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婧

(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陜西漢中 723000)

中唐詩人白居易各種類型的詩歌前人已有大量的研究，獨有他歌頌陶淵明的詩歌很少論及。魏晉時期的陶潛不僅在詩風的開創(chuàng)上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人物，同時他作為隱士的代表，尋找到了自己的“世外桃源”，他是歷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偶像，他的人生觀是那些與之有相同際遇或感觸的文人探討和效習的不老課題。南朝的鐘嶸在《詩品》中稱贊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白居易創(chuàng)作了六十余首詠陶詩，本文就這類詩歌的創(chuàng)作動因、語言特點和藝術風格進行一番深入探討。

一、白居易詠陶詩創(chuàng)作分期表

“詩者，吟詠性情也。”[1]26詩是根植于心靈又表現(xiàn)心靈的一種體裁。詩歌的內(nèi)容、思想、風格如何，很能表現(xiàn)詩人的性情；詩人的思想傾向和思想軌跡也可通過詩歌一覽無余。通過下表，可看出白居易在他做官生涯的各個時期都作有詠陶詩，特別是在后期仕途順利、生活閑適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了大量詠陶詩。通過這些詩可以窺見白居易夙慕陶公，尤其晚年對陶淵明的追慕更甚，白詩中多次出現(xiàn)有關陶淵明的典故，從中我們能看出白居易晚年熱愛生命的樂觀心態(tài)。

表1 白居易詠陶詩統(tǒng)計表

(接上表)

二、白居易詠陶詩的創(chuàng)作動因

竊以為，白居易創(chuàng)作詠陶詩的原因有二:

(一)陶淵明的為人和詩風對白居易的影響

陶淵明在中國文學史，乃至中國文化史上都有著獨特的地位。歷代文人多視陶淵明為人生楷模，他的那種與世無爭、悠閑清靜的田園生活模式，為后代文士所仰慕；他的那種不愿屈服于宦海，藉此隱逸以保全自己的高潔品質(zhì)，也給后世文人樹立了文人人格的理想模式。蘇軾有詩云:“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與蘇轍書》)；辛棄疾曾道:“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水龍吟》)；龔自珍有詩曰:“淵明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雜詩》)；都是贊揚陶淵明的名句。陶淵明的《詠貧士七首》(之五)寫到:“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边@首詩即是寫“黔婁”，也不啻是他自己的夫子之道。他以超然的精神追求取代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欲求，以灑脫、自由取代儒家仕進牢籠，以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取代壓抑的功利人生，以審美的眼光取代禮教的教唆，可以說他的人格魅力勝卻所有。白居易自稱是“異世陶元亮”(《最終得上都親友書詠而報之》)，從陶公詩文中領悟到人生的真諦，特別是在貶居江州后，在其身上找到了精神歸宿。

其一，白居易“素慕陶淵明為人”(《〈效陶潛體詩〉序》)，其受陶淵明人格的影響自不待言。

白居易的《題潯陽樓》是一首典型的詠陶詩，他在“今朝登此樓”時，贊嘆道“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有以知其然”:陶彭澤“文思何高玄”的原因之一是自然風景給予了他靈感。陶淵明熱愛自然，“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受此啟示，白居易也創(chuàng)作了大量涉及田園生活和自然風光的詩歌，在這些詩歌中營造了逃避現(xiàn)實的逍遙境界。

白居易的《贈內(nèi)》詩，把陶淵明作為高士之一，稱贊他與夫人翟氏安貧樂道?！鞍藏殬返琅c崇尚自然，是陶淵明思考人生所得出的兩個主要結論，也是他人生的兩大支柱?！盵2]61陶淵明崇尚精神自由，有“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的詩句，這一點白居易對陶淵明有一種強烈的認同感。白居易有33首“籠禽詩歌”，如“七年囚閉作籠禽，但愿開籠便入林”(《戊申歲暮詠懷三首》其三)等?！爸抑莺笃诩疤K州、長安時期一直到會昌時期，白居易筆下的籠禽意象開始向陶淵明的籠禽意象過渡，這是在看清了朝政日非、權貴們互相傾軋、黨派激烈爭斗之后，不愿意再卷入是非的一種自我轉化、自我解脫。”[3]

其二，白居易受陶淵明詩風的影響。陶淵明有一百二十多首詩歌流傳于世。他的詩風與六朝講求華麗堆砌的文風恰好相反，語言自然淳樸、仿佛脫口而出。白居易的閑適詩“尚實、尚俗、務盡”，他本人給出的定義是“又或公退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與元九書》)的確，他的此類詩歌淳樸自然，在氣質(zhì)上很接近陶淵明的詩風。兩個年代不同的人詩風會如此相近，所以說，陶淵明對于白居易的影響不止在思想上，在語言風格上亦然?！俺厶张頋?，文思何高玄?！?《題潯陽樓》)白居易不僅視陶淵明為精神偶像，更是愛陶詩，而且創(chuàng)作有《效陶淵明體詩十六首》、《勸酒十四首》等具有陶詩風格的詩篇，從中可見一斑。

