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鳴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王維與李商隱都是彪炳文學史的大家。王是盛唐正音的典范,李乃晚唐唯美的宗師。他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占有引領(lǐng)時代的歷史地位。胡明先生在論及“唐詩史與唐詩史人物”時說:“韓愈是元和、是中唐的關(guān)鍵人物……往前王維為盛唐的關(guān)鍵人物,往后李商隱為晚唐的關(guān)鍵人物?!麄冊谔圃娛分懈髯猿洚斨鴷r代賦予的重要角色。”[1]其實,非但詩歌,駢文亦復(fù)如是。相對而言,李商隱的駢文已獲公譽,而王維的文名則多為詩名、畫名掩蓋。
倘以接受的視角觀之,王維與李商隱都經(jīng)歷了從被尊奉到被貶諷,再到被重新發(fā)掘和推崇的跌宕起伏的過程。這一過程其實與駢文臻盛于唐音、變衰于宋調(diào)、復(fù)興于清葉的沉浮軌跡有著耦合之處。而以駢文發(fā)展史的視角衡之,王維與李商隱都堪稱騷之苗裔、屈宋之嗣響。誠如清人孫梅《四六叢話·敘騷》所云:“隋唐而后,踵事彌增:秋水長天之句,游泳乎歌章;洞庭落木之吟,陶镕乎燕許。要而論之,四杰富其才,右丞高其韻;柳州咀其華,義山體其潤。淵源所自,不可誣也。”[2]46錢鐘書先生對二家之文悉予贊賞。其指王維駢文“輕快調(diào)利,一洗縟重之習,與宋之問俱為有詩有筆者,陳子昂不如也……每以成語作對,以啟宋四六?!?《錢鐘書手稿集》卷三第733則)①筆者按,《容安館札記——錢鐘書手稿集》前三卷由商務(wù)印書館于2003年據(jù)錢公手稿影印出版,識別不易;此段諸條轉(zhuǎn)引自聶安福《嚴別正變說唐駢——〈管錐編〉未完成稿“〈全唐文〉卷”探原》(《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4 期)。并引清人徐時棟之言曰:“宋四六清空一氣,胸中無萬卷書而性靈又不能運用之者,不能造其精微?!?語出徐時棟《煙嶼樓筆記》卷七,見《錢鐘書手稿集》卷三第733 則引)而李商隱駢文則能“近王(勃)、駱(賓王)而愈煉”,“(晚唐)皮、陸、表圣、昭諫而外,滔滔者莫非駢文,亦變而為纖弱冗滑,古意蕩然矣……駢文大家唯義山一人?!?《錢鐘書手稿集》卷三第741 則)慧眼卓識,洵為篤論。
《王維集校注》收錄王維文近七十篇,中見碑銘(不包括墓志銘)八篇,《李商隱文編年校注》收錄李商隱文三百余篇,中見碑銘五篇。毋庸諱言,碑銘文在二家存文中所占比例都不算大。但作為古代重要的實用文體,碑銘文因應(yīng)酬性與公開性并存,向來很受矚目。特別是其刻諸貞石、同乎不朽的屬性,必然促使撰者秉持審慎的寫作態(tài)度,故而王維、李商隱碑銘文的研究價值不容輕忽。況且以唐宋數(shù)百年文風嬗變的視角論之,碑銘文恰好是駢散爭奪的對象,其文學形態(tài)可資透析交鋒雙方勢力的消長。所以關(guān)于王維、李商隱碑銘文的比較探討,有助于全面把握唐代乃至中古時期文學的走向。
