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維生
那年暑假我是在鄉(xiāng)下度過的,青山環(huán)抱的北方山村,溪水從村邊繞行。平素很少有人光顧,在這里呼吸新鮮的空氣,白晝與夜晚都是靜靜地度過。山路上有時能看到牛車緩慢地行駛,牛脖子上的鈴鐸發(fā)出悅耳的響聲,敲碎山野的寂寞。
姥爺家的窗口不大,我常在那里眺望,一條土路在雨中蜿蜒,一個男人戴著破舊的草帽,肥大的工裝褲挽得高高的,露出半截干枯、嶙峋的腿,走在泥濘的路上。雨線勾勒出他身體的輪廓,顯出羸弱的倦怠。一陣疾迅的風(fēng),一陣驟密的雨像能擊倒他。
那畫面伴隨我度過許多歲月……
我成長著,懂得許多,經(jīng)歷了許多,失去了許多??墒悄怯昴且鼓侨四沁b遠的山村依舊是我的思念。
那天落著細雨,符巖山峰被雨霧籠罩,空氣中存滿了濕潤,吸一口潮乎乎的。窗子濕淋淋的結(jié)滿水珠,我趴在窗臺向外觀望。院落劃著田畦,種著青菜、青椒、茄子,攀在架子上的豆角被洗濯得滋潤。苕條扎成的障子,擋著鄰居家的雞和亂竄的狗。障子根堆放著十幾根柞木,雨中姥爺蹲在木堆前忙碌,頭戴一頂草帽,上面寫著紅色的大字:為人民服務(wù)。
姥爺踩著泥濘的垅臺,身后留下一串音符般的腳印。門前的溪水恣肆、喧騰,不是往日那么安靜。姥爺推門走進屋時摘去草帽,露出花白的頭發(fā)。也許是受到大自然的沐浴,姥爺?shù)哪橈@得溫柔,眼睛被水染濕變得清澈,眼角的紋絡(luò)舒展開了。
姥爺多筋骨的手端著葫蘆瓢,盛著黑牡丹似的木耳。富有彈性的木耳上滾動著水珠,情不自禁俯下臉深吸了一口氣,我聞到了雨的清香。姥爺?shù)氖执?,像多須的榆樹根支楞八翹,聽人家講姥爺是個精明干練的人,他曾經(jīng)指揮幾百號子人,轉(zhuǎn)戰(zhàn)在白山黑水這塊豐饒的土地上,蓋出許多的高樓大廈。姥爺年輕時是什么樣子我無法想象,通過幾張發(fā)黃、褪色的相片,飽覽他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后來,在不經(jīng)意的日子里和許多的人一樣,姥爺成為“右派”,被放逐到封閉、遠離城市的山村,握著鞭桿,櫛風(fēng)沐雨,守護著一群不懂人事和人語的牛,符巖山的溝溝坎坎留有他的足跡。藍天、青山、溪水、白羊,一條光禿禿、泛著油亮的鞭桿伴他度過二十余年。那段時間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年齡。在粗獷的山野,每天在麻木、機械的吆喝聲中慢慢地耗掉,人們苦苦地熬著日子,他的背開始微駝了。
北方少雨,在夏季難得的雨夜,泥土屋燃著一盞自制的電石燈。毛絨絨的燈芯忽閃忽閃,掛在皺紋里的鄉(xiāng)愁被絨絨的燈光映出。晝夜不歇的溪水緩緩地流淌,拔動暗夜里的山野,似乎在這樣的雨夜,向人們訴說遙遠的故事。粗糙的墻壁映下姥爺彎曲如同問號的側(cè)影,昏暗的光線中姥爺?shù)哪槾认?,叫人產(chǎn)生神秘的莊嚴(yán)。人生第一次咀嚼離別的滋味,心中滿滿的是傷感,來鄉(xiāng)村時的新鮮感消失了,有的是苦熬的日子,盼著同姥爺早一天離開這里,回到久別的父母身邊。姥爺坐在熱炕盤著腿,輕輕地拍著躺在被窩里的我,一起一落富有節(jié)奏。他失去血性、沙啞的嗓子哼著小曲:
深夜花園里
四處靜悄悄
樹葉兒也不再沙沙響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往
在這迷人的晚上
……
那時年紀(jì)小,聽不懂歌詞的意思,姥爺壓抑已久的對過去生活追憶的情愫,在歌聲中表現(xiàn)出來。多少年后,雖然過去已成為舊事,但總是鮮活地在我眼前晃動。漂泊在外,關(guān)于姥爺?shù)囊粜啪透倭?。每?dāng)有雨的夜晚,我很難控制住自己,懷舊不一定是好事,也未必是壞事吧?
