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曌
(南開大學 漢語言文化學院,天津 300071)
當西安的唐代大明宮遺址保護工程大規(guī)模開展之時,我們對新出有關(guān)大明宮的唐墓志給予了特別的關(guān)心。近日又見大唐西市博物館新的兩方內(nèi)容與大明宮有關(guān)的墓志,筆者披露于下。
試錄文如下:
唐故邕管營田判官左驍衛(wèi)兵曹參軍崔公及夫人趙郡李氏合祔墓志銘并序
從祖弟儒林郎守京兆府藍田縣丞立之撰
公諱成務,字知止,博陵安平人也。曾大父操,皇銀青光祿」大夫,潤州刺史。大父履素,金吾郎將、大明宮留守。父淑,魏」州貴鄉(xiāng)縣尉。世濟義烈,激為風猷,功著王府,業(yè)傳昆裔。公」即貴鄉(xiāng)之子,生稟異氣,長多休問,有文,有學,有忠,有孝,有」友道,有吏能,有君子之行之容,可以師范宗黨,獎勵戚屬,」故所至皆為人所慕仰。始以柔立,終而訓成,莫可得而具」舉也。其于五言詩,又精窮律呂,工錯綺繪,或當時得盛名」者,亦知所欽挹推伏焉。及其在邕管也,政績茂著,雖府主」屢易,而寄托轉(zhuǎn)崇。適拜太常太祝,俄遷環(huán)列之顯,有以見」其充用之器矣。娶趙郡李氏,即永州刺史敬仲之息女,謙」和明順,克諧姻族。而不幸無子,相次歿于江徼,慟可窮耶?!构呵锪?,夫人□矣。今二輴齊歸祔于先塋,實韋氏寡妹與入繼之侄讓,銜哀蕆事??艘远Y終始,人倫」之所難也。時元和九祀十一月十一日,告永畢焉。立之與」公,親則從祖昆弟,義則文墨知友,自所進取,多由獎勗,今則已矣?!雇吹亢文軜O哉。撫膺援筆,愧無以紀敘萬一。銘曰:」
天斯長,地斯久,人非金石,安能不朽。兄實孝義,志積高且」厚。偃然亦往,神明之咎。追悼莫見,生涯何有。嗚呼哀哉。靈疋嘉偶,儀表永祔于南原,獨休聲尚傳于后。
其中,“」”是原墓志轉(zhuǎn)行的標志。崔成務是《京兆韋府君博陵崔氏(成簡)合祔墓志銘》[1]中志主崔成簡的兄弟,崔成務在這墓志中也提到“大父履素,金吾郎將、大明宮留守”,顯然,兄妹倆都以先人曾任大明宮留守為榮。但憑這墓志,仍不能確知崔履素任大明宮留守的年代,和他能以官階較低的金吾郎將任大明宮留守一職的原因。我們對此的認識,還只能停留在前人推測的“可能是在唐玄宗末遇到安史之亂,更可能是在唐德宗時的朱泚、李懷光亂時?;实墼诔鎏訒r,匆匆將看守大明宮事,全部或部分派給他”。
該志在研究唐代人物評價標準和唐代文壇方面,也提供了材料。志文盛贊崔成務“有文,有學,有忠,有孝,有友道,有吏能,有君子之行之容,可以師范宗黨,獎厲戚屬”,其中特別夸獎的有友道、吏能、君子之行之容,是將才貌、能力、品德綜合起來的評價。中唐以后,士人的評價要求由世族門第漸有向德行文章甚至政事的趨向[2],此方墓志很好地闡釋了這種趨向。這里不再夸耀門第的高貴——作為“五姓”之首,志主無疑是有雄厚資本的,而將博陵崔氏的一流高門身份一筆帶過,無多涉及。其中講述的文、學、忠、孝、友道、吏能、君子之行之容,結(jié)合文學、功業(yè)、品德,可以為人楷模,用很高的標準衡量品評人物,這是一種清新向上的時代新風。
