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娟,周天楠
(東北石油大學 外國語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318)
杰克·倫敦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著名作家,他一生中創(chuàng)造了900多萬字的作品并在全球擁有廣泛的讀者。在他的諸多作品中,以遙遠的阿拉斯加和克朗代克地區(qū)為故事背景描述淘金者生活的“北疆傳奇”小說“代表了他的最高成就”,[1](P339)歷來受到讀者的喜愛和重視。關(guān)于杰克·倫敦的北疆小說,不少評論家曾經(jīng)從不同角度進行過探討和解析,比如創(chuàng)作原因及背景、創(chuàng)作特色、敘事視角以及象征意義等等,而筆者則試圖從另一個角度,以北疆小說中的短篇名作《熱愛生命》為例來闡述杰克·倫敦在這部作品中所融入的自然主義因素以及他那難以抑制的浪漫情結(jié),從而揭示其獨樹一幟的特色和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
杰克·倫敦再三聲稱自己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但由于倫敦本人深受達爾文和斯賓塞理論的影響,作品中的自然主義傾向十分明顯,因而很多批評家把他歸為典型的美國自然主義作家。然而隨著對其作品更深入的解讀,評論家們發(fā)現(xiàn)僅用自然主義來解讀其作品是遠遠不夠的。評論家小查爾斯·沃森就認為:“如果以一貫的自然主義原則來閱讀杰克·倫敦,肯定會感到失望。他無疑受到了自然主義的影響,但從來不受自然主義的約束”。[1](P137)批評家進而指出倫敦的自然主義是經(jīng)過改良的,因為倫敦“常常在陰暗的基調(diào)中添入一抹亮麗的色彩”,[1](P137)而且時常體現(xiàn)自己“難以壓制的‘浪漫情結(jié)’”。[1](P138)的確,倫敦的自然主義因素常常與他塑造英雄傾向構(gòu)成內(nèi)在的矛盾,在其諸多作品中除了體現(xiàn)自然環(huán)境決定論的觀點,他還不斷制造神秘的懸念,抒發(fā)理想,推出英雄角色,從而在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用超自然的浪漫主義的色彩對其作品進行渲染。查爾斯·蔡爾德·沃爾卡特在他的《美國自然主義傳統(tǒng)七作家》中指出杰克·倫敦形成了“強調(diào)社會與環(huán)境的自然主義沖動和強調(diào)個人行為改變命運的浪漫沖動之間極富成果的張力”。[1](P138)詹姆斯·麥克林托克總結(jié)道:杰克·倫敦“其實一直努力尋找一種能把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傳統(tǒng)結(jié)合起來,并能超越各自局限的一種文學理論”。[1](P136)
阿拉斯加和克朗代克的冰雪荒原與闖入的淘金者為杰克·倫敦試圖尋找的新文學理論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全新的視角。在他的“北疆傳奇”系列故事中,杰克·倫敦以“原始嚴酷的背景,震撼人心的故事,刀劈斧削的人物,樸實粗獷的敘事風格”[2](P3)不僅著力刻畫了人類在一片兇險詭譎的北疆土地上的渺小脆弱與無助而且還熱情歌頌了淘金者在與北方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野獸進行的生死搏斗中贏得的勝利。這些北方故事給當時的美國文壇帶來了新風,注入了活力,杰克·倫敦也逐漸形成了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特有的新風格,即:遵守自然主義的哲學原理并恰到好處地融入浪漫主義的理想和超人意識。
杰克·倫敦“北疆傳奇”小說的主題大多為個體與自然界不可抗力量之間的逼真的爭斗,極度險惡的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斗爭是他北疆小說永恒的主題,其中最膾炙人口的短篇故事《熱愛生命》更是其中的上乘之作?!稛釔凵愤@篇故事以恢弘有力的筆法,講述了一個北極的淘金人戰(zhàn)勝死亡、保衛(wèi)生命的故事。在《熱愛生命》中,淘金者陷入自然的巨大統(tǒng)治力之下,但經(jīng)過嚴峻的生存考驗之后得到戰(zhàn)勝命運的機會。倫敦糅合了矛盾的兩個方面:既哀嘆人的能力之渺小,又贊頌人的精神之偉大。他的自然主義藝術(shù)手法以及浪漫主義情結(jié)在《熱愛生命》中得到了充分地體現(xiàn)。