同樣是失怙早慧的天才,同樣是融禪契道的通儒,王維與李商隱的碑銘文創(chuàng)作俱非率爾操觚。由于虛美隱惡的“諛碑”之辭歷來廣遭詬病,為求名正言順,王維與李商隱在染翰命筆之際,甚是注意寫作緣起的交代。這些看似慣例的文字其實能夠逗露不少問題。從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指向來看,王、李二家碑銘都可分成入世儒宦和出世僧道兩類。列表見下(作品系年依據(jù)《王維集校注》、《李商隱文編年校注》,簡稱一欄以便下文引用):
由表中所示碑銘文的撰寫時間可知:王維今存諸作基本均勻地分布于其出仕之后的各個階段,而李商隱諸作則主要集中于唐宣宗大中六年至九年期間(適逢李商隱入幕東川)。由于碑銘文具有非同尋常的社會效應(yīng),二人碑銘文也顯示出作者在政治地位乃至人生際遇方面的差異。
考索王維、李商隱入世儒宦類碑銘文的傳主信息,可進一步驗證上述論斷。王維碑銘文中的儒宦主要包括唐玄宗的姨表弟張去奢,與王維共過事、后在開元中任宰相的裴耀卿,開元中進士及第、后任唐肅宗左相的苗晉卿,玄宗四弟薛王李業(yè)之婿韋斌等等。而李商隱的同類作品中則有享負盛譽的大詩人白居易、①白居易久負盛名,與牛黨人物多有交往;唐武宗欲以為相,李德裕稱其足疾,轉(zhuǎn)薦其族弟白敏中。唐宣宗即位,李德裕罷相。時白敏中為相,患負李黨之名,乃極力構(gòu)陷李德裕?!栋妆芬杂浭霭拙右资论E為主,但也數(shù)及白敏中,皆是暗含贊譽,如銘辭云:“孰永厥家?曾祖之弟。坤柄巽繩,以就大計。匪哲則知,亦有教詔。益裒其收,揠莠而導(dǎo)?!眳⒁姟独钌屉[文編年校注》第1807-1832頁。任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的柳仲郢②李商隱于唐宣宗大中五年入柳仲郢梓州幕府。今存5篇碑銘文中除《白碑》外,都作于其赴梓州后。其中《道興觀碑》、《四證堂碑》雖為僧道所作,依舊頻稱宣宗皇帝圣明周化、柳氏府主愛民善政云云。和東川的地方官員蔣侑③蔣侑任劍州刺史,建劍州東山重陽亭,李商隱因作《重陽亭銘》。參見《李商隱文編年校注》第2187-2195頁。等。顯然,王維所作多及高官貴戚,而李商隱所作則并含中央和地方、當政及在野的各類人士,這是因為王維長處京都、居輞川,仕隱咸宜,而李商隱久沉下僚、隨幕主遷徙不定。恰如前輩學人所指出:“王維自二十來歲進入官僚系統(tǒng),三十余年間為官長安……其作品中自然少有那種屬于在野文人、平民作家的不平之氣與憤激之慨……(其作)尤其是表現(xiàn)出生逢盛世的士大夫階層的優(yōu)越心態(tài),彌漫著貴族文化的雍容氣息”;[3]而“晚唐社會的衰亡破敗,個人事業(yè)的失意困頓,家中親人的生離死別,決定了李商隱一生的悲劇性”。[4]
王維、李商隱碑銘文中的另一些作品與佛教或道教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撮要陳之:
維十年座下,俯伏受教,欲以毫末,度量虛空,無有是處,志其舍利所在而已。
——王維《大薦福寺大德道光禪師塔銘(并序)》
弟子曰神會,遇師于晚景,聞道于中年……先師所明,有類獻珠之愿;世人未識,猶多抱玉之悲。謂余知道,以頌見托。
——王維《能禪師碑(并序)》
愚也中兵被召,上士聯(lián)榮。敢同譙郡之功曹,愿作山陰之都講。何言此事,叨謂當仁。
——李商隱《唐梓州慧義精舍南禪院四證堂碑銘(并序)》
君更以我輩數(shù)人,一時之彥,具惟方臭,盍議雕刊。疑余曾夢彩毫,或吞文石。屢回隆顧,亟□斯文。
