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 浩
(鄭州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4)
1993年,因為兩部作品——《白鹿原》 與 《廢都》 ——的先后發(fā)表和出版,成為中國現(xiàn)代漢語文學發(fā)展史上一個重要的年份。這兩部令世人瞠目結(jié)舌的長篇小說,不約而同地侵入了中國文化版圖上一方歷來被視為禁區(qū)的領地——私密的身體。私密的身體,不但是兩部作品重要的敘事內(nèi)容,還是兩位作家陳忠實與賈平凹重要的敘事手段和敘事策略,在想象性生活中扮演著極其重要也是極其微妙的角色。這個角色的微妙性可能遠遠超出了兩位作家的預期,因為它不僅在兩部著作的流傳過程中起著 “微妙” 的作用,而且甚至可以視作一個時代文化轉(zhuǎn)型的標識——自此之后,在各種藝術活動中,身體受到了第一位的、強烈的關注。所以,無論對于個案的文學寫作,還是整個時代的文化生產(chǎn),這兩部著作涉足身體敘事的方式與深度,都應當視為現(xiàn)代漢語文學一個重要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和研究課題。
就具體對象來看,《白鹿原》 創(chuàng)作過程更長,因其先于 《廢都》 創(chuàng)作,也先于 《廢都》 發(fā)表①就目前比較確定的資料看,《白鹿原》1988年4月動筆,1992年3月改定,歷時近五年,《當代》1992年第6期、1993年第1期分兩期將其連載,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而《廢都》的創(chuàng)作始于1992年,歷時一年,1993年1月完稿,1993年6月,《廢都》在《十月》開始連載的同時,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因此其身體敘事的 “先行者” 意義顯然更加明顯。而就文學表現(xiàn)看,《廢都》 的身體敘事風格較為單一,以直露的性描寫聞名于世;《白鹿原》 身體敘事則呈現(xiàn)出多個不同的位面,色調(diào)較為復雜,藝術性也較強。因此選擇研究 《白鹿原》 的身體敘事,探討陳忠實以何種方式 “侵入私地”,取得了何樣的成果以及獲得了哪些反應,必然是一個頗有意義和頗有趣味的話題。
在現(xiàn)代漢語文學的正統(tǒng)體系中,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一直被視為一個私密的禁區(qū),被層層疊疊的衣服和社會禁忌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1980年代的張賢亮和王安憶曾經(jīng)侵入過這個禁地,但是,二者對此都極為謹慎,他們都把裸露的身體當成了符號學的最終所在,是記錄文本意義所指之淵藪。遮遮掩掩的寫作禁忌,被陳忠實在塑造田小娥這一人物形象時打破,性愛,這種曾經(jīng)在現(xiàn)代漢語正統(tǒng)文學中隱匿的人類生活,因為塑造田小娥形象完全敞開于寫作之中。
就文學效果來看,田小娥是《白鹿原》 中最引人矚目的人物之一。其令人印象深刻的生命軌跡和鮮明的形象特征,基本上是在其性愛活動中完成的。同是通過性愛塑造女性形象,《白鹿原》 與《廢都》 有明顯的不同?!稄U都》 的性描寫非常直露,究其藝術傳承,顯然得自于中國古典小說的色情傳統(tǒng)。中國式情色敘事過于粗俗、腌臜,力與聲太重時反覺單調(diào)無力,是其短處。陳忠實在侵入性愛禁區(qū)時,盡管秉承 “不回避、撕開寫,不做誘餌”[1]的寫作原則,但是,態(tài)度相對謹慎。尤其在獲得“茅盾文學獎” 的《白鹿原》 修訂版中,直露的性愛描寫更少,這一方面是因為第四屆“茅盾文學獎” 評委的“一些與表現(xiàn)思想主題無關的較直露的性描寫應加以刪改”①見《文藝報》1997 年12 月25 日第152 期“本報訊”。的修改意見被采納,另一方面,是因為《白鹿原》 的性愛描寫更多地學自于19世紀西方文學的情色敘事傳統(tǒng),更加注重描寫性愛過程的心理體驗,所以,雖然寫的是極俗極艷之事,卻因為偏重心理體驗而顯得細膩、輕盈,富有流動性的美感,因而更符合想象性文學的藝術特征。
