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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宮面宿胭脂

2013-05-14 09:47蘇域
飛魔幻B 2013年7期
關鍵詞:胭脂

蘇域

雪霽離開那日,驪歌站在山頂送他,那日日光尚好,驪歌得以清楚而明晰地望見他的背影是如何在滿目湖光山色里漸漸消匿為山水墨畫中一個落筆的墨點。

他走得疾,衣擺處染了泥點,越發(fā)襯得他一身素白衣裳耀眼。

須臾后他回身,對驪歌揮手,笑得不見瞳眸,只說:“你涂櫻花色的胭脂一定好看。”

驪歌便捂了自己左頰上那道丑陋的傷疤,笑容幾分羞怯幾分悲傷,她下意識上前幾步追逐他的身影,喃喃問他:“三年之期是嗎,三年之后你會回來找我嗎?”

雪霽狠狠頷首,嘴角緊抿,卻又匆匆將視線轉開。

驪歌笑了,笑得仿佛她真的涂抹了櫻花色的胭脂一般美好。

再后來,驪歌窮盡一生,都在尋找櫻花色的胭脂。

社日前后是皇族圍狩以祈禱來年農(nóng)事興旺的時日。

今年年初瑞雪連連,加之春回時漫街細雨,是以這次圍狩收獲頗豐。因而沒過幾日,皇城內外便張貼了大大小小的告示,征用一些擅長收拾野味的廚子,工期在一個月左右,不必編入宮中奴仆編制。

驪歌便是跟從一行五大三粗的壯漢進了這九重宮闕,共事的除她以外皆是男子,卻偏偏遇上山豬毒蛇等物,眾人皆訕訕后退,唯有驪歌一人將壯碩而蠻橫的山豬引至膳房后一片竹林,憑借輕盈身姿引得那山豬左右奔顧精疲力竭之際,一刀過去直入要害。

血液濺了她滿頭滿臉,她不以為意地揮手抹開模糊的視線,撞上的便是竹林間鵝卵石鋪就的小徑盡頭一身明黃的男子暗沉未明的視線。

驪歌首先望見的是那人堪比冰雪不見血色的肌膚,再是那樣一張如金如銀、如圭如璧的臉,以及那樣一雙令人過目不忘的深黑瞳眸,和里頭有著星辰般明亮醉人的夜色。

還兀自陷入掙扎的山豬便這么在她驚怔的動作中滾落出去,那山豬發(fā)了狂,不管不顧便向著她沖過來。

遠處那男子見勢不妙欲疾步過來相助,只是幾步后他卻因腳下打滑和不防的驪歌一齊跌落在地,悶響聲讓彼此望了一眼,那一眼還未理出山長水闊,就聽破空而來一道尖細而急切的聲音響起:“陛下怎如此不小心——”

那人被隨行而來的宦官小心翼翼地扶起,只深沉目光仍然凝視她。

驪歌試圖在他的目光里翻閱出一絲久別重逢后的喜悅抑或物是人非后的尷尬,但任憑她再如何竭力去尋,那堪比夜色還醉人的眸子,都尋找不到一絲她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

她忽覺惶恐,不顧摔得生疼的膝蓋和身邊那仍舊虎視眈眈的物種,爬行幾步試圖接近他,凝望著那人喃喃出聲:“雪霽……”

而那人已走近,無視她幾欲落淚的姿態(tài)和眸里急切的征詢,他似乎身體很是孱弱,單是蹲下身向她伸出手意欲攙扶她起身都用了如此大的氣力。

他微微笑了笑,如天際流云般云淡風輕:“姑娘好膽量,寡人好生佩服。”

放置于她眼前的手指青白不見血脈,而她的雪霽卻是那樣一雙寬厚溫暖的手,她為這認知不禁惶惶,口中卻仍然大不敬地發(fā)問:“你是誰?”