在眾多才藝中,墓志著重稱贊志主的文學才能:“其于五言詩,又精窮律呂,工錯綺繪,或當時得盛名者,亦知所欽挹推伏焉。”無疑,唐詩的繁榮就是由于成千上萬崔成務這樣的才子努力而來的。唐代詩壇上,不僅有耀眼的明星,更有志主這樣燦爛的群星襯托。進而推敲“有文,有學”一句,其實內(nèi)涵很豐富。所謂“當時得盛名者,亦知所欽挹推伏焉”,此處這位未指名道姓者,當是包括了當時身處貶謫地的大文學家柳宗元。柳宗元曾記述他與志主的交往的情形:“博陵崔成務,嘗為信州從事。為予言:邑有聞人濮陽吳君,弱齡長鬣而廣額,好學而善文。居鄉(xiāng)黨,未嘗不以信義交于物;教子弟,未嘗不以忠孝端其本。以是卿相賢士,率與亢禮。”①柳宗元《濮陽吳君文集序》,載《全唐文》卷57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583頁。崔成務在信州任從事的時候,把又一位“好學而善文”的濮陽吳君(吳武陵之父)介紹給柳宗元,后來柳宗元為這位濮陽吳君的文集寫了序言。柳宗元品評人物,頗重視品德,對這位他樂意為之寫序的吳君,不僅引用了志主崔成務的評價:“居鄉(xiāng)黨,未嘗不以信義交于物;教子弟,未嘗不以忠孝端其本。”他自己也評價說:“其為詞賦,有戒茍冒陵僭之志;其為詩歌,有交王公大人之義;其為誄志吊祭,有孝恭慈仁之誠?!焙芊Q贊他忠孝、信義和戒茍冒陵僭之志、孝恭慈仁之誠這些品德,感嘆他得不到“近世之居位者”賞識任用,而“行不昭”,“辭不薦”,“其可惜哉”[3]!
墓志還幫我們揭示一個文學現(xiàn)象:在流放地永州,一批文人聚集,繼續(xù)他們的文學事業(yè)。有“有文有學”善五言詩的崔成務,有帶來其父“文集十卷”的吳武陵,都聚到柳宗元處。
在官場和科場不能把握自己命運的官員舉子,廣泛結(jié)交,聯(lián)合互助,聲氣相通,以文會友。像崔成務這樣“有文有學”和“有文集十卷”的濮陽吳君,僅在大唐西市博物館藏的墓志中,就有如徐齊聃墓志“編次遺失之余,成集卅卷,及所撰《經(jīng)典至言》二卷”;宋琇墓志“嘗著《道訓》十卷”;盧朓墓志“文集十卷,行于代”;劉伯芻墓志“所著文二百廿三篇,編成十三卷”;于汝錫墓志“于汝錫尤工詩賦,賦累百、詩至千首”;王逢墓志“前后所著文章,存諸緗袟,盡以諷化之本,往往寘于丞相家”;崔文龜墓志“生平所為古文七十首,賦十首,歌詩八百二十首,書啟文志雜述共五十三首。又作《玄居志》十八篇,擬詩人之諷十篇”。還不算墓志中提到的《括地志》、《唐會要》的作者,就有7人之多,在總共456個葬年在唐代的墓志中占1.53%,是個驚人的比例。這些大多佚失不存唐代詩文,更見那個文學時代的輝煌規(guī)模。
順便說一下,墓志的撰寫者崔立之職務不高,只是儒林郎守京兆府藍田縣丞,文章簡潔,鏗鏘上口。最后的銘文突破四字一句的程序,寫得灑脫,一句“天斯長,地斯久,人非金石,安能不朽”,將豁達的生死觀闡發(fā)得淋漓盡致。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儀表永祔于南原,獨休聲尚傳于后”,并非以官位的高低,而是以對成功人生的慶賀,祭拜了逝者。
試錄文如下:
唐故太子洗馬楊府君夫人寶應縣主隴西夫人墓志銘并序
再從外甥朝議郎守國子尚書博士柱國分司東都賈修撰
夫人積德厚慶,胤生帝宮,為代宗皇帝之孫,守司空循王遹之」第八女,王妃滎陽鄭氏之出。享年六十四歲,咸通十二年五月十八日寢疾薨于」永崇里。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于萬年縣高平鄉(xiāng)西焦村,祔洗馬塋。禮也。」嗚呼!士歿于世,行有可稱,史得書之。夫人令德,修詳而備,不讓以敘?!刮淖谟钜孕?,敦睦宗枝,□日詔執(zhí)事曰:“三綱之始,人倫之重,莫大于配偶及時,絪缊和合。況我賢□令嗣,思降良疋?!笔菚r詔下一十八家,“宜擇名士族子,副」我求配?!?/p>
夫人封邑寶應,洗馬服五品資,行御輪禮而尚焉,齊眉諧和,」婦禮修備,成家內(nèi)熾,慍容無一,日見親姻,咸曰不宜王宮,來不幸□。」洗馬早世,髽髻育幼,導訓日嚴,遂使稚齒克家,不失先構(gòu)?!跷彝庾鍤埍?,今」無一人通班,可稱鴻河毀而將通,鄧林摧而冀華,夫人振之也?!?/p>
