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一】
那是在葉婉剛被送到畫樓沒多久,她第一次遇到了陸景琛。
彼時的奉天正寒風(fēng)料峭,北系新軍入駐東北,街道上時不時有戎裝佩槍的衛(wèi)兵經(jīng)過,步履匆匆。
畫樓是奉天城里最大的戲園,葉婉隨著一群小姑娘被帶到管事面前,吸著長桿煙身形瘦弱的老者一眼就看到了葉婉,他伸出手,指著葉婉道:“這小姑娘長得倒清秀?!?/p>
葉婉有些緊張,略低著頭,縮了縮身子。
旁邊的大娘點點頭,附和道:“雖然怯懦了些,但聲音模樣卻還算水靈,過些時日定能成為畫樓里的名角兒,就她吧?!?/p>
那一日正是畫樓挑選行當(dāng)傳人,管事抬手一指,葉婉便隨了母親的愿成了畫樓里的戲子。她的母親收了銀兩,按照行規(guī),她自此再無家人,生在畫樓,死在畫樓。
被選中的不止葉婉一人,而葉婉則是那些人中稍大的,七歲,早已錯過了練聲的最好時段。
一群小孩子在一起只懂得玩鬧,葉婉不愛說話,又常連累大家被管事責(zé)罵,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喜歡同她玩耍。
葉婉唱得不好,管事就罰她去后院練聲,她不像其他小孩子那般精怪,不知偷懶,管事讓她唱,她便真的去唱,有時一唱就是一天,嗓子都啞了。
管事看到她直搖頭,嘆惜她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好嗓子。
遇到陸景琛那天,葉婉正對著院子里的古樹唱《思帝鄉(xiāng)》——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
她正唱得難受,那邊卻突然有人從墻頭直直地跳到她眼前。她嚇得一愣,但見一個長她三四歲的男孩站在她面前,錦衣華服,眉眼俊秀,清澈的眸子里帶著微微的怒意:“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這樣直白,葉婉的臉?biāo)矔r紅個透徹,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男孩瞟了她一眼,挑著眉問道:“你是這園子里的戲子?”
葉婉愣愣地點點頭,男孩疑惑:“你唱得這般難聽,他們怎么肯要你?”
葉婉的臉不禁更紅了。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盯著她瞧,最后漆黑的眸子里竟流露出一抹狐貍般狡黠的笑,道:“你比我大哥帶回家的那些女子都要好看,還會臉紅,不如你跟我回家去做我大哥的姨太太吧。”
說著,他竟伸出手要去摸她紅嫩嫩的臉,那痞氣十足的樣子一看便知長大后定是個浪蕩公子。但在葉婉看來,這明明就是西街上的惡霸,所以她也沒有多想,在他的手伸來的那一刻,張嘴咬在了他白嫩的手上。
男孩似乎沒想到葉婉會咬他,愣愣地忘了抽回手。
直到那白嫩的手上浮現(xiàn)出血印,葉婉才驚覺自己做了什么,她慌忙松口,在他發(fā)怒前跑到了一邊。
她怯怯的樣子有些可憐,像極了他養(yǎng)的那些小動物,他擦擦手上的血跡,竟沒有生氣。他走到她面前,低頭問她:“你叫什么?”
葉婉有些緊張,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在看到他眼中終于沒有了方才的敵意時,她這才略帶遲疑地伸出手指在他的小手上寫下她的名字:“葉婉,婉儀的婉。”
她嫩綠挑花袖下的鐲子滑到了她的手腕,碰著他的手,癢癢的。
他在她身邊坐下:“喂,你把方才那首曲子再唱一遍。”
“不……不是很難聽嗎?”她疑惑。
他咬牙,恨恨道:“你不會唱得好聽些嗎?”
她縮了縮身子,卻不再似方才那般害怕。
【二】
那天葉婉以從來沒有過的認(rèn)真,將《思帝鄉(xiāng)》唱了出來。那是她第一次沒有憎恨地唱一支曲子,她不懂,她唱得這樣難聽,竟還會有人要聽她唱。
她唱完,男孩剛要告訴她他的名字,院外卻傳來一陣整齊的步伐聲,像極了在街道上巡視的衛(wèi)兵。
管事走了進(jìn)來,看到衣著顯貴的陌生男孩,高聲道:“這是誰家的小少爺跑了出來?”