——李商隱《道士胡君新井碣銘(并序)》
有別于對儒臣官宦事功德才的追思頌贊,上引篇章的記述對象多屬踐行出世修持的僧道,因而在藝術(shù)風貌、思想傾向等方面別具特色。有唐三百年是古代中國諸種宗教蓬勃發(fā)展的時期,其中影響最大者數(shù)佛、道二教。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氛圍中,為了適應(yīng)競爭、促進傳播,佛、道皆盡力吸納教徒,對于世俗社會的身份地位、黨派立場并不十分拘泥,這對儒家體系中的等級觀念能起到一定的淡化作用。以故作家在相應(yīng)的碑銘文創(chuàng)作過程中,可以更好地展露個人體悟或時代情感。
王維奉佛,有“詩佛”之稱,其存世碑文不僅明證其與當時聲勢浩大的北派禪宗淵源彌篤,也透露出作者與南禪僧侶交往頗深;而在開、天盛世,由于最高統(tǒng)治者對于道教的尊崇,立身廟堂的王維同樣通曉道藏,此從碑文以外的不少表狀可窺一斑。李商隱處于晚唐武宗滅佛和宣宗復(fù)法的更迭時期,作家本人的道教信仰并未影響其對佛禪的興趣,其存世碑文中除有牽涉道教的《道興觀碑》、《新井碣銘》外,還有關(guān)聯(lián)南派禪宗發(fā)展譜系的《四證堂碑》。[5]關(guān)于王維、李商隱宗教信仰的研究已經(jīng)成果累然。筆者要強調(diào)的是,王維與李商隱同為熟諳佛道的文儒,二人相關(guān)碑銘文的寫作同樣基于各自深厚的宗教文化底蘊;在寫作中,他們都能保持相對平和、舒暢的心態(tài),因而行文無需像入世儒宦類碑銘那樣過于嚴肅鄭重——這在李商隱身上尤為顯著。
王志清先生認為:“中國古代的美學基礎(chǔ)是倫理文化的,審美實際上并非是對于物之本身的欣賞,而主要是對于物化了的自我人格的欣賞。王維以客觀唯心主義的美學觀獲取旨趣,通過山水田園詩來表現(xiàn)他與自然和社會的審美關(guān)系,因而,我們則可從其詩中反觀其人生態(tài)度和人格意蘊,領(lǐng)略其人生哲學的精義,體感其客觀唯心主義美學觀的玄奧。”[6]48應(yīng)該說,王維與李商隱本質(zhì)上都是詩人,而且二人的詩人氣質(zhì)和詩人素質(zhì)又特別典型,所以即使是碑銘文,也具有非常鮮明的文學特質(zhì);而這種文學特質(zhì),又因為他們各自所處的時代背景而生成各自的審美趣味,并因?qū)徝廊の兜漠愅苯佑绊懼懙奈膶W特質(zhì)。在筆者看來,入世儒宦與出世僧道的區(qū)別不單緣自碑銘文指向上的差異,還由于文學特質(zhì)上的分野。為了便于闡釋,茲分類解讀。
其一是入世儒宦類碑銘。
盛唐之世,盡管社會開放自由,然而自北朝以來的復(fù)古思潮也不斷滋生匯聚。無論是要求整肅“彩麗競繁,興寄都絕”的“道弊”,還是高喊“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的詩界革新之聲,都一直暗涌于文化群體的內(nèi)部。王維所屬的太原王氏家族①王維,《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為河?xùn)|王氏,《舊唐書》本傳載其為太原祁人。陳鐵民先生《王維論稿》中認為河?xùn)|乃王維里貫,太原祁地乃王維祖籍。自隋代大儒王通起,就不乏以正名教、衛(wèi)儒道為己任者。