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益穩(wěn)
大地與天空夾縫間
仰望或者俯視一朵灼灼桃花
不外乎正面反面
一面活像金幣造型
一面活像母親笑臉
財富和親人同時出現(xiàn)
思戀一下子抵達春天的心臟部位
神魂癡迷看桃花
將一面設定為正面
該死的一面常常不是反面
桃花升仙高空或潛入地層
向上能綁住行云的步伐
向下可鉚住逝去親人的心跳
我有時想捅下頭頂白云
有時想一鍬挖出桃樹千年老根
新城高層公寓十九層窗口
贗品青花瓷瓶內一朵桃花
無論怎么欣賞
正面反面均是亡母的笑臉
光鮮欲滴的桃花光澤
罩不住整座高樓投來的灰色陰影
這樣虛幻的春天
生死差距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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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次中風
和八十歲生日來臨之際
父親終于有了心愛的手機
我常常在夜晚悄悄撥通
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號碼
低沉的老聲從手機那端傳來
仿佛告訴我這個地下工作者
組織還在
組織無非是我欲罷不能的家
三月草頭青八月桂花黃
冷風暖雨層次分明
父親的聲音衰退得更層次分明
我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父親如今卻成了我身上一塊贅肉
雞肋般用處全無
真正剮掉又一定很疼
父親聲音在手機那端
一旦不響起
這端聲音的性質隨之驟變
我輩人生標尺
也向終點移動了一大截
今年以來手機那端的聲音
話語漸次變短
陽氣漸次變弱
無人應答的那一天
正一天天逼近
撥打這生命的密碼如履薄冰
生怕不小心撥錯了一個數(shù)字
撥達另一個世界
睡不著還是睡不著
昨天的酒從子夜到凌晨
一直在頭腦里拼命地嘶叫
饑餓將我從夢中揪醒
在最寂靜的凌晨三點鐘
我終于找到了
丟在電冰箱的后面
從老家捎來的那袋青菜
這些連根拔起的青菜啊
左一鏟 右一鏟
它們就這么和我一樣
失去了帶泥的根
青菜依舊和十八年前一樣翠綠
青菜在和昨天的酒戰(zhàn)斗啊
它們想挽回
最初的胃和最初的心
忽然一顆熟悉的泥塊
從菜根部在牙齒間漫溢
又竄到我舌根
我努力地咽下咽下
這么多年的
這塊調皮粘在腳板心的泥塊
終于又讓我溫習了
老家的擁抱方式
我的母親,中國一位普通農婦
喬布斯,美國蘋果公司總裁
他們竟因同樣的毛病
同年同月同日辭世
一個在蘇北平原的五架梁瓦屋
一個在美國帕拉奧圖的鄉(xiāng)間別墅
母親的葬禮不比喬布斯的葬禮冷清
吹吹打打全村上百號人馬自發(fā)集合
祭在靈前的兩只土疙瘩蘋果
就摘自門前樹上
多像我瞪著白多黑少的大淚眼
母親肯定不懂牛頓的蘋果
更不懂喬布斯的蘋果
但母親懂得施肥治蟲精心呵護
她的蘋果樹長得又高又旺
假如看到門前樹上掛滿喬布斯的蘋果
她一定會心疼得反復啰嗦嘆息
誰把好端端的蘋果咬豁了口唉
迎著陽光打開蘋果電腦或手機
每次我詩人的想象力作祟
家鄉(xiāng)樹上的蘋果全長滿牙齒
大街水果攤上的蘋果全在哭泣
誰又能在蘋果另側再咬一個豁口
讓我的痛苦在母親與喬布斯之間
保持相對平衡
一場臺風夾雜暴雨之后
長江這祖國的腸道開始隱痛
渾濁的江水
不斷將長江雜魚的價格抬高
鄰家老漁夫的一生
被漁網(wǎng)的誘惑
死死地按成死結
以詩人眼光打量農貿市場江鮮區(qū)
一路飄紅的牌價卡
不是老漁夫的賬單
而是不斷修改完善的長江遺書
誰能讀懂長江的風聲和濤聲
鄰家老漁夫的葬禮
和江水底層的漩渦一樣
注定默默無聞
躺在長江之北九公里的一張床上
靜想明晨菜場魚販叫賣聲再起
長江遺書成為最熱烈的節(jié)目單
長江雜魚——鮮
長江雜魚——賣
一個詩人的憂慮,頃刻間
上升為整條長江的灼痛
晚上不吃葷
睡的是素覺做的是素夢
一眨眼到天亮
可愛的血壓血糖
回到兒童時期的水平
我葷腥的軀體我肥沃的大地
血流和心跳熱氣洋溢
代替我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脂肪不察覺偷走我太多的歡樂
我恨不能在軀體里種殖根莖和葉脈
在庭院里種滿草字頭的植物
勇敢地與農具蔬菜和昆蟲結伴
讓古代詩人的淡漠與寧靜
代筆寫下血脈賁張的詩篇
目光沿著煤氣管道伸向遠處
將不遠處一陣風看素
將不遠處一場雪煮素
晚上不吃葷
提煉靈魂的純度
換個詩意角度
是對時代和勞動人民的贊歌
江堤內側一簇妖嬈荷花
偷偷遮掩住細黑的排污管
讓倚江而臥的整座城市
與眼睛前后左右這一小塊秋色
一起驟然干凈嬌美起來
出淤泥而不染
從圣潔如玉的經典詩句中斜伸出來
小城秋風雖舉起你的嘟嘟美麗小嘴
你清白履歷至死已難說清
不染的只有荷下流水聲
我,一個一流的末流詩人
與你默默對視片刻間
雙雙淪為名利追逐者
彼此微微發(fā)胖的戴罪之身
臟得什么水也洗不干凈了
盼第一場冬雪快快到來
三下五除二剝去共同的偽裝
正像全城人民多么希望
一下子揪出浮出水面的腐敗分子
堅決捍衛(wèi)同類的純潔
在高空擦玻璃的人
等于懸在半空分行寫詩
必定能產生高思想
高空之上,兩眼發(fā)花
高空之下,靈魂打滑
擦吧,陽光和塵埃摻在一起
擦掉的不是灰塵
是往事痕跡
你所說的灰塵
就是時間產在玻璃上的卵啊
危如累卵的成語如此產生
樂此不疲整天與灰塵作戰(zhàn)
每擦一下的狼狽動作
似乎與過去的人和事?lián)]手再見
高空擦玻璃的最高境界
就是把玻璃擦得似乎沒有了玻璃
使玻璃肉身離玻璃本質越來越近
擦玻璃的人在玻璃身外
眼睛越擦越亮
往事消失得越來越透明
詩人內心怎能不漸次透明起來
由最高境界往下看
玻璃以下的人
內心全都纖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