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梅
(南京林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7)
以“對當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分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索爾·貝婁被認為是美國當代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他在60年代后的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知識分子形象,細致袒露了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的精神苦悶,從而反映了美國當代“豐裕社會”的精神危機。在國內外,特別是國內的貝婁研究中,有相當數量(約四分之一)的批評不同程度探討了其作品中的知識分子形象,但絕大多數批評只是關注像《赫爾佐格》的赫爾佐格和瑪德琳、《洪堡的禮物》的洪堡和西特林、《院長的十二月》的科德和明娜、《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中的本諾·貝恩和《拉維爾斯坦》的拉維爾斯坦、齊克和羅莎曼等主人公知識分子形象,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些作品中其他相對較次要的知識分子和他們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其與主人公的關系。本文以《洪堡的禮物》為文本,聚焦洪堡和西特林之外的其他知識分子,探討他們在文本中的地位,揭示其社會角色的意義。
人類對世界好奇的本性決定了掌握更多人類自身和周圍世界知識的人更受尊重,他們在社會生活中也發(fā)揮著相對來說比較重要的作用。但是,知識分子群體的含義和界定一直隨著社會變遷而不斷變化。無論是中國的士大夫和鄉(xiāng)紳,還是古羅馬時期參與議政的長老,或是中世紀的僧侶都被看作為某個時期特定形式的知識分子。歷史進入后工業(yè)資本時代,社會的發(fā)展改變著生產方式和社會的構成。隨著知識的生產、擁有和消費越來越重要,美國社會學家阿爾文·古爾德納(Alvin Gouldner)在其1979年出版的《新階級和知識分子的未來》提出了“文化資本”的概念,認為文化資本正不斷崛起在財富資本面前,擁有教育和知識資源優(yōu)勢的知識分子“作為文化資產階級的新階級”將暗暗地消解舊階級的權威,并將取代舊階級。這里的新階級既區(qū)別于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占有財富資本的舊階級——資產階級,也區(qū)別于只擁有簡單人力資本的勞動階級或無產階級。在古爾德納看來,凝聚新階級的核心是可以獲取其大部分收入的專業(yè)知識,即專業(yè)主義[1](professionalism)。因此,作為新階級的知識分子范圍非常廣泛,包括工程技術人員、媒體人士、管理階層甚至政府官員等各種專業(yè)人士在內的人文知識分子和專業(yè)技術人員。古爾德納對知識分子作為新階級的劃分雖然比較籠統(tǒng),但是作為社會學家他敏銳地注意到了社會轉型中數量越來越大的知識分子群體的崛起。本文將以其對知識分子階層的劃分為基礎,重點研究過往批評中所忽略的洪堡和西特林之外的次要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和社會意義。
《洪堡的禮物》(下文簡稱《禮物》)的主人公西特林和洪堡作為作家和詩人,用當下的時髦話來說,是自由職業(yè)者、經典的人文知識分子,但在小說中占多數的是具有賴以謀生的某方面專業(yè)知識和技能的專業(yè)知識分子。他們不是貝婁重點刻畫的對象,但西特林和洪堡的生活卻離不開他們,這些小知識分子主要包括西特林前女友黛米·馮格爾,即在南美洲飛機失事中喪生的華盛頓中學拉丁文教師、坎特拜爾的妻子,芒德倫學院的博士生露西、會計師默拉、普林斯頓大學文學系主任里基茨教授、西特林的兒時好友亞歷克·薩斯馬律師、心理醫(yī)生埃倫博根博士、西特林聘請的辯護律師福雷斯特·托姆切克及其助手斯羅爾、法官厄巴諾維奇、經濟律師巴巴什以及兩位哈佛工商管理碩士畢業(yè)生等。根據人物的多重性身份和討論的方便,本文將關注那些以自己的職業(yè)身份占據一定篇幅的知識分子。