王維早年也曾抱有游學出塞的積極用事態(tài)度,不難想見這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潛在影響——當創(chuàng)作的接受群體本身就是仕宦儒林的時候,就表現(xiàn)得格外突出了。王維存世的五篇此類作品中有三篇是稱美官員治績的德政碑;核心要義絕非佛道消極避世的鼓吹,而只能是儒家兼濟化成的歌頌。通過結(jié)合時代精神和自身體悟,王維得以向讀者展露出一種有別于以往作家的碑銘文風格:一方面,碑傳隸事用典遍及經(jīng)、史、子、集諸書,但尤以經(jīng)的地位為最高——逢開宗明義、卒章顯志處有所征引,往往不出儒家經(jīng)典范疇——如“夫為政以德,必世而后仁;齊人以刑,茍免而無恥;則刑禁者難久,百年安可勝殘;德化者效遲,三載如何考績;刑以佐德,猛以濟寬”(《裴碑》)以及“云從龍,風從虎,氣應(yīng)也;圣人作,賢人輔,德同也;君臣同德,天地通氣,以康九有,以遂萬類”(《張碑》)等等;另一方面,文章整體上的典故運用卻淡化了——作者大膽襲用先秦子書和前漢政論中屢見的頂針回環(huán)之格,層疊波動式的遞進文意,節(jié)律自如而雅意盎然?;蛟S是受到張說等人碑志的影響,王維碑文在立足于駢體的大前提下,開始融煉散句以出入偶辭。這些不事雕琢的散句,一部分錯落于起承轉(zhuǎn)合之處,起著舒活文脈、調(diào)配文氣的作用;另一部分則在介紹性和引證性的語段中,時以白話、俗諺、歌謠、詩章見之,襄助人物的塑造。簡言之,王維既嫻于駢對闡發(fā),又敢于突破儷辭的限制;其碑文取舍得體,刻畫傳神,追求以意為先而拒絕因辭害意,隸事經(jīng)典化與澄淡化并存,辭藻的清雅化與疏散化互見。
轉(zhuǎn)觀李商隱生活的晚唐時期,盡管古文運動已經(jīng)低沉下去,整個社會的文學思潮表現(xiàn)為駢體復(fù)興的局面,但不可否認的是古文運動的影響力依舊存在。李商隱本人早年以古文知名,后雖受教于令狐楚而轉(zhuǎn)習駢體章奏,然其對于中唐大盛的古體散文依然有著自身的體認與把握。故在揚棄前人、獨辟蹊徑的基礎(chǔ)上,李商隱本人的詩風文風“詭譎善幻,既有本色的纖麗,又可以出現(xiàn)典謨雅頌的風格?!保?]其面向入世儒宦的碑銘文正是突顯了“典謨雅頌的風格”。如《白碑》一篇,系為中唐時期傳譽海內(nèi)外的詩匠白居易所作;其間散化的行文酷似韓愈等人的手筆,不單工整的偶對了無蹤跡,連字數(shù)相等的雙句也不多見。李商隱借鑒史傳之法,通過悉心剪裁,就最具代表性的事件軼聞加以突出敘述,既強化了傳主形象,又隱含著作者本人的政治態(tài)度、思想觀念乃至情感愛憎。與王維的一些碑文相似,《白碑》時或直陳話語。如在白景受因家族無人入相而對白居易委婉地表達埋怨時,碑文以“春秋筆法”寫道:“公(白居易)笑曰:‘汝少以待?!绷攘葦?shù)字不但簡潔生動地勾勒了白居易的神貌,而且照應(yīng)了白敏中為相的現(xiàn)實政治環(huán)境,可謂一言兩兼?!吨仃柾ゃ憽吩隗w例上也與《白碑》類似,除了用韻的銘辭外便是交代作亭者蔣侑事跡的序文,樸拙質(zhì)實,多上古三代之雅韻,無漢魏六朝之華辭,乍睹使人難以相信是出自李商隱之手。