那人不禁莞爾,抬手揮退意欲呵斥驪歌不懂禮數(shù)的內侍,自腰際掏出一柄短劍向那仍悲鳴擾人的山豬擲去,果然不出片刻,那山豬再也不復呻吟。

他復又轉頭面向驪歌,方才那一系列動作似是花光了他所有氣力,他竟不管不顧席地而坐,親和溫良不似一國之君,引袖為驪歌擦去面上混淆的血跡和淚珠。

“我叫杭子梢,這大祈朝第四位皇帝?!?/p>

他衣袖間的溫潤氣味悉數(shù)融入驪歌鼻息,只是這氣味卻讓驪歌的眼淚再度簌簌落下。

她心心念念的雪霽、說三年后會回去尋她的雪霽,衣襟間從來是青草和松脂的氣味,不是面前這不是故人、勝似故人卻有著蒼白面孔的男子衣襟間流動的馥郁藥草香。

而驪歌恍然,這已是第四個年頭的春天。

杭子梢近來頗為喜愛驪歌親手烤制的野味。

他體弱,不好多食肉類,但仍然不顧大臣太醫(yī)勸阻,每日下了朝便喚了親近的侍衛(wèi),轉去御膳房前某個亭臺水榭等著嘗一口驪歌今日做的野味。

往往他踱步而來時,驪歌早已將野味處理干凈,正架在梨花木上一圈圈熏烤著,一層蜂蜜一層油,她專心到忘我,額前不時有熱汗滴下,間或是落在那泛紅的野味上,間或是落在眼下叢叢的焰火之中,他在一旁只望得入迷,不忍出聲提醒一句。

驪歌近日來對他越發(fā)恭敬,大抵是相信只是認錯了人,面前這人是尊貴無匹的一國之君,不是她熟識的那個鮮衣怒馬朝氣蓬勃的白衫少年。若真是雪霽……他又怎會騙自己,他又怎會不認得自己?

驪歌切了幾處上好的肉親自給杭子梢端去,長年累月一個人汲汲營營地生活讓她不敵同齡女子般嬌嫩美好,掌心手指更是粗糲。

杭子梢自她手中接過盤子時碰觸到她的手指,霎時間心底一顫,差點便將那一盤鮮美肉質付之泥土,只因他在那短暫相觸的一瞬,在女子那細密溫軟的掌心紋路里察覺到了繁多密集而細微的傷口。

他不禁抬頭望向她的臉,她綰著最普通宮人的發(fā)髻,其上一絲裝飾也無,額前劉海被細汗濡濕,小巧鼻翼兩側亦冒了汗珠,左頰之上有一道蒼白似殘月的舊痕,她緊抿著嘴角神情有些倔強,看起來堅強到不需任何男子假意守護,卻又堅強到瞬間就可以讓他疼了心。

他脫口而出道:“你為何想到來宮中謀職?”

驪歌一直不抬頭瞧他一眼,怕又觸景傷情,聞言只老實答:“謀生?!?/p>

“……為何要你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出來謀生?”杭子梢努力壓制住喉嚨里即將噴薄的澎湃情緒,卻又慶幸她不會抬頭望自己一眼,他不敢在動作話語里透露出分毫,只能尋這短暫機會癡癡看她,仿佛就這般將她看進眼底心里,便可尋得長久、覓得長生。

驪歌一直以來的鎮(zhèn)定終于在這一刻露出些許裂縫來,她怔了怔,面上神情有一瞬間的哀痛迷惘,迷惘之后卻仍是堅定:“尋人?!?/p>

“故人?”這答案讓他喉嚨酸澀,心內苦楚。

驪歌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靜默了片刻,待被寬袖掩住的手指不再戰(zhàn)栗后方才現(xiàn)出舉箸送了一小塊肉入口,酥香肉質融了那人體汗的氣味,苦澀得一塌糊涂,而他卻不能展露絲毫,只狀若無意地問:“那故人可是與寡人面相有幾分相似?”

驪歌仿佛受驚的小獸般不安起來,抬頭迅速看了他一眼。那短暫的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東西,每一樣情緒都可以讓周遭盛景暗淡下來,她雖不答,杭子梢卻已經(jīng)從她惶然的神情中得知一切答案。

他默然后自滿園花香中起身,抬手將發(fā)間木簪取下插入怔忪的驪歌發(fā)間,匆匆道了句“寡人明日再來”便疾步逃離。

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都會忍不住將她緊擁入懷,而他又怎能如此、又憑何如此?!