自然主義的根本特點是強調(diào)環(huán)境的決定作用。自然主義者認為,人是不能控制自己命運的,他的命運是由環(huán)境決定的,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在殘酷的環(huán)境之下,人的努力毫無意義?!白匀恢髁x者往往把人置于龐大的自然或社會背景之中,從而顯示其渺小、脆弱以及無可奈何”。[3](P15)在《熱愛生命》中,倫敦極力描寫了北疆荒原冷酷與殘忍的景色并著力刻畫淘金者的恐懼與生存的無助。在故事開始,主人公的周圍“到處死氣沉沉,哪里都是天連著山,山連著天。低矮的山丘綿延起伏,沒有樹木叢林,寸草不生,光禿禿的,這無邊的荒涼和滿目的肅殺迅速攫住了他的心,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4](P186)此時,渺小的人類被置于北疆自然環(huán)境無邊的魔掌之中,任其把玩,“他站在白花花的水中央,瑟瑟發(fā)抖,仿佛這片空曠的世界積聚了無窮的力量排山倒海一般壓過來,肆無忌憚,要將他殘暴地碾碎”。[4](P186)在冷漠的大自然面前,主人公扭傷了腳腕,被朋友拋棄,獨行于茫?;囊吧稀?謶帧⒐陋?、疼痛和未知的前路,使主人公心中充滿了恐懼。他自悲自憐,號啕大哭,嗚嗚咽咽抽泣,不止一次地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自然主義傳遞的是悲觀的宿命論:環(huán)境和自然性主宰一切,人的努力微不足道。與自然主義的悲觀宿命論完全不同的是,浪漫主義作家筆下的人物敢于正視現(xiàn)實,充滿著反抗、戰(zhàn)斗的激情。雖然倫敦筆下的淘金者成為嚴峻冷酷環(huán)境的玩物。但是,他沒有被艱險的環(huán)境所嚇倒,“他克制住內(nèi)心的恐懼,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4](P186)艱難地行走于亂石堆中,一瘸一拐地邁進冰冷刺骨白花花的河水中,匍匐向前挪動。因為對生命的強烈渴望,他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堅毅,與惡劣無情的自然環(huán)境作殊死搏斗。他一路向前掙扎時,腦子里“盡力想著比爾并沒有拋棄自己,肯定會在秘窖那里等著他”。[4](P186)他緊抓住求生的希望:來復槍、白鐵罐子、火柴、毛毯。在惡劣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環(huán)境下,他憑借最后的信念、堅強的意志、強烈的求生欲望贏得了與大自然斗爭的勝利。
倫敦對達爾文進化論的認同迫使他“表現(xiàn)宇宙與人生悲觀陰暗的一面:人不是上帝而是環(huán)境的造物,受制于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1](P137)在北疆荒原中,生存環(huán)境中最重要的就是食物匱乏。在《熱愛生命》中,淘金者除了要面對無情寒冷充滿肅殺的北疆荒原,還不得不與饑餓相抗爭,“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在那之前也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了”。[4](P186)盡管腳扭傷,“可腳再疼也比不上胃腸的絞痛。饑餓帶給他一陣陣的刺痛,痛楚不停地嚙噬著他的心”。[4](P187)雖然膝蓋磨出了血,“皮肉的疼痛遠遠比不上來自饑餓的劇痛”。[4](P188)盡管渾身又濕又冷,腳腕陣陣劇痛,“可他感覺到的只有饑餓”。[4](P188)在饑餓面前,寒冷恐懼全都逐漸退去,淘金者成為食物的奴隸,饑餓的滋味使“他的心里只剩下一個‘吃’字”。[4](P189)
雖然倫敦深受達爾文和斯賓塞的影響,但他認識觀的內(nèi)核從來未被他們觀點征服。主導作家本人一生奮斗的信念強烈地表現(xiàn)著自己:“人是有精神力量的,人的理想是可以通過努力得以實現(xiàn)的”。[1](P137)這點與高爾基在《我怎樣學習寫作》中所說明的積極浪漫主義觀點是完全吻合的。高爾基解釋積極浪漫主義為“企圖加強人的生活意志,喚起她心中對于現(xiàn)實的一切壓迫的反抗心”。[5](P56)倫敦筆下的人物盡管忍受著饑餓的痛苦與折磨,但心中依然充滿著生存的希望,他不斷地回憶在地窖里和哈得遜灣公司站點上吃的東西,為自己加油,以此來驅(qū)趕饑餓。他吞食沼澤地上一種又辣又苦的漿果充饑,“他明知漿果沒有任何營養(yǎng),但還是耐著性子細嚼慢咽,因為他心里懷著希望,這希望比常識和經(jīng)歷更重要”。[4](P187)饑餓時刻圍繞著他,他依靠堅韌的意志和精神同饑餓進行抗爭,“碰到苔蘚漿果就撿起來吃.見到燈芯草就拔出根來咬”、[4](P189)生吃米諾魚、活吞小雷鳥,撿起野獸啃噬完的鹿骨頭使勁吸吮,最后,雖然他身體“極度虛弱,卻并沒感到哪兒都疼,也不覺得餓”。[4](P192)他對生命的執(zhí)著與希冀最終戰(zhàn)勝了饑餓。
自然主義作品中的人物經(jīng)常面對各種生存壓力,陷入死亡的環(huán)境之中。原始的冰封北疆是未被文明征服的原始保留地,這里餓狼成群,常有猛獸出沒,生命的法則是死亡。正如詹姆斯·麥克林托克指出的“宇宙的真理就是死亡,它彌漫著整個北疆”。[6](P48)廣袤神秘的北疆荒原中的餓狼和猛獸是這荒野的主宰,闖入北疆的淘金者亦是他們的食物。在《熱愛生命》中,主人公除了要與冷漠的荒原和難忍的饑餓相抗衡,還不得不與荒野上的猛獸進行你死我活的拼搏。