(二)白居易詠陶也是為抒發(fā)己志

“世敦儒業(yè)”的白居易與陶淵明都是自幼受儒家思想的熏染。雖然他們都有著強烈的歷史使命和憂患意識，然而理想與現(xiàn)實無法合一，為了遠離紛爭，保持人格獨立，終于看透了政治的腐敗，不同程度地走向了歸隱。

陶淵明自幼受傳統(tǒng)儒經(jīng)的影響，懷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的“兼濟天下”之志，但是，由于魏晉南北朝實行門閥制度，整個社會都重門第不重德行和才能，庶族寒門出生的他難以實現(xiàn)其政治理想。陶淵明一生做過五次官，所為官職都是祭酒、參軍、縣丞一類的小官，他不僅壯志難酬，而且對于官場的丑惡現(xiàn)象也沒有發(fā)言權。白詩云:“嗚呼陶靖節(jié)，生彼晉宋間。心實有所守，口終不能言。”(《訪陶公舊宅》)陶淵明不想被當時的社會所“異化”，始終保有率真的性格，追求寧靜淡泊的生活。他因為“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歸去來兮辭》)，此后又作過彭澤縣令。因不愿讓做官為心靈所累，自謂“不為五斗米折腰”，經(jīng)過仕與隱的艱苦抉擇，對政治徹底失望而棄官歸隱，朝廷屢次的征召都被他拒絕。他隱居后創(chuàng)作了大量描寫田園風光和閑適生活的詩歌，把自己寫成一個充滿詩意的農(nóng)民形象:“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

孫立群先生在《中國古代的士人生活》中說陶淵明有“固窮守拙”的堅貞人格，“‘守拙’，即安于愚拙而不取巧，意為清高不仕。”[4]310白居易初入仕途時朝廷屢次革新失敗，使他看盡了宦官擅權、朋黨傾軋、仕路艱難等種種官場險惡，后因莫須有的罪名被遣江州，使得他懂得了君臣之間，寵辱朝暮。對朝政的失望和年老衰病，使他對為官作吏有所倦怠，從而放下了憂國憂民的淑世情懷，晚年宦情淡薄，過上了明哲保身的“中隱”的生活，構筑了自己精神的“桃花源”。

“白氏的心儀陶公，不但仰慕其‘高玄’的詩風，更追慕其在晉、宋易代之際，不事新朝，不慕榮利的節(jié)概與高尚情操?！盵5]505白居易晚年不汲汲于功名利祿，“籬下先生時得醉，甕間吏部暫偷閑。”(《家園三絕》(其二))，雖然與陶淵明生活的時代不同，歸隱的形式和隱衷也不盡相同，但他從陶淵明那里汲取了人格的力量，過上了寄情詩酒的生活。

“一切美的光是來自心靈的源泉，沒有心靈的映射，是無所謂美的?！盵6]141白居易的詠陶詩里也有一些他的不恕之情、難遣之理。相似的經(jīng)歷使白居易對陶淵明惺惺相惜，所以他作詠陶詩也是在為自己明志。陶淵明與白居易，一個出世，一個入世，但二人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和對待人生的情感有相通之處，他們都是中國古代文人中樂天知命的典型，都曾因為生活所迫而從政，都試圖追求一種悠游閑放的生活態(tài)度，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貧窮和卑微都無法消滅掉的高貴精神。

三、白居易詠陶詩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藝術風格

白居易的詠陶詩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首先，前文提到白詩與陶詩在語言風格上相似，白居易的詩歌率真平易，情調(diào)悠然自適，同樣他的詠陶詩也接近陶淵明自然曠真的詩風。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道:“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他在自注中說，“柳子厚，唐之謝靈運；陶淵明，晉之白樂天?！盵7]60質(zhì)言之，白居易的詠陶詩不由自主地趨向于陶詩的自然坦易。“俯拾即是，不取諸鄰?！盵8]19取得自然詩風的要領應是信手拈來的日常事情、事物，無需藻飾，白居易的詠陶詩即是如此。

