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紅娟

（聊城大學 文學院；聊城大學東昌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我國詩歌發(fā)展到南宋中后期，出現(xiàn)了一個比較獨特的流派，就是江湖詩派。這個流派大約興起于南宋中期。當時，代表著南宋詩歌藝術(shù)最高成就的楊萬里、范成大、陸游等先后謝世，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多受詬病，詩壇由此變得寂寞起來。四靈詩人的出現(xiàn)首先打破了這種局面，他們反對江西，提倡姚、賈。四靈的創(chuàng)作，受到同時一大批江湖詩人的效法和推重，并且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被稱為江湖詩派。這一詩派人數(shù)眾多，活動時間長達半個世紀，在國土日蹙，國運衰微的社會中，過著半隱的生活，靠著自己的詩歌謀生。周文璞是這一詩派中比較重要的一位江湖詩人，其一生的經(jīng)歷、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格無不典型地體現(xiàn)了江湖詩派詩人的人格特征和創(chuàng)作傾向，以及這種人格特征和創(chuàng)作傾向形成的原因。

周文璞，字晉仙，號方泉，又號野齋、山楹，陽谷人。生活在南宋中后期，主要活躍于寧宗時期。有《方泉詩集》四卷，其中賦一卷（6篇），詩三卷（247首）。①今有《四庫全書》本《方泉詩集》，《兩宋名賢小集》、汲古閣景宋抄《南宋六十家小集》本等。另有兩首詞存世。

周文璞祖籍山東，其祖、父因宋室南遷而遠離家鄉(xiāng)，起初定居于今江蘇南通一帶。他在《呈鞏睡翁》一詩中說：“家本汶陽縣，累世事耕蠶。室廬既焚蕩，飄零住江潭。”《狼山》詩云：“吾母禱于山，生我偃蹇身?！崩巧皆诮窠K南通，且靠近長江，由此可知其祖、父南遷后居于江蘇南通一帶，周文璞就出生于此。周文璞小時候就愛讀書、喜吟詩。據(jù)《兩宋名賢小集》記載，周文璞“少聰慧，以能詩稱”。他自己也在詩中說：“此生無耽嗜，獨具愛書癖?！保ā兑棺x書》）

據(jù)文獻史料記載，他一生共有兩次為官的經(jīng)歷。一次是官溧陽縣丞，一次是仕為內(nèi)府守藏史。這兩次為官的時間都不長，也正是這兩次為官經(jīng)歷讓周文璞認識到現(xiàn)實的殘酷，促使其自我意識的覺醒。

周文璞在寧宗慶元時曾官溧陽（今屬江蘇）縣丞（清嘉慶《溧陽縣志》卷九）。在任期間曾寄詩集于陸游，陸游寄詩稱贊：

滿握珠璣何自來，晴窗初喜拆書開。信哉天下有奇作，久矣名家多異才！隔闊經(jīng)年如許進，超騰它日若為陪？山陰道上霜天好，安得相從賦早梅？——陸游《寄溧陽周丞文璞周寄詩卷殊可喜》

這首詩寫出了陸游讀到周詩時的欣喜，以及對其詩歌的高度評價，也表達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詩人對年輕一代的期許和鼓勵。另外，我們從周文璞寄詩集干謁陸游的這一行為可以看出，作為一位讀書人，周文璞前期也是積極進仕，想要施展才能，進而建功立業(yè)的。這一點在其詩歌中有所體現(xiàn)，如其在《劍客行》一詩中說：“丈夫志在仁義耳，麟閣貂冠非本心?！?/p>

但是，這種理想很快就破滅了。由于周文璞為人耿直清廉，這在當時的南宋官場中是很不受歡迎的，所以，不久便受人讒害，身心受到極大的打擊，有其詩為證：

……身雖不肖甚，幼小著蒼幘。再轉(zhuǎn)作縣佐，欲塞父祖責。濡墨決疑訟，行朱慰冤魄。群兇見之怒，極意便刳磔。首沮隸陽橋，公議亦已格。痛掠及庫胥，指作盜錢賊。胥既窘椎鑿，手墮面愈黑。書款自誣伏，身竟遭刻畫?？岫疽蝗缢?，誰謂彼無策。謗書入外臺，遂坐使者劾。牽連入冶城，五載窮慘礉。陳詞叫穹旻，哀慟人叵測。若無磊落者，誰肯為昭白。翻思受禍時，何但鎩羽翮。愁冤傳里巷，泣涕到臧獲。嫠母偕妻孥，惘惘望秋色。……

——《烏夜啼》

從這首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在任溧陽縣丞時，斷案公正嚴明，為人正直不阿，但這不是當時的為官之道，因此得罪了一些人，遭讒害，最終無奈地“認罪”，“牽連入冶城，五載窮慘礉”。詩人當時的痛苦可見一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認識到現(xiàn)實的殘酷和人心的叵測。這對詩人的打擊是巨大的，“翻思受禍時，何但鎩羽翮”。不僅是詩人自己，其家人也受到牽連，“嫠母偕妻孥，惘惘望秋色”。

這次事件對周文璞的一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促使其思想發(fā)生了大的轉(zhuǎn)變。周文璞認識到自己和這個社會的不協(xié)調(diào)，他在詩中說：“岸幘坐亭皋，休嗟命不遭。通幽文似咒，招隱句如騷。日下桃花熱，風低鶴背高。真游窮不盡，只是酌芳醪?！保ā栋稁尽罚拇?，開始了半隱居的生活。