同樣侵入私地,《白鹿原》 在性愛中塑造田小娥,又遵循了塑造文學作品中獨特的“這一個” 的形象邏輯。這個形象的獨特性體現(xiàn)在,這個人物是按照本能活動,其愛與歡樂是源自于本能,其人生的痛苦與最終走向深淵也是罪在本能。陳忠實在一個有關《白鹿原》 的創(chuàng)作談中,曾經(jīng)談過田小娥形象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來自看藍田縣志中的 “列女傳”。他厭倦其中有如此眾多的烈女故事,同時又為在一個縣志中竟然用如此大的篇幅記載這些故事而震驚:“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閱覽過程里頭暈眼花,竟然生了一種完全相背乃至惡毒的意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這時候浮現(xiàn)上我的心里。在彰顯封建道德的無以數(shù)計的女性榜樣的名冊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為女子本性所受到的摧殘,便產(chǎn)生了一個純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盵3]遵循人性的邏輯,塑造 “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是現(xiàn)代漢語文學的新傳統(tǒng),然而,從性愛入手,“純粹出于人性本能” 書寫一個女性形象,《白鹿原》 是一個創(chuàng)造,田小娥因此成為現(xiàn)代漢語文學人物畫廊中一個獨特的女性形象。
陳忠實為寫《白鹿原》 作理論準備的時候,研究過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認為,“本能的主要根源是人體的需要或沖動”,“本能的最終目的是消除人體的需要狀態(tài)”[3]??v觀田小娥的一生,其日常行為活動的選擇,基本上都源自于“人體的需要與沖動”,是其生命本能的具體體現(xiàn)。不過,陳忠實并不是圖解弗洛伊德的理論,而是采用文學的方式,從三個方面有層次地展示田小娥的命運軌跡與生命特征。與黑娃的初次性愛,是出自性欲的本能;因為黑娃而被鹿子霖利用的性愛,是愛的本能和生的本能的雜合;為報復白嘉軒而勾引白孝文的性愛,最終卻生發(fā)出生死相依的愛的本能。在這種外在的、層疊性的性愛描寫中,田小娥無主見、隨性漂流的性格特征在《白鹿原》 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其人生的悲劇性很大程度上也是源自于其人格構成的缺陷。通過不斷地侵入田小娥隱秘的性愛,陳忠實以一個特殊的幕景,給讀者展示了人性的真實性與復雜性,一個不但獨特而且豐滿的藝術形象得以創(chuàng)造出來了。
當然,田小娥形象的豐滿圓潤,不僅僅出于對人物自然本能的展示,還來自人的自然本能與所處文化環(huán)境的沖突。正如諸多現(xiàn)代先賢所示,“文明的發(fā)展在于本能的自我克制和對身體及其各種官能的規(guī)訓。” 在不斷滿足本能需要或沖動的時候,田小娥承受了來自文化習俗的巨大壓力與 “規(guī)訓”,這正印證了文明發(fā)展的應有之義。然而,文學不是社會學的傳聲筒,《白鹿原》 在此的優(yōu)異之處,是緊緊貼著田小娥形象的故事邏輯與性格邏輯,把一個善良而又無知的女性的悲劇敘述得饒有深度也饒有趣味。田小娥的性愛與文化之間的沖突,成為表現(xiàn)關中文化兩面性的重要內(nèi)容與工具,讓讀者見識了古老傳統(tǒng)的僵硬、呆板、乃至殘酷。這樣一來,關于田小娥的性愛敘事,就完全契合到 《白鹿原》的主題表述中,文化的張力和文本意義的張力也因此得到深刻的體現(xiàn)。