只留驪歌一人于這滿園盛景之中,抬手怔忪著觸摸那手感溫潤的簪子,忽然就死了心。

他不是雪霽,她端給他的是羊肉,而她的雪霽從不吃羊肉。

蒔花綠草抽芽蓊郁之時,便到了杭子梢的生辰。

他生辰那日正值寒食將近,舉國上下禁火三日,驪歌無事做,便將還未收拾的山豬麋鹿一一宰殺,或晾曬得當或腌漬泡制,她數(shù)著自己即將要離宮的日子,卻不知天大地大,自己該何去何從。

近來總不見杭子梢的身影,驪歌聽宮人說他又生了病,躺在寢宮里休養(yǎng)生息。驪歌瞧不見他那張能給她帶來無窮回憶和沖擊的臉,說不清是松了一口氣還是些微的失落,只是晚間躺在席上入睡,眺望著窗欞外那輪缺月,還是不禁暗自祈禱那個有著一臉溫和笑容的病秧子帝王可以盡快好起來。

而她的發(fā)間仍然戴著他親手贈予的那支木簪,樸實無華的紋路和質感,像杭子梢給她的感覺一般,平實溫然如解渴時一壺淡茶。

那日晚間杭子梢宴饗群臣,設宴在中殿。驪歌無資格參與,便在彼端燭光映得漫天發(fā)亮時溫了一壺酒爬上最近的一棵銀杏樹,一口酒一道視線,她不知自己想要望見什么,抑或者想要借這口感粗糙的酒液麻醉自己什么,她只是忽然很想望見那張和雪霽有著八分相似的臉,遠遠地,她就可以騙自己說那就是他。

彼端應是推杯換盞不亦樂乎,而她這廂長夜寂寂難以入眠,她隱約中似乎聽聞笙歌繚繞中有篪音漸響,而她記得,雪霽也會吹奏新竹制成的篪。他吹一曲家鄉(xiāng)流傳的兒歌,她就跟著極不正經(jīng)地隨意哼曲,惹得雪霽停了樂聲,笑彎了眼。

直到一陣穿庭而過的夜風襲來將銀杏樹葉拂上她面頰,驪歌才微微回神。與夜風同時襲來的亦有悠悠濃郁的藥草香氣,驪歌微凜,自枝丫間遽然回眸,入目的便是怡然倚樹含笑抬眸望她的杭子梢。

數(shù)日不見,他的面色仿佛又蒼白了些許,但眸光卻仍若明月朗照。

驪歌屏息,依禮她應即刻自樹上躍下,恭敬地襝祍為禮,但不知是月色太好還是劣酒反而醉人,此刻她望著那張如圭如璧的臉,目光癡纏神情貪戀,竟不由自主地脫口道:“你給我唱一首兒歌好嗎?”

樹下那人自如的神情忽有片刻的僵滯,但他望著驪歌模糊濕潤的眼,心下斷定她或已思緒不清后放下心,任由自己這么放肆地仰望她,只是仍拒絕她:“我不會唱。”

月光如水如籠紗,罩上了驪歌左頰那道一指長的淡淡痕跡,她清麗的五官頓時皺了起來,顯出了幾分孩子氣的稚氣可愛,雖不滿卻還是嘟囔著拍拍自己身側的大樹干:“那你上來,我唱給你聽?!?/p>

她竟真的唱起來,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卻成功讓他吃力攀爬向上的動作僵滯,險些便要不慎跌足摔下。待他好不容易爬上樹干,小心翼翼地挪至她身邊,望見她迷蒙卻隱有淚光的眼,霎時間只覺心如刀絞。

驪歌唱罷,沒有得到眼前人的響應很是不忿,遂揚眉轉頭,厲聲問他:“你怎么不笑我唱得不好?笑我白叫了這么個名字?”

杭子梢稍頓,眉眼有細微的恍惚,然驪歌并未待他出聲便已自顧說了下去:“師父他老人家說,這世上千絲萬縷的感情,說到底也不過是樂與痛,而痛若驪歌,樂如兒歌,只有切身體會到什么是痛,才可分外珍惜難得的歡樂……”

她一口一口灌著酒,話未說完瞳孔便已散開,她未看清眼前人眸中積攢的濕潤光澤,只順著本意逐漸湊過去。

耳邊是蟲鳴鶯啼,她的眼神透著渴望,嘴角卻牽著一味地笑,笑著笑著卻流了淚。這滾燙的眼淚便滴落在他的唇上,和她這個酒醉后神志不清的吻一起,落在了他的心上,卻燒得他渾身血脈一齊沸騰,只是最終偃旗息鼓,只余他這具頹敗卑劣的軀殼。