王維與李商隱的用韻銘辭同樣體現(xiàn)出類似于無韻碑志的藝術(shù)特色。王維的《裴碑》、《任碑》銘辭采用情靈搖蕩的騷體句式,而《張碑》、《苗碑》則以章法嚴明的四言駕馭之。無論何體,王維入世儒宦類的銘辭都重駢儷,尤以整飭的四言銘辭為甚。聯(lián)系到王右丞詩不管古體、近體還是歌詩、徒詩皆不乏工對的狀況,其銘辭有近似風格也就不足為奇了。當然,王維之銘辭畢竟不完全等同于詩,故在體式上,除當句對外還屢見句中對與隔句扇面對,而于意境營造方面則稍遜。李商隱《白碑》、《重陽亭銘》用四言銘體,盡掃南朝聲氣,直趨先秦風骨,如“翊翊申申,君子之文;不僭不怒,惟君子武;君子既貞,兩有其矩”(《白碑》),以及“惟仁之歸,有世在下,其攄其超,尾馬鬣馬,惟蔣之融,由唐厖嘏;惟是亭銘,得其麤且”(《重陽亭銘》)??紤]到李商隱的“樊南四六”被尊為“今體之金繩,章奏之玉律”,[2]663因此棄用儷辭之舉斷非不能而應(yīng)屬不為。統(tǒng)言之,王維與李商隱的入世儒宦類碑銘文都有力求于雅的傾向。較之王維以駢散相濟的方式彰顯高雅,李商隱則有意以散化質(zhì)拙之辭歸復(fù)古雅。
其二是出世僧道類碑銘。
王維為僧人撰寫的三篇碑文依舊淡泊雅致,其中以《惠能碑》聲名尤著。這篇文章,除有佛禪史料價值外,其作為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性也未容小覷。“王右丞碑文豪健,《六祖》一碑,熟精內(nèi)典,希風《頭陀寺》之文”——[2]371孫梅此論,獨具只眼。實則王維的佛禪碑文均存類似特點。具言之,這些碑文在隸事方面以廣征佛經(jīng)、善取釋典而別具一格。佛教傳入中土以后,興衰沉浮數(shù)百年,其間也的確吸引過不少文儒士林的關(guān)注,但契佛禪三昧如王維者卻是鮮有。試看下引《凈覺碑》中贊嘆禪師大德至道的一段:
至如六師兆亂,四諦徂征,開甘露狹小之門,出臭煙朽故之宅。踞寶床而搖白拂,徐誘草庵;沃金瓶而系素繒,遂登蓮座。足使天口雄辯,刮語燒書;河目大儒,掊仁擊義。
——《大唐大安國寺故大德凈覺禪師碑銘(并序)》
所謂“六師”、“四諦”、“甘露狹小之門”、“臭煙朽故之宅”云云,出《阿含》、《維摩》、《涅槃》、《法華》等佛教經(jīng)典;而“天口雄辯,刮語燒書;河目大儒,掊仁擊義”諸句,又本乎儒家之書;凡此悉見王維下筆隸事不限釋家一途。碑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對禪師們求道、得道與傳道過程的著力描繪;作者以絢麗浪漫的佛典掌故抽繹偶對,詳略有法地寫出佛禪碑文獨特的藝術(shù)境界。
李商隱《道興觀碑》、《四證堂碑》、《新井碣銘》涵蓋佛、道兩教。此三篇俱是駢體,辭采華茂,排偶工麗,典故致密,聲律諧和,與入世儒宦類的碑銘文判然分立。李商隱在碑文中大膽運用三教成言故事,承繼王維開辟的藝術(shù)境界并愈以華藻、麗典繪飾之。由于作者胸次富贍且能自性揮灑,故紛繁絕倫的妙筆層出不窮。如:
總天下之事,教分為三;處域中之大,道居其一。發(fā)軔於希夷之境,解鞍於寥廓之場。覽若士之游,九垓尚隘;稽豎亥之步,六合非遐。徒欲洞視焦螟,遙驅(qū)野馬。折尺捶而求盡,循白環(huán)而待窮,則玄籥猶嚴,空筌尚滯。辀摧地盡,莫知象帝之家;蓋朽天穿,未睹谷神之隧。柔皮具紙,折骨疏毫,雖竭慮於九三,終致迷於萬一。
——《梓州道興觀碑銘(并序)》
