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恩鵬
唐朝暉是一位對弗洛伊德和福柯都有探研的詩人,他的諸多作品,都貫注如夢般的詩性??梢钥闯觯瞥瘯煹淖x書之雜之多。尤其是在創(chuàng)作技巧上,絕然不雷同于當下諸多散文詩寫作者。他常用小說筆法,組構文本內容。套匣式:小事件套小情節(jié)。大意義指向套小意義指向、大背景套小插曲。有時故意打亂文本時間,重新組構時間順序。跳躍式:與時序的顛倒有直接關聯(lián)。詩人完全改變循序漸進的時間流程,有意將邏輯弄得混濁不清,出奇不意,大膽穿插語言元素。運用倒插、轉述,更為有效為詩的情境映現(xiàn)出一絲亮光。
《瓷》,是我從中剔選的短章。“土地埋藏著一顆跳動的心,黑夜漫延著自己的富有?!币环N闊大的起句?!巴恋亍笔窃娙藢懽鞒S玫木哂小八脑亍钡脑~語?!巴恋亍笔亲匀恢刃蛑兴究找姂T的,與詩人的心靈有著完整的詩性關系。“瓷”從土地中來,但無法逃避的,是亡逝的命運。這種“亡逝”,讓人找到共同性。它隱喻生存與毀滅的災難無法抗拒的“宿命觀”。有著西緒弗斯的悲涼輪回:從土地中來,最后終將回歸成泥土。它更多的,又貼近我的內心體驗,以及靈魂的感應?!昂谝埂弊屓藷o法全部看清土地之上的所有。但是,這塊土地,卻無處不彌漫著真實與虛幻?!巴恋亍笔巧鼘嶓w,它沉埋巨大的靈魂。人,只有依附土地才有夢想。離開土地,夢想無根。從此意義上說,土地是富有的象征。
一捧水,或者一抔土,燒制出一個瓷?!耙磺辍?,這里只是一個時間的符號,并不代表真正意義的時間?;蛟S更久遠。因此不具有規(guī)定性。“瓷”之本身,有如人的生命,肌膚的彈性與骨殖的堅硬,會隨時間的延宕而松散。那么,這瓷是冷肅的嗎?非也。它仍然有著“火的溫度”。那些久遠了時代的火焰,無數(shù)次讓一些泥土凝聚,松散;再凝聚,再松散?!肮鸥G”是一個生活征象,是一個可能辨識存在的本質事物。它通過古瓷殘片來求證映像。其物象的存在,就有其合理性了?!疤炜盏溺R子,把所有身體平面化?!蔽鞣叫≌f文本,“鏡子”是照得見實物的所在,但卻是虛幻。它是人的思考之反觀。瓷片散落,虛殼表象,成為有限想象。人一生,不也如此這般?記憶之實,與生命鏡象的散射,到最后,也只剩下一縷光一片羽。人如瓷。生命如瓷。整個大地如瓷。生存在其上的生命本態(tài),也如瓷般的脆弱或短暫。雖千年,也是易碎?!吧喜∷赖倪^程,變得極度簡約?!庇腥绮柡账顾浲镜膲艟?。那些夢境,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而延綿。如何來解構這個夢?那就要從時間之外逃離夢的愿望。那些無法擺脫的困惑,僅會成為我們的傷痛。
“瓷”是跨越時間和空間的一個抒情載體。不同的時空,會讓不同的感受呈顯出它的玲瓏與多義。這正是博爾赫斯要證明的:詩人或作家要凌駕于時間和空間之上,如果擺脫不了時間和空間的束縛,就會囿于現(xiàn)實。那么,其思考也將是索然無味的思考?!按伞钡挠谰眯允侵档脩岩傻奶摶弥C像。詩人灌注的理念,通過一個物件透顯出來。有時,我們極易被某種現(xiàn)象迷惑,這個表面光潔可愛的現(xiàn)象下,卻是愚鈍的目光。那些極易散盡的物象,是實體,也是幻象?!八樵谒查g”,還原了事物存在的真相。
瓷。被土地塑造,又被土地毀滅。從完整,到碎裂;從寶貴之珍,到廢棄之物;從實,再到虛;從真切,到虛幻……這個過程中,我能體味到什么?是自身的生命本相之幻,還是整個人類的集體宿命?或者整個時光之荒蕪般的快速凋零的倥傯?也許,我之所見,也如瓷般,不過是破碎了的“一地夢想”而已。
唐朝暉的散文詩是探求人的心理與精神世界?!短焓埂愤@章簡練、精短,意識清澈、透明,暗示著一種圣潔的力量存在。那么,這種圣潔的力量是否存在?“天使是有的”,起句就是一個肯定句式。如同我們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如何知道天使存在?如何知道那些純凈的精神靈魂存在?
