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靜 張 典
(1.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2.牛津大學 哲學系,英國 牛津 OX26GG)
歌德1749年8月28日出生于神圣羅馬帝國的自由市法蘭克福,1765年離開法蘭克福,前往萊比錫大學求學,歌德在法蘭克福度過了人生的第一個階段。歌德日后之成為德國古典人文主義的代表詩人,這段早年的生活經(jīng)歷無疑對塑造他的古典志趣有著關鍵性影響;歌德的個人心性與他的生活環(huán)境是一個互動的過程。從歌德作為一位古典人文主義者的成長經(jīng)歷來看,歌德后來是走在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所開辟的道路上。歌德最初接觸到溫克爾曼是在萊比錫大學求學時,而溫克爾曼對歌德早年法蘭克福時代的影響是間接通過歌德的父輩傳達的。溫克爾曼作為德國古典文化的復興者,其意義是雙重的:一方面,他有力促進了通過視覺藝術與文學相結合的方式學習古代文化的德國新古典主義傳統(tǒng)的建立;另一方面,他開啟了德國古代文化復興的兩條平行的道路,即促進了德國大學古典學(Classical Studies)專業(yè)的創(chuàng)立以及德國人在文學、藝術、哲學、歷史等領域對古代文化的尊崇。如此,筆者從兩個方面展開對歌德在法蘭克福時期學習古典知識情況的分析:一是德國當時的古典學對歌德直接和間接的影響;二是歌德的家庭與法蘭克福社會為歌德提供了怎樣的古典知識教育。
德國的古典學是研究古希臘羅馬文化的一門學科,是人文學(Humanism)的基礎。德國的古典學得益于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影響,意大利文藝復興是歐洲近代精神的開端,法國啟蒙運動使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精神深化,德國古典學在這樣的背景中建立起來。在15~16世紀北方文藝復興時期,德國人學習古希臘羅馬與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達到一個高峰,但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激發(fā)了反宗教改革,在天主教的反宗教改革與路德拒絕異教精神的雙重影響下,德國人開始反對學習古希臘羅馬異教經(jīng)典,德國對古代的學習中斷了一個多世紀。在歌德出生前大約20年,德國人開始重新學習古代文化,蓋斯納(J M Gesner,1691-1761)是德國新人文主義的創(chuàng)立者,一生寫過30多部古典學研究著作。他在安斯巴赫高級中學(Ansbach Gymnasium)讀書時,該校校長科勒(Georg Nikolaus K?hler)教他希臘文,奠定了他的古典學基礎,后來他進入耶拿大學神學系,學習古典文學、形而上學及希伯來語,1730年他被推薦到萊比錫托馬斯學校當校長,后于1734年在哥廷根大學當詩學與修辭學教授。他全力建立新的古典教育的基礎,在教授學生時給他們這樣的信念:古代的作家具有最高貴的靈魂,學習古典知識就是與最偉大的人對話。在他1761年去世時,新人文主義精神已經(jīng)從哥廷根向周圍許多學校傳播開來[1]4。
蓋斯納在德國古典學復興的歷史之中并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與他同時代重要的古典學者有萊比錫大學的詩學教授克賴斯特(J F Christ,1701-1756),人們一般認為溫克爾曼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法國學者斯卡利杰(Joseph Justus Scaliger,1540-1609)年代學(chronology)方法的德國人,其實早在克賴斯特就已發(fā)現(xiàn)了斯卡利杰,溫克爾曼也不是最先懂得通過古代藝術理解古代重要性的德國人??