驪歌是在宦官尖細的呵斥聲中醒來的,她的頭很痛,目光卻呆滯,用了好一會兒的工夫才看清自己身處在涼亭長椅之上,而涼亭之外站著一位身著華服、雍容華貴的女子,由幾位宮女攙扶著,漠然俯視著她。

那宦官見驪歌仍發(fā)怔,便喝道:“還不向皇后行禮?!彼@才恍然,踉蹌著起身,忍著頭痛欲裂,伏身下跪。

皇后有一副奪目容顏,但驪歌還是可從這人被厚重脂粉掩蓋的蒼白面色中窺出這人罹病之軀,一副行將就木之色??伤廊煌谜?,只為面前冷眼俯視她默然不語之人頰上如煙云晚霞畫就的胭脂色,美得叫她挪不開眼。

皇后的目光在她毫無亮點的五官上一掃而過,只在那道殘月疤痕間微微停頓,念及心腹傳來的消息不禁冷笑,如此平凡的女子,杭子梢若真是動了真心,那也真是笑話。

她冷哼一聲便欲轉身離開,卻不防一直驚怔呆望著她的驪歌膝行數(shù)步攔住她的去路,面上雖透著難堪,目光卻寫著不悔不懼的堅定,在眾人蹙眉不滿的視線中聲線不穩(wěn)地大放厥詞:“皇后娘娘,可否……可否贈奴婢一些您涂的胭脂?”

這驚天話語一出,對眾人而言不啻于一個荒誕的笑話,那宦官只道她瘋了,呵斥幾聲后踹開驪歌的手臂,叫人拖得遠些。

而驪歌猶然不死心,望著皇后面上的驚詫依舊試圖說服:“我、奴婢身無長物……此身僅有、僅有……”她忽地眼前一亮,伸手意欲拔下發(fā)間那支木簪,但手指甫一觸上那溫潤質感,她的眼里還是涌出掙扎和不舍來。

而她的這一舉動,也成功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支樸實無華實則價值連城的木簪上。

皇后拂開身旁攙扶的人,走得近了些,那股比杭子梢衣襟間更重的藥味便傳過來,伴隨著她間接的咳嗽聲和顯而易見的輕慢不屑:“你既有法子叫陛下贈簪子予你,便可有無數(shù)個法子叫陛下贈無數(shù)盒胭脂給你?!?/p>

驪歌怔忪著望著那一抹艷色遠離出視線,眸光亦隨之漸漸暗淡下來。

那日自午間便下了雨,雨點時大時小延續(xù)至夜晚。亥時的更漏聲響起時,驪歌想還有兩天她就要離開這里。

去尋永遠不會歸來的故人,去找永遠不會存在的胭脂。

她白日問了中宮所在,尋了小徑往中宮而去。她不加掩飾,她的眸子里有瘋狂的光,她想要那樣的胭脂,她只是想涂上讓自己顯得美好,她只是想那個人回來而已。

站在她面前,伸出雙臂,笑得幾分不羈幾分頑劣,逗她,驪歌,我回來了,我來接你,我來娶你,我來愛你,一輩子。

而她的莽撞和毫無準備注定她此行的失敗,她躡手躡腳的舉動吸引了看守侍衛(wèi)的注意,將她從藏身的綠竹猗猗中逮出來現(xiàn)于明晃宮燈之下。

這注定是個無眠的夜晚。

將她自一派難堪境地中解救的是憑空出現(xiàn)的杭子梢,杭子梢甫一出現(xiàn)便無視跪坐在地難堪而絕望的驪歌,只去安慰動了怒的皇后。

他著青色深衣,眉眼秀致如山水墨畫,像極了那日他離去,步伐急切,仿佛遠離的是永生不愿再見的災禍,而不是他口口聲聲念著要娶回家照顧一輩子的姑娘。

驪歌的眼淚便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被侍衛(wèi)發(fā)現(xiàn)時她未哭,被內宰掌摑時她未哭,被皇后諷刺時亦未哭,只是此時臨著這滿室如白晝的刺目燭火,凝望著那人和一身紫色正服的皇后舉案齊眉,她的眼淚還是這么落了下來。

她忽然覺得好恨,恨自己,也恨他,恨這世上所有不屬于她的良辰美景。

她昂然抬頭,覺得方才試圖將這難堪藏起的自己傻得可憐,驪歌對著不遠處那雙璧人,眼底有淚,唇邊卻冷笑:“杭子梢?我是該叫你陛下好還是雪霽好?”