今上統(tǒng)位,天下雍睦,不□□帝心。每元正便殿朝會,諸親有以無衣」而求賫者,有以求耕□庇風雨者,咸遂下讬,無不應愿。獨夫人無是?!股铣T?“何獨異乎?”進曰:“厚家暖軀,人之大欲。然妾銜悲,未敢發(fā)冀?!贡菹聦捴?,一日當啟,移□朝請?!鄙显?“有欲當發(fā),無為后嘆?!甭曇猛?,含辛」言進,上默左右,聽我詞曰:“妾連帝枝,蒙降良配。不幸夫族,家焰灰滅?!菇褚晦r(nóng)室,尚能緒班,亡夫遺嗣二子,少而提育,粗聞詩禮,今已逾冠,無路仕進?!剐业郯И劊嚼n,及妾□視,睹其斂板是固,不敢他求。久不發(fā)者,心難」之也。”上慘容曰:“能不利一時,而欲大夫族,真可哀也??伞跏鑱?,為姑行之。”長」子泌乃授左清道率府錄事參軍。又明年,次子珫授右司御率府胄曹參軍。泌、」珫稟訓修立,能無違容。泌為今丞相王公牢盆吏,知蘇州院事,檢校祠部員外」郎,兼侍御史,賜緋魚袋。煮糴逾格,加檢校戶部郎中。珫三轉(zhuǎn)為京兆府士曹參軍。嗚呼!體柔強立,廣事薄己,傳書難之,況宮生而能哉。銘曰:
風自火出,成家內(nèi)熾。欣扶其道,山處地中。為謙卑損,象愜其好。移天柔敬,順貞姻族,醇和如掃,髽髪垢面,未亡訓孤,勵其研討。夫胤無期,焰燃帝念。情哀所」禱,福祉被其何微,禍伏鍾之何卑。二子哀叫,連洏長訴。奠澈穹昊,舊壟旭旦。新開吟松,暮慘霜草。泉開今日,永闬風月,千秋自老。
朝散大夫守將作少監(jiān)兼通事舍人柱國李薰書。
志主太子洗馬楊府君夫人寶應縣主李氏,是唐代宗李豫孫女,守司空循王李遹之第八女,母親是王妃滎陽鄭氏。李氏享年六十四歲,死于咸通十二年,葬在長安萬年縣。她的生卒年為808~871年。
墓志有意思的地方是記載了這位皇家金枝玉葉如何找良配的事情。唐文宗繼位時,寶應縣主已十八歲,早已到了待嫁之年,于是皇帝下詔給十八家,重申“三綱之始,人倫之重,莫大于配偶,及時絪缊和合”的倫理后,直言主題:“宜擇名士族子,副我求配。”
唐朝后期,皇家子女與著名的士族家庭攀親,成一時風氣;而已經(jīng)過氣的士族舊門,自初唐的“禁婚家”以來,為爭取“陪門財”等種種好處,而自抬身家。當時社會上普遍有將是否娶到“五姓女”[4],作為和是否金榜題名、出身進士一樣的人生大愿來追求?;始乙膊荒苊撍祝槒倪@種社會風氣,爭與高門大族通婚。唐文宗為寶應縣主或者還有其他皇家女擇婿而下的這“宜擇名士族子”的詔令,給我們又提供了一個這樣的例證;而且事情還交代得很清楚,是在指定的十八家里挑選。
最后花落京兆楊家,顯然不是最高門第。寶應縣主只是當今皇上唐文宗五代祖唐代宗一個普通的孫女,是馬上出五服的遠親,其父循王李遹作為唐代宗第十七子,沒有功績和背景,寶應縣主顯然不是士族高門的熱門人選,最后所選婿太子洗馬楊府君,是有一定地位的五品清官,只是夫君先她謝世了。她的縣主的封邑名義在寶應,還不知是不是實封,是否有實惠收入。她帶著兩個孩子的日子并不好過,只能“髽髻育幼,導訓日嚴,遂使稚齒,克家不失”。
墓志最有價值的內(nèi)容是記錄了元日朝會,皇親們進宮面見皇帝時的具體情況。事情發(fā)生在唐懿宗咸通年間,時寶應縣主已經(jīng)年逾五十,地點只說是“便殿”。因為元日朝會地點在含元殿,偶遇有喪事等但不取消朝會的話,會移至宣政殿或紫宸殿。①《文獻通考·王禮考二·開延英儀》有解釋:“唐以宣政殿為前殿,謂之‘正衙’,即古之內(nèi)朝也;以紫宸殿為便殿,謂之‘上閤’,即古之燕朝也;而外別有含元殿?!坪?,宜如漢之大會殿,宣政、紫宸乃前、后殿,其沿習有自來矣。方其盛時,宣政蓋常朝,日見群臣,遇朔望陵寢薦食,然后御紫宸?!钡珪娡饷鼖D等女眷親戚,不能在這些大朝或中朝、內(nèi)朝的正殿,可能是在光順門內(nèi)殿,也有曾在麟德殿的記載。例如唐高宗將會百官及命婦于宣政殿,并設九部伎及散樂,袁利貞上疏諫曰:“臣以前殿正寢,非命婦宴會之地”,請命婦會于別殿,帝納其言,即令移于麟德殿。②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4958頁。
