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憲占
摘要:《時務報》是由黃遵憲、梁啟超、汪康年等人創(chuàng)辦的政論性報刊,在甲午戰(zhàn)爭后、戊戌變法前一直是維新派宣傳變法的主要陣地。維新知識分子借助《時務報》這一平臺,發(fā)表了大量論說文,其中頻繁提及日本,成為考察維新派早期日本觀念的可靠材料之一。本文嘗試以《時務報》為中心,考察維新派群體早期日本觀的內(nèi)涵、特點及潛藏在日本論說背后的動機,以窺近代中國人對外觀念變遷的一個側面。
關鍵詞:《時務報》;維新派;日本觀
中日交流兩千年來雙方的互相觀察從未停止,至近代在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下變得愈加頻繁與深入?!稌r務報》由黃遵憲、汪康年、梁啟超等人發(fā)起創(chuàng)辦,以維新群體發(fā)表的論說文為鮮明特色。在抒發(fā)自己對時局的認識、表明維新主張時,維新群體頻頻以日本為論證素材?!稌r務報》中的日本論述,直接反映了維新派對日本的認識和態(tài)度,體現(xiàn)這一群體背后的改良主張和政治訴求。考察《時務報》中的日本論述,是認識維新派日本觀的重要一環(huán),也是研究維新派改良思想的一個補充。
一、《時務報》的創(chuàng)辦者與日本
《時務報》主要由黃遵憲、梁啟超、汪康年等人發(fā)起創(chuàng)辦, 關于具體過程的來龍去脈,學界已經(jīng)有了充分研究,這里不再贅述,著重介紹《時務報》主創(chuàng)群體與日本之間的聯(lián)系。正是這種聯(lián)系,使得《時務報》自發(fā)行之初,便帶有濃厚的日本色彩,并貫穿了其生命周期的整個過程。
(一)黃遵憲
黃遵憲,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廣東嘉應人,清末支持維新的官員,他是《時務報》最早倡辦人,并為報館的建立捐助了一部分啟動資金。早在光緒二年(1876年)時,黃遵憲就隨清朝第一任駐日使臣何如璋踏上日本國土。當時正值明治維新早期階段,近代資本主義工商業(yè)蓬勃發(fā)展,民權運動演進,社會風氣大開,日本的新氣象給第一次走出國門的黃遵憲帶來的震撼可想而知,變法維新的思想就此生根發(fā)芽。為了介紹明治維新的改革成就并推廣變法理念,1895年黃遵憲出版近五十萬言的《日本國志》,其后在籌辦《時務報》過程中他親自物色翻譯日文報紙的人選,幸得其慧眼識人,古城貞吉出色完成了日文報刊的翻譯工作。由此看來,日本不僅是黃遵憲變法圖強思想的啟蒙地,也是他推廣這種思想的載體和工具。
(二)梁啟超
梁啟超字卓如,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廣東新會人,是《時務報》的主筆。他筆力雄渾,在“論說”欄目發(fā)表了總數(shù)一半以上的政論文,是《時務報》發(fā)聲的旗手。戊戌政變以后,梁啟超流亡日本,首次親身體驗日本,然而在此之前,日本已經(jīng)被其納入考察視野以內(nèi)。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曾給梁啟超很大啟發(fā),他在為這本書所作后序中寫道:“黃子公度,撰《日本國志》,梁啟超讀之,欣懌詠嘆黃子:乃今知日本,乃今知日本之所以強,賴黃子也?!?康有為的《日本書目志》是介紹日本學術的力作,作為康氏得意門生的梁啟超在《讀日本書目志后》一文中寫道“欲結會以譯日書久矣,而力薄不能成也。嗚呼!使吾會成,日書盡譯,上之公卿,散之天下,豈有割臺之事乎?”可見梁氏借道“東學”的思想由來已久,并在《時務報》中得到集中闡發(fā)。
(三)汪康年
汪康年,字穰卿,浙江錢塘人,是晚清著名報人、社會活動家,《時務報》的經(jīng)理,為創(chuàng)立報館貢獻巨大。汪康年早年任于張之洞幕府,甲午戰(zhàn)爭后告辭張之洞,盡心盡力于辦報事業(yè),后與黃遵憲、梁啟超等人因緣際會,在上海合作創(chuàng)辦《時務報》。汪康年對日本關注較早,早在《時務報》創(chuàng)辦之前,他就在杭州幫助同人建立蠶學館以振興浙江蠶業(yè),期間極力促成派學生至日本習蠶學之事。他曾兩次委托“姻弟”查雙綏尋找日文翻譯 ,雖事不果,但足見其對日本的上心。在與蔣黼、羅振玉等創(chuàng)辦《農(nóng)學報》同人的交流中,他認為“目前救急計,不能不取徑日本”,但考慮到其時中國少有通曉日文之人,于是在上海創(chuàng)設東文學社,聘請日本人教習,招生教習日文。東文學社培養(yǎng)了不少學生,汪怡年認為翻譯東文書籍、派遣日本留學生等“實發(fā)軔于是”。