性愛敘事已經(jīng)成為《白鹿原》 完成形象獨特性和豐滿度的最重要的手段,也是作家實現(xiàn)小說主題的重要策略,因此,田小娥的性愛已經(jīng)是 《白鹿原》 肉體構成中一個必不可少的部件。當年審稿《白鹿原》,《當代》 雜志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都采用了最嚴格的三級審稿制。三級審稿的編輯都非常認真而謹慎地談到了《白鹿原》 的性愛描寫,最終一錘定音的,是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主編、實際主持《當代》 雜志工作的朱盛昌。他專門對此批示道:“關于性描寫,我不是反對一般的兩性關系描寫。對于能突出、能表現(xiàn)人物關系、人物性格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所需要的兩性關系的描寫是應當保留的。”[4]《白鹿原》 的性愛敘事部分,能夠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這種國家級出版社通過,本身就說明了其與小說的文本意義之間不是附會關系,而是文本藝術構成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部分。有意思的是,后來,電影與眾多版本的話劇在改編小說 《白鹿原》時,不約而同地把田小娥作為作品的主角,把其與多個男人之間的情愛恩仇作為故事的主線。這背后雖然暗含有時代文化消費變動的指向,但是,或許也包含了《白鹿原》 能夠久遠流傳的密碼——即文藝作品長久流轉(zhuǎn)的要素之一——能否滿足大眾的閱讀期待。對身體的 “侵入”,或許正滿足了大眾的欣賞口味。藝術家所應做的當然不是僅僅遷就大眾的需求,而是在滿足大眾閱讀情趣的同時,把自己對生命、對歷史、對文化的思考寄寓其中,從而能夠在娛樂大眾的同時,還可以在潛移默化中引導大眾。從這種意義上來講,《白鹿原》 是行走在這個道路上的藝術之作。
從閱讀感覺上看,《白鹿原》 的故事結(jié)構是以兩個女人為界,分為前后兩大段落,在每一個段落,各有一個女人,影影瞳瞳地穿行在故事敘述的長河中,盡管她們不是故事的絕對主角,卻是每一段故事的靈魂,每一段故事因為她們的存在,才更有情趣,更加富有神韻。在小說前半段,這個女人是田小娥,田小娥死后,小說靈魂重心轉(zhuǎn)向了另一個女子白靈。
這兩個女子在生命軌跡、文化教養(yǎng)、思想境界等諸多方面,都迥然不同,可是,在精神氣質(zhì)上,她們都是白鹿原既成文化體系的抗爭者與叛逆者。田小娥的抗爭是源自生命的本能,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還不是傳統(tǒng)文化的叛逆者,只是僵硬的傳統(tǒng)道德的受害者。白靈則不同,從血緣關系上看,她是生于斯長于斯的白鹿原的兒女,皮膚下流淌的是白鹿原的血液。作品富有意味地把白靈與白鹿原上的大賢朱先生比肩而寫,他們都是白鹿精靈的化身,生與死都充滿了傳奇性,洋溢著白鹿原最富有魅力的生命氣質(zhì)。然而,這樣一位本應該如她的大姑母朱白氏一樣大方、端莊、賢淑的大家女子,卻義無反顧地走上了背叛自己出身的革命路途。與田小娥的隨性漂流相比,白靈則在每一個人生道路的關口,行為選擇都是獨立自主的。譬如,她是通過自己的爭取,獲得了上學的權利;她由忠于 “國民革命”到加入共產(chǎn)黨的思想的改變,并非受到鹿兆鵬的影響,而是由于看到國民黨殘酷地整治昔日聯(lián)合推翻軍閥統(tǒng)治的兄弟黨而產(chǎn)生的義憤填膺;她在與鹿兆鵬、鹿兆海兄弟間的情感選擇中,始終掌握著主動權,最終也收獲了自己的愛情;乃至于其最后的死,也是因為自己的倔強、剛烈與不屈。陳忠實在《白鹿原》 中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可歌可泣的女英雄形象。
