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一】
寒冬風(fēng)雪夜。
屋外冷風(fēng)肆虐,大雪覆了厚厚一層。小客店里大多都是江湖中人,酒至酣處,才說到近日武林中備受矚目的江南才俊蘇折蘭。這個出身不明,師出不祥的年輕公子,短短幾個月之內(nèi)連挑幾名享譽(yù)已久的高手,數(shù)戰(zhàn)數(shù)勝,一夜之間便成了傳奇。
此刻客店的棉布簾子一翻,一股夾雜著鵝毛大雪的勁風(fēng)灌入。
“誰是蘇折蘭,利索點(diǎn)滾出來!”來的是個極為嬌俏的女子,手執(zhí)長劍,雙眸怒瞪,明艷奪人,說著幾劍橫掃,將客店鬧騰得個亂七八糟。
角落里傳來低低一聲笑。
她順著聲音一縱而上,目標(biāo)是墻角桌邊身穿灰白寬袍的男子,他生得極為清雋漂亮,卻是一副病弱樣子。他只在桌上抽了一根筷子,輕描淡寫地比畫了一下,便壓在她的劍尖上,那力量似有千鈞,竟壓得她使盡全力也再動不了半分。
“美人兒,這樣冷的天氣,不如喝一杯水酒暖暖身子?”他神色里帶著十分的輕佻,另一只手已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遞了上去。
她又氣又羞,反手就要去打那酒杯。他卻已出手如電,那筷子已然在她身上輕點(diǎn)幾下,她幾處大穴已被他所制。
“你……”女子怒極,素白的面頰已漲得通紅,“我妹妹初雪呢!你將她帶去哪里了?”
白衣男子只是笑,卻并不搭話,只從一旁抽出一條馬鞭,輕輕一甩,便將她腰身卷起,帶她一縱而出。這份內(nèi)功身手,早令得店內(nèi)眾人目瞪口呆,卻無一人來得及反應(yīng)。
大雪已是停了,只聽得幾下馬蹄聲,便再無聲息。
江暮晴乃是江南名門之后,從未到過這苦寒的北地來。被人綁在馬上冒著寒風(fēng)雪夜一陣狂奔,開始還有力氣叫罵幾句,到后來卻是凍得臉發(fā)麻,說不出半句話。
不知過去多久,馬停在山坳背風(fēng)之處的破敗古廟前。她仍在氣結(ji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抓了初雪,不過是為了我們江家的十三式滅天劍法!”
“江家的?”他輕笑。
她微微一怔,卻很快應(yīng)答:“不錯,此刻在江家,當(dāng)然就是江家的。”
那十三式滅天劍法,傳聞中有毀天滅地之力,江湖中人人都為了那虛幻的“天下第一”而覬覦已久。幾百年來輾轉(zhuǎn)數(shù)次,直到二十年前機(jī)緣巧合之下被江家獲得。只是那十三式劍法詭譎難懂,數(shù)年來江家并無一人練成。
蘇折蘭忍不住莞爾:“只可惜,我對什么劍法素來沒有什么興趣,我只喜歡美人……”
江暮晴快要?dú)獐偭?。她?shí)在沒想到這個蘇折蘭這么厲害,而此刻她落入他手中,到此刻才覺出怕來。
他拾柴點(diǎn)火,合目而睡。
她卻惴惴有些不敢動彈。
【二】
直到第二日醒來,她才發(fā)覺身上竟覆著蘇折蘭的披風(fēng)。
蘇折蘭自己偎在熄滅的火堆邊上,緊閉雙眼,面色青白。她被嚇了一大跳,幾步跑過去試了試,還有細(xì)微而瑟縮的呼吸,急忙把手中的披風(fēng)替他覆上。
伸過去的手卻突然被一把抓住。
江暮晴抬眼,正撞上一雙清亮澈然的眸子,哪里有一絲剛睡醒的迷惘。他眉頭微蹙,低聲道:“噓,外面有人?!?/p>
只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破廟的門已被人踹開。
蘇折蘭已飛身而上與來人纏斗一起。她猶疑不定,卻又見一黑衣人緩步走入,手中高高舉著一只荷包。白鍛上刺著蝶舞香蕊,那是她昨夜故意扔在途中的,為的便是留下記號令人追蹤而來。
這塞北地界,是素來與江家交好的靳家管轄之地。
她心頭一喜,不及多想就迎上去。
黑衣人抬手竟是一掌直擊胸口。一股冰冷的內(nèi)力當(dāng)胸灌入,江暮晴只覺心口刺痛。卻見蘇折蘭招式更猛,兩三下飛身而來一把摟住她快要墜落的身體。
“今日之事蘇某先記下了!”