墓志里還說到朝會活動的細節(jié):“每元正便殿,朝會諸親,有以無衣而求賫者,有以求耕□庇風雨者,咸遂下讬,無不應愿?!被适业挠H眷們乘機紛紛提出衣服和房子等方面的要求,唐懿宗統(tǒng)統(tǒng)應承下來。由此可見,唐代后期相當一部分的皇親國戚生活并不富裕。
唐懿宗發(fā)現(xiàn)寶應縣主沒有說話,特意一再詢問。寶應縣主的回答卻和眾人不同,無關(guān)日常生活:“妾連帝枝,蒙降良配。不幸夫族,家焰灰滅。今一農(nóng)室,尚能緒班,亡夫遺嗣二子,少而提育,粗聞詩禮,今已逾冠,無路仕進。幸帝哀獎,越例超賜,及妾□視,睹其斂板是固,不敢他求。久不發(fā)者,心難之也?!闭f的是家庭不幸敗落,但亡夫留下的兩個孩子,還是讀了些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年卻沒有門路做官。只能指望皇帝破例照顧。她不敢更有別的請求,可還是很難開口,所以沒說話?;实勐犃苏f:“能不利一時,而欲大夫族,真可哀也??伞跏鑱?,為姑行之。”皇帝夸獎縣主不圖一時之用的饋贈,而是要重振夫族,特別指示就此上書。這里皇帝稱縣主為姑,實際縣主比皇帝大三輩,當是太姑婆。唐懿宗言出必行,授予她長子楊泌一個在太子身邊供職的從八品上的左清道率府錄事參軍。又明年,授予她次子李珫從八品下的右司御率府胄曹參軍的職位,也在太子身邊供職。不少李唐皇親國戚的后人,由此進入官場。而當時做官前景最好的科舉進士及第把關(guān)較嚴,皇家出身亦不易走通。從這樣為數(shù)不少的事例中,可以獲悉一些官場競爭還算公平的消息。而唐代科舉制完善后,尚有眾多官員并非由科舉進身。在中晚唐時代,一方面,不是進士出身,很難做到宰相高官[5];另一方面,非科舉出身的人,在中下層官員中所占比例還是很大的,他們可由門蔭、辟舉、軍功、吏職流外入流等許多途徑入仕,本文介紹的寶應縣主墓志,具體生動地提供了一個皇帝敕賜給官(武職)的實例。
本文所論藏于大唐西市博物館的兩方關(guān)于唐代大明宮的新見墓志頗具史料價值。第一方墓志志文提到崔履素曾任大明宮留守職務一事,可以與之前《京兆韋府君博陵崔氏(成簡)合祔墓志銘》相互印證。志主崔成務志文不以士族門第自矜而強調(diào)其文學、吏能,是一種新的評價標準。第二方墓志志主為寶應縣主,志文記錄唐文宗為其或者還有其他皇家女擇婿而在指定的十八家里“宜擇名士族子”所下的詔令;還描述了元日朝會,皇親國戚在大明宮面見皇帝時的具體情況,并提供了一個皇帝敕賜給官(武職)的實例。
[1]胡明曌.內(nèi)容有涉大明宮的三方唐代墓志[J].考古與文物,2010(5):77-83.
[2]胡明曌.試析唐代士大夫的轉(zhuǎn)型:以韓愈所論“士大夫”為中心[J].學術(shù)研究,2011(10):107-126.
[3]董 誥.全唐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M].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8.
[5]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