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靜靜[鄭州大學文學院, 鄭州 450001]
作 者:馮靜靜,鄭州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
20世紀末、本世紀初,郭文斌筆下涌現(xiàn)出一批鄉(xiāng)土浪漫派作品,這包括描寫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大年》《吉祥如意》《中秋》等,以及描寫死亡婚喪的《一片蕎地》《開花的牙》等。作者用飽含詩意與浪漫的筆調(diào)繪制出美好和諧的鄉(xiāng)土世界,為讀者留下美好的鄉(xiāng)間記憶。在“天山天池·西部寫作營”活動上,有這樣一段對郭文斌的評論:“郭文斌談到很多人問中國為什么出不了大師,他認為問題在于信仰的缺失。民間信仰也好,不管哪一種,一個作家都應該給予關注。作家要去思考人與天的關系,與地的關系。郭文斌認為自己的《農(nóng)歷》就是在補這一課?!雹俟谋蟮淖髌贰掇r(nóng)歷》出版時,他曾說過:“《農(nóng)歷》如一面鏡子,讓我看到了自己的狹隘、自私?,F(xiàn)代人的所作所為是帶著冒犯性的,我們沒有帶著敬畏與尊重在生活。”②從這里可以看出郭文斌描寫傳統(tǒng)節(jié)日、習俗的意義所在,那就是呼喚人類敬畏之心,謀求人與天地之間的和諧。
郭文斌描寫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包含許多敬天地的習俗,如描寫端午節(jié)的《吉祥如意》中寫到吉祥和如意一家過端午節(jié)的場景:
爹和娘已經(jīng)在院子里擺好了供桌。等他們洗完臉,娘已經(jīng)把甜醅子和花饃饃端到桌子上了。還有新下來的梨、大棗。在蒙蒙夜色里,有一種神秘的味道。
爹向天點了一炷香,往地上奠了米酒,無比莊嚴地說:
“……艾葉香/香滿堂/桃枝插在大門上/出門一望麥兒黃/這兒吉祥/那兒吉祥/處處都吉祥……”
這段話詳細描寫了鄉(xiāng)間百姓在端午節(jié)時擺供桌敬天地的習俗,從“無比莊嚴”以及“父親”念的供詞中便可看出老百姓對天地的敬畏之心。然而,這種敬畏難道僅僅源于一種對先輩習慣的傳承,或者說是一種對幸福的祈討嗎?不盡然。在我看來,這其中實際上蘊含著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信仰,以《點燈時分》為例:
《點燈時分》里的“母親”說過:“假如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對世道有用的人,老天爺就不會收去那口氣;假如你是一個壞人,一個對世道無用的人,老天爺就讓閻羅派黑白無常來收那口氣了。”這個“老天爺”其實是老百姓心中的一桿秤,這桿秤稱出孰是孰非、孰功孰過。在他們心中,人類任何舉動都能被天地間的那雙眼睛看得見、稱得清。老百姓心中有了這桿秤,就有了自身行為好與壞的標準,也就有了世道的是非與分明。小說中的人物對天地滿懷敬畏之心,因為他們相信天地的公正無私。郭文斌強調(diào)對天地敬畏,實際上是對人類美好情操的呼喚。
千年農(nóng)耕文明孕育了中華兒女,以血緣關系凝聚起來的一個個大家族長期生存在這塊廣袤的土地上。日常禮俗是人們在長期地生產(chǎn)、生活實踐基礎上逐漸形成的,隨著歷史腳步的前移漸漸凝聚為中華民族的一種傳統(tǒng)和習慣。在郭文斌描繪的鄉(xiāng)土世界里,人們秉承先輩留下的良好禮俗,家人、親朋、鄰里之間相濡以沫,十分和諧。
《大年》里描寫了明明和亮亮一家除夕之夜的情景。文中寫到因“父親”書法好,自明明小時起全村的春聯(lián)都是由父親寫的,因此常常使得自家過年十分匆忙,但父親對此毫無怨言。當明明、亮亮提議把意外寫錯的一個對聯(lián)送給別人時,父親呵斥他們:“怎能把一個錯對聯(lián)給別人家呢?”當他們與輩分長于自己的同齡人玩耍,并互稱哥們時,父親嚴肅地教育他們:“大輩就是大輩,怎能是哥們!”父親的這些話看似落后、不合時宜,但細細推敲,可以看出這些是對日常禮俗樸素的敬畏之情。這種敬畏強調(diào)對長輩的尊敬,也呼喚人性的真、善、美,批判世間的假、惡、丑,對于塑造良好人格有著重要意義。
再以《中秋》為例。五月六月家種了一棵梨樹,每當中秋時節(jié)梨兒熟時,爹娘便讓他們給鄰居送一些梨子。當送到村里杏花娘家時,杏花娘從自家拿些花紅塞給五月六月,并說“這是講究”。這種“講究”實際上代表了一種感恩之心,即對他人所贈之物表示由衷的感謝,并盡自己所能予以回報,表現(xiàn)出鄉(xiāng)人樸素的美德情操。
由此可以看出,郭文斌筆下生活著這樣一些淳樸善良的鄉(xiāng)人,他們牢記先輩留下的道德訓誡,對他人充滿尊敬與真情。他們雖沒有做出英雄般的偉績,但是心中蕩漾著人類最原始的美德,這種美德源于內(nèi)心對日常禮俗的敬畏。同時,這些禮俗早已定格在他們心中,寄托了他們對美好人性、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