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分工的日益精細化和專業(yè)化,西方國家20世紀六十年代大規(guī)模的權利運動(如美國的人權運動和法國的“五月風暴”)后,代表公眾和社會良心的“普遍知識分子”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是工作在法院、醫(yī)院、精神病院、實驗室、大學、家庭和寓所等具體部門的“專家型知識分子”,這種變化和轉型既是社會情勢使然,也是知識發(fā)展的必然結果[2]12-13。在各個社會部門工作的“專家型知識分子”由于所在機構和專業(yè)角色的限制,不僅弱化了“普遍知識分子”的公共性和反抗性,同時,又由于他們對文化資本的占有和運用更多地是利用所處制度和機構的權威,而成為權力的應聲筒和幫兇,沒有形成福柯所說的“作為特殊群體特殊知識領域的對抗性專業(yè)主義”[2]13。由于西特林身陷離婚案以及正洽談劇本轉讓等,所以《禮物》的大多數人物是專業(yè)知識分子,主要是離婚律師、經濟律師和法官,還有兼濟精神生活的心理醫(yī)生和大學教授里基茨等。丹妮絲在離婚官司中認為西特林曾經擁有超常的賺錢能力,向西特林索要越來越高昂的補償費,而完全靠版稅和創(chuàng)作收入生活的西特林瀕于破產的邊緣,為保護自己的財產聘請了“芝加哥最杰出的律師天才”福雷斯特·托姆切克做辯護律師。西特林想要看看“這個公平、正義的法庭”,看到的卻是高度職業(yè)化的托姆切克和他的助手以及突然要約見他們的法官厄巴諾維奇。雖然托姆切克也和西特林磋商,并且聲稱“從法律觀點來說,我們已經使你處于有利的地位了”[3]250,但他和助手急于維護的是整個職業(yè)的權威,展示的也是執(zhí)業(yè)律師的威嚴。對西特林攻擊丹妮絲的代理律師斯平克,托姆切克以沉默應對,讓助手冷冷地安慰他,以維護同行的形象。法官和律師們使用的是同一門專業(yè)的語言,是同一個俱樂部的成員,代理的客戶只是客戶而已,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法律的規(guī)范和職業(yè)的威信。不僅托姆切克如此,就是西特林的老朋友亞歷克·薩斯馬也同樣如此。雖然薩斯馬與西特林自小就是朋友,但是仍舊不容許老朋友對律師胡說八道。雖然在委托人面前擺出一幅威嚴架勢,托姆切克和助手在審理案件的法官面前并沒有能夠為自己的客戶據理力爭,而是聽憑法官根據原告提供的信息指責西特林頻繁出國而判西特林支付保證金,只在法官做出不利的調解之后提出找朋友幫忙“做點手腳”以便不損失那筆凍結的資金。面對將威嚴擺在客戶面前的律師和“對自己充當調解人的那套高招感到自豪”的法官,西特林感受到的不是“憑借法律,做出所謂公正的判決”[3]265,法庭不是法律的衙門,而是律師和政客的衙門。藉著掌握的法律知識,律師和法官打著法律的名號,利用制度的權威和權力,行使的是個人的意志。
與以法律或法院為代表的權力機構的專業(yè)知識分子不同,受雇于各公司、在各種商務活動中扮演咨詢和聯絡等中間角色的專業(yè)知識分子雖然在職業(yè)規(guī)范內也有一定的自主性,但更多地是執(zhí)行別人的意志。起先由坎特拜爾聘請代理電影侵權索賠案后繼而又代理了西特林第二個劇本版權談判的律師巴巴什以及代理電影《考多夫雷多》侵權投資人的兩位哈佛工商管理碩士生就屬于這種類型?,F實的西特林知道,他“只是提供了一匹布料,導演用它剪裁了他自己的馮·特倫克”[3]60,拍攝了《考多夫雷多》,自己只不過是現代藝術生產、流通和消費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他需要別人的幫助,與別人合作才能獲得成功。在西特林看來,巴巴什律師他們更專業(yè),更懂得控制自己,也更容易打交道,但是他們得聽從主顧和主管的意志。在咄咄逼人的坎特拜爾面前,巴巴什律師一方面只用“別著急,慢慢來嘛”制止他的搗亂,一邊等他咆哮完之后才再來掌控談話的過程。隨著事情的進展,巴巴什實在不堪坎特拜爾的騷擾,只能打電話向西特林表示不滿,只有等西特林說了“馬上把八千塊給了他”才敢把他攆走。代表侵權編劇的那兩個哈佛工商管理碩士與巴巴什律師一樣,在處理事務的時候都要經過上司的同意,執(zhí)行上級和所在機構的意志。