此等辭句,較其《白碑》、《重陽亭銘》,面目懸隔不啻霄壤;《四六叢話》“其聲切無一字之聱屈,其抽對無一語之偏枯;才斂而不肆,體超而不空”之評,[2]663誠非妄斷。宏觀上看,三篇碑文除極少數(shù)散句或呈發(fā)起,或作歸結(jié)外,其余無論描摹渲染還是記敘議論,悉用排偶,體格整肅,氣度恢弘,潛轉(zhuǎn)冥合無不臻于通明精湛。微觀上看,碑文的字里行間裁對工繕,當句、隔句、句中各式儷辭任意取用,其對仗小到數(shù)字、色彩、鳥獸名物等無不斟酌謹敬,令人讀來會心嘆服。觀者如通曉儒家經(jīng)史詩賦及佛典道藏,品讀當有會心;若不遑兼顧,那么此等如椽大筆鋪展的包羅萬象之姿,便只能令人徒呼“獺祭”了。
至于二家的出世僧道類銘辭,則除王維《道光塔銘》外,無一不是規(guī)矩的四言。然與入世儒宦類作品有別,都是一則一韻,八句一則,平仄交替。較之《張碑》、《苗碑》,王維《惠能碑》和《凈覺碑》的銘辭造極于無句不對的程度。李商隱的銘辭與之類似,屬對仿佛律詩。二家作銘一如其碑,泛取與宗教息息相關(guān)的奇聞妙論,境象紛紜,給人詭譎多姿的閱讀感受。如“五蘊本空,六塵非有;眾生倒計,不知正受;蓮花承足,楊枝生肘;茍離身心,孰為休咎”(王維《惠能碑》),以及“載念弱齡,恭聞隱語,蕙纕蘭佩,鴻儔鵠侶。愿騰華藻,請事充舉,如曰不然,吾將誰與”(李商隱《梓州道興觀碑銘》),等等。由于情韻諧美,意境別致,故銘辭在一定程度上已臻詩文混融的程度。比之禪意氤氳的《二十四詩品》,王維與李商隱的銘辭并不遜色。概言之,王維與李商隱的出世僧道類碑銘文堪稱逸品:如果說王維的這類碑銘文還秉承著一如既往的雅致,只是暗示其與入世儒宦類碑銘稍有差異的話,商隱之作則不無張揚地獨標其纖華流麗。
上文從隸事、裁對方面比較了王、李碑銘文的異同,下文論其格律聲韻。
除王維的《道光塔銘》和李商隱的《白碑》、《重陽亭銘》外,其余盡管或有散句,總體看來仍是駢體為主。唐代駢文前承六朝以來的既有成就,逐步走上了“律化”的發(fā)展道路。后人將個中格律特點總結(jié)為“馬蹄韻”。具體來說,就是要駢文句腳字“仄頂仄、平頂平”。謹以前文所及《惠能碑》中的數(shù)句為例——“先師所明,有類獻珠之愿;世人未識,猶多抱玉之悲”——四句之尾字“明”、“愿”、“識”、“悲”分別屬于“平”、“仄”、“仄”、“平”,依此例反復(fù)疊置。從現(xiàn)有資料看,此種范式在唐代就已為人熟稔。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卷七說:“陸宣公文則無一句不對,無一字不諧平仄,無一聯(lián)不調(diào)馬蹄。”[8]29筆者依據(jù)反映唐代官韻系統(tǒng)的《廣韻》收字歸類,統(tǒng)計王維與李商隱各篇碑銘文,粗略估算了駢句尾字符合“馬蹄韻”的比例?!榜R蹄韻”在王維入世儒宦類碑銘文中已近八成,在王維出世僧道類碑銘文中直超九成,而在李商隱的三篇駢體碑銘(皆屬“出世僧道類”)中則幾達“無一聯(lián)不調(diào)馬蹄”的地步。①李商隱《道興觀碑》、《四證堂碑》、《新井碣銘》總計駢對九百句左右,然而僅有不到五處不合“馬蹄韻”的規(guī)則。這說明王、李碑銘文因接受對象不同而存在差異:王文相對平和地暗示了聲律上的變化;李文則閾限森然,單在關(guān)涉佛道的碑銘文中使用駢偶,且一旦用之,則必求聲律上的精嚴。