從文學的原創(chuàng)性來看,白靈形象并不是一個開創(chuàng)先河的人物塑造。在過往的左翼文學創(chuàng)作中,讀者可以很容易找到白靈的身影。讀者可以從孫犁的筆下找到白靈的靈動、活潑與野性,從《刑場上的婚禮》 找到白靈與鹿兆鵬為革命需要假扮夫妻的故事原型,從1980年代以來的反思文學中找到革命者被誤殺的慘烈與憤懣……客觀地說,這個人物的豐滿度與吸引力要遜色于田小娥形象。
縱觀《白鹿原》 的故事敘述,后半段顯然顯得比較沉悶。沉悶的氣息開始彌漫開來,就是始于田小娥死后。陳忠實雖然試圖利用白靈故事去拓展小說的藝術空間,增生小說的藝術情趣,但是,集中在這個人物身上的革命敘事能量壓倒了其他的可能性。在很多故事段落中,陳忠實一直把她視為與朱先生一樣的人物,是白鹿精靈的化身,但是,在藝術效果上,她卻沒有產(chǎn)生靈魂一樣的凝聚力量,像田小娥一樣真正統(tǒng)率起所屬的敘事段落。
這個人物形象也有鮮活、生動、令人印象深刻的時刻。如當她初入塾讀書時,魯莽地闖進徐先生的專用茅房,讓徐先生提著褲子倉皇而逃,而自己卻嘎嘎大笑,稍微想一想就令人忍俊不禁。這個形象的藝術魅力,主要還是來自她與鹿氏兄弟之間的情愛關系。男女之間的情愛關系,實質(zhì)上也是人類私密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因為情愛題材是文學藝術活動中的???,其私密性才大大降低。不過,白靈與鹿氏兄弟之間的情愛糾葛,顯然又有故事的特殊性。其一是體現(xiàn)在兄弟二人爭一婦所隱藏的倫理爭議上,這種有亂倫嫌疑的愛情糾葛,自然能夠喚起大眾讀者的閱讀興趣;其二涉及白靈與鹿兆鵬之間的兩段性愛描寫?!扒秩搿?白靈的性愛,文本描寫雖然遠較描寫田小娥克制,但是,出語仍舊俚俗、生動,對于塑造白靈形象和展示鹿兆鵬形象的豐滿度都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時,因為“侵入” 白靈的性愛,也保證了小說的風格前后統(tǒng)一,避免了小說的前半段因為過多傾力田小娥的性愛故事而成為俚俗的民間故事,后半段卻因為革命的純潔性需要而成為高雅的文學潔本。
盡管如此,小說的后半段仍舊沒有逃脫 “沉悶” 的結(jié)局。小說的革命敘事,顯然對文本敘事效果產(chǎn)生了影響。田小娥形象因為躲避在民間敘事的羽翼之下,盡管承受著倫理道德規(guī)制的壓力,形象塑造的自由度卻可以得到保證。白靈因為參加革命,有關這個人物的革命敘事被置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強大地規(guī)訓范圍內(nèi),自然在展示與其相關的“私密之地” 時,就顯得縮手縮腳。失去了合宜的輾轉(zhuǎn)騰挪空間,最終必然影響到人物形象的豐潤度。
在革命敘事的壓迫下,小說家對 “私密之地”的“侵入” 跋前躓后,處處受制,一旦介入革命歷史敘事,小說敘事就顯得僵硬,了無新意,所以,小說后半段給人沉悶印象,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即便小說家如此謹慎地涉足革命歷史人物,小說的革命歷史敘事仍舊受到來自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非難與指責。難怪《白鹿原》 的責編之一何啟治在時隔十年之后,還對 《白鹿原》 遭受的不公憤憤不平:“不管讀者怎么喜歡,不管文藝評論界如何贊賞,《白鹿原》 在長篇小說評獎活動中卻連候選的資格都沒有,在報紙上也不讓宣傳,真是如同被晾在無物之陣里,令人深感壓抑而又無奈?!盵4]當文學遭遇政治,受傷的總是文學。