雨夜在遠方,我一次次地回想起那個山村和那個老人。
寫字臺上堆滿了影集,我在黑白照片中尋找,透過照片回到遙遠的過去。
我讀書的北山小學(xué)是一座老學(xué)校。教學(xué)樓是日偽時期留下的舊樓,在歲月中存在很多年了。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塊木板的紋理都忠實地記錄下歷史。只是后來在另一個新時代,人們在墻上面寫下了毛主席語錄:“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樓里的樓梯是木頭構(gòu)制的,踩上去“吱吱嘎嘎”地響。踏著晃動的樓梯走進教室,開始一天的學(xué)習(xí)。教學(xué)樓后面有一片榆樹林,夾雜著不少楊樹,春天地上落下了一層榆樹錢,學(xué)生們都愛去那兒玩。學(xué)校西邊的鐵路通向遠方,又連接遠方。上課的時候,隔一段時間就能聽到火車的汽笛聲,不一會兒的工夫,透過教室的窗子,看著火車奔馳。笨重的蒸汽機車,拽著綠色的客車,似乎是一股刮來的疾風(fēng)匆匆而過。
我浪跡天涯的心,也許就在那時埋下。
路基很高,下面有一條深溝,溝沿上長著野草、蒼耳子、拉拉秧,溝里落著枯葉、亂草和廢紙。紙是從學(xué)校刮來的,田字方格上寫著稚嫩的鉛筆字,低洼的地方殘存著一汪水,蚊蟲飛舞。我爬上路基,站在散發(fā)著瀝青味的枕木上,看到從遠方過來,又向遠方延伸的兩條磨得锃亮的鋼軌。在這里向?qū)W校望去,高高的旗桿,還有教學(xué)樓隱在濃陰中。
穿越鐵路就是朝漢雜居的屯子,那里大多是典型的朝鮮族房子,屋頂是四個斜面,鋪的稻草被風(fēng)雨淋得褪了顏色,上面用草繩子拉成格子狀,一道道勒住稻草。墻的四周刷成白色,屋檐下掛著幾串紅嘟嘟的辣椒和苞米。我們班有一個姓金的朝鮮族同學(xué)就住在屯子里,個子不高,臉上有幾顆雀斑,一說話面帶笑意。他背著的黃書包,繡著“為人民服務(wù)”幾個毛絨絨的紅字,他每天跨過鐵路上學(xué)。課余時間,我和同學(xué)常去那個屯子玩,他家的障子上爬滿了豆角秧,蜻蜓密麻麻地棲在葉莖上。院子很大,種滿了青菜,房門前豎著抽水井,井前放著矮墩墩的大肚子缸。缸里的水映著一角天空,漂著的葫蘆瓢摔裂出一道縫,用白線繩縫住。每次壓水先舀一瓢水倒進,然后趕緊快壓,才能從地下抽出新水。在節(jié)奏鮮明的抽動聲中,井嘴淌出一股清亮的水柱,水特別的甜,沒有雜味,在陽光下喝一口冰涼的。
去海蘭江和黑鐵橋,要從這個人口密集的屯子穿過,泥土路在屯子邊繞過,通往海蘭江。我們偷偷結(jié)伴去江邊洗澡,大人再三叮囑不允許到那兒,每年江沿兒都出事。江水清波蕩漾能見到魚兒游動,洗衣服的人一邊用棒槌捶打著衣服,一邊說著笑著。洗凈的衣服曬到艾蒿上。來到江邊,在“一二三”的口令聲中,伙伴們脫得精光。衣服堆到沙岸上,光著腳丫子踩在河卵石上硌得腳生疼。我們顧不上這些了,扯開嗓子喊,不停地拍打身子向水中奔跑。天空下,江水被踢得水花四溢,江水吞沒了一個個單薄的身子。我泡在江水中,一下下地劃水,笨拙地學(xué)著狗刨。
后來我回到故鄉(xiāng),看到童年的海蘭江,橋下一堆堆的垃圾,工廠排出的臟水,吞噬昔日美麗的江水,我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車駛上龍門大橋時,望著水泥樓林立的城市、穿梭般的出租車和神情漠漠的行人,我在想,這不是我的故鄉(xiāng)了。
故鄉(xiāng)化作一篇童話,永存在心中。
我找出舊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很多年前,我只有八九歲的模樣,和父親在雪后的海蘭江上拍攝的,記下了生命中的一瞬間。我似乎感受到潤濕的氣息,撲面的雪粒打在臉上,眼睛無法辨清哪是河岸哪是河道。不遠處的黑鐵橋橫跨在兩岸。雪地上留下的雜亂的腳印是我和父親留下的痕跡。那時的事情,因為年紀(jì)太小記不清楚了,其實在生命中,很多的東西都被遺忘了,只有故鄉(xiāng)是永恒的。