迷蒙之間似乎聽見他聲音冷硬,懷抱卻是暖的。這人……真是令人看不透得很。
再然后……是什么知覺都消失了。
她是被難受醒的。整個人好似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如墜冰窖,寒冷刺骨,另一半?yún)s好像被點(diǎn)燃,火燒火燎地痛。
這是一處陌生的房間,室內(nèi)充斥著濃重而熏人的藥氣。而她自己卻正赤身裸體光溜溜地坐在一個大浴桶里。蘇折蘭!他竟敢……江暮晴剛要發(fā)作,卻感覺體內(nèi)一股寒流破出,刺入她五臟六腑,疼得厲害。
正在此刻,門嘎吱一聲被打開。進(jìn)來的卻不是蘇折蘭,而是個容貌清秀神色卻極為冷傲的小姑娘。
“蘇折蘭呢?”江暮晴有些意外。
“上山了?!毙」媚镩_始往浴桶里加藥材。
“上山?”
不想這兩字卻好像正觸了小姑娘的逆鱗,她眉毛一掀:“你以為這破地方還能有什么退你寒冰毒掌的辦法?”
這么說蘇折蘭是上山為自己采藥去了?江暮晴心下一暖,猜到自己的衣服應(yīng)當(dāng)是被這個壞脾氣的小姑娘給脫的,便漸漸心安下來再次昏睡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穿好衣服,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個極為溫暖寬厚的懷抱中。北風(fēng)呼嘯,雪片飛掠,還有嘚嘚馬蹄之聲。她的確是在馬背上飛馳沒錯。
江暮晴心下莫名一慌。
“你醒了?”上面的人低頭,眉峰似是松了幾分。江暮晴淡淡地嗯了一聲,微微垂眸。頭上似乎傳來一聲輕嘆,“我們這便回江南?!?/p>
“江南?”她不解。
蘇折蘭只掃了一眼她凍得發(fā)紫的臉便又抬頭看向前方,聲音縹緲得好似不存在:“我身體不好……總不能死在這荒郊野地里?!?/p>
江暮晴冷哼一聲。
“再說……”蘇折蘭又勾起一絲笑意,“小美人初雪也在江南?!?/p>
“你這淫……喀喀——”
她被一口冷風(fēng)灌入口中,引得體內(nèi)一陣寒戰(zhàn),卻感覺身上覆裹的披風(fēng)被人緊了緊,她的臉徑直貼上了他的心口。
她忍不住去聽那聲音。
咚咚,咚咚——那聲音竟緩慢得有些微弱。
【三】
黑黢黢的江船之內(nèi),只點(diǎn)了一盞小小的油燈。
江暮晴才睜開眼,便聽得船外一陣撲棱之聲,似乎有信鴿飛落船頭。再便聽到蘇折蘭一聲輕笑:“容衡與初雪竟跑到西疆看鳶尾……卻不知苦的是我?!?/p>
江暮晴瞪大眼睛,他竟敢騙她!初雪怎會去西疆?她還來不及細(xì)想,又聽見那個壞脾氣的姑娘青萍低低回了一句:“是主人太心軟,只要把那江暮晴的血放干,再扔進(jìn)這江里……”江暮晴聽得打了個寒戰(zhàn)。
“查清楚前幾日的黑衣人是什么來路了?”蘇折蘭直接略過了前一個話題。而青萍半天才吭聲:“反正是來找那個江暮晴的麻煩,興許……是為了滅天劍法?”