無論是田小娥的俚俗的性愛敘事,還是白靈的“純潔” 的革命敘事,都不是 《白鹿原》 的核心敘事。小說的敘事核心是白、鹿兩家的族長白嘉軒。在陳忠實心目中,白嘉軒的重要性是最不可或缺的。他說,當他打開筆記本,寫下《白鹿原》 草擬稿第一行鋼筆字的時候,“整個世界已經(jīng)刪剪到只剩下一個白鹿原,橫在我的眼前,也橫在我的心中;這個地理概念上的古老的原,又具象為一個名叫白嘉軒的人。這個人就是這個原,這個原就是這個人”[5]。在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中,白嘉軒的“秘史”,就是白鹿原的“秘史”。白嘉軒被陳忠實視為“白鹿精魂” 在世俗社會的化身,是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有身份、有地位的充滿智慧的忠厚長者,重名節(jié)、輕生死、明是非、守節(jié)操,靠辛勤勞動發(fā)家致富,用真情世誼善待長工,鄉(xiāng)井中主持與維護禮俗,亂世中獨善其身,是一位完全符合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理想化人物典型。
按照這種角色定位,白嘉軒的形象敘事也應該與“純潔” 相關。當然,這種純潔性不同于白靈革命性質(zhì)的 “純潔”,是一種道德的純潔性。按照常理,因為人物的敘事重心更多地與人的道德倫理相關,所以,從現(xiàn)代漢語文學此類人物形象的敘事傳統(tǒng)來看,關于白嘉軒的敘事更應該遠離俚俗的故事內(nèi)容。但是,小說的開端句“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自豪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真可謂石破天驚,完全扭轉(zhuǎn)了人們的閱讀期待。而且,這一句的重要性不僅僅在于超越人們的閱讀期待,它更重要的作用,是奠定了整部小說的敘事基調(diào)。隨后,陳忠實用了整整一章的內(nèi)容,饒有趣味地講述白嘉軒娶前六房女人的曲折過程,其中多處都“侵入” 了隱秘的身體。一個道德感如此濃厚的人物,以這種方式闖入作品敘事過程,其沖擊力當然不是僅止于給讀者以震撼,它最直接的作用,就是決定了整部小說的敘事方向,“侵入私地” 的敘事方式有力地嵌入到了小說的藝術構筑中,后文有關田小娥、鹿子霖、白孝文等人俚俗的身體敘事就不再突兀。
身體敘事事實上成為塑造白嘉軒形象的重要手段。自開篇講述白嘉軒的七房婚事的來龍去脈后,再也沒有白嘉軒的性愛描寫,但是,小說每一段性愛敘事背后都似乎站著一個直挺挺的身影,他正用鄙夷的眼光打量著在各種糗事中舞蹈的男女。白孝文新婚縱欲,眾人百般勸阻而無解,是白嘉軒一番暴風驟雨般的呵斥,才使白孝文暫時有了“炕上那一點豪狠”。這一段敘事既是對白嘉軒七次婚娶的補充,讓我們理解了白嘉軒的婚事根本目的是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性事享樂只是其中附帶的成分,又是完成白孝文形象塑造的有效構成,其薄弱的意志就為下文的墮落埋下了伏筆。黑娃領著田小娥歸家,是白嘉軒阻擋他們?nèi)胱陟舭葑孀?,無情地撅斷了田小娥返回正常生活軌道的獨木橋,她的命運不可挽回地滑向悲劇的深淵。這一筆通過白嘉軒的道德好惡,寫出了儒家觀念的方正。鹿子霖與田小娥的亂倫性愛,最后卻牽連出白孝文的墮落,這既讓我們見證了鹿子霖的無恥與陰狠,又從白嘉軒的受傷,讓我們理解了朱先生 “難為好人” 的感慨,并從中品味出白嘉軒為代表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正能量在歷史存在中的不易與艱辛。諸如此類性愛敘事,為完成白嘉軒形象塑造和寄寓作品主題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白鹿原》 的身體敘事當然不是僅止于關注人的隱秘性事,人的自然的身體,常常成為敘事聚焦的對象,在刻畫人物、表述主題等方面同樣起著重要的作用。譬如,白嘉軒在白鹿兩姓祠堂立了《鄉(xiāng)約》,以規(guī)范鄉(xiāng)人們的行為,懲戒的有效方式之一,就是用暴力方式懲罰越軌者的身體。諸如強迫屢教不改的賭徒把手插進滾水鍋里,把臭烘烘的屎灌進癮君子嘴中。最著名的例子,是讓祠堂里的所有男人用干棗刺刺刷子抽打偷情的田小娥。這種暴力美學的身體敘事,進一步證實了儒家規(guī)范的復雜性,給讀者的震撼一點也不亞于性愛敘事的效果。