速囁固赜?720年代就發(fā)表了關于古代藝術研究的作品,1730年代他在萊比錫大學時開始通過展示古代藝術品來傳播古典知識,這些藝術作品是他到意大利、荷蘭和英國旅游時搜集的。萊辛于1766年寫作的《拉奧孔》(Laoko?n),是在溫克爾曼1764年出版《古代藝術史》(History of Ancient Art)之后不久,無疑可看作是萊辛受到溫克爾曼的啟發(fā),實際上也是克賴斯特影響了萊辛對古代視覺藝術與文學的認識。正是克賴斯特,倡導通過古代圖像學(iconography)來教授藝術史的方法;正是克賴斯特,教導海奈(Christian Gottlob Heyne,1729-1812)去模仿斯卡利杰研究與閱讀古代典籍的方式——海奈在萊比錫大學時通過編年史的序列通讀了整個希臘與拉丁文原始文獻;正是克賴斯特,將考古學作為德國大學的正式科目,考古學結合了語言學、技術與審美分析,強調(diào)通過藝術與文學的結合來培養(yǎng)人的良好品味[2],克賴斯特在德國古典學研究復興方面功不可沒。
海奈也許是德國近代最出色的古典學者,歌德在法蘭克福時就希望今后跟從海奈學習古典學,當時海奈已經(jīng)到了哥廷根大學任教。海奈在哥廷根大學的學生沃爾夫(Friedrich August Wolf,1759-1824)是德國古典語言學(classical philology)的創(chuàng)立者,沃爾夫將古典語言學作為一種科學來研究,在哈雷大學任教時(1783-1807),他開設了古典語言學專業(yè)課程,這在德國是首創(chuàng)。沃爾夫深受英國哲學家洛克人類理智觀的影響,洛克對人的理智的限度進行了批判,這一點影響了沃爾夫認識古代的方法,他認為古典學應該成為一門嚴格的科學。沃爾夫于1795年發(fā)表了《關于荷馬的緒論》(Prolegomena ad Homerum),這部作品主要討論了“荷馬問題”,也就是“荷馬作為一個人到底存在嗎?”這一問題。這部作品的發(fā)表造成了沃爾夫與海奈之間的矛盾,海奈指責沃爾夫的觀點是他在哥廷根大學傳授給沃爾夫的,海奈也是德國首先以科學精神認識古代神話的學者之一。魏瑪古典主義時期的歌德對沃爾夫的觀點起先不贊成——沃爾夫認為荷馬這位詩人并不存在,《荷馬史詩》是行吟詩人的創(chuàng)造,后來歌德有限地接受沃爾夫的觀點。
克賴斯特影響了一代年輕人,除萊辛之外,還有克羅普斯托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肆_普斯托克在1739至1745年是普夫塔中學(Schulpforta)的學生,在克賴斯特的教導下學習古典學知識。雖然有諸多年輕人開始重視古典學的學習和研究,不過我們也應能看到,這些新人文主義精神在1750年代左右還沒有影響到歌德及其周圍的人。1730至1740年代的法蘭克福學校也有一些古希臘文的課程,但教授的僅僅是希臘文《新約》,并沒有見到其他希臘文本在學校教授的跡象。希臘藝術在比歌德年長一輩的法蘭克福人中幾乎是不知道的,實際上在當時德國沒有古代雕塑的概念,更不用說希臘鼎盛時期的雕塑了。存放在德累斯頓的古代藝術收藏品無人重視,甚至連溫克爾曼也不重視它們,倒是歌德后來的繪畫老師奧塞爾(Adam Friedrich Oeser,1717-1799)所在的萊比錫美術學院藏有的一些古代藝術品引起了人們的關注。不管怎樣,在德國,直到1760年代曼海姆古代雕塑展時,德國人才開始真正了解古代,特別是在1769年由來自意大利新的古代鑄像完善了曼海姆古物展之后。德國其他地區(qū)的學生沒有什么途徑了解古代,像歌德父親這樣到過意大利并親眼看到拉奧孔與阿波羅雕像的人畢竟很少。在溫克爾曼1764年出版《古代藝術史》之前,德國也沒有什么著作為古代藝術的發(fā)展提供合理解釋。