他有些慌張,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放在她的手里,捏捏她的手指道:“你也喜歡吃吧,明天我再來聽你唱,不過你不要再唱得那樣難聽了。”
說完他又狠狠地瞪了管事一眼:“我是陸景琛。奉天陸家,陸景琛?!比缓蟊闩荛_了。
后來真的有衛(wèi)兵將奉天城搜了一遍,連畫樓都上下徹查了一番,但絕口不提要找的是何人。
葉婉沒見過這陣仗,衛(wèi)兵走了后,她還是有些怔怔的。管事走了過來,問道:“你是如何識得陸家三少?”
陸家三少?葉婉搖搖頭。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糖,又看了看墻外無盡的夜色,許久沒有說話。
第二天葉婉亦像往常一般在后院練聲,唱累了,她便踩著斑駁凹凸的磚墻爬到墻頭。
院子外面就是奉天城的正街,傍晚時分,遠(yuǎn)處中心湖漸漸亮起彩燈萬盞,街道上也喧囂了許多。她坐在墻頭上靜靜地看著外面的繁華,處處人群熙攘,可獨獨不見那個要聽她唱曲的人。
后來畫樓的管事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葉婉突然開竅了,以往那些唱不出的曲,如今卻被她唱得婉轉(zhuǎn)纏綿,嬌若鶯啼。而葉婉也再沒見過那個像小狐貍般狡黠的男孩,她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坊間聽到一些陸家的事,聽到陸家統(tǒng)治著北系新軍半壁天下,聽到陸家早已南下,聽到陸家三少是陸老爺子最寵愛的兒子,聽到陸家三少十一歲便跟著陸老爺子上戰(zhàn)場了。
很久之后,葉婉真的像管事說的那般,成了畫樓的名角兒,十六歲的年紀(jì),人也比幼時伶俐了許多。而人們口中的陸三少也長成了一個器宇軒昂的少年,在戰(zhàn)場上果斷狠戾,年紀(jì)輕輕便做了北系新軍最年輕的少帥。
那好像真的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當(dāng)初那個男孩的容貌葉婉早已記不清,唯獨陸景琛三個字和那雙漆黑狡黠的眼睛清晰地烙在她的記憶里。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還在堅信他會拿著糖來找她,那似乎是一種信念,讓她等了那么久。
【三】
北系新軍回奉天那天,城門處布滿重兵,崗哨一直排到陸公館門前。
畫樓里高朋滿座,葉婉在臺上水袖輕繞,唱著《兩相歡》。一曲畢,葉婉盈盈一拜,她剛要離開,臺下卻有人站了起來,高聲道:“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許配了人家?”
只見那少年一身白色西裝,眉目疏朗,面容俊秀,舉手投足之間帶著倜儻之氣。
他說出這般話,便帶著輕薄之意。周圍的看客哄笑開來,有人調(diào)笑道:“蘇二公子又調(diào)戲人家阿婉姑娘。”
那蘇二公子也不氣,只是含笑看著葉婉,眼睛清澈,目光灼灼。
這么一鬧,葉婉氣紅了臉,瞪了那蘇二公子一眼,扭頭便回了后堂。
她剛回后堂,蘇二公子便追到她眼前,賠笑道:“阿婉,阿婉,你不要生氣,他們那是在亂說,我沒有調(diào)戲你,我和你玩著鬧呢?!?/p>
葉婉看著他含笑的眉眼,再也說不出一句氣話來。眼前這人明明是軍閥蘇家受盡尊崇的二少爺,雖然風(fēng)流不成器了些,但到底模樣俊秀,身份尊貴。自從兩個月前蘇家?guī)е毕弟妬淼椒钐旌?,奉天不知有多少女子傾心于他。他是那樣優(yōu)秀的人,怎么日日來畫樓聽她唱曲,與她玩鬧?
那蘇二公子見葉婉許久不說話,便伸出手來拉她,葉婉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一步,低聲道:“蘇曜晨,你是不是對誰家的姑娘都這樣?”