整理一張張舊照片,我沉浸在故鄉(xiāng)的風(fēng)雪之中。
冬天過去了,春天的雪毛絨絨的,大地的溫度在回升,融化的雪水,開河的冰水在四處漫溢。不久后谷地刮來煦風(fēng),人們脫去了臃腫的棉衣。遷徙的鳥不顧旅途的疲勞、艱辛,攜家?guī)Э趶倪b遠的南方,一群群地飛回了。屋頂又落了厚雪,瘢痕一般的瓦片,像覆了面膜掩住了褶皺。白色的墻壁涂著一條條污跡。在這個時刻,我沿著舊路,走進記憶中的昨天。
這就是家,涌出的情潮模糊了視線。取景器中的老屋,沒有裊裊的炊煙、跑進跑出的孩子和皮毛光滑的大狗。童年的許多歡樂,像屋后的白樺林,茁壯地生長在故鄉(xiāng)的土地。老屋的窗子,笨重而適用,窗子掀開后,掛在從梁上吊下的鐵絲彎成的鉤子上。夏天躺在黑暗中,聽著窗外山谷吹來的風(fēng),拂動樺樹的葉,送來了苦艾的香味。流淌的溪水伴著蟲鳴在舉辦音樂會,獨唱或合唱,渲染夏夜的寧靜。冬天透過玻璃,看著北風(fēng)中的雪花湮埋了山溪、小路。行走的路人,在風(fēng)雪的語言中移動。清晨雪息了,積雪把世界裝扮成銀色。在樺樹林里,能見到雪地上的花紋圖案,那是動物們漂泊的蹄印。
幼小的樺樹林,如今已長成粗壯的大樹。當(dāng)年我常去那兒玩耍,與伙伴捉迷藏,分成兩大幫展開戰(zhàn)斗,洼地、林間、地洞、成了孩子們的戰(zhàn)場。這里沒有硝煙和震耳的隆隆炮聲,為了“陣地”我們寸土必爭,打斗得異常激烈。頭上扎著偽裝的野草,潛伏在茂密的草棵中,聞著草和泥土的清香。濕地上有幾個黑螞蟻爬動,齊心協(xié)力,推動膨脹的谷粒。它們的巢就在不遠處,路凸凹不平,一塊石頭猶如一座山,一根橫伏的草莖就像一棵大樹。但它們是勇者,敢于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不畏任何困難,一次次地推動谷粒前進。這是洋溢著活力的生活,它們得到了陽光、露水、食品。豆綠色的螞蚱,像子彈射向遠方。蚊蟲飛來飛去,在身體周圍,“嗡嗡”地哼著,咬在皮膚上癢得難受?;锇閭兊哪_用力地蹬在土中,誰也不愿因為撓一下而暴露目標(biāo)。我們遵守紀(jì)律一動不動,想起課本上學(xué)到的黃繼光、邱少云……趴在濕潤的草叢里,盯視前方。一聽到出擊的命令,我們端著苦艾編織的槍,漫山遍野地追殺,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山野的寂靜,驚飛了枝頭的小鳥。
落葉飄飛,鋪滿了大地,樹上葉子褪盡,于是盼望下雪了。走在收獲后的大地,天地之間變得空曠,站在山坡上向山下看去,溪水和小路,盤繞在枯黃的草中。我們沉默不語,悵然在少年的心間穿越,烏鴉在天空“哇哇”地唳叫,向山岡飛去。我和伙伴們沒心去觀看秋天的景色,忙著在高粱秸上割下秸桿,備料作準(zhǔn)備工作,然后一招一式地向別人學(xué)著扎滾鳥的籠子。這是一項巨大的工程,有了秸桿,還要削很多根竹簽,白山區(qū)的冬天,有很多種鳥、山雀、灰喜鵲、北朱雀……
雪后的日子,天氣并不寒冷,拎著自己扎的新鳥籠,趟著積雪向樺樹林走去,身后留下零亂的腳印。找一根枝椏,把簇新的宮殿似的鳥籠掛上。那是四個滾板的鳥籠,在翻板上捆著一穗谷子。飽滿的金燦燦的谷粒,在雪后的谷地、蕭殺的林中分外顯眼。經(jīng)過一夜的風(fēng)吹雪飄,太陽出來,天也晴朗了。躲在巢中的鳥,經(jīng)不住饑餓的折磨和天空的誘惑,出來找食,它們很容易上當(dāng),踩上翻板滾落籠中。鳥被束縛在窄小的空間,在籠中跳來蹦去,透過竹欄柵,仍想重新展翅飛翔。它野性的歌喉沒有沉默,依然在歌唱著大自然、生養(yǎng)的土地。
門前有一段石臺階,青石陷入土地,石縫的間隙生長著一簇簇野草。那年我將走出小鎮(zhèn),到一座人更多的城市生活。不久后的秋天,大雁排著隊伍,向溫暖的南方飛去
老屋里的人各自走向遠方,小路被白雪掩映,茫然地佇望,離別多年的小路,這就是在遠方夢中的小路。我還說什么?淚水是無限的語言。