“嗯——”蘇折蘭哼了一聲,“查不到就不要回來了。”
“主人——”
船晃了晃,江暮晴趕緊閉上眼睛。
也許是睡太久,此刻醒來,她的感覺變得異常敏銳,感覺到那人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再慢慢蹲下,朝她伸出了手——
她等了半天,那手卻沒落下來。似乎只是挨著她的臉極近的地方輕輕掠過,又收了回去??伤谷辉谒磉呑讼聛?,默默無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終于按捺不住,索性睜開了眼睛,卻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樣子。
江暮晴有些氣惱:“你到底是什么人?”
“壞人?!彼p笑。
“你……”
“……知不知道你江家是如何得到滅天劍法的?”他眸色中似乎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哀傷。江暮晴眨了眨眼睛,心疑自己眼花。
她當(dāng)然知道。
二十多年前,劍法落入一男一女兩個武功高強(qiáng)的惡人手中。很快消息走漏遭人圍攻,那女子狠心絕情,在關(guān)鍵時刻竟背后一刀殺了男人。豈知人算不如天算,最終她還是遭遇埋伏死了,而劍法也不知所終。直到幾個月后,江家無意之中救了個流浪的小乞丐,獲得了那驚世駭俗的滅天劍法。
江暮晴抬頭卻見蘇折蘭的笑意漸深。
“在下還有一個問題要請教江姑娘。江姑娘心內(nèi)可有門戶之見?可會有一天為了什么人放棄身份背景,甚至……世代仇怨?”他垂眸斂目,阻隔了他的神色與情緒??山呵鐓s是莫名其妙,萬分不解。她不是個保守古板的女子,但自小出身世家,心知江湖地位和身份名望是極為重要的,她沒有回答,但面上的神色卻說明了一切。
蘇折蘭輕笑:“那么,就要請江姑娘到蘇某家做客了?!?/p>
“什么意思?”
“有些事,并不如表面所見。”蘇折蘭站起身來,“哪怕是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也未必是真?!?/p>
【四】
總算到了江南,江暮晴的身體漸漸好起來,蘇折蘭卻病了。
也不知他身患何病,入夜吃了藥之后睡得極沉。江暮晴正思考著是否要趁機(jī)溜走的時候,卻聽見院中一陣輕嘯——那是江家與靳家約定的暗號。
院子里站了個黑衣人,他眼露驚喜,扯了蒙面低聲輕喚:“暮晴妹妹……”竟是靳家少主靳展云。這一次江暮晴真正放下心來,欣喜道:“江家可好?”
“你放心,我已傳了消息到江家?!苯乖粕焓掷^江暮晴仔細(xì)打量,她別扭地抽回自己的手。真是奇怪,當(dāng)初蘇折蘭抱她在懷里的時候,她也沒這般排斥……靳展云卻仿佛有些尷尬,收了手很快轉(zhuǎn)了話題。
“對了,那個奸賊在何處?待我一刀結(jié)果了他就帶你回去。”
她下意識擋住靳展云:“現(xiàn)……現(xiàn)在還不行。我妹妹初雪還未找到,更事關(guān)我家的滅天劍法……你先回去,我沒什么大礙?!?/p>
“那我便更不能留你下來……”聽到滅天劍法幾個字,靳展云臉色沉了幾分。
屋內(nèi)似乎傳來一陣輕咳。
“他醒了,你快走!”江暮晴推了一把,靳展云無奈之下只得飛身躍出。
然而屋內(nèi)卻并無動靜,反倒是院門之外撲棱一聲,飛入一只雪白的信鴿。江暮晴忍不住走上去,搜出了一封信。信紙上雋秀而熟悉的字,竟然是她妹妹初雪親筆所寫。
初雪親切地喚他“蘇大哥”,信中描繪了西疆大片紫色鳶尾田令人迷醉的美麗。
在初雪的描述當(dāng)中,出現(xiàn)得最多的就是那個名叫容衡的男子。她說他們互許終身,幸??鞓?,唯一的愧疚就是對不起家人,更對不起這個一路幫助他們的“蘇大哥”。
“還是被你發(fā)現(xiàn)了啊?!?/p>
身后低低的一聲嘆氣,卻并不懊喪,反倒是有種釋然的感覺。
江暮晴回過頭來,卻見月光之下站著個單薄的身影。他的面上還有倦容,臉色也不算太好,站在那兒卻是一派云淡風(fēng)輕的閑適之感。
“這便是你說的門戶之見?”但世代仇怨又是什么?