二、《時務報》論說文中的日本
《時務報》的論說文提挈全報的主旨理念,“論說”欄目處于開篇的核心位置,由維新派或具有維新思想傾向的知識分子撰寫,他們或是針砭時弊,或是建言獻策,流露出強烈的政治動機。從寫作風格上看,他們多喜歡援引古今、中外的事例來增加說服力,日本在其中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里以統(tǒng)計手段,以作者分別,從數(shù)量上直接觀察日本在《時務報》政論文中的總體分布,統(tǒng)計對象是論說文中提及日本的篇目。(如附表)
根據(jù)表格,在總計115篇的論說文中,有一半以上都提到了日本;每個有署名的作者都曾在文章中說起日本,體現(xiàn)出他們關注日本的普遍傾向。從篇目總量上看,梁啟超處第一位,這既是緣于其以《時務報》主筆身份寫出了最多的論說文,也與其了解日本、學習日本的主張密不可分。從比例上看,比較突出的是徐勤、歐榘甲和汪大鈞,他們在每一篇論說文中都使用日本作為論說材料。作為《時務報》讀者群體對報紙的回應與互動,讀者來稿中也有多篇引用日本,可見師法東瀛的觀念在社會上已經(jīng)較為流行。值得一提的是有直接以日本為論說主題的情況,如梁啟超的《記東俠》,歐榘甲的《日本高等師范學校章程》等。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時務報》中以討論外國情況為主題的論說文只此日本一例。
三、維新派的日本觀念
維新派在論說文中表達了對日本的看法和主張,無論或褒或貶,無論是敵是友,日本的形象已經(jīng)超出了本體意義,復雜多面。
(一)注目明治維新
梁啟超說:“日本君臣民恥創(chuàng)盟而幡然維新,更張百度,遂有今日。” 這句話集中代表了維新派對日本的觀感。他們凡提及日本,必強調(diào)明治維新給日本帶來的巨變。一方面描述閉關鎖國的幕府末期國家面臨的內(nèi)憂外患:“昔日本是也,尊攘論起,閉關自大”;“外受劫盟,內(nèi)逼藩鎮(zhèn),崎嶇多難,瀕于滅亡”。另一方面稱贊倒幕維新后明治日本如何煥然一新:“怵于歐美人之變,悚于印度、非洲、澳島之不能自變,懲前毖后,幡然改計”;“自劫盟受創(chuàng),憤更軍制,凡經(jīng)懲役一年以上之罪犯,禁獄一年以上之國事犯,皆不得入營充役,重兵者至矣。于是發(fā)揚蹈厲,郁為強鄰”。除此之外也每每舉出中國作對比:“中國既累遇挫衄,魂悸膽裂,官之接西官,如鼠遇虎;商之媚西商,如蛾附膻”;“雖事事模仿西式,究其成就,則如邯鄲之學步,新武未習,而故跡已淪”。維新派在縱向上將變法前后的日本作對比,在橫向上將變與不變法的日、中作對比,個中意圖不言自明。
(二)提倡以日為師
維新派在論說文中不但關注并高度評價明治維新,還自覺提出要學習日本。向日本學習的主要是各種新法制度。汪康年在《論宜令全國講求武事》一文提倡改革管理軍隊的制度,認為:“其設官駐守巡行之制,一切參酌泰西及日本之法,而盡易曩日之制,則事權劃一,責任有歸,而不至如昔時之疲敝矣?!睂⑷毡镜能娛轮贫忍岬搅伺c西方相同的高度,認為都值得去效法。
比制度學習更進一步的,是對日本文化理念的模仿。裘廷梁在《無錫白話報序》提倡“以話代文”以便“廣開民智”,具體的方法他建議學習日本:“請師日本,日本詩歌詞賦之類,喜用漢字,譯書撰報純用和文;泰西農(nóng)工商礦諸學之書,日本譯印略備,其書愈切于民用者,和文愈多,漢文愈少,務令易曉而已。是以變法不數(shù)載,民智大開,未始非和文盛行之效。”文字書寫系統(tǒng)的改變不只是為了方便學習新知識,也象征對過去“歷史包袱”的減負。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的維新分子,藉由學習日本給一味“尊古”、“好古”的舊思想帶來了些許松動,這與千余年前的日本先民爭相學習漢字文化以求“開化”相比,可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三)對日心態(tài)復雜
