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秀娟
(鄭州大學 西亞斯國際學院 外語學院,河南 新鄭 451150)
起初,弗洛伊德(1856—1939)為診斷精神疾病,提出了“焦慮”的定義。弗洛伊德的“焦慮”不同于普通人定義的,他將焦慮定義為“一種特殊的不快狀態(tài),并伴隨有順著某個特定路徑的能量發(fā)泄”(Freud,1936:70)。這里的“能量發(fā)泄”指的是人的性欲。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人的欲求受到了壓抑,只有釋放才能緩解。在他的論著中,焦慮體現(xiàn)為紊亂的預兆。所以,最直接的解決方法是釋放壓力,舒緩欲望。
然而,把弗氏心理學簡單化為“泛性論”是誤解。客觀來講,把焦慮一概歸結為性壓抑確實極端,他也承認:焦慮更現(xiàn)實的原因是危險的存在(Badcock,103—110)。簡言之,人對潛在的危險的本能反應才是焦慮的真正原因,無論此危險是真實存在還是憑空想象。弗洛伊德認為,面臨危險,或感覺到其可能性時,人就會因為恐懼產(chǎn)生焦慮。所以,焦慮和恐懼密不可分。
他認為:“焦慮是一種情感狀態(tài),只有通過人的自我才能體驗到。”(Freud,1936:79)自我(ego)和其他人格的互動不均衡,由此導致焦慮。在弗洛伊德的著作里,本我(id)是“無情而又無序的地獄,充滿原欲和壓抑,渴求噴發(fā)”(Badcock 111),得不到釋放,焦慮就會發(fā)生。此焦慮在漢德森身上體現(xiàn)得很充分。
心理分析對自我與本我的抗爭的解釋最貼切。讀者對此小說記憶深刻的是漢德森的那個“我要,我要”。家世顯赫,繼承了300萬美元的巨額遺產(chǎn),漢德森名利雙收,但他卻不快樂,反而感到極端無聊和抑郁。更可怕的是,“我要,我要”一直縈繞在他腦際,但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誰。對于漢德森的苦悶和壓抑,讀者自然能想到弗洛伊德的“本我”是“一團混沌,一鍋沸騰的激情”(Freud 2001:99)。人的本能推動本我持續(xù)追求欲望,所以漢德森的潛意識里的欲望推動著本我(“我要”里的“我”)不斷騷動。這個“我要,我要”使得漢德森感到異??謶趾徒箲],他決定努力平息此聲音,求得內(nèi)心寧靜,“卻沒有好辦法利用內(nèi)心積累的能量”(TarcovXXXI)。他甚至通過養(yǎng)豬來宣泄,可都無法擺脫“我要,我要”的折磨。
心理疾病無法通過體力勞動解決,因為自我和本我的緊張并沒有消除。漢德森心理疾病的治療方法應該是確認本我的欲求(“我要”的是什么),然后通過合理的方法來滿足。
一個感到生命無趣的人通常會想到死亡。漢德森去非洲之前,死亡就時刻折磨著他,比如水族館里的章魚:我望著玻璃水箱里的一條章魚,這家伙好像也在望著我,把軟綿綿的腦袋緊緊地貼在玻璃上,貼得扁扁的,皮膚都變白了,顯出一顆顆的斑點。它的眼睛冷漠地在向我訴說著什么。但更能傳情、更加冷漠的是它那有斑點的!軟綿綿的腦袋和那些斑點所產(chǎn)生的布朗運動。在這無邊的冷漠中,我感到就要死了(貝婁,20)。
漢德森已經(jīng)目擊過死亡了——章魚那個蒼白的腦袋,他覺得“死神向他招手”。
另一次是他女仆的意外身亡。他本是沖自己的太太吼叫,卻把一把年紀的倫諾克斯嚇死了,這使得漢德森思考了自己將來的死亡。收拾破爛時,“看在上帝面上,漢德森,采取行動,做出努力吧。你也會有一天死于這種瘟疫的。死亡會消滅你。除了一堆垃圾,什么也不會留下來。因為將來無所謂有,也就無所謂留。而能抓住的是——現(xiàn)在!為了一切,走吧”。