在這種暴力美學的身體敘事之外,還有一些并不明顯的身體敘事,在小說的敘事表述中也起著重要的作用。正如我們已經(jīng)論述的,作為 “白鹿精魂” 世俗化身的白嘉軒,是一位完全符合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理想化人物典型,他秉承儒家 “耕讀傳家”的家訓,克己復禮,嚴謹勤奮,嚴格遵守與維護符合儒家規(guī)范的生活與生產(chǎn)秩序。小說中有一段故事是講述白嘉軒在農(nóng)閑時節(jié)拜訪故交冷先生,冷先生拿出自己珍藏的年前的雪花水泡茶來款待老友,作品如是寫道:
白嘉軒呷一口茶,清香撲鼻,熱流咕嚕嚕響著滾下喉嚨,頓覺回腸蕩氣渾身通暢,嘴里卻故意冷淡地說:“雪花還不就是水嘛! 我喝著沒啥兩樣?!?/p>
小說中還有一段文字是描寫鹿子霖,與上文相比較,就顯得頗有意味:
鹿子霖嗜酒成性,高興時喝郁悶時喝冷甚了喝熱過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壞事要喝,進小娥的窯洞前必須喝酒以壯行;他喝酒不悅意獨個品飲,必得有一伙酒伴起碼有一個人陪著,一邊喝著笑著喊著,頂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馬翻,漸漸進入苦不覺苦樂不覺樂的飄飄搖搖的輕松境界。
白嘉軒能夠享受來自身心的愉悅,但是,即使在享受的同時,潛意識中還對來自身體的愉悅保持警惕,防微杜漸,以免身體的愉悅燎原成不可遏制的欲望,最終導致逾越儒家規(guī)范。而鹿子霖則完全放縱自己的身體欲望,自然意志力薄弱,最終為來自身體的欲望所毀滅。
身體,在 《白鹿原》 中已經(jīng)給打上標記或符號,在每一個能指背后都暗含著特定的所指信息。就像白嘉軒的腰,黑娃說它挺得太硬太直,所以他打折了白嘉軒的腰,但是,白嘉軒即使那挺如椽的腰桿兒佝僂了下去,執(zhí)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氣卻是至死也不會更改。這個身體敘事,就象征著儒家道德的精神品質(zhì)及其多災多難的命運。這些經(jīng)過欲望與時間考驗的身體故事,都是《白鹿原》 有機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白鹿原》的敘事才五彩繽紛,《白鹿原》 的藝術才更具獨特性,《白鹿原》 的故事才有可能流傳得更久。
[1]陳勉力.陳忠實小說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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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C·S·霍爾.弗洛伊德心理學入門[M].陳維正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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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陳忠實.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寫作手記(連載六)[J].小說評論,2008(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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