其次，從詩歌內(nèi)容上看，白居易的詠陶詩多描寫日常生活的樂趣或稱頌親友的美德，力求在詩歌作品中展現(xiàn)平凡人生的詩意與美感[9]?！按筇频蹏囊货瓴徽瘢鐣謩莸膭邮幉话?，加之個人的漂泊流離，更使得他們對喧鬧多變的社會感到厭倦，從而把注意力轉向大自然和內(nèi)心世界……”[10]85因此，白居易在詩歌中吟詠陶淵明，把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友人品質(zhì)的肯定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保有樂觀的心態(tài)和真摯的態(tài)度。

第三，詠陶詩的意象多與陶淵明有關。白居易與陶淵明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愛書、愛琴、愛酒、愛菊。飲酒是暫時自我麻醉，忘卻煩惱的不二選擇，陶、白二人都好飲，都作有大量飲酒詩。白居易的詠陶詩中更有“愛酒不愛名，憂醒不憂貧”(《效陶淵明體詩十六首》(之十二))；“釀糯豈勞炊范黍，撇篘何假漉陶巾”(《詠家醖十韻》)等。陶詩常以秋菊、孤松自喻，白居易的詠陶詩中也有寫菊詩句:“秋憐潭上看，日慣籬邊摘?！?《和錢員外早冬玩禁中新菊》)。白居易的詠陶詩大多不是寄懷于酒，就是取意于田園風光，與諷諭詩和感傷詩相比，境界似乎狹小了許多。《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序中說:“故得此而有忘于彼者”，樂天得佳釀的意趣，忘卻了世間憂愁?！叭诵目囝嵉梗礊閼n者嗤。”(其四)寫自己作為貧窮的飲者，坐視世人追名逐利，享受不到飲酒的樂趣，不由哂之。從中可以看出，白居易的詠陶詩意境雖然較內(nèi)斂，但也別有懷抱，表現(xiàn)了追慕陶公的悠然自適的做派。

陶淵明是潯陽人，時任江州司馬的白居易寫的“常愛陶彭澤”(《題潯陽樓》)，一個“愛”字，傳達出白居易對陶淵明的仰慕之情。白居易在元和十三年(816)年所作的《訪陶公舊宅》中曰:“垢塵不污玉，靈鳳不啄膻”，用“玉”和“鳳”比擬陶公；“連征竟不起，斯可謂真賢”，言陶公人格高潔，不慕功名利祿；“慕君遺榮利，老死在丘園”，白居易貶謫江州后萌發(fā)隱意，對陶淵明不與腐朽朝廷合作的作法評價很高，表達了白居易對陶公的思慕。

再次，“情感是心感于物所起的激動，其中有許多人所共同的成分，也有某個人所特有的成分。”[11]93

中國古代流傳于世、大量創(chuàng)作和陶詩的代表性詩人有蘇軾、蘇轍、朱熹、趙秉文等，其中最卓越的要數(shù)蘇軾。蘇軾不僅從陶淵明的步韻、次韻、從韻等形式和藝術風格上效法陶詩，還在貶謫惠州、儋州后創(chuàng)作大量和陶詩，并編輯成集。白居易的詠陶詩不同于蘇軾等詩人的和陶詩，他多是把陶淵明作為名人典故，鑲嵌于詩歌當中。譬如，“不慕尊有酒，不慕琴無弦”，“不見籬下菊，但馀墟里煙”(《訪陶公舊宅》)。“琴無弦”是化用《晉書·陶淵明傳》中“性不解音，而蓄琴一張，弦徽不具，每朋酒相會，則撫而和之。”“籬下菊”是化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墟里煙”化用“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歸園田居》其一)。

白居易的詠陶詩是他對相隔四百多年的文化名人陶淵明的崇拜欽慕和追思效習，是他自我認知的過程和獲得心靈慰藉的途徑之一。這些詩在不同的處境和心態(tài)下寫就，體現(xiàn)了白居易不同時期的心路歷程，也書寫出白居易面對時代陰霾、人世艱辛、仕途坎坷時的自我補償心態(tài)。創(chuàng)作這些帶有歌頌陶淵明可貴品質(zhì)的詩歌也是他暫時茍安的自我滿足。一言以蔽之，詠陶詩通過白居易內(nèi)心的自我關照，更加擺脫功名的纏繞，陶冶審美情趣，使其靈魂得以安頓。

[1][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傅艷華，付興林.白居易籠禽詩所折射的貶謫苦悶[J].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1(5).

[4]孫立群.中國古代的士人生活[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5]蹇長春.白居易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

[6]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7]郭紹虞.元好問論詩三十首小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

[8][唐]司空圖，袁枚著.郭紹虞集解.詩品集解，續(xù)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9]康懷遠.也說“一篇長恨有風情”——白居易《長恨歌》主題內(nèi)證尋繹[J].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12(1).

[10]孟二冬.中唐詩歌之開拓與創(chuàng)新[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1]朱光潛.談美談文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