她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將這人植入骨血,那么害怕時光倏忽而逝彼此恨不得早已白頭,她仍可憑借這一腔執(zhí)著愛意認出他。

而他竟以為她深信他那拙劣的謊言和頻頻躲閃的視線。

那年北虞山上難得的微風將一位如日如月的少年送至驪歌眼前。

彼時驪歌只十二歲年紀,依循養(yǎng)育她長大的師父之命在山間采集培育雪蟬的植物及藥材,忽而聽聞身后有不復往常的腳步聲,尋音回首,望見的便是那少年幾分靦腆幾分肆意堪比朝陽的笑容。

他著素白衣裳,衣襟袖尾繡有淡雅云紋,只是稍顯局促地立在那兒,都可讓驪歌聞見他身上與這常年不見人煙的北虞山截然不同的優(yōu)雅貴氣味道。

她問他:“你是誰?上這北虞山上為何?”

那少年瞥了一眼她護在懷里的藤籃,撓撓后腦勺,笑容盛大:“我啊,你叫我雪霽好了。我爹叫我來這偏僻無人的北虞山上歷練,等著時機一到,便會叫我下山?!?/p>

彼時已經(jīng)春至,卻還是間歇下了好幾場的大雪。

雪霽,雪霽,而他一來,連綿了半月之久快要將這山封上的小雪終于停了下來。

師父視他為吉兆,遂雪霽便在她和師父那建于山頂簡陋的木屋里住了下來。白日里他護驪歌去采集藥材狩獵食物,傍晚時叩響柴扉協(xié)助師父他老人家栽植庭中總也活不久的植物。后來他尋了新樂子,某日師父下山時給他帶了一截新竹,他欣喜如孩童,制成一只篪,拉驪歌出來說要為她吹奏一首家鄉(xiāng)的兒歌。

驪歌自有記憶起便在這北虞山上過活,只偶爾逢年才可與師父去山下補充一些新鮮的玩意兒。她梳著最簡單的發(fā)辮,著粗布衣裳,裹著自己剝下的雪狐的皮毛,臉頰被朔風吹得通紅,捂在那里像個小小的桃花團子。

她的眼睛那樣清澈明麗,五官也令他百看不厭。他側過臉,將眸中抑制不住的思慕斂于樹影之中,卻仍紅了臉,為她吹了一曲家鄉(xiāng)的情歌。

驪歌歪著頭,大眼睛盯著他一眨不眨,他不知怎么就有些慌神,只好匆忙躲閃著掩飾:“這是我家鄉(xiāng)的一首兒歌,你喜歡聽嗎?”

他早已放在心上的姑娘就狠狠點頭。

那是他這輩子最好最快活的時光,他甚至想要就這么在此荒涼冰冷的北虞山上長住,什么男兒應有的抱負和志向,于他而言還不及驪歌那未染世事塵埃的笑靨。

他快要忘了被父親驅趕上這北虞上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了。

是找到一位白須耄耋的老者,向他尋可解毒治百病的雪蟬,這世間只北虞山才可培育出的難能可貴的雪蟬。繼而去救這天下帝王唯一的女兒,一個天生心脈不全體弱多病的他未曾見過一面的尊貴姑娘。

他的父親耽于名利,自然曉得救了帝王的女兒便也成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儲君,他會搖身一變成這江山的帝王,坐擁江山萬物,在青史上留名萬載。

多好呢,可他不想要。

名為杭子梢的少年將自己當做驪歌一人的雪霽,他不想要,不屑去要。

他在北虞上過了此生最痛快的三年時光,三年后驪歌的師父因為操勞雪蟬的配制而仙逝,驪歌卻將完成的雪蟬隨師父葬下,立誓此生都不再走師父的路。

那年出奇地冷,他們兩人在冰天雪地里相依為命,冒著暴風雪出去狩獵,驪歌為了救他不慎滾落山崖,被山間那橫生的胡枝子劃傷了臉。

胡枝子帶毒,凡入血液,必可致人于昏厥,十六個時辰內不加救治必然而亡。

他徒手去挖師父的墓穴,卻如何也找不到那雪蟬的影子,十指流血連心,他只得咬牙背著昏厥的驪歌頂著朔風暴雪翻山越嶺去山下找大夫,深一腳淺一腳。其間驪歌在他背后痛得流淚,淚珠卻未經(jīng)流下就被冷風凝結,而他背著她,苦于沒有多余的手為她擦去眼淚。