“嗯?!彼p輕點(diǎn)頭。
江家乃武林世族,江家的小姐定然是要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世族子弟婚配的。但很顯然,這個她聽都沒聽過的“容衡”,是配不上她妹妹的。
原來……那個乖巧聽話的妹妹初雪,是跟人私奔了。江暮晴有些不能接受,但又不得不承認(rèn),這遠(yuǎn)比初雪遭遇了什么奸佞之徒要好得多。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
她……還從未見過這樣快樂的初雪。
“那么現(xiàn)在,江姑娘如何打算?”他淡淡地問道。
“現(xiàn)在……”她的心亂得很,卻還記得不死心地問一句,“你只是幫初雪私奔而已?你當(dāng)真不是為了滅天劍法?”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感到蘇折蘭的眸色一下子冷下來。
“若我說不是,你肯信我嗎?”他竟笑了,“江姑娘不愧為名門之后,凡事都以家族利益為先……”
江暮晴被這話刺得更難受,半天才訥訥道:“你放心,我不會……不會阻攔他們……”
“嗯。”他應(yīng)了一聲,“那么,你可以走了?!?/p>
說完他轉(zhuǎn)身便走,沒有再多看她一眼。江暮晴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來,看看手中的信:“這封信……”
“你喜歡拿走便是,江初雪又不是我的妹妹。”
【五】
明明終于擺脫了那個怪人蘇折蘭,但江暮晴卻覺得心里悶悶的,腦子里一團(tuán)糨糊,總覺得哪里不對,但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江暮晴卻如何也想不到,江家竟已在一夜之間覆滅。
她……回來晚了。
昔日在江湖中享有赫赫聲名的武林世族江家,如今卻是尸骸遍地,血流成河的景象。
江暮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瘋狂地沖進(jìn)去,顫抖地試探了每個人的氣息脈搏……絕望淹沒了她,她明明才離開不久,甚至好像昨日都還跟這些人說過話,看到過他們鮮活的笑臉。
可是現(xiàn)在,她的爹娘叔伯兄弟姊妹……他們竟然都變成了冰冷的尸體,似乎臨死之時還遭受過非人的折磨。這不可能!誰能在短短時間之內(nèi)殺光這么多的武林高手!她腦海之內(nèi)紛亂重疊的影像突然崩破而出。
這一切——
滅天劍法!都是因?yàn)槟腔魜y人心,害人無數(shù)的滅天劍法!
她心中隱隱似乎有了線索,但那線索仍只是一條細(xì)細(xì)的長線,另一頭所拴的真相卻不甚分明。然而此刻,她最依賴最無法割舍的親人慘遭毒手,她一夜之間變成了孤身一人!她該怎么辦?
“暮晴妹妹——”
屋外似乎有人在高聲喊叫。
她無法言語,只是將手緊緊地攥成了拳,身子卻仍舊在不聽使喚地發(fā)抖。
那聲音越來越近朝她直面而來,將她一把擁入懷中,她終于感到了些許的溫暖。是……靳展云?
抱住她的人聲音哽咽,語聲哀慟:“我來晚了……誰知竟已經(jīng)讓他得了手!”
“他?”
“對,是他!是蘇折蘭!”靳展云厲聲道。
江暮晴愣了愣,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為什么……為什么是他?”
靳展云眸中卻盡是狠厲之色:“你可記得當(dāng)年尋到滅天劍法的兩大惡人?蘇折蘭就是那那兩大惡人的徒弟……當(dāng)年奪劍法之事,乃是以江家為首。蘇折蘭為了報(bào)仇,所以他才一個一個單挑當(dāng)年害死他師父的那些高手!什么江湖傳聞青年才俊對戰(zhàn)高手……都是掩人耳目!他是來尋仇的……現(xiàn)在,輪到了江家……他竟然下此狠手!他一定是想將滅天劍法再次奪走……”
“他就是……不,不會的!不可能!”
