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牟利鋒
(牟利鋒,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
晚清科舉制度的改革以至廢除對于傳統(tǒng)士紳的生存之道而言是極大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士紳中的先進分子開始調整自身的文化策略,試圖重新融入并引導不斷變化的社會進程。這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途徑就是參與新式出版業(yè)。1898年前后涌現出來的報刊創(chuàng)辦者大多出自士紳階層,這一時期甚至出現了熊月之所謂的舉人辦報、進士辦報的局面。傳統(tǒng)士紳投身新式出版業(yè)一方面體現出知識階層在新舊激蕩時代新的價值選擇,同時也必然給新式出版業(yè)帶來新的風貌。這正是近代文化史上真正有貢獻的知識者往往出自轉型成功的傳統(tǒng)士紳,近代新式出版業(yè)在獲取自身盈利的同時擁有社會聲譽的重要原因。
科舉制度的廢除對近代中國社會的影響是全面性的,自1890年代起,傳統(tǒng)士紳進入出版機構的高潮逐漸形成。曾視“報館主筆”為末路的傳統(tǒng)士紳是如何調整心態(tài),主動接近、參與新式出版業(yè)的?這一切也許都要從以戊戌變法為核心而鼓蕩起來的維新風潮說起。如果說洋務派大舉興辦實業(yè),以富強為尚,未能在傳統(tǒng)士紳當中贏得廣泛認同,那么維新派則紛紛投身報業(yè),以言論為憑借,傳統(tǒng)士紳便不能不受其影響了。士人態(tài)度的轉變,甲午戰(zhàn)敗自然是一個重要契機。但具體考察士人態(tài)度變遷的過程,我們將會發(fā)現一個有意思的現象。當時處在言論頂端、鼓動維新風潮的人物,大多沒有太高的功名,而受其影響的士人則大多為科舉正途出身。在晚清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下,處在言論頂端、左右風潮的維新人物多具名士風采。將晚清一代的名士品格和本相體現得最為突出的當數《時務報》的主筆梁啟超。以才學見長的名士在科舉考試中往往并不如意,且在實際的權力結構中處于下游,也談不上任何實質性的社會地位,但他們卻能在甲午戰(zhàn)后呼風喚雨,引導輿論,特別是在傳統(tǒng)士紳階層引起共鳴、驚羨、追隨,其關鍵就是維新派名士所采取的看似大而無當、實則針對性極強的發(fā)言策略。
維新派名士避實就虛、因勢利導,大興各種言論機關。這些言論機關在一定意義上暗合了歷史悠久的士大夫“清議”傳統(tǒng),這也許是傳統(tǒng)士紳認同維新派名士,也是傳統(tǒng)士紳逐漸融入新式出版業(yè),乃至成功轉型為新式出版人的關鍵。維新派名士大多起于廟堂之外,這一點自然與歷來的清流人物不同,但追溯其淵源便不難發(fā)現,“后起的名士大半都與清流一脈曾相延接”。清議是中國傳統(tǒng)士紳的悠久傳統(tǒng)。清議首先是傳統(tǒng)士紳獲取并維持其社會地位的保障。傳統(tǒng)讀書人通過科舉正途獲得功名,嚴格意義上講只是具備了在官場上生存的資本,能不能將這種功名轉化為社會影響力,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在于是否敢言敢議。同時,清議也反過來塑造傳統(tǒng)士紳。清議傳統(tǒng)引發(fā)了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的抱負,士大夫更以直言敢諫自詡。張朋園將知識分子對于政治和社會所采取的態(tài)度分為抗議(protest)、疏離(alienation)和退隱(withdrawal)三種。他認為中國知識分子從傳統(tǒng)上看屬積極進取型的,很早就產生了抗議的傳統(tǒng),到了近代則因時局多蹇敢于抗議者尤多。事實上,到了光緒初年,由于洋務運動的推進,“清議”傳統(tǒng)再次蔚為大觀,最終形成清流人物與洋務派的對抗,并影響到晚清整個政局。甲午戰(zhàn)敗后維新派名士之所以一鳴驚人,正是自覺繼承了士大夫的清議傳統(tǒng),將精力主要放在了報刊等言論機關的創(chuàng)辦和經營上。因此,“《時務報》取法的不是重新聞的《申報》,而是布道理的《萬國公報》,而由此形成的‘按時立論,暢所欲言’在那個時候都是士人寫而且士人讀的東西。另一方面,士大夫辦報又顯然是前所未有地別開一種立說的空間,使產生于這個群體的議論一經變?yōu)閳笳挛淖直憧芍苄卸倪_,引出交流、交匯、共鳴、回響?!?/p>