“她展翅的聲音通過風流過來?!毙≌f語言對于詩的滲透,在詩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這是唐朝暉意識流動常用的手法。作為詩文本審美經驗的一種,審美觀照與直覺、想象、聯(lián)想、回憶、移情,等等,都有著極其密切的聯(lián)系。但又并不等同。這樣的描述,目的是有在場感。而且,這個天使,“她就在我面前”。
“天使”暗示“我”或者人們對于希望有著一種確信與追求,且必然有美好收獲。但是,對于如天使這般美好的精神靈魂,我確乎“無法形容她的模樣”。天使是看不見、摸不到的,那么便不可知。但是唐朝暉恰恰是反過來,他定然要讓自己“看得見”這樣的“天使”,從而變不可知為可知。因此,“她就在我面前”,就不能說不令人感到意外了。
意境的陌生化創(chuàng)造,是詩人的內心靈動。與現(xiàn)實難以言傳的、極其復雜的對抗與融合。天使的“不可知論”與“可知論”之辨,更能證明他的生命理想。這種生命理想,是讓一種夢境般的幻覺來切入對于現(xiàn)實的疏離。有如阿爾圖爾·蘭波的《美之存在》和《仙境》,一種由通靈詩人在遠離喧囂時看到的一個幻象,一種不可預知的美。這個美的幻象由朦朧而清晰,最終成為一個活物,高貴和奇異的存在。從而辨識照鑒美丑、真假、善惡。這種貫注的思想,有著積極的價值取向和意義。也是詩人的內心獨白。是摒棄了邏輯關系、未加分化的一種狀態(tài)。當然,直覺性的內心,或許最能接近文本所要表述的愿望。
“天使”的到來,“我”一個人似乎還怕不足以證明,“我”要讓“樹葉和女兒”看見天使。“天使來了。她說?!庇质且环N小說人物出現(xiàn)時的情境語言這種語言,對于組構詩的意境,以及對潛意識的確定、指認,有著提升的作用。當然,這是唐朝暉的獨特,這個獨特運用恰到好處?!爸X”有時會為詩人開啟一個世界。我想,這正是審美經驗哲學家所要強調的內容。因此,唐朝暉內心的“天使”,更多的是一種情感、一種生命理想。有了這些,也便有了具體的形象。
這種審美觀照又遠不止于一般性的視覺觀看,它還兼之以明顯的心理活動,來照映哲學,從而更好呈顯事物本體的、終極意義。在胡塞爾的先驗現(xiàn)象學中,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對本質現(xiàn)象為人的直覺所用而做出的指認。胡塞爾認為,感知表象的充盈,需要的,是自身來控制。澄明的詩意,來自于人本意緒緣此,文本之“主體性”感覺更強烈,也更能進入“我飄了起來,如初冬滿目的黃葉。經過腐爛的過程我干干凈凈地離開?!痹娙说闹刚J過程,從最初的猜測判斷“天使是有的”,到能看到“天使的模樣”,再到女兒也能看到“天使來了”(既使我離開),再到“我”本身最后也成了天使。這是一個精神生命純化的過程,也是詩人祈盼靈魂飛升的最終理想。
“身體的眼睛”,當然是靈魂的感知。而“我在這里醒來”中的一個“醒”字,則暴露了詩人其實是抒寫夢境。這讓我想起了魯迅《野草》里的《好的故事》,也似這般的夢境:對現(xiàn)實的排拒,寄望于夢的安慰。唐朝暉這里所寄望的夢想,是“有如打開一本書,內容是新的”的世界。他希求人們意識中神秘而難以接近的天使,會是一個新的形象,會成為“漫游著,閑逛著,就像現(xiàn)在的我”那般的平常、普通。更好貫徹生命理想的澈亮。這樣的生命理想,我想也應是每個人內心所祈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