蘇曜晨聽到后,再也顧不得男女有別,拉著葉婉的手慌忙解釋:“阿婉,在回奉天之前,我隨父親長駐西南戰(zhàn)場,根本見不到半個女子。回到奉天后,我便來找你了,哪里還有時間調(diào)戲別家的姑娘?”
他這般說,葉婉便知他在玩笑,瞪了他一眼,拍開了他的手。
旁邊蘇公館的下人見窗外的夜色如墨般濃密,低頭小聲道:“二少爺請回吧,老爺讓小人提醒您,您是有門禁的人。”
聞言,蘇曜晨的臉色瞬時沉了下來,狠狠地剜了那下人一眼。又與葉婉玩鬧了幾句,他這才不甘心地離開。
【四】
葉婉今日只有一場戲,蘇曜晨離開后,她接著去了后院練聲。夜色無盡,雖唱著《思帝鄉(xiāng)》,心里卻越發(fā)空落。
到了午夜,園子里的人漸漸散了,葉婉這才回到房間里對著銅鏡卸妝。
管事吸著長桿煙走了進(jìn)來,他輕撩長袍衣襟,然后在桌邊坐下:“阿婉,若不是今日你已經(jīng)唱了一場,方才我就讓你去唱了。陸三少請一些軍統(tǒng)來畫樓聽?wèi)?,你是咱們畫樓里最?biāo)致的姑娘,若被他們中的人看中,回去做個姨太太總比在畫樓里唱一輩子戲要來得好。”
他以前經(jīng)常這么念叨,葉婉并不放在心上,然,陸三少三個字卻宛若一記驚雷炸在她腦海中。念了那么久的名字,如今被提起時,竟那么不真實。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陸三少……可是奉天陸家,陸景?。俊彼穆曇艉茌p,仿佛怕驚碎一個期盼了許久的夢。
管事點點頭:“是啊,就是幾年前偷跑到后院聽你唱曲的那個小少爺,說來你們應(yīng)該認(rèn)識……”
他說到這里,葉婉卻再聽不下去了。臉上的妝還未卸盡,她也顧不得,她向外跑去,滿心都是多年前那雙眸光閃爍的眼睛。
園子里的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走得差不多,她一眼就看到一眾軍閥擁著一人正起身離開。那人身著藏藍(lán)戎裝,腰間佩槍,眉目俊朗,年紀(jì)雖是不大,但卻有著不可一世的孤高和堅毅。
葉婉來不及多想便跑到他眼前:“陸……陸景琛。”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想了那么久的字眼,如今真喚出來時,她竟有些膽怯,還有些微微的期待。
陸景琛低頭看著眼前的少女,那姿態(tài)一如幾年前他問她名字時那樣。她以為他會喚出她的名字,可他的目光依舊沉默而冷淡,眉頭微微蹙起,他問她:“我認(rèn)識你嗎?”
葉婉眸子里的熱切瞬時冷卻,但她仍隱藏那抹莫名的難過,輕笑問:“葉婉,你不認(rèn)識了嗎?”