但歸隱后的生活也不是處處適意的。詩人在詩中自嘲：“謫墮歸巖壑，庸凡近仆奴。 ”（《憶昔》）詩人酷愛讀書，但“山邑少文獻，有亦何自覓”。想到以前常常是“向來長安市，閱之常竟夕”的情景，不禁感嘆。而且詩人的清高與山村野夫的庸俗是不相融洽的，“閉門不與俗人交，玄晏春秋日日抄。清曉偶然隨鶴出，野風吹折白櫻桃。”（《晨起》）另外，隱逸雖是一件高雅之事，但是如果沒有一定的物質(zhì)條件保障，也是非常難以忍受的。所以，周文璞在歸隱后一段時間后開始上書請求，“請命書盈紙，祈真淚迸珠。但能覘帝座，不恨守天廚?！保ā稇浳簟罚┫Ｍ軌蛑匦禄氐绞送尽?/p>

周文璞的請求得到了回應，在1207年開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次為官經(jīng)歷——仕內(nèi)府守藏史。筆者認為他的這次為官應與秘書省正字周南有密切關(guān)系。原因有二：一是周文璞與周南有24年的交往，且周文璞一直受到周南的贊賞。周文璞與周南的交往大約在1190年，即紹熙元年，周文璞《正字南仲祭詩》中云：“二紀獲敬事，實亞衿佩行?！薄岸o”也就是24年，周南卒于1213年，由此推斷兩人應是在1190年就開始交往。在周文璞現(xiàn)存的詩歌中，有《簡正字南仲》、《正字南仲祭詩》、《挽正字南仲四首》和《秋晦有懷南仲正字》共七首詩記此人，可見其與周南的密切關(guān)系。周文璞的詩歌中也有提及周南對自己的稱贊：“卷頭七字吟，持以獻我兄。稱許極銖兩，逢人便增評。出示鞏雒跋，文字逾西京。”（《正字南仲祭詩》）二是周南所任的官職和周文璞這次所任官職有聯(lián)系，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周南一生有兩次任秘書省正字的經(jīng)歷，一次是紹熙元年，即1190年，一次是開禧三年，即1207年，而且據(jù)葉適《文林郎前秘書省正字周君南仲墓志銘》記載:“兩為館職，數(shù)月止?！笨梢姡苣线@兩次為官的時間都不長。周文璞是1195年左右任溧陽縣丞，后遭人讒害，被貶謫五年，過起了隱居生活。綜合以上兩點考慮，筆者認為周文璞任內(nèi)府守藏史應是在周南第二次任秘書省正字時，而且應是得到了周南的提拔和幫助。

據(jù)陳思《兩宋名賢小集》記載：“周文璞……寧宗時仕為內(nèi)府守藏史，旋以事去官，卜居于吳之鳳山。”可見，由于周南此次任職的時間很短，數(shù)月便止，因此周文璞不久也辭官歸隱了，隱居于杭州鳳山，因山有方泉，遂以自號。

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一書中，認為士人的避世思想反映的是個人內(nèi)心的覺醒和個性自覺意識的覺醒。如果說第一次隱居是出于被迫的話，那么，這次的隱居便是詩人自己的選擇，是其個人自我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他避開現(xiàn)實生活，寄情于山水之間，足跡踏遍了吳中之地，和其他詩人交游唱和。《初營鳳山》這首詩寫出了詩人歸隱后的愉悅心情：

香草參差種，幽花逐旋移。既添醒酒石，須著放生池。春在年年好，山來處處奇。吹簫吾不解，長嘯卻相宜。

——《初營鳳山》

詩人用白描的手法描寫初到鳳山的作為，像屈原一樣以香草、幽花為伴，像李白一樣登高長嘯，高興之情溢于言表，表達了個人自我意識覺醒后回歸自然、恢復自由的真實感受。

周文璞作為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他最基本的生活方式便是仕與隱。周文璞一生中兩次為官，兩次歸隱，這其中既有社會原因，又有個人原因。當時，宋室南渡給社會結(jié)構(gòu)帶來了重大變化。周文璞原是北方人，南遷后失去了原有的經(jīng)濟基礎，生活變得不穩(wěn)定，要想維持生計，就不得不通過多種方式入仕。但在當時的南宋社會，冗官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這造成了許多讀書人入仕困難。周文璞雖然兩次為官，但都是無品之官，社會地位低下，俸祿很少。即使如此，作為典型的儒家知識分子，周文璞還是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境界作為自覺的行為規(guī)范，想要為國家貢獻自己的力量，繼而建功立業(yè)。然而，南宋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求和派一直占據(jù)上風，對主戰(zhàn)派和異己之士進行殘酷的打壓，詩人想要建功立業(yè)的理想是無法實現(xiàn)的。正是看到了報國無門，認識到了現(xiàn)實社會的殘酷，詩人為保持自己光明坦蕩的獨立人格，不得不走上了歸隱的道路。

注釋：

①周文璞詩歌數(shù)量的統(tǒng)計是以汲古閣景宋抄 《南宋六十家小集》本《方泉先生詩集》為底本，較之以四庫本《方泉詩集》和《全宋詩》中收錄的其詩歌作品。

［1］［清］紀昀.文淵閣四庫全書［G］.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1986年影印本.

［2］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3］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95.

［4］費君清.對南宋江湖詩人應當重新評價［J］.文學評論，1987（6）.

［5］趙海霞.南宋江湖詩派研究［D］.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