《古代藝術史》出版之前有兩部書比較重要,一部為法國本篤會修士蒙福孔(Bernard de Montfaucon,1655-1741)的《對古代的解釋》(L’antiquitéexpliquée),出版于1719年,另一部為凱呂斯(Anne Claude de Caylus,1692-1765)的《古代收藏物》(Recueil d’antiquitéségyptiennes,étrusques,grècques,romaines et gauloises),但兩部書均存在嚴重缺陷:蒙??撞蛔⒅毓糯髌返膶徝纼r值,僅僅關注古代神話的意義以及古代人的生活方式,他分不清希臘、羅馬與伊特魯里亞(Etruscan)藝術之間的區(qū)別;凱呂斯雖然關注古代藝術的審美價值,將古代藝術作為藝術來看待,能夠區(qū)分希臘、羅馬、伊特魯里亞、埃及與高盧藝術之間的區(qū)別,但他分析的只是他自己的收藏,這些收藏只是部分的小雕像、胸像及寶石制品,讀者從中只能了解到古代很少的信息。歌德在1809年6月9日給希爾特(Aloys Hirt,1759-1837)寫信時回顧了他對凱呂斯的理解過程。在當時的德國,甚至關于古代藝術的凸雕(cameos)和凹雕(intaglios)等如此流行的一種消遣,對于歌德父親這一代人也是不容易接觸的。里佩特(Lippert Philipp,1702-1785)于1750年代出版的《古董封印》(Daktyliothek)是德國人學習古代的主要途徑,業(yè)余愛好者不得不依賴這些古董封印的雕刻品,或者以昂貴的價格收集石膏或蠟制的古代藝術復制品去理解古代[1]5。
在古典詩學翻譯研究領域,德國受到法國新古典主義很大影響,布瓦洛(Nicolas Boileau,1636-1711)在 1674 年翻譯了朗吉弩斯(Longinus)的《論崇高》(On the Sublime),主要是為了反對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1628-1703)的今人優(yōu)于古人的理論。戈特謝德(Johann Christoph Gottsched,1700-1776)是布瓦洛的跟隨者,布瓦洛與戈特謝德對法蘭克福時期的歌德不會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歌德當時還十分年少,并且戈特謝德對當時德國關于古代理解的影響也是貧乏的,而他對德國1740至1750年代的阿克那里翁風格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一定影響,但其著作并不能提供對古希臘更深的理解。戈特謝德理解的希臘過于理想化,是以一種洛可可式風格的方式來理解希臘,這對維蘭德(Christoph Martin Wieland,1733-1813)的希臘理解產(chǎn)生了直接作用,這一點我們尤其可以從維蘭德1766年創(chuàng)作的《阿加通》(Agathon)與1769年創(chuàng)作的《穆薩羅或美惠哲學》(Musarion oder die Philosophie der Grazien)中看到。真正開始從生命哲學非理性角度來理解古代、反對戈特謝德理想化的模仿論的是瑞士批評家布 萊 廷 格 (Johann Jakob Breitinger,1701-1776),布萊廷格對德國文學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他于1740年在蘇伊士出版了《詩批評》(Critische Dichtkunst),直接喚起了德國人對天才的崇拜,他在書中反對夏爾·佩羅對荷馬理性方式的解釋,是赫爾德少有的先聲。1740年另有一部書也對德國人關于荷馬的理解產(chǎn)生了影響,即費奈隆(Fran?ois Fénelon,1651-1715)的《忒勒馬科斯》(Ténémaque),這部著作于1699年出版,但直到1730年后才在德國開始產(chǎn)生影響,在1750至1780年期間達到一個影響的高點,這部著作為理解荷馬與18世紀之間關系提供了一個范本。書中主要的觀點,即荷馬并不是現(xiàn)代人所認為的野蠻人,為客觀理解荷馬時代的英雄提供了一種視野。