陸景琛的眉頭蹙得更深了,臉色也有些陰沉。旁邊的副官看到后,嗤笑道:“姑娘乃畫樓戲子,三少為我新軍少帥,姑娘倒真會高攀。本以為姑娘為名角兒,搭話的方式會好些,卻不想,姑娘與那些舞廳女子也沒有什么不同?!?/p>
周圍的軍官聽到后,都大笑出聲,嘲笑之語不絕于耳。
葉婉手指一顫,臉上的顏料在那副官嘲諷的話語下更加刺人。她低下頭,手指緊了緊裙邊,錯身給那人讓開了路,牽強(qiáng)輕笑道:“抱……抱歉,我認(rèn)錯人了?!?/p>
陸景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起身離開。
葉婉站在那里,身邊不時有人經(jīng)過。許久之后,她低喃:“原來早就忘了呢……”
園子里的人終于散盡,夜深風(fēng)起,她緩步走到后院,看著那棵年久的老樹,她記得那年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他,他說:“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好難聽,不要再唱了……”葉婉低笑,“我現(xiàn)在唱得不難聽了……”可你卻不記得我了……
【五】
蘇曜晨是畫樓的???,又是蘇家二少爺,管事每次見到他就樂開了花。所以,蘇曜晨說要帶葉婉出去時,他也沒多加阻攔。
葉婉知道蘇曜晨的小算盤,這頑劣的公子哥兒不知又和誰打了賭。以往也有不少老板捧她的場,可她從未出畫樓一步,如今她被他帶了出來,那他以后在奉天的脂粉界里就更混得開了。
葉婉是名角兒,在奉天也有不少人認(rèn)得她。但戲子總歸是個讓人瞧不起的行當(dāng),出去了,也少不了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葉婉開始便知道有這么一天,她被送到畫樓時已經(jīng)七歲,坊間流傳的那些戲子無情之類的話她也能聽得明白。所以她開始才那樣恨畫樓的一切,她不好好唱,她覺得就算被管事趕出去,就算流落街頭,那也好過低賤一輩子??墒怯幸惶?,那個說還要來聽她唱曲的人,卻輕易地改變了一切。
葉婉能忍,可不見得蘇曜晨也能忍。所以,在有人用很唾棄的眼神看了葉婉一眼后,蘇曜晨終于暴跳如雷地沖到那人面前,瞇著眼睛威脅道:“看誰呢?!”
那人衣著光鮮,也是個世家公子。但從他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來看,他是個思想極其古板的大少爺,平日斷不會像蘇曜晨那般經(jīng)常將戲園子當(dāng)成家。只見他推了推眼鏡,當(dāng)即就回道:“當(dāng)然是看傷風(fēng)敗俗之人!”
蘇曜晨聽到后,攥著那人衣襟就打了上去。他平日都是一副戲謔頑劣的模樣,如今這么狠戾,葉婉還是第一次見到。
書呆子向來都不是會打架的人,所以,蘇曜晨一路打得順風(fēng)順?biāo)?,將那人揍得鼻青臉腫,自己卻是一點虧都沒吃。
葉婉在一旁說不上話,周圍很快就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
待蘇曜晨打夠了,他一把將葉婉扯到懷中,對那些看熱鬧的人道:“看見沒,這是我蘇二少未來的媳婦兒,以后誰再敢亂說話,本少爺就往死里揍他!”
還沒有人對她說過如此輕佻的話,葉婉當(dāng)下又羞又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蘇曜晨耍盡了威風(fēng),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少女面色羞紅,嬌艷若三月綴滿枝頭的花,心中更加歡喜,還有一絲滿足。這么想著,他攬著她的手又緊了緊。
威風(fēng)是有了,可這么一鬧,很快便把衛(wèi)兵給引了過來,葉婉和蘇曜晨被帶到了蘇公館。
蘇老爺子一看到蘇曜晨,手中的拐杖便落了下來:“你這個逆子,竟然為了一個戲子當(dāng)街打人!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誰,那是淮軍魏司令家的獨子!現(xiàn)在陸家的勢力越來越大,你若將他打殘而得罪了魏司令,那我蘇家滿門就會被你這個混賬給害死!”
葉婉被關(guān)在外廳,她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她只能聽到蘇老爺子的訓(xùn)斥聲。蘇曜晨開始沒有說話,待蘇老爺子罵得多了,葉婉便聽到他怒氣沖沖地回駁:“爸,阿婉不是戲子,她是我未來的媳婦兒。”
然后,蘇老爺子的拐杖聲更兇了。
葉婉心里酸酸的,她覺得蘇曜晨現(xiàn)在一定很疼,既然那么疼了,他還亂說什么?!她明明和他沒有關(guān)系,她明明就是戲子,頂著這么卑賤的身份活了這么些年,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會在畫樓里卑微至死。
后來蘇老爺子教訓(xùn)夠了,蘇曜晨便拖著腿從里面走了出來。白色的西裝上滲出血跡,葉婉看到后,眼淚便走珠般落了下來。
蘇曜晨從沒見過葉婉哭,當(dāng)下連傷都顧不得了,手忙腳亂地勸道:“不疼的,不疼的?!?/p>
葉婉噙著淚抬眼看他,他笑道:“我從小就是劣根,被打慣了?!?/p>
葉婉知道他說謊,奉天人人都知,蘇家二少是蘇老爺子最寵愛的姨太太所生,自小就受寵,怎會有人打他?