驪歌堅持不用代表師父一生心血的雪蟬,他們花光了所有積攢的錢財,卻仍然不能拔除驪歌面上那道疤痕,而天際的玄鳥一只只飛過來,是父親催促他回鄉(xiāng)的紙箋。

他抓了玄鳥回去給驪歌熬湯喝,他們沒有錢,已有數(shù)日沒見過葷腥,柴米油鹽的艱辛讓他在見到榻上驪歌勉強的笑容時眼角終于有淚光滲出。而待春回驪歌的傷多少好了大半后,他下了決心,他要回去,他要擁有更多的錢財和權勢,讓他心愛的姑娘在山窮水盡之時不必仰人鼻息受盡苦難。

哪怕付出再多。

他找到了雪蟬,典當了頸間的玉佩留下此身全部錢財給驪歌。他告訴驪歌他要回鄉(xiāng)探親,三年后定回來娶她。

他走得疾,怕自己下一秒就會后悔,怕回頭看見他心愛姑娘流淚的雙眸,但他還是在半山腰上一棵未長成的松樹旁,扔掉了那只珍貴的雪蟬。

毫無意義的舉動,但仿佛這樣,他就可以告訴自己,他杭子梢仍是她驪歌的雪霽。而金銀錢財和權勢,總有另一些法子可以得來。

他那么堅定又那么堅信,但世事弄人,他想不到有一天,他會再無資格和臉面歸來。

杭子梢背對著驪歌,背脊卻陡然僵硬。

驪歌撕心裂肺的怒吼聲在這夜半瑰麗的寢殿內,響應著窗外震天的電閃雷鳴,提醒他這一切都不是幻覺,驪歌認出了他,他卻并不以此而喜悅。

杭子梢終還是回身,他已經(jīng)忘記了該如何隱藏自己的表情。事實上當他見到驪歌,他就已經(jīng)忘卻此身是誰,他只是個丑陋的戲子,在心愛的姑娘面前心如刀絞自欺欺人地扮演另一個角色。

他不認她,只是不想她失望難過,然而最終,他還是給了她加倍的失望難過。

他怔忪著邁開腳步,想擁她入懷引袖擦干她的眼淚,他心急如焚,連呼吸都痛。他那么想就這么毫無顧忌地上前去緊緊擁她入懷,但他不能——

杭子梢只踉蹌著往驪歌此端移了兩步,他的神情凄愴悲傷,有血液自他的眼底、鼻孔、嘴唇滲出,在宮人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他恍然未覺,但他還是在須臾后轟然倒地。

直到倒地前一瞬,他望著驪歌的凄愴表情中,都含著痛苦而歉疚的笑。

子夜的中宮亂作一團,驪歌怔怔地望著離她咫尺卻不復笑靨的杭子梢,她明明有無數(shù)個問題要問他,明明氣他怨他恨她,但直到她被皇后下令投入牢獄拉走,她的目光都依然膠著在離她越來越遠的杭子梢身上。

她想不顧一切地上前抱住他,叫他起來。那些血那么紅,凄慘地落在他身上面上似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她寧愿他此刻好好的,哪怕他不再和她一起,

驪歌被投入大牢的第三天清晨,得宮人傳喚入帝王寢殿覲見。

暮春清晨,露水濡濕了她發(fā)頂眉梢。驪歌自霧氣中伸手,在自己幾日未曾清洗的面上擦了一把,她的心跳快得那樣不祥,以至于她只想快些見到他。

殿內燃了沉香,卻掩不住濃郁嗆鼻的藥味,她踉蹌著拂開層層紗幔,終于得以望見杭子梢那張慘白卻依然溫柔的臉。

她的心臟忽地就這么安靜下來,她望著他,他亦竭力朝她笑得漂亮,抬手喚她:“驪歌,到我這里來?!?/p>

待她走近,他掀開被褥和中衣,給她看左胸口上那慘不忍睹的窟窿,只一眼他便匆匆掩上,生怕嚇著驪歌。

在驪歌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溫聲開口:“抱歉我不能去找你。我是個行將就木之人,無資格也無臉面去找你。我算不清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好活,也許一天,也許一月,總熬不過下年春天。”他伸手,顫抖的指尖撫上驪歌冰冷的面頰,“那時留你一人在這痛苦世間枯守,又該怎么辦呢?”