盡管達爾文的悲觀情調(diào)彌漫于《熱愛生命》故事中,但倫敦“試圖戲劇性地再現(xiàn)人之尊嚴的一種新狀態(tài)”,因而為此“做了一系列的調(diào)整,努力避開陰沉的色調(diào),為‘精神發(fā)展’保留了一席之地”。[6](P119)杰克·倫敦用其浪漫主義的筆調(diào)成功塑造了敢于向命運挑戰(zhàn)、同死亡搏斗的超人。浪漫主義“最本質(zhì)的特征是它的主觀性,往往把理想作為現(xiàn)實,加以描寫和歌頌,從而繪制理想中的‘超人’形象”。[7](P136)盡管淘金者的兩只腳已經(jīng)皮開肉綻、鮮血淋淋,刀餃一樣的饑餓在啃噬著他的胃,但在高大虎視眈眈的棕熊面前,“他挺直腰板,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架勢,手中緊握鋼刀,死死地盯著棕熊”。[4](P190)當熊對他吼叫時,他沒有跑,“也毫不示弱,瘋狂地、歇斯底里地咆哮著”,[4](P191)反而是棕熊驚恐萬狀而被嚇退。在此,主人公靠自己的勇敢無畏的精神戰(zhàn)勝了死亡。當主人公生命垂危時,還是有一條病狼尾隨著他,兩者都已無力捕食,希望對方先死,成為食物,“一個垂危的人在匍匐前進,一條垂死的狼在蹣跚尾隨,兩個生靈各自拖著一息尚存的軀殼,在荒原上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拼博”。[4](P193)這兩個生靈都有強烈的求生欲望,都在死亡線上掙扎。盡管主人公連半英里也爬不動,但他還想繼續(xù)活下去,“即使落入了死神的魔爪,他也會奮力抗爭,不屈不撓”。[4](P193)最后他計取瘸狼,咬開它的脖子吸血充饑,求得生存。倫敦從而成功地塑造了一個不畏饑餓、不畏嚴寒、不畏野獸,具有堅強意志和強烈求生欲望的超人淘金者形象,表現(xiàn)了人戰(zhàn)勝自然,生戰(zhàn)勝死的積極思想。
杰克·倫敦的一生是與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博弈的一生,盡管他是達爾文和斯賓塞理論的追隨者,但他的個性中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傾向。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兩種基本傾向常?;旌弦惑w,共同主導著他的“北疆傳奇”小說。在《熱愛生命》中,他將主人公置于險惡的北疆環(huán)境之中,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饑餓和死亡,讓他明白自然力的強大和自身的渺小和脆弱。然而,倫敦總是不甘就范,不把自己限定在嚴格定義的自然主義框架之中,他將“現(xiàn)實主義的唯物論結(jié)合于對外部世界的表現(xiàn)中,將浪漫的理想主義結(jié)合于主觀的人”。[1](P136)他賦予《熱愛生命》中的淘金者正視嚴酷現(xiàn)實的勇氣、戰(zhàn)勝逆境的堅強意志以及成為強者超人的英雄氣概,最終在同北疆荒原、傷殘、饑餓、死亡的斗爭中,贏得了生存的權(quán)利,成為自然的強者。因此,《熱愛生命》不應是一部單一的純自然主義作品,而是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有機融合,這是小說藝術(shù)力量之所在,也是其經(jīng)久不衰的真正原因之一。
[1]虞建華.杰克·倫敦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9.
[2][美]杰克·倫敦.杰克·倫敦短篇小說選[M].蔣堅松,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4.
[3]張祝祥,楊德娟.美國自然主義小說[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4][美]杰克·倫敦.熱愛生命[M]//為趕路的人干杯:杰克·倫敦短篇小說(評注本).朱振武,主編.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2010.
[5]田文信.論浪漫主義[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88.
[6]McClintock,James.White Logic:Jack London’s Short Stories[M].Cedar Springs:Wolf House Books,1976.
[7]李愛群.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相融合的巔峰之作——《野性的呼喚》淺析[J].時代文學(下半月),2011,(8):135-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