老人領(lǐng)著兒女們向山上走去。雪無聲地飄向大地,行人的身上落滿了雪花,女兒遞來傘他拒絕了。老人神情肅穆,內(nèi)心深藏的情感,涌動于記憶的深處。每年清明節(jié),不管氣候多么惡劣,他都堅持上山掃墓,祭奠父母。這是祖輩流傳下來的,任何人也不能更改。
雪愈下愈厚,填滿了山谷。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小路已辨不出了,通往父母墓地的路望不到邊,他們走得艱難,很少說話。除了踩雪的聲音,偶爾有一陣鳥的鳴叫。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痹谀戏竭@是多雨的季節(jié),離不開遮雨的傘。給這憂郁的日子,更添愁悵。而在北方清明前后,一夜醒來,窗外雪花飄舞。春天的雪少了一份狂野,過不了多久,在陽光的照耀下,積雪消融,雪水滲進黑土地,滋養(yǎng)萬物的種子。春風(fēng)拂過布爾哈通河的上空,過不了多久山里的達紫香花開了,遍野長出鮮嫩的綠色,老人抹了一下臉,透過濕漉的雪花,仿佛飄來熟悉的歌聲。那是童年依在母親的懷中,母親哼唱的一首歌。1937年,正是動蕩的年代,他出生后不久,家鄉(xiāng)鬧災(zāi)荒,為了躲避戰(zhàn)亂和災(zāi)荒,母親抱著他離開平原的家鄉(xiāng),跟著逃難的人群踏上迢迢的旅程,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東北尋找他父親。后來,母親用家鄉(xiāng)話唱著古老的歌謠,對他講述那些可怕的日子。老人沉浸在回憶之中,身后的腳印,印下人們對祖先的懷念。
老人氣喘吁吁,腿變得沉重。他看著孩子們青春的背影,鼓足力氣趕上去。
一棵棵失去生命的草莖在風(fēng)雪中搖曳,灌木叢沾滿了潔白的雪花瓣。凋落的葉子,像裱在大地上的一枚歲月的書簽。突然間,老人仿佛看到父母從遠處走來,母親一雙小腳在雪地中艱難地行走,父親依然長須飄飄,精神飽滿,老人腳下一絆,幻覺消失了。
老人的生活穩(wěn)定,不用四處奔波,兒女們已長大,有了屬于自己的天地。陽光充足的日子,老人翻動影集。他珍愛的是一張黑白照片,全家留下的惟一的合影。父母端坐中間,兄妹和他幼小的子女站立身邊。一家人的表情嚴(yán)肅,沒有笑容。每個人胸前佩戴毛主席像章,手中拿著“紅寶書”,照片上手寫的日期是1968年12月26日。那是特殊的年代,整個國家處于經(jīng)濟、文化的困境。大規(guī)模的復(fù)制,語錄牌、建筑物、標(biāo)語、口號、服飾、語言,民族喪失了最基本的情感。人們失去自身的價值,體驗不到信仰的喜悅。手中的“紅寶書”、戴的像章與這張全家福是極不和諧的。兄妹們長大,離開了溫暖的家,弟弟和妹妹高中沒畢業(yè),承擔(dān)不了生活的重壓,不知人世間苦難的滋味、在鑼鼓喧天、紅旗飄揚、歡送隊伍的口號聲中,戴著大紅花,穿著綠軍裝,高唱著革命歌曲,走向僻遠的山區(qū),到廣闊的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寂寞中的父母牽兒掛女,窗前的凝望,打發(fā)了許多美好的時光。而那時通信不發(fā)達,交通不便利,別后的思念,只有依靠書信聯(lián)系遠方的親人。他正是人到中年,上有父母下有自己的兒女。他像上套的黃牛,拉著家庭的重車,在人生的道路艱難地跋涉。舊照片,讓老人掙脫了時間的束縛。
終于來到了墓地,墓志銘記載了父母勤勞、善良的一生。父母的墳塋覆蓋白雪,同周圍的山峰融為一體。這兒一年四季陽光充沛,鳥兒在枝頭歌唱,小動物在草叢中玩?!?/p>
老人滿懷敬意圍著墳轉(zhuǎn)了幾圈,心中默默地念叨。
孩子們掃凈石碑基座上的雪,一一擺好供品。老人倒了一杯酒,剝開一個桔子,濃稠的汁液,滴在手指上涼浸浸的,空氣中散著桔香。雪野像升起一輪太陽,金光四射,暖暖的陽光烘烤老人的心。他終于喊出了:“爹娘,我看你們來了!”