18世紀中葉,在歌德出生前夕,德國有一些關于古代神話介紹的作品,其代表作者是寫作閑適與優(yōu)雅的阿克那里翁風格的詩人哈格多恩(Friedrich von Hagedorn,1708-1754),他 于1747年出版了抒情詩集《新頌歌與歌曲集》(Sammlung neuer Oden und Lieder),宗法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在他的詩集腳注中關于古代的神采用的還是舊名,盡管他在深奧難懂的地方作了一些更為詳細的說明,但讀者一時還是不明白他解釋的神譜。在歌德的法蘭克福時代,維蘭德在他的《滑稽故事》(Komische Erz?hlungen)中采用了一種多典故的方式,使讀者可以從中了解一些神話故事,如亞克托安(Actaeon)、恩底彌翁(Endymion)、達那厄(Dana?)及宙斯(Zeus)等神的故事。維蘭德的《滑稽故事》以一種洛可可風格的方式演繹希臘神話故事,突出地描繪了女神優(yōu)雅的形體,他詮釋古代神話的方式培養(yǎng)了德國當時正在興起的中產(chǎn)階級市民的審美趣味。溫克爾曼、萊辛等人對維蘭德的古代理解有一些發(fā)展,特別是在古代美的理想這樣的觀念上,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維蘭德的洛可可式風格,而將其轉化為一種新古典主義的風格[3]。
18世紀40年代末到50年代初,德國的普通民眾對古希臘世界的敵意開始消逝,萊辛早期的批評很少引用希臘文學,后來出現(xiàn)一個顯著的變化,即在《1751年批評報道》(Critische Nachrichten auf das Jahr 1751)中,萊辛在其中批評了笛卡爾的理性主義破壞了詩的完整性,指出其通過歐幾里得的比例規(guī)則來解釋荷馬是荒謬的。此外,萊辛還計劃在他的《對劇院的歷史與接受的報道》(Beitr?ge zur Historie und Aufnahme des Theater)中系統(tǒng)翻譯、評論古代與現(xiàn)代的文學,特別是阿提卡悲劇,不過這個計劃始終沒有實現(xiàn)。在布萊廷格發(fā)表《詩批評》之后的15年,沒有發(fā)現(xiàn)公眾對希臘的態(tài)度發(fā)生明顯的改變,這時費奈隆《忒勒馬科斯》的廣泛影響開始顯現(xiàn)。法國哲學家夏爾·巴托(Charles Batteaux,1713-1780)的批評文章為改變大眾對希臘的態(tài)度起到了積極作用,巴托于1746年出版了《美的藝術》(Les Beaux Arts),認為美的藝術就是對美的自然的模仿,巴托主要受到洛克與伏爾泰的懷疑精神的感覺論哲學思想的影響。他在著作中倡導這樣的觀念:藝術需要天才,詩的原則是精確、美與個人表達之間的和諧,他主要為伊壁鳩魯?shù)恼軐W思想辯護。巴托的《美的藝術》使美的藝術成為一個獨立的藝術門類,使藝術從對宗教的依附中逐漸獨立出來。1755年溫克爾曼出版了《在繪畫與雕塑中對希臘的模仿的思考》,立即被德國大眾接受。老一代人開始被逐漸遺忘,年輕一代這時看到了他們所期待的東西[1]11-14。溫克爾曼不僅強調(diào)了希臘的自然,更重要的是強調(diào)了希臘美的理想,希臘一時成為德國知識界的向往目標,德國人對希臘的敵意消逝了,德國人開始將希臘作為本民族精神的故鄉(xiāng)。
可以看到,在歌德出生的年代,德國人開始重新發(fā)現(xiàn)古希臘羅馬的異教文化,大量的考古學發(fā)現(xiàn)也可以讓人們看到古代的藝術,早年歌德就是在鑒賞古代的藝術品中逐漸培養(yǎng)起自己的藝術修養(yǎng),他對古代文化的學習受家庭與當時法蘭克福社會的影響。歌德對古典知識的學習主要來自他的父親約翰·卡斯帕爾·歌德(Johann Caspar Goethe,1710-1782)的影響,父親最希望兒子成為一名律師,但他也并不反對對歌德進行全面的人文教育,歌德的諸多愛好就是這樣培養(yǎng)起來的。歌德的父親喜愛希臘與羅馬的古物,他的藏書中也有不少古代經(jīng)典,他從意大利帶回來的藝術品也讓歌德對古代以及對意大利產(chǎn)生了一些認識。歌德九歲開始學習希臘語和古代的神話故事,但父親并不支持他到哥廷根大學跟從海奈學習古典學,歌德在《詩與真》中這樣回憶到:“我作此想時,我老是念念不忘哥廷根大學。那兒的人物象海奈和米凱里斯,還有許多位學者,我很信賴。我渴望坐在他們的講壇下,諦聽他們的講授。但是我的父親仍無動于衷??v然有幾個跟我一樣主張的世交勸他,他卻堅持我一定要到萊比錫去。”[4]240-241這表明歌德的父親并不十分看重古典學,而只是將古典學作為一種生活的裝飾性專業(yè),但他也并不反感希臘羅馬文化。在父親的反對下,歌德日后沒有去哥廷根大學跟從海奈,沒有走向專業(yè)的古典學研究,而成為了一位古典詩人,這是德國文學的大幸。