死亡預兆帶給漢德森巨大的痛苦,加上與第二任妻子的爭吵,他的精神痛苦無以復加。“我要,我要”是他內(nèi)心的呼喊。貝婁也提到過,“……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能把焦慮作為生命的條件而接受,而他卻拒不買賬”(Bradbury 66)。
令人寬慰的是,漢德森沒有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選擇遠赴非洲尋求自我,緩解焦慮。
把漢德森去非洲描寫成追求真理,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處于浮華洶涌、現(xiàn)實消亡的美國是恰當?shù)?。這是他身上體現(xiàn)的現(xiàn)實焦慮,即精神分裂等征兆。確切地說,是漢德森的性格和美國現(xiàn)實社會的沖突造成的。戰(zhàn)后的美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超級大國地位日益鞏固。在繁榮之下,人們的精神變得日益空虛無助,漢德森就是一個例證。雖出身顯赫,卻憧憬著精神的富足,而對物欲不屑一顧。他憎惡美國社會的狀況,他以養(yǎng)豬來對抗鄰里和美國的文化意識。他的態(tài)度無可非議,但做法卻招致了鄰里甚至自己夫人的憤怒??墒牵瑵h德森對此卻不以為然,我行我素,洋洋得意。從小說本身,讀者可以感覺到他些許的暴力傾向,甚至他的樂此不疲。
弗洛伊德精神病學認為,人有死的欲望,這種欲望常常緣于對現(xiàn)實的不滿,未必真要尋死才能舒緩此種欲望。其實,它更多的是用暴力實現(xiàn)和發(fā)泄的。本我的“我要,我要”無法得到回應和滿足,本我與現(xiàn)實的矛盾日益突出。因此,漢德森選擇了去非洲這個本我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進行自我的追尋。至此,有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本小說:美國的“現(xiàn)實”缺少漢德森所想要的,而非洲反倒充滿了他期待的真理和自我。他決定去非洲去脫離羈絆,去逃離物欲,去追尋自我,去進行自我康復。
自我與超我的沖突表現(xiàn)為狂躁和心理失衡。漢德森也不例外,原因是他無法與自己的超我交流。這里的超我就是漢德森的父親和非洲瓦里里部落的達甫國王。讀者可以認為,他到非洲除了滿足生存欲望,另外一個目標就是為超我找一個替代者,教給自己良知和長久渴望的父愛。
弗洛伊德認為,超我是社會倫理和父輩道德的內(nèi)化。如前所述,二戰(zhàn)后的美國對物質(zhì)極度崇拜,社會退化,無法再承擔道德和倫理;而父親則更不容樂觀,由于從小就缺乏溝通,漢德森和父親的隔閡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巨大陰影。
對此類病人,弗洛伊德使用的是“談話治療”。他發(fā)現(xiàn),童年記憶——特別是心理創(chuàng)傷——是幾乎所有病人自由聯(lián)想的結果。漢德森雖然沒有經(jīng)歷此種治療,可是,他對不盡如人意的父子關系的回憶卻證明他經(jīng)常沉浸在對過去的聯(lián)想中。
他的父親與亨利·亞當斯、亨利·詹姆斯等名人交往親密,一生致力于為大眾造福,在文學方面造詣頗深。反觀漢德森,卻是一個叛逆頑劣的孩子,遠不如哥哥迪克。在父親的巨大光芒下,漢德森十分壓抑,而父親對他卻不屑一顧。哥哥的意外溺亡讓他覺得是他“竊取”了本是哥哥的地位——一個自己不配的地位,因此,漢德森承擔了重重的精神負擔:我們有一座很漂亮的房子,一件十足的藝術品。房基是石頭砌的,有三英尺厚,天花板高達十八英尺……據(jù)我看來,狄克可能誤入了歧途??墒?,老頭滿臉白胡須,他卻使我覺得我們的世系隨著狄克在阿迪龍達克山區(qū)死去而終結了,他是在荒山里淹死的,我的爸爸那時望著我,感到萬念俱灰。一個身體日見衰敗的老年人,失望之余,很可能想發(fā)發(fā)脾氣來振作自己。現(xiàn)在我懂了。可是我在十六歲時卻不明白,當時我們吵了一架(貝婁,367)