維新派名士選擇和繼承士大夫的“清議”傳統(tǒng),這一以言論代言路的策略必然使得傳統(tǒng)士紳逐漸認識到報刊等言論機關的重要性。言論機關讓晚清士紳在固有社會地位搖搖欲墜的情況下重新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此后,傳統(tǒng)士紳開始參與和經營出版業(yè)自然順理成章了。傳統(tǒng)士紳以“清議”傳統(tǒng)為媒介,在文化心理上接受并認同由維新派名士所發(fā)起的言論機關,這才是傳統(tǒng)士紳轉型為新式出版人的內在動力。
傳統(tǒng)士紳的一個根本特點就是“集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于一身,有務本的責任,故要有遠慮;對于眼前的國是,也必須有以因應。對他們來說,‘澄清天下’同時落實在‘人心’和‘世道’兩方面,即不僅意味著作‘社會的良心’,而且必然包括實際政治活動的參與?!笨婆e制度的廢除則從根本上取消了傳統(tǒng)士紳出入內外、聯系上下的功能。一些從傳統(tǒng)士紳陣營蛻化出來的趨新人士如蔡元培,則主動退居邊緣,提倡專心讀書而不過問政治。同時,傳統(tǒng)士紳自覺承擔“道統(tǒng)”的觀念也日漸淡薄。在西方近代文明的強烈沖擊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在他們這里已大打折扣。所以,不論是國粹派還是激進派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均遠不如前。
傳統(tǒng)士紳被迫遠離政統(tǒng),同時又失道統(tǒng)的庇護,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回過頭來重撿以一技之長而求生存的“士”的最初含義,并由此發(fā)展出來一套專業(yè)化的思路。陳平原就曾指出從“不出如蒼生何”的“王者師”到學有所長的“專門家”是晚清讀書人身份及地位急劇轉變的一大標志。如果我們從傳統(tǒng)士紳所享有的文化資源入手,這一問題就更好理解。費孝通將人類的知識根據所知的性質做了一個十分有價值的區(qū)分:“一是知道事物是怎樣的,一是知道應當怎樣去處理事物。前者是自然知識,后者是規(guī)范知識?!痹趥鹘y(tǒng)中國社會,自然知識對于士紳是沒有價值的,而規(guī)范知識對于他們則至關重要。傳統(tǒng)士紳的地位是和規(guī)范知識的性質和功效聯系在一起的。規(guī)范知識之所以成為社會共同生活的有效指導,很大程度上因為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威權社會,“在這種只要遵守現存的規(guī)范就可以解決生活上各種問題的社會里做人,他們不必去推究‘為什么’的問題,只要問‘應當怎么辦’或是‘以前人曾經怎么辦的’就夠了?!币虼丝梢哉f傳統(tǒng)士紳是一個缺乏技術知識支撐的階層,只不過是獨占著引導社會規(guī)范的地位而已。但是科舉取消后,傳統(tǒng)士紳便再也不能單純依靠規(guī)范知識來維持自己的地位,相反,在西方文明的催逼下,自然知識越來越受重視。維持威權社會的規(guī)范知識受到空前的挑戰(zhàn),因西方文明而大放異彩的自然知識則對傳統(tǒng)士紳充滿誘惑。傳統(tǒng)士紳在價值觀念上逐漸認同自然知識,傾向于走專業(yè)化之路,必然導致在職業(yè)選擇上的多樣化。
近代中國轉型過程中,處于開放前沿的通商口岸逐漸萌生出眾多新興行業(yè),為讀書人提供了新的出路。張灝認為,中國近代思想史的轉型時代(1895~1925)在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和思想的內容上均有突破性的巨變。而就傳播媒介而言,主要變化體現在制度性傳播媒介的出現與新的知識階層的形成。這里的制度性傳播媒介包括報刊雜志、新式學校、學會三個方面。在諸如公司、企業(yè)、商務、學堂、報館、學會、自治乃至新軍……所有這些新型行業(yè)中,包括報刊雜志在內的新式出版業(yè)無疑最值得關注。早在通商口岸形成的城市社會里,游離于傳統(tǒng)士紳之外的口岸知識分子就已經出入于報館、出版社、譯館等文化機構,開風氣之先。傳統(tǒng)士紳在尋求新的職業(yè)取向時,因為自身的文化屬性天然地接近以報刊、書籍的生產與流通為主的新式出版業(yè)。
在某種意義上,科舉制度是官方與傳統(tǒng)讀書人關于權力結構的共同想象,或者共謀。一方面官方通過科舉擴大自己的統(tǒng)治基礎,另一方面讀書人通過科舉取得相應的社會地位。“所以,官學和整個科舉制度旨在迫使紳士以及謀取紳士地位的人沉湎于‘科舉生涯’,將他們的思想導入以綱常名教為重點的官方思想渠道中去。再由接受灌輸的紳士將這些儒學原則印入民眾的頭腦中,目的便是造就一個滿足于清朝統(tǒng)治和現存社會結構的清平世界?!睆母旧现v,科舉制度只是一項統(tǒng)治術,是官方為了穩(wěn)定社會秩序而采取的一項制度安排,而這一制度安排又是建立在相應的經濟基礎之上。獲取功名意味著享有官方提供的俸祿,另外,做官所得的額外收入以及作為紳士的功能性收入也是紳士們的重要經濟來源。紳士們的特權地位與經濟來源決定了他們仰仗的是科舉提供的功名,而非自食其力的產業(yè)經營。這與當時中國的社會、經濟發(fā)展狀況也是相適應的。傳統(tǒng)士紳憑借功名而衣食無憂,因此在價值觀念上也明顯傾向于貴與義,而非富與利。