墓地像巨大的舞臺,在上演一出大戲。潔白的雪花,仿佛一位著白衣裙的仙女,拉開帷幕,宣布演出開始。在天國遨游的魂靈,顧不了遙遠的旅途,趕到這里與分別已久的親人團圓。背景音樂響了,是多音部的合唱,歌頌太陽、白雪、天空、山岡、松林。焚燒的紙錢,裊裊的青煙,表達著對親人無盡的眷念。
雪住了。
炫目的雪地,一片晶瑩,紙灰像黑蝴蝶,繞著墳頭飛舞。老人領(lǐng)著孩子們,站在墓前,向親人告別。雙膝跪在雪地,頭碰到冰冷、松軟的白雪,莊嚴(yán)的姿勢,如同古代的圖騰。
一只烏鴉“哇哇”地叫著從天空飛過。
護林員的小屋經(jīng)過歲月的飄搖破敗了,留下的滄桑,令人想起過去的故事。當(dāng)年窗欞透出的燈光,簡陋的生存空間有過男親女愛的歡樂。浪漫的生活不能太久,長期遠隔人群索居,生命受不了這種東西。擇了良辰吉日,打點好行裝,推著獨輪車,碾著土道上的轍印,他們離開了。
四壁空空,散發(fā)溫暖的灶臺拆掉,冷風(fēng)濕雨潮霧流進無人居住的小屋,它們耐著性子把墻皮一層層腐蝕,露出里面的紅磚。墻上的年畫模糊得辨不清了,四角的圖釘銹成斑點。屋子周圍雜草蔓延。門板油漆脫落,生銹的鐵鎖守住過去的日子,但又能支持多久?我曾經(jīng)尋找,盼望發(fā)現(xiàn)什么……
我走向長滿野樹荒草的地方,草叢中流淌的小路被草湮沒了。
秋蟲伴唱,鳥兒棲落枝頭,歌唱大自然和新的一天。初升的太陽,懸掛在樹冠上,透過扶疏的枝葉,投進縷縷光線。
那年夏天登山,流出了大量的汗,便脫掉上衣搭在肩頭。踩著陡斜的山路,小心地下山,來時的雅興在疲勞中飄去。急匆匆地想趕回目的地休息。在茂盛的林間,意外發(fā)現(xiàn)了幾棵野生的杏樹,幾個人圍過去攀住枝頭,搶摘青杏。咬一口酸澀澀的,兜里揣著幾粒青杏,像裝進一山野色。我們繼續(xù)趕路,拐過突兀的巖石,出現(xiàn)了空曠的草地、聳立的林木。
霧氣流動,敲打葉子的“滴嗒”聲,像下了一場細雨,先是輕輕地,后來響成一片?!拔覀?nèi)松娜繒r刻屬于現(xiàn)在的時辰,僅僅是一短暫的時刻,然后,它就永遠屬于過去了?!贝髱熢?9世紀(jì)說的話,讓我感嘆一番。畢竟我們愿最美好的東西,長久存在下去。多少年前的夜晚,城市在黑暗中靜了,我讀著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玫瑰》。深秋,落葉的季節(jié),老人夏米守著金玫瑰,靜靜死去,我摘下眼鏡放在寫字臺上。眼前浮現(xiàn)出夏米這位俄羅斯老人和他的金玫瑰,我無法想象帕烏斯托夫斯基寫完最后字母的心情。
過不了多久,經(jīng)秋風(fēng)一吹,草木褪色,林間鋪滿枯葉,留下的腳印和情感是否會隨風(fēng)而去?我懂得守望的意義,不論四季如何變化,我依舊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