歌德少年時代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對視覺藝術的興趣,這與當時法蘭克福的社會環(huán)境及其家庭氛圍有很大關系。父親對少年歌德藝術觀的形成產(chǎn)生影響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他于1740年到意大利旅行的經(jīng)歷,30年后他根據(jù)自己當時的筆記、記憶、導游手冊以及寫給自己母親的書信,以42封虛構的旅行書信形式用意大利語寫出了《意大利游記》(Viaggio per l’Italia),不過這本游記一直以手稿的形式存在,直到1932年才正式出版。不像歌德后來的意大利之行,他的父親約翰·卡斯帕爾·歌德在羅馬只呆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威尼斯是最吸引他的城市,他在威尼斯逗留的時間最久。歌德旅居意大利時對意大利過去的建筑、古羅馬和文藝復興藝術感興趣,而他的父親則主要對意大利當代的巴洛克藝術感興趣,在他看來威尼斯才代表了意大利現(xiàn)時代精神[5]。意大利不是希臘,羅馬不是雅典,但對于少年歌德來說,他并沒有能力在希臘、羅馬與意大利藝術之間作出很清晰的區(qū)分;歌德對意大利、希臘、羅馬文學藝術精神之間關系的理解,其實經(jīng)歷了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
從《詩與真》中可以看到,父親約翰·卡斯帕爾·歌德從意大利帶回來自己的收藏品,布置在家中,這使年幼的歌德產(chǎn)生了深刻的印象,歌德回憶到:“在房子里頭,父親用來裝點著前廳的一排羅馬銅版風景畫最經(jīng)常地映入我的眼簾。這些畫的刺鏤出自比拉納西的幾個前輩之手。他們對于建筑術和透視畫法很內(nèi)行,他們的刀法是很準確和可珍視的。在這兒,我們天天都看見人民廣場、羅馬圓形劇場、圣彼得廣場、圣彼得教堂的內(nèi)外景、圣安格羅堡以及許多其他景物。這些建筑給予我深刻的印象,而平時寡言笑的父親有時也很高興地向我們描述這些景物。他對于意大利語言和一切與意大利有關的東西的酷愛,是很明顯的。他也時常把從意大利帶回來的一個大理石和動植物的小小收藏,拿出來給我們看。他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他用意大利文寫的游記上頭,游記的謄寫和校改,他都親手一本本慢慢地精細地弄好?!保?]7-8父親對意大利藝術的愛好并沒有立刻讓歌德理解與接受意大利藝術,歌德一直要等到他自己的意大利之行后才對意大利藝術有真正的親和與理解,即便如此,至少有一點毋庸置疑,父親的意大利之行潛在地影響了歌德后來的意大利之行的基本規(guī)劃。
關于古代神話故事,童年的歌德主要是通過木偶戲了解的,當時有改編自拉辛與伏爾泰的古希臘神話的木偶戲在法蘭克福上演,1757年著名的阿克曼(Ackermann)劇團表演了伏爾泰的《墨洛珀 》(Mérope)與拉辛的《伊菲格涅耶》(Iphigénie)。直到1750年代中期前,在法蘭克福表演的木偶戲劇目留下記載的還有《暴烈的科爾基斯公主大女巫美狄亞的悲劇,漢斯烏斯特制作》(Die Trag?die von der rasenden Erzzauberin Medea,Prinzessin aus Kolchis,mit dem Hanswurst)。意大利木偶戲團也在法蘭克福表演眾男神與女神的故事,這種表演在1755年后停止了。當年在巴伐利亞溫泉法庭(Cur-Bayrisch court)還曾上演過由伏爾泰作品改編的《皮洛士和安德洛瑪刻》(Pyrrhus und Andromache)和《俄狄浦斯》(Odipus),以及施萊格爾(J E Schlegel,1719-1749)創(chuàng)作改編的《俄瑞斯忒斯與皮拉得斯》(Orest und Pylades)和《忒勒馬庫斯》(Telemachos)。歌德也應該看過這些木偶戲[1]18。