江暮晴想起每次她提起滅天劍法之時,蘇折蘭那似是哀愁又似是冰冷的眼神,還有他那淡淡的笑意,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不,他分明對她說過的……
“若我說不是,你肯信我嗎?”
她想要信他!但此時此刻,她要如何信他?
“他……他一直都……像一個好人……”她這莫名其妙的話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無力。
“暮晴妹妹,你可千萬不能被那奸人蒙蔽了!”靳展云狠狠地?fù)u了搖她的肩膀,似乎要將她從幻夢中搖清醒,“他那是為了利用你,為了從你口中套取消息!如今江家變成這個樣子,你一定要聽我的,我會為你們江家報(bào)仇……”
“報(bào)……仇?”
“對。暮晴妹妹,我靳展云一定會好好待你,此生絕不負(fù)你?!?/p>
【六】
蘇折蘭從昏睡中驚醒過來,想要開口喊青萍,卻猛然想起青萍已被自己趕走。
就連那個江暮晴……亦被他趕走了。
他只好自己起身,撐著桌子緩住猛然侵襲而來的眩暈感,才慢慢睜開眼睛。
十幾年來,他為了練武,用了不少刺激潛能迅速提升的藥物,早已是外強(qiáng)中干,更何況幾次對戰(zhàn)絕頂高手,總受了大大小小的內(nèi)傷外傷。他現(xiàn)在這副樣子,每一日都活得極為僥幸。
好在仇已報(bào)得差不多,他總算能夠瞑目。
但不知為何,他心底的某處總覺得空缺了一塊,似乎不能像之前預(yù)想的那樣了無遺憾地離開了。
他剛露出一個苦笑,就聽見身后一聲滿是遺憾的嘆息。
“嘖嘖,你竟然還沒死?!?/p>
聞言,蘇折蘭微微一笑,回過頭來。
這樣跟蘇折蘭說話的人,不用猜也知是誰。只見那人面上依舊掛著吊兒郎當(dāng)?shù)南研Γ羰羌?xì)看,卻能發(fā)現(xiàn)他眼睛中溫暖的關(guān)切。只是一向大大咧咧的他,手中竟然拿著幾枝有些萎靡不振的紫色花朵。
見蘇折蘭注意到,他隨手就扔了過去:“送你的?!?/p>
“這是?”
“鳶尾?!眮砣水?dāng)然就是蘇折蘭唯一的兄弟容衡,只見他自顧自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可知西疆的鳶尾有何意義?”
“你不在西疆陪著江初雪,怎么到江南來了?”蘇折蘭微微皺眉,直接忽略了容衡的問題。
“來看看你。若你死了,就順便給你收個尸?!比莺庾炖飶膩頉]有什么好話,“喂喂,你還沒回答我呢。鳶尾的意義,你應(yīng)該知道吧?定情傳意,以表……”
“怎么?你這是……要與我定情?”蘇折蘭戲謔地挑眉。
容衡被這話激得一口茶全噴在衣袍上:“你別裝蒜了!青萍可什么都告訴我了?!?/p>
蘇折蘭神色仍是淡淡。
青萍能告訴他一些什么呢?無非不過是一些瑣事罷了。
他們第一回見到江暮晴,當(dāng)然不是在塞北的那家小客棧里。而是在花紅柳綠的江南,她著一身紅裙,氣急敗壞大張旗鼓地在各大酒樓客店查問傳說中的“蘇折蘭”的下落。
他原本是躲在暗處品茶,抬眼正對上她焦灼的雙眼。那眼睛明亮動人,不知怎的就映入了他的心里。他漫不經(jīng)心地吩咐:“青萍,去把我的行蹤透露一些給她?!?/p>
后來江暮晴中了寒冰毒掌,他氣急敗壞,心急火燎,竟失了往日的穩(wěn)重。
耗盡心力冒死為江暮晴運(yùn)功逼毒,等青萍尋來的時候,他已快沒了生息。就連那續(xù)命的丹藥也都一股腦塞給了江暮晴吃,所以青萍才時時都說要放了江暮晴的血給他喝下。
“那些藥于我,吃了不過多活兩日,也是浪費(fèi)了。給她吃了,卻能救她一命。”這道理青萍不是不懂,她氣的是他只知一心為了江暮晴,而那江暮晴卻壓根無知無覺,這樣值得嗎?
