shù)十年著成 《春秋傳》,以回擊王安石對 《春秋》 所置 “斷爛朝報” 的評語。胡寅親撰 《崇正辨》 以衛(wèi)儒辟佛。單就胡宏而言,《知言》 、《五峰集》、《皇王大紀》 中連篇累牘的充斥著對王安石與佛學的謾罵與斥責,而對老莊的意見則顯得散漫且缺乏主線,倒有幾分和善之意。
遍覽胡宏論老莊之語,我們認為:第一,五峰可能有研習老莊著作的經(jīng)歷,否則難以達到摘擇話語加以抨擊的熟練程度;第二,五峰對老莊旨義多有誤讀,甚至僅擷取只言片語來付諸審判;第三,五峰對老莊的審判,其裁決標準是儒家價值觀;第四,五峰斷章取義式的判決,從本源上造成批判力度的微弱化。
無論是士林階層間蔚然成風的道家氣息,抑或師承中的老莊學因素,都或多或少的左右著胡宏對老莊的理解與判識。當然,從興儒立場出發(fā),他又不能對與儒學互生齟齬的老莊學置若罔聞。但從其內心流露的情感而言,他是祈盼三教歸一的?;蛟S,正因這些自相矛盾的情愫才造就出胡宏對老莊復雜的帶偏執(zhí)色彩的狹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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