童年時代的歌德開始了多種語言的學習,其中有拉丁語、希臘語、法語、英語、意大利語與希伯來語。1757年夏天,歌德在他8歲時讀到了奧維德的《變形記》(Metamorphoses)、博伊森(Boysen)的《阿奇拉》(Acerra)、帕米(Pomey)和洛安(Johann Michael von Loen)編輯的古代神話故事。洛安是歌德的姨夫,洛安翻譯的《伊利亞特》以及《忒勒馬庫斯》使得歌德了解了荷馬。歌德讀到《忒勒馬庫斯》的另一個德文譯本是奈開爾希(Benjamin Neukirch)翻譯的[4]30。在《詩與真》中,歌德回憶他在姨母與姨夫施達爾克(Johann Jakob Starck)家中看到洛安主編的散文譯本荷馬史詩《荷馬著:特洛伊王國征服記》,其中附有法國喜劇風味的銅版畫,這部著作給予他的感受是:“這些插圖對于我的想象力有那么壞的影響,以致荷馬詩中的英雄很久還只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浮現(xiàn)于我的腦海中。故事的本身我喜歡到難以言傳,我對于這著作只有一點很不滿意,那就是它對于特洛伊的征服不加敘述,而那樣的毫無生氣地以赫克托爾之死結束全文,我向姨夫說出這種非難,他叫我參閱維吉爾的作品,他果真完全滿足了我的要求。”[4]381759年1月法軍占領法蘭克福之前,歌德對古希臘歷史與文學的了解可以在其練習簿上的作業(yè)《少年習作》(Labores Juveniles)中看到,這本練習簿現(xiàn)在保存在法蘭克福市圖書館,簿子上注明的日期為1758年3月,內(nèi)容是關于希臘、羅馬的歷史——對亞歷山大、薛西斯以及晚期馬其頓王與羅馬的關系的分析。歌德當時也許還讀過德沃林格(Drollinger)翻譯的賀拉斯。
歌德在《詩與真》中的《哲學史》一節(jié)談到對古代哲學的學習,歌德談到自己最喜愛最古老的流派,因為那時詩、宗教和哲學完全合而為一,歌德將《舊約·約伯記》、所羅門王的雅歌和箴言、希臘的奧爾弗斯(Orpheus)和赫西俄德(Hesiod)的詩歌看作詩歌的代表。朋友推薦的布魯克(Johann Jakob Brucker)五大卷哲學史的節(jié)選本于1747年出版,歌德研究這個節(jié)選本,結果是越研究下去得益越少,初期的哲學史對歌德來說還是不能了然:“蘇格拉底在我的心目中算是一個卓越的哲人,他的生平和死事很可以與耶穌基督相比??墒撬拈T徒我覺得很與基督的使徒相似,師死之后馬上分門立戶,每人顯然只認識真理的狹隘的一面。亞里士多德的敏銳、柏拉圖的淵博都沒有給我?guī)硪稽c裨益。反之,對于斯多葛派從前我已有一點愛好,這時卻得到愛比克泰特(Epiktet)的書來讀,研究時我很具同情?!保?]219-220
當然,在以上對歌德早期古典知識學習情況的分析中,并沒有精確界定歌德接受德國當時古典文化的影響到了何種程度,但無疑從中可以看到古典知識對早年歌德的影響是廣泛的。歌德不可能脫離他的時代,從歌德以后的成長經(jīng)歷來看,德國當時古代文化的偉大復興及其方式?jīng)Q定了他的文學發(fā)展方向;歌德最終之所以成為一位古典人文主義詩人,與他早年的古典教育有內(nèi)在關聯(lián)。
[1]Humphry Trevelyan,Baron Trevelyan.Goethe &the Greeks[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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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歌德.詩與真(上)[M].劉思慕,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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