應(yīng)當指出,受限于相關(guān)材料,關(guān)于馬蹄韻的查驗尚嫌粗疏。因為語音不斷變化,所以《廣韻》反映的《切韻》系統(tǒng)是否足以牢籠三唐數(shù)百年時間和千萬里地域還有疑問。而由于銘辭用韻一般較少受到官韻約束而能反映實際語音,故以《廣韻》為準繩,直接研討王維與李商隱銘辭的用韻情況,則更易清晰勾勒其中的聲律現(xiàn)象。王維是河?xùn)|人,而李商隱則出身河內(nèi),兩人的主要活動范圍也是以長安、洛陽為核心的黃河流域,故可推斷二家應(yīng)都近似于河洛音系。筆者比對王維、李商隱銘辭的實際用韻情況和《廣韻》韻類及其同用獨用規(guī)定,發(fā)現(xiàn)王維與李商隱出世僧道類銘辭用韻相對嚴格,與官韻系統(tǒng)也符合得較好,而入世儒宦類銘辭則用韻較寬。其間值得注意的韻例主要有二,一為江攝(江韻②本文所稱皆《廣韻》韻目,下同。舉平以賅上、去、入三聲。)與通攝(東、冬、鍾韻)、宕攝(陽、唐韻)的關(guān)系;二為效攝(蕭、宵、肴、豪韻)與流攝(尤、侯、幽韻)韻字的通押。其中前者有三例如下:
惟歲十月兮,帝封岱宗(冬韻)。千乘萬騎兮,行幸山東(東韻)。小郡之賦兮,再粒萬邦(江韻)。豐不盈儉不陋兮,公之舉也得中(東韻)。
——《裴仆射濟州遺愛碑(并序)》
于鄉(xiāng)洎邦(江韻),取用不窮(東韻)。天子見之,層陛玉堂(唐韻)。
——《刑部尚書致仕贈尚書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銘(并序)》
民樂以康(唐韻),愿有顯庸(鍾韻);侯作南亭,北亭是雙(江韻);至乎東山,乃三其功(東韻)。摧險為夷,大石是扛(江韻)。
——《劍州重陽亭銘(并序)》
金恩柱《從唐代墓志銘看唐代韻部系統(tǒng)的演變》一文認為,南北朝時江韻與冬韻相葉,初唐江攝與通、宕二攝皆有共用,盛唐江攝與通攝已無押韻之例,晚唐時江攝與宕攝則完全合并。然而王維《裴碑》中江、通二攝依舊相押,李商隱《白碑》、《重陽亭銘》又見江攝、通攝相押,甚至更與宕攝字相混??芍蹙S、李商隱入世儒宦類銘辭有時用韻更接近于南北朝的情況,表現(xiàn)為一種慕古的思維取向。
關(guān)于后者有一例如下:
亦既三年,民走乞留(尤韻)。伯氏南粱,重弓二矛(尤韻),古有魯衛(wèi),惟我之曹(豪韻)。
——《劍州重陽亭銘(并序)》
孤證應(yīng)予存疑。查“矛”在《廣韻》以及反映某些趙宋時期語音特點的《集韻》中都是與“留”葉韻、與“曹”不葉,和現(xiàn)代語音的情況恰好相反。筆者推想李商隱將“留”、“矛”、“曹”三字相押,一方面可能有實際語音中“矛”、“曹”已可葉韻的因素,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仿襲前人韻例的可能?!冻o·招隱士》云:“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不可以久留。”就為“留”、“曹”葉韻。①筆者按,《楚辭·招隱士》韻例,系“留”、“曹”二字在上古同屬幽部字(幽部也包括“矛”)。唐人未必明了上古韻部,然在復(fù)古風氣影響下,往往見古人韻例而按自身理解仿襲之,如韓愈《此日足可惜贈張籍》等作。李商隱如確系采用先秦兩漢韻例,則再次表現(xiàn)出復(fù)古的跡象??梢姡蹙S、李商隱的銘辭用韻也與他們在不同指向的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趣尚相類似。