驪歌大睜著眼,呆呆地望著他,須臾后眼睫一閃,卻是向著他的手將臉湊近了些,涌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杭子梢眼中亦已濕潤,問她:“你如何認出我來的?”

驪歌忍住喉嚨里溢出的悲愴,低聲道:“眼睛不會說謊,任你演得再逼真,我都看得到里面有雪霽的影子。我唱那首兒歌時你震驚的眼神,還有我試探你的那個吻,哪怕你強忍著情緒不泄露,我還是知道,那是你?!?/p>

他屏息,努力咽下心內苦楚,只是向她展開另一只握成拳頭的手,出現(xiàn)在驪歌眼前的,赫然是一瓣櫻花以及一小盒胭脂。

“我那時就想,你這么美,若是涂櫻花色的胭脂一定很好看,但我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櫻花色的胭脂,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他笑著,將胭脂盒打開,顫著手指以那瓣櫻花沾了純色胭脂,旋即觸上驪歌左頰,“……如此,便是世間最美的櫻花色胭脂?!?/p>

驪歌反手握住他冰冷顫抖的手,任由眼淚如此這般洶涌而出,她眼睛一亮:“我回北虞山找雪蟬,雪蟬可以救你……”

他試圖拉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和衣裳還是自他指間滑落,向著殿外那一團光亮跑去,她的發(fā)她的身影皆是光芒,讓他分不清,到底是光亮吞噬了她,還是她就是光亮。

而他口中忽而涌出大口的鮮血,以至于他無力喚回她,千言萬語最終也只化為心底一句:“驪歌……”似輕嘆更似情人間的呢喃。

驪歌,他此生最愛的驪歌。

杭子梢沒有帶回集合上百種藥材熬制的雪蟬,但皇帝的女兒還是看上了他,他沒有選擇地被父親和皇命推入宮闕,黃袍加身,卻喪失了此身所有的自由。

他付出的代價便是每月月初時在胸口扎一個洞,挑斷血脈取出最新鮮的液體來給他名義上的皇后維系生命。而他的生命自那一刻開始,便是由無數(shù)藥物維持著。日復一日,他的身體已然跟不上取血的速度,他還那樣年輕,軀體卻像一個受盡創(chuàng)傷的老人那樣蕭條頹敗下去。

這是在以命換命,他起先不知,待明了后已來不及。

他只是每年會差人去北虞山,在她常去的師父墳冢那里擱置上財寶衣物,卻不敢留下關于自身的分毫痕跡。

他的生命轉眼就至盡頭,而驪歌還有那么長的時光,他不想與她相認后在短暫的美好時光后,留她一人于這孤寂世間,枯守百年抑或隨他而去。

索性便維持著這負心人的姿態(tài),卻不想驪歌待三年后見他未來會親自下山來皇城尋他,為了謀生誤入皇宮,卻還是輾轉與他相見。

而他在久別重逢那一刻極盡的喜悅里,卻只能偽裝自己是他人。

杭子梢私以為這樣會比較好,卻還是忍不住去接近她,待她溫柔對她笑,他知他這一生如此這般的時日已然不多。

他想給驪歌找一個可以寄托下半生的歸宿,焦頭爛額之際便聽聞她妄圖潛入中宮偷盜的消息。杭子梢慌不擇路去護她,卻只能匆匆看她一眼后轉而口不對心安慰著另一個人,但面對著驪歌的質問和眼淚,他的心那樣疼,疼到就這么沒用地倒在她面前,再經(jīng)由太醫(yī)告訴自己已無多少時日。

而他還欠她許好的一生,他還未親手為她擦上櫻花色胭脂。

杭子梢恍惚又見到那年初見時的驪歌,穿雪白夾襖,縮成小小的一團,仰起臉,晶亮透澈的眼睛羞怯地望著他。

只那一眼,就注定他這一生都不愿垂眸。

驪歌策馬行至城門時分,聽見城中響起了不合時宜的悲鳴鐘磬,繼而是外臣奔波于全城的宣告:“陛下薨了——”

她心頭一跳,便這么猝不及防地自馬上摔落下來。

塵土撲面,那盒胭脂便這么從她懷間跌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她窮盡一生試圖尋找的胭脂,她終于擁有。

而那年的雪蟬伴著的松樹,如今已亭亭如蓋,只那始作俑者,對她說要她一生都樂如兒歌的人,再也不復當年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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