由于無法忍受父親的鄙視,也為了逃脫自己的負罪感,小漢德森在哥哥葬禮當天一個人去了加拿大。也是第一次,他認識到了自己的無助和渺小。這預兆了漢德森以后去非洲的歷程,他要找一個比父親更堅強、對自己更愛護的超我來監(jiān)督自己。
這里提出弗洛伊德的“愛的本能”的定義,這是力比多的同義詞,是性沖動。隨后,本詞指的是生存本能。從這個角度看,社會和父親都沒有對漢德森負起責任。缺少超我,漢德森沒有管束,也沒有關愛,故而失去了自我。
開始,家庭享樂中的漢德森沒有看到矛盾的嚴重,可是,當一切煩擾一起襲來的時候,他最終看到了自己的極端焦慮和精神死亡。此時,漢德森雖然還未完全理解,卻下定決心去非洲找尋現(xiàn)實和另一個超我來代替父親。順其自然的,瓦里里國王達甫扮演了此角色。達甫在小說里充當了多個角色,他既是漢德森的靈魂導師,又是他的第二自我,也就是漢德森夢里的偉大人物?!拔覄偛排ο胫棺∷餮晕覝喩矶际茄?,但很快就干了。我想把血跡擦掉。嗯,我想,也許這標志著我應該讓他繼續(xù)存在”?!叭绾尾拍茏龅竭@一點呢?我要全力以赴”。等于是說:漢德森已經(jīng)決定做達甫象征意義的兒子,以生命延續(xù)達甫的完滿。
達甫國王的去世讓讀者認為,漢德森探尋生命意義的過程是徒勞。但是,換個方面考慮,漢德森追尋的過程已經(jīng)消除了他的焦慮,亦即讀者重新看到了達甫的死表面上看是不幸,實則是給漢德森帶來了好處:漢德森可以靠自己找尋真理和自我。其實,達甫是會妨礙漢德森的追尋的,故而,作為真理化身的達甫其實是個阻礙,此阻礙必須掃除,否則,漢德森無法擺脫自身的迷茫,自主開始找尋真理。綜上所述,達甫(超我)的讓位,其實是漢德森真正的回歸。
漢德森的經(jīng)歷是對他心理疾病的治療過程,是其現(xiàn)實和超我矛盾的解決。
通過閱讀此小說,讀者可以認識到,無人能夠免受焦慮的煩擾。想要逃避焦慮和逃避死亡一樣愚昧,原因是“你是絕不可能烹得過死亡、失敗和分離的”(Tacrov XIX)。人類不應壓抑和克制自身的焦慮,而應學會平衡自我,同時,愛的本能“厄洛斯”戰(zhàn)勝死亡本能,唯此才能發(fā)現(xiàn)生活的真諦,實現(xiàn)與現(xiàn)實世界的真正和諧。
[1]Bellow,Saul.Henderson the Rain King.New York:Penguin Group,1996.
[2]Badcock,Christopher.Essential Freud.New York:Basil Blackwell Inc.,1988.
[3]Bradbury,Malcolm.Ed.Contemporary Writers:Saul Bellow.New York:Methuen Co.Ltd.,1982.
[4]Freud,Sigmund.The Problem of Anxiety.NewYork:The Psychoanalytic Quarterly Press,W.W.Norton&Company Inc.,1936.
[5]Tarcov,Edith.The Portable Saul Bellow(Introduction).New York:The Viking Press Inc.,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