王維與李商隱碑銘文在聲律方面的特點,也為了解唐代文學的新變提供了一個視角。一方面,南朝齊梁以來的聲律論,經(jīng)過不斷的發(fā)展,最終在唐代收獲了“近體詩”的成熟。兼具詩匠文宗雙重身份的王維、李商隱受此影響,也在碑銘文創(chuàng)作方面作出了里程碑式的貢獻——通過盛唐時期王維的積極嘗試和有力探索,終于在晚唐李商隱手中完成了駢體碑銘文的律化。另一方面,北朝周隋以來的文學復(fù)古思潮,經(jīng)過初盛唐的潛流、中唐“古文運動”的高蹈、晚唐五代的反撥,終于在北宋中期得以確立。盡管王維與李商隱生于駢體占據(jù)主流的歷史階段,但二家的創(chuàng)作并未完全杜絕“復(fù)古”精神的滋染,僅從其碑銘文的用韻中便可發(fā)現(xiàn)自覺或不自覺的慕古實踐。
事實上,王維與李商隱,作為各自時代的文學標志,其碑銘文在諸多方面皆具承前啟后的藝術(shù)價值和歷史影響。聶安福先生通過整理《錢鐘書手稿集》,指出:唐代駢文有著“正體”、“變體”之分,前者主要沿襲六朝以來的華貴富麗,后者則致力于通過“去繁縟”而求新變;王維是屬于后者的代表作家,李商隱則為前者在唐代的“殿軍”。[9]王維屹立于盛唐,在“玄宗好經(jīng)術(shù),群臣稍厭雕琢,索理致,崇雅黜浮,氣益雄渾”(《新唐書·文藝傳序》)的社會背景下,沿著陳子昂、劉知幾等人開辟的道路,追步并吸納“燕許大手筆”的莊重典贍之妙,融化且提煉了流行于北地的“富吳體”之新風,積極結(jié)合自身詩文的創(chuàng)作實踐,于駢體碑銘能夠“去繁縟而趨于俊爽”。[9]16由于“變體”駢文的集成者陸贄碑銘傳世無多,因而王維的碑銘文創(chuàng)作實際上就代表了張說以后“變體”碑銘的成就。李商隱崛起于晚唐,駢體寫作直接獲教于令狐楚,以“初唐四杰”所奠定的“辭藻宏麗、氣勢雄博、隸事切當、屬對工整”[9]14格調(diào)為楷模,上追徐陵、庾信的創(chuàng)作實績。受個人遭際的影響,李商隱碑銘文的數(shù)量遠不及其章表書啟,因之一度受到忽視,但考慮到作者本身駢體巨擘的地位,其碑銘文的示范作用是不容小覷的。如果從宏觀文學史的視角綜論之,盛唐和晚唐的文苑無不以駢體為尚,可與中唐韓柳、北宋歐蘇的兩次古文運動互為觀照,共同構(gòu)成了唐宋時期駢散漸進演繹的格局,而王維、李商隱二人無疑在碑銘文的創(chuàng)作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當然,因為各自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更是由于各自的文學宗尚與美學取向畢竟存在差異,王維與李商隱的碑銘文呈現(xiàn)出各自風格鮮明的特質(zhì):王維的碑銘文以雅勝,尤契清空淡泊,且能不廢于華;李商隱的碑銘文以華勝,特擅瑰麗精工,然亦有寄于雅。二家如駢峰并峙,或嗣六朝之正祧,或啟兩宋之變格,迭興于駢文發(fā)展史的汗漫長河。質(zhì)言之,王維、李商隱的藝術(shù)實踐,在駢文的發(fā)展與流變中各具里程碑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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