“敬畏生命,當然是指對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敬畏,這個價值和意義,既在肉身生命本身之外,又高于生命本身,它是獨立的神圣的道德精神。”“崇高的人格令人敬畏,因為他是崇高的化身?!雹蹚倪@些解釋中可以看出,生命之所以受到敬畏,是源于超越于生命本身的精神之美。郭文斌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敬畏之心,即對人類美好道德情操的贊頌。
郭文斌描寫的鄉(xiāng)村生命對崇高的人格有著很濃厚的敬佩之情,這從他筆下有關喪禮的片段便可看出。《一片蕎地》中的母親生前善良,文中有描述:“莊里人的閑時光差不多都是在娘屋里度過的……娘也不急,總是那么寧靜地坐著,如同守護著自己的兒女一樣?!碑斈锊×藭r,“全莊人幾乎停了家事,自動給娘取藥、幫哥磨面、收拾喪葬一應物什……如同親兒孫一樣,不辭勞苦”。文中的母親生前富有愛心,與鄰為善、真心相處,所以母親生病后村里人竭盡所能幫著照顧、料理后事,對待“母親”就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這源于對母親的回報,也源于對母親人格精神的尊敬。
同時,村里人在母親喪禮上予以她很高的評價:“人們談論娘自從進了郭家的門是如何地上敬老下愛小……如何地一副菩薩心腸,就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忘周濟揭不開鍋的人,就在腿疼得動彈不了時還給莊里幾個單身媳婦當義務保姆,一手抱著自己的孫子一手抱著別人家的孫子……”從這段話語可以看出,即使肉體生命消逝后,其精神品格依然為世人所記憶、評判。喪葬禮作為一種古老習俗把對已逝之人的評價納入其中,顯示了人們對生命、對美好品格的尊重與敬仰,表達了人們對生命由衷的敬畏之心。
郭文斌在作品中呼喚人類敬畏之心,他不是刻板地講道理、灌輸理論,而是使這種呼喚在他的溫情敘事中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他筆下的溫情敘事主要表現(xiàn)在對兒童情趣的采掘方面。
郭文斌的許多作品都融入了兒童這個角色,五月六月、明明亮亮等兒童形象令人讀來心中無限暖意,雖然也夾雜著幾許憐憫,因為他們生活在物質(zhì)資源貧乏的年代。郭文斌帶領讀者用一顆童心感受西海固,在童心世界里,災難、貧窮、死亡的灰暗色調(diào)均被淡化,正如白燁所說:郭文斌“常常采用童年視角,用孩子的眼光打量一切,用孩子的心靈感受一切,字里行間漫溢著一種清醇而溫暖的童趣。可以說,他是在別人忽略不計的生活縫隙發(fā)現(xiàn)情趣和尋找詩意的”④。正因如此,人們能夠在暖暖的童心世界中感受著鄉(xiāng)土兒女對天地、禮俗、生命的敬畏之心。
《吉祥如意》中寫到五月六月一家過端午節(jié),文中有一段描述:“娘說:‘你看今年這甜醅發(fā)的,就像是好日子一樣?!驴纯次逶拢逶驴纯戳?,用目光傳遞著這一喜訊。五月把舌頭伸給娘,說:‘讓我嘗一下,看是真發(fā)還是假發(fā)。娘說,還沒供呢,端午吃東西可是要供的?!蹦赣H在端午節(jié)時對“吃東西要供”的說法很是堅信,但五月六月俏皮、貪嘴的特征在這里一覽無余,令人心生暖意。使得讀者在輕松、愉悅的環(huán)境中體會“端午進供”的神圣性。
《開花的牙》一文中講述了兒童牧牧一家為爺爺辦喪禮之事。喪禮在常人看來是充滿悲痛的,然而在牧牧眼中完全不一樣:“牧牧不知道出迎是什么意思……爹倒踏著一雙蒙著白布的鞋,穿著長長的白褂子,帶著一種很可笑的帽子,手里拄著一個纏著白紙條的柳木棒,弓著腰,雞啄米一樣往出跑?!痹谶@段話中,牧牧眼中的“可笑的帽子”“雞啄米一樣”把喪禮的沉重淡化了,使人在平和安詳中感受喪禮莊嚴肅穆的內(nèi)蘊。
總之,郭文斌在風俗描繪中充分采掘童真童趣,使得文章流露出暖暖的詩意、暖暖的溫馨。在這溫暖的世界中寄托了作者對信仰的呼喚。
當下社會,人類急需敬畏之心。敬畏天地,因為在我們心中,天地間自有一雙無形的眼睛看著人類的舉動,是非公正盡收眼底,因果報應終有顯現(xiàn)。敬畏禮俗,因為它是先祖為我們留下的良好傳統(tǒng),我們能用它換取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敬畏生命,因為生命之所以永恒,是源于它的無私與偉岸。我們擁有了一顆敬畏之心,就能以它為自己生活的燈塔,向著美好的生活一步步靠近。郭文斌用溫馨浪漫的筆觸留給讀者許久的感動與回憶,也帶來童心童趣下溫情的信仰呼喚??梢哉f,郭文斌留給當下一筆厚重的信仰寄托。
① 《郭文斌呼喚文學的干凈》,西部時報2011年7月26日,第010期。
② 于民雄:《孔子的敬畏意識》,貴州社會科學報2006年11月,第6期。
③ 李建軍:《郭文斌論》,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版,第55頁。
[1]黃軼.文化守成與大地復魅——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浪漫敘事的變異》[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2).
[2]李建軍.演變與挑戰(zhàn)[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3]郭文斌.孔子到底離我們有多遠[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