用西特林的話說,“生意,有它自身特殊的權威,它在獨立地行動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們都以它的思想為思想,以它的語言為語言”[3]535。 盡管如此,知識仍然是有力量的,是塑造人的,在西特林眼中,兩個哈佛年輕人“衣著干凈、談吐風雅、滿腹經綸、舉止穩(wěn)健、腦袋光禿、意志堅定”[3]526,他們應答老練的“有素養(yǎng)的做派”令西特林佩服。巴巴什律師不僅專業(yè)而且精明,既知道如何爭取自己的權利,也懂得維護東家的利益。巴巴什的每一個細節(jié)的處理都符合專業(yè)精神。他安排速記員在旁邊記錄談話,為西特林爭取索取電影銷售收入報表的權利,“提出嚴正的要求”[3]526。對于想要促成的生意——讓西特林寫電影劇本,巴巴什律師許以重金,一次次挽留。對于能為有關各方謀利的商業(yè)語言,大家都樂此不疲,巴巴什和哈佛工商管理碩士生等都是商業(yè)環(huán)境中專業(yè)知識分子的倫理典范。
身處商務領域的專業(yè)知識分子恪守商業(yè)規(guī)范,堅持專業(yè)精神,亦信亦美,但畢竟生意就是生意,雙方謹守商道和制度規(guī)范,不似注重人的教育機構中的知識分子比較以人為中心。擔任普林斯頓大學文學系主任的里基茨教授也要遵守所在機構的規(guī)范,不能率性而為。聽到西特林賣力推薦大名鼎鼎的詩人洪堡到普林斯頓大學開詩學講座,他也覺得“這個主意好”[3]152,但是身為系主任,他也得接受機構的約束,“我們這個機構,同別的任何機構一樣,有它的編制表”[3]153,以及資金缺乏的束縛。只有等洪堡到貝利莎基金會通過私人關系專門撥付了一筆款項后才給他設了個教職。盡管里基茨主任對創(chuàng)設講座無能為力,但是洪堡因為在基金會的關系人倒臺而跟著倒霉的時候,他還是盡力安慰洪堡,想法解決問題:“你現在是我們中間的一員了,洪,你知道嗎?不要擔心,我們總會為你的講座籌款的?!盵3]161里基茨教授體現了專業(yè)機構中人文知識分子的情懷,精神病醫(yī)生埃倫博根博士是個機構之外的專業(yè)知識分子,弗洛伊德的“弟子”,主張以釋放力比多來解決現代人的心理疾苦。他的工作完全是個性化的,不受機構規(guī)范的限制。“為了解救病人,他總要給病人以沉重的打擊,而樂觀的理性就是他思想的榔頭。”[3]187他把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和觀點都化為形象生動的語言,再加上自己的現身說法確實可以讓現代人舒緩緊張的精神壓力。不過,在專業(yè)診療的時候他更多地貫徹了其男權主義的文化偏見。他不僅跟西特林搬弄黛米在他看來的不是,“發(fā)育不全……真是一個貪心人。跋扈。她會把你吞下去的”[3]188,還進一步警告西特林跟她結婚是冒險。跟商務領域的專業(yè)知識分子的公私分明完全相反,埃倫博根博士與大多數文學作品中的心理醫(yī)生一樣,憑著專業(yè)知識賦予的權力堂而皇之地深入到病人的個人生活任意臧否??v觀西特林的生活,可以發(fā)現人們生活在各種制度和機構及其專業(yè)知識分子織就的細細密密的權力網絡中。
隨著知識經濟的發(fā)展,專業(yè)知識分子越來越多,社會對他們的依賴也越來越大。專業(yè)知識就如西特林所說的“奇特的腳”,穿上的是機構、權力以及相應地享用各不相同的財富的“奇特的鞋”[3]225。憑借知識賦予的權力,專業(yè)知識分子與機構和制度合謀的方式不盡相同,行使權力的程度不盡一致,但是在社會和經濟發(fā)展洪流的裹挾下,他們的力量和聲音穩(wěn)步推進。然而,以洪堡、西特林和西特林的朋友皮埃爾·薩克斯特為代表的人文知識分子的生活圖景又如何呢?小說的主人公、曾經輝煌一時的洪堡和西特林都不屬于某個組織或機構,擁有絕對的自由去追求純粹的精神自由,具有強烈憂患意識的西特林 “體現了西方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文主義傳統(tǒng)”[4],用智慧為人類創(chuàng)作精神食糧,也為自己謀得生活。西特林知道自己只是社會文化生產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我應該承認,我從來也不能單靠自己的力量取得成功”[3]400。雖然他們有著運用手中如椽的筆批判現實中的不平和丑惡的權力,但在消費時代,人文知識分子同樣對舒適的物質生活夢寐以求。西特林做到了,不凡的名望、不菲的收入、奢侈的公寓、豪華的汽車、漂亮的女友,他都有了。但是成功后的西特林很快就成了人人想要宰割的“唐僧肉”。離婚官司中,前妻和代理律師、法官們合謀榨取他的油水,連會計師也想小分一杯羹。