少年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那般專注,葉婉在那雙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雖然很小,卻仿佛是他的整個世界。她微微一愣,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再看。
蘇曜晨一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嘴角綻出一抹清淺的苦笑。
【六】
后來葉婉聽說,魏司令果真和蘇家翻了臉,蘇曜晨也被禁了足,她心中的愧疚更甚。蘇曜晨倒不放在心上,仍是日日做他的悠閑少爺。
戲園從早晨便有看客,葉婉向來是第一場,她剛想上妝,管事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別忙了,昨天夜里東洋人混進(jìn)奉天,北邊出了事,戲園三日不能開唱。”
三日不能開唱那便是大事。
管事又說道:“陸三少手握北系新軍的兵權(quán),是日本人的眼中釘,昨天他剛帶衛(wèi)兵去碼頭查貨,那邊就被日本人鉆了空子,新軍統(tǒng)帥被亂槍射死,國喪三日?!?/p>
新軍統(tǒng)帥,陸景琛的父親。
葉婉心中一顫,她想到前些天夜里那人英氣俊朗的眉眼,如今發(fā)生這種事,他定會很難過。沒有多想,她放下手中的行頭,向外走去。
管事疑惑地看著她:“現(xiàn)在外面亂得很,你要去哪兒?”
“陸公館。”
“陸……陸公館?”管事被她嚇到,“那里更亂,你不要亂跑,陸三少那些人咱們可沾惹不起?!?/p>
葉婉腳步未停。她又想起幼時那雙清明狡黠的眼睛,在她最難過的時候,他送給她的糖陪了她那么些年。就算他忘了她,她也想陪在他身邊。
街上果然很亂,葉婉一路走到陸公館,那兒門庭緊掩,門前還站著手握長槍的哨兵。葉婉不知道陸公館已經(jīng)戒嚴(yán),她剛邁上臺階,耳邊便響起了子彈上膛的聲音。
槍聲響起,接著,她被人猛地拽入懷中,那子彈似乎在她耳邊擦過,那樣真實。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她呆愣著無法思考。恍惚中,她看到蘇曜晨以往含笑的眼睛如今陰郁得不像樣子,連聲音都染上了些許冷戾,他咬牙切齒道:“葉婉你能耐了!連槍子兒都敢吃,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跑到這兒來的!”
他雖這樣說著,微微顫抖的手卻將她攬得更緊。
方才若不是他安插在她身邊的哨兵跑去報信,若不是他手疾眼快先開了槍,那么現(xiàn)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她那么任性,她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害怕。
陸公館的大門終于打開,葉婉也緩過神來。她看到陸景琛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眼眶微紅,面容疲倦。他看到她后,有些詫異:“是你?”
那么一瞬間,葉婉差點落下淚來,她以為她又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目光狡黠的男孩,她以為他終于記得了她??申懢拌s隨即看向她身邊的蘇曜晨,陰沉著臉,低聲道:“蘇二少要在我陸家門前鬧事?”
蘇曜晨冷笑:“那是他該死。”說完,便攬著葉婉離開。
又是一陣齊刷刷的上膛聲,葉婉回頭,卻見陸景琛抬手?jǐn)r下了那些要開槍的衛(wèi)兵。她就這樣撞入了陸景琛的視線,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漸漸走遠(yuǎn)。
回去的路上,葉婉一直低垂著頭,她以為蘇曜晨會沖她發(fā)火,方才他明明那樣生氣??商K曜晨卻是一路沉默,臉色依舊深沉。
回到戲園,葉婉剛要回房,手腕卻一把被人抓住,然后她聽到蘇曜晨略帶沙啞的聲音:“為什么會是陸景???”