到了晚清,洋務派一反士人重義理的傳統(tǒng),開始明確提倡有用之學,希望在事功上有所建樹。而所謂的清流人物用來對抗洋務派的仍然是義理之學。后起的維新派大興言論機關,繼承的還是重義理而輕事功的傳統(tǒng)。與創(chuàng)刊較早的《申報》、《新聞報》等重視新聞報道相比較,《時務報》繼承的是《萬國公報》的傳統(tǒng),即重視論說,這使得它在創(chuàng)刊不久便成為全國輿論界的中心。傳統(tǒng)士紳希望借助出版來寄托乃至實現自己的抱負,這種重義理而輕事功的取向很容易為新式出版業(yè)注入理想色彩。1897年張元濟在給當時主持《時務報》的汪康年回信中,表達了他對報業(yè)的意見,“吾兄辦事,從報入手,最為中肯,今天未嘗無有心人,苦于隔而不同,散而不聚耳。今漸通矣,聚矣。凡有同志,或至館相訪,或以文字相贈者,吾兄宜加以牢籠,毋使倦懈。始則觀聽系焉,繼則臭味洽焉,終且為我所用矣?!痹谶@里,張元濟不單表達了對汪康年辦報的支持,更是傳遞出一種與以前的港口報紙不同的辦報理念。在他看來,辦報還有聯絡同志、維系感情的功能,這一點便是出身傳統(tǒng)士紳階層的先進分子對新式出版業(yè)與眾不同的理解,并進而影響了晚清民初出版業(yè)的整體風貌。
當然,新式出版業(yè)本來就具有濃厚的商業(yè)味道,辦報刊、書局而不言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正如李仁淵所指出的:“早期開疆拓土者,或許有很高的理想性,然而當傳播領域在與官方的折沖之下,基礎日漸穩(wěn)固,成為一個可實踐理想的事業(yè),加以商業(yè)化的因素介入,各種抱持不同理念、不同意圖士人都可能加進來尋求自己的生涯?!币陨系姆治鏊坪跽f明近代中國的企業(yè)包括出版業(yè)經歷了一個由重義理到重事功的過程。單就傳統(tǒng)士紳群體而言,更為常見的是在義理與事功之間的徘徊:不得不把出版作為一種產業(yè)經營的同時,依然充滿理想主義的色彩。這在由傳統(tǒng)士紳轉型而來的新式出版人身上更為典型。只有將從傳統(tǒng)士紳轉型而來的新式出版人納入討論,并將其價值觀中成功轉化的部分作為討論的重點,才能回答晚清民初何以出現如此之多在商業(yè)和啟蒙兩個方面均獲得成功的出版企業(yè)。
注釋:
① 張朋園. 清末民初的知識分子[A]. 許紀霖主編. 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C]. 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229。
② 楊國強. 晚清的士人與世相[M].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08∶197.
③ 羅志田. 權勢轉移[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203.
④ 陳平原. 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8∶13.
⑤ 費孝通. 論知識階級[A]. 許紀霖主編. 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史論[C].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102.
⑥ 張灝. 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tǒng)[M]. 北京:新星出版社. 2006∶134.
⑦ 張仲禮. 中國紳士研究[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167.
⑧ 汪家熔. 中國出版通史·清代卷(下)[M]. 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164.
⑨ 李仁淵. 晚清傳播媒體與知識分子:以江南為例[A]. 許紀霖編. 公共空間中的知識分子[C]. 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7∶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