小說中,無論是已經落魄、遠避郊野的洪堡還是創(chuàng)作上正走下坡路、麻煩纏身、拒絕社交的西特林都躲不開社會對他們的紛擾,更不用說那些籍籍無名的自由藝術家的窘困了。西特林交往了二十多年并且甚為投合的皮埃爾·薩克斯特和經常找西特林聊天、交流思想的鄧沃德教授等都屬于這一類。薩克斯特是西特林多年的好朋友,對文化的追求把他們聯系在一起,西特林“總是很樂意見到他……可以把壓抑的心情向他傾訴”[3]279。薩克斯特狂熱地迷戀文化,受過嚴格的拉丁文和希臘語訓練,還懂其他幾門外語,多才多藝,興趣廣泛,是西特林為數不多的能交流的朋友。他與西特林一樣哀嘆以詩歌為代表的嚴肅藝術的衰落,也有著與西特林相同的志趣——盡可能“恢復藝術的信譽和權威,恢復思想的嚴肅、文化的誠實和風尚的尊嚴”。在西特林的資助下,薩克斯特籌辦《方舟》雜志,要發(fā)表精彩的杰作挽救人們的精神生活。在豐裕的商業(yè)社會里,跟曾經也想到非洲開采鈹礦來擺脫經濟窘境的西特林一樣,薩克斯特也想賺大錢,極力說服西特林搞一系列歐洲文化導游手冊,而不管它是否具有真正的文化價值。與西特林追求 “奇特角度和斜度”[3]225的愛情一樣,沒有西特林般才華和幸運的薩克斯特執(zhí)著于生活中不一般的藝術品味。薩克斯特追求與眾不同的服裝、與眾不同的只能在倫敦某一家商店買到的公文包、與眾不同的充水床、與眾不同的緞子被單和與眾不同的女朋友。但是所有這些都是靠向母親、親戚或者像西特林等朋友借錢而獲得。更致命的是,薩克斯特比西特林更加缺乏實干能力。他做過新聞記者,在不少有名的雜志當過編輯,但一次次被解雇;籌辦經年的《方舟》始終未能推出創(chuàng)刊號。薩克斯特這樣有著知識,卻沒有實踐能力而又熱衷于物質享受的知識分子對于自己的生活難題常常只能“采取求助于尊嚴和絕對價值的辦法”[3]275,乃至最后只有通過假裝綁架借助媒體來騙取朋友和公眾的援助。功成名就的洪堡在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想到普林斯頓大學去過一把教授癮,既是想在成功的事業(yè)上更上一層樓,也需要“過一種穩(wěn)定莊嚴的生活”[3]170,需要“知識團體”的穩(wěn)定意圖。在物質至上的社會里,在毫無詩意的生活面前,自由知識分子完全被推到經濟破產和精神崩潰的邊緣,完全沒有想要的自由。知識沒有賦予他們權力和力量,已經住進膳宿公寓的西特林是幸運的,因為他有洪堡。
俗話說,知識就是力量。??抡f,知識是話語權力。歷史上,知識給予人類了解自然、戰(zhàn)勝敵人的機會,知識提供人們掌握命運的力量、改善生活的契機。知識的生產就是權力話語的生產,知識的運用就是運用權力,從事知識生產和運用的知識分子普遍受到尊敬。然而,社會發(fā)展到當代,經濟更加發(fā)達,物質日益豐富,絕大多數掌握著專門知識的專業(yè)知識分子運用掌握的文化資本與機構結合,兌現了他們的投資,實現了知識的權力,但是對于相當多自由的人文知識分子或藝術家來說,知識并不一定能給他們幸運地帶來權力,相反,物質的力量和人們粗糲的精神生活把他們推向邊緣。貝婁在小說《洪堡的禮物》中塑造的次要知識分子群像深刻地說明了這一點。在強大的商業(yè)力量和現實面前,貝婁對陷于困境中的人文知識分子并沒有提供好的解決方案,小說結尾西特林對洪堡堅守的理想主義的復歸顯示了貝婁寄托的美好愿望。
[1]索爾·貝婁.洪堡的禮物[M].蒲隆,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2]阿爾文·古爾德納.知識分子的未來和新階級的興起[M].顧曉輝,蔡嶸,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
[3]周憲.知識分子如何想象自己的身份[C]//陶東風.知識分子與社會轉型.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
[4]程錫麟.西特林的思與憂——《洪堡的禮物》主題試析[J].當代外國文學, 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