葉婉沒料到蘇曜晨這么問,她回頭看少年的側(cè)臉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他低垂著頭,那雙被額前的碎發(fā)微微遮著的眸子在冷月下似碎了一地的星光。
葉婉的手指輕輕動了動,低聲道:“不知道?!?/p>
她是不知道,她只記得當(dāng)年那雙狡黠的眼睛,和那許久未舍得吃最終化了一地的糖。他說會來,她便真的信了,這一信,就是九年。
九年,庭院里的花都開落了幾次輪回,可陸景琛三個字卻在她的記憶里久久不能風(fēng)化。他沒有認(rèn)出她,她難過得快要死去,她覺得自己九年的信念,卻因為他輕輕的一句話頃刻破滅。
攥著她的手緩緩松開,她聽到蘇曜晨略帶自嘲的聲音自她身后傳來:“我這么混賬,自然比不上陸景琛。若我說喜歡你,那怕是更讓人笑出淚來,有時……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
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葉婉攥著裙角的手指微微泛白。穿堂而過的風(fēng),那樣冷。
【七】
蘇曜晨一連數(shù)日沒有出現(xiàn),最想念他的人就是被斷了財路的管事。管事問葉婉,葉婉低著不說話,只是把手中的行頭擦得沙沙作響。
日本人在奉天越發(fā)猖狂,整日拎著長刀出入戲園。
管事不敢惹是生非,葉婉她們自然也不會多說話。那為首的日軍好似很喜歡聽曲,一聽就是半晌,中間時不時有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
葉婉下了場,卸了妝,她拿著行頭回后院,在路上遇到了園子里送茶水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晃了神,就那么直直地從臺階上摔了下去。她手中的瓷壺亦碎了一地,碎片刮到了手,血順著白嫩的碎片流了下來。
葉婉忙過去扶她,那小姑娘拉著葉婉的衣袖哭求道:“婉姑娘救救我,那日賊脾氣蠻得很,若是將茶水送遲了,他定會打人的。”
葉婉看著她流血的手指,秀眉微蹙:“你先去看大夫,我去替你送吧?!?/p>
小姑娘破涕而笑,忙止不住道謝。
長得肥胖的日軍坐在主位,身邊跟著翻譯和一個尖嘴猴腮的漢軍。葉婉是唱曲的人,腳步聲自然輕柔,所以她走到了簾子后面,他們還是沒有看到她。
葉婉剛想進(jìn)去,那漢軍的聲音卻傳了出來:“太君請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好,只要等陸景琛到碼頭,我們的人就會把他亂槍射死?!?/p>
葉婉的手指猛然攥緊。
心里慌亂得不像樣子,她輕聲從紗簾后退了出來,出了畫樓,她便急忙朝碼頭跑去。
她腦海有些空白,那雙眼睛時時刻刻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感覺自己快入了魔。他不能死,她還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忘了她,她還沒有問他,為什么要這般不講信用,明明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好了要去找她。
她跑得那么疾,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側(cè)目觀看。
碼頭很遠(yuǎn),她累得快要死去了,可仍沒有停下腳步。
待汽笛聲漸漸出現(xiàn)在她耳邊,她像在暗夜中看到了陽光。然而,身后卻傳來一陣急促的鳴笛聲,接著,一輛黑色汽車快速從她身邊經(jīng)過,攔在她面前。
她抬眼,正看到蘇曜晨臉色陰沉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蘇曜晨一把將嘴角泛白的葉婉拽到懷中,沉聲道:“快跟我走,日軍馬上就到了!”
葉婉搖頭:“陸景琛還在碼頭,他會死的。”
蘇曜晨終于輕吼出聲:“陸景琛到底有什么好,他根本不喜歡你!他早知道碼頭有詐,根本就沒有來!”
“他早知道碼頭有詐,根本就沒有來!”