維新派對日本的言說雖以肯定為主調(diào),但也不乏自大之詞。以梁啟超為例,他在講到日本時,多次使用“區(qū)區(qū)”一詞。在《續(xù)譯列國歲計政要》中講到各國在教育和軍事上的財政投入時說:“即以區(qū)區(qū)之日本,昔之文部省,歲費不過十三萬余圓者,今且增至二百五十三萬八千余圓;昔之陸軍海軍,兩省合計,歲費不過九百余萬圓者,今且增至一萬三千七百余萬圓?!彪m然這些貶義詞的使用從上下文的語境考慮有欲揚先抑的意味,目的是為了激將清政府變法,但不能不說仍殘留著舊時“天朝上國”的心理。
維新派對日本的強大雖表示艷羨,但也沒忘日本的崛起正是以打敗中國為標志,對此常表忿恨并時時提醒讀者注意。梁啟超在《日本國志后序》中直言日本“三十年間,以禍為福,以弱為強,一舉而奪琉球,再舉而割臺灣?!秉c出日本的強大一路伴隨著對中國利益的武力侵奪。何熙年在《裁兵私議》一文十分痛惜清朝對日戰(zhàn)爭的慘敗,他認為日本和西方老牌強國乃是一丘之貉:“今之耽耽虎視,日伺吾旁者,非俄英法德日本乎?”看出這些國家“誠以環(huán)拱互峙,比權量力,貧弱一形,欺侮立見”的心理,因而堅決反對裁兵,提倡“與其悔之于后,受莫大之虧,何若備之于先,消未然之患”。
維新派一方面對日本抱有警惕感,另一方面也有合作的意愿。代表性的如章太炎在《時務報》發(fā)表《論亞洲宜自為唇齒》,批判中日戰(zhàn)爭后“諸簪筆持牘者”為仇恨蒙蔽雙眼,轉(zhuǎn)而討好西方列強,妄想倚靠與他們結盟來雪恥,認為這些做法“背同類而鄉(xiāng)異族,豈不左哉”。他認為“可以相倚依者,闔亞洲維日本”,若中日相互依靠,互為唇齒,則能抵抗泰西與俄國之侵略。章氏甚至認為日本侵略朝鮮、發(fā)動朝鮮戰(zhàn)爭只不過為了自保,若是中國能發(fā)憤圖強,則“日本將親睦之不暇,而又何寇焉?!笨傊褪乔Х桨儆嫗橹腥沼押煤献髡依碛伞?/p>
四、對維新派日本觀的評價
以歷史的眼光來看,維新派有關日本的論說反映出他們對日本的認識相比前人有了不小的進步。清季已經(jīng)有不少人注意到了日本的變化,甚至有去日本游歷者帶回了游記見聞,但遺憾的是有關著述在舊有的“中體西用”與“天朝上國”觀念籠罩下,對日本的認識很難說有所質(zhì)變。相比之下,維新派群體因其自身的政治屬性,對明治日本的變革有著天然的接近與了解的趨向,這使他們對日本的關注程度較前人大大提高,也有利于他們理解和把握日本變化的本質(zhì)。他們從洋務運動的破產(chǎn)與明治維新的成功中體認日本,脫離了過去“夷夏之辨”和“體用之辨”的范疇,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但另一方面,維新派的日本認識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表現(xiàn)為對日本的觀察狹隘而缺乏視野,對日本的描述大而空卻不夠細膩,對日本的評判基于自我立場從而有失客觀等等。比如他們在討論時把目光過多集中于國家上層,所有的論說文無一談及明治維新的參與主體——普通國民的生活體驗有了什么變化。又如麥孟華在討論明治政治制度改革時談到:“善矣!夫日本之變政也……上與君近,下與民親,故情通事舉。不二十年,其國遂強?!憋@然他只看到了明治變政的表面,并不自覺地代入舊的中國封建政治體系標準去評價,不了解日本建立近代政治制度的真正含義。直接原因是,這一時期的維新派群體少有直接的日本體驗,他們對日本的了解很多都來自前人的游記或翻譯過來的書稿等“二手材料”,從源頭上就先天不足。另外維新派在觀察日本時仍受舊觀念制約,常常不自覺地落入國人對外認識的“窠臼”之中,上述對梁啟超論說文中“區(qū)區(qū)”一詞的討論即是一例。最根本的是,維新派對日本的認識帶有預設性質(zhì),有關日本的言說無一不是從宣揚變法思想這一政治動機出發(fā),具有強烈的目的性,自然也影響到了他們認識的客觀與準確性。
五、結語
借助《時務報》這一新的媒介平臺,維新派的思想宣傳取得了巨大成功,儼然執(zhí)社會輿論之牛耳,其有關日本的言說也給當時的中國帶來了前人所未及的影響。眾所周知,中國人對孤懸海外的日本歷來不甚重視,動輒譏諷其為“蕞爾小國”,直至甲午戰(zhàn)爭后突然被打醒,方才恍然失措。恰于此時崛起的《時務報》帶來了大量有關日本的信息,維新派們的日本言說潛移默化之中影響著讀者的對日觀念?!稌r務報》之后新創(chuàng)的報刊普遍重視日本,稍后的中國人大量翻譯日文書籍甚至負笈東瀛習求新知,由此維新派早期對日本的言說在近代史上的先導意義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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