葉婉攥著蘇曜晨衣袖的手指緩緩松開,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笑。眼前泛黑,她突然有些委屈,她這么拼命地跑來,而他卻一再告訴她,她始終在他的世界之外。
她笑著笑著就哭了出來,她想,到底是自己太固執(zhí)了,如果真的刻骨銘心,怎會那么輕易就忘記?一直,都是她一廂情愿了。
蘇曜晨替她擦了淚,他正要帶著她離開,遠(yuǎn)處卻傳來一陣槍聲。
一群兇神惡煞的黃衣日軍正向這邊沖來,蘇曜晨一看,立刻攬著葉婉滾到身旁的集裝箱后。
碼頭的集裝箱密密地排了很遠(yuǎn),宛若一條條曲折狹窄的小巷。
蘇曜晨帶著葉婉艱難地前進(jìn),后面的日軍卻跟得越來越緊,子彈也不斷在耳邊擦過,將身旁的集裝箱打得面目全非。
葉婉雙腿有些軟,蘇曜晨從她身后托住了她,帶著她往前跑。
葉婉跑到碼頭早已精疲力竭,她覺得自己這次必死無疑,她沒有害怕。她轉(zhuǎn)眼看著蘇曜晨的側(cè)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
蘇曜晨一直死死地拉著她:“阿婉,再堅持一會兒,一會兒就好?!?/p>
他低沉的聲音那樣安定人心,可葉婉卻好想睡去。
蘇曜晨無奈,抱著葉婉躲到角落里,從腰間掏出了槍。
【八】
葉婉從來都不知道蘇曜晨的槍法這樣好,她一直以為他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浪蕩公子,她一直以為只有陸景琛那樣的人才配得上少年英雄幾個字。
蘇曜晨一路帶著葉婉出了碼頭,碼頭對面就是街道。過了街道,那些日軍就不敢再那么猖狂。
后面的日軍緊追不舍,有槍聲在耳邊擦過,蘇曜晨的手指扣動扳機(jī),卻發(fā)現(xiàn)沒有了子彈。他將槍摔在地上,然后抱著葉婉躲到了旁邊的咖啡店里。
店里的人被他們嚇了一跳,在一片混亂中,蘇曜晨帶著葉婉從后門繞到了正街。
畫樓出現(xiàn)在眼前,四周終于沒有了槍聲,葉婉懸著的心也落了下來。還好,他沒事。
蘇曜晨輕輕地牽起了她的手,她抬眼看他,卻看到他正低頭看著她笑,那雙漆黑的眼睛溢滿柔光,讓她的心輕輕一顫。
她也對著他,輕輕笑開。
他們靜靜地走了一段,突然,許久沒有說話的蘇曜晨低聲道:“阿婉,你自己走吧,我走不了了。”
他的身體在她眼前倒下,那樣猝不及防。她扶著他的腰,手中潮濕而冰涼。她愣愣地收回手,入眼一片猩紅。
她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他的身體一點點變涼,可他卻仿佛沒有感覺般,嘴角綻出一抹蒼白無力的笑,他說:“阿婉,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
他說:“阿婉,對不起,我來遲了那么些年?!?/p>
他說:“阿婉,我自小就頑劣,那時我離家出走,怕被父親的衛(wèi)兵抓住,便報了陸景琛的名字?!?/p>
他說:“阿婉,你早就不記得我了吧?!?/p>
他說:“阿婉,我不是故意不來的?!?/p>
他說:“阿婉,再給我唱一遍《思帝鄉(xiāng)》好不好?”
他說:“阿婉,我那么喜歡你,你怎么就不肯喜歡我?”
他的眼神漸漸空洞:“阿婉,我不甘心……”
那抹淺淡的笑凝結(jié)在他的嘴角,葉婉狠狠地攥著他的手,想哭,卻哭不出來。
【九】
葉婉回到畫樓時,已經(jīng)半夜了。她身上的白緞暗花繡裙上還暈著大片大片的猩紅,白皙纖細(xì)的手上也滿是那人的血跡。
她燃起大堂里的燈,四周安靜而寂滅,再沒了一點白日的喧鬧。
她走上臺,拿起手邊的行頭。流衣寬袖,蓮步輕踱,她輕輕唱開:“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
依稀間,她聽到有人說:“好難聽,不要再唱了!”
他說:“你不會唱得好聽些嗎?”
他還說:“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許配了人家?”
那聲音穿過了庭院的風(fēng),穿過了枝頭的花,穿過了輪回的嘆息。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看到了那個眉目俊朗雙眸含笑的少年公子。她抬眼朝臺下的雅座望去,可那里空蕩蕩的,燈光昏暗中,再也沒有了當(dāng)初那個喊她阿婉姑娘的人。
看著那紅木茶桌,她終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