是否值得,他倒也并沒有想過。
他只是下意識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了。
“江姑娘心內(nèi)可有門戶之見?可會有一天為了什么人放棄身份背景,甚至……世代仇怨?”他問的那一句話,是為容衡與江初雪,也是為了自己私心里的一點(diǎn)隱秘。他到底在期盼什么呢?她于他來說,分明是遙不可及啊。
蘇折蘭素來是心思極沉的人,但容衡卻是直來直往:“你既喜歡她,為何不帶她走?”
這一回蘇折蘭并未回答,他只長長地嘆了口氣。
年少之時,他總以為他這一條命是撿回來的,多活一日,便多一分為當(dāng)年之事討回一點(diǎn)公道的希望。性命長短他向來看得極輕,他是個不怕死的人,對戰(zhàn)敵手從來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卻不想在這短短時日里遇見了令他想要長長生命的人。
他后悔?蘇折蘭并不是個喜歡后悔的人。
他只希望能看著她幸??鞓?,忘記這一場夢一般的遭遇便好。
“你該不會真以為她就能忘記你幸??鞓返剡^下去了吧?”容衡冷哼一聲,“枉你蘇折蘭自詡聰明,難道你就沒有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蘇折蘭心下一動,抬頭正看見青萍從門外走來。
他可是記得他曾下令若是青萍查不清黑衣人之事便不得回來的。
【七】
漏夜無聲。
一個女子單薄的身影緩慢走入院內(nèi),她走得極慢,像是肩上負(fù)著什么看不見的重?fù)?dān)一般。離門口越近,她越覺得這小小院落里安靜得有些駭人。
但屋里是亮著燈的。
她頓時松了口氣,莫名心安了不少。
“江姑娘?你怎么又回來了?”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淡然道。
是蘇折蘭。也許是服了藥,他的面色好看了不少,雖然眉目之中仍有倦容,但眸中仍有光彩,甚至讓江暮晴有錯覺,覺得他的眼睛里含著淡淡溫暖的笑意。
“我……”江暮晴垂眸道,“我……只是想來看看你?!?/p>
“嗯——”蘇折蘭一點(diǎn)也沒揭穿她,“那么,現(xiàn)在看完了,蘇某好得很,江姑娘盡管放心?!笨山呵鐓s索性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來:“蘇折蘭,你給我講講滅天劍法的故事?!?/p>
“那故事你不是知道了?”蘇折蘭的薄唇彎了彎。
“那女子真的為了奪劍法而殺了自己喜歡的人?”江暮晴已十七歲,卻還并不太懂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她只知道書里并不是這樣寫的。不是說“直叫人生死相許”嗎?那區(qū)區(qū)劍法,又怎能及得上自己的心上人?
蘇折蘭也坐下來,頷首道:“原來江姑娘想聽另一種結(jié)局?!?/p>
當(dāng)年兩大惡人遭人圍攻,那女子的確殺了她的心上人。那是因?yàn)樗浪麄円训浇^路,誰也逃不了,走不掉。生死之間,又會有誰還在意什么絕世武功?她只是一點(diǎn)小女子的心思,想同自己最心愛的人死在一起。
她本就是個性格冷硬堅(jiān)強(qiáng)的女子,殺了她愛的人,便決心自殺,從懷中拿出滅天劍法,低喃出聲:“都是這劍法才害得我們?nèi)绱说夭健舱驗(yàn)檫@劍法,我們才有緣相識……這便是命,我亦認(rèn)了!但這劍法既是我們定情之物,又豈容世人的貪婪所玷污!”她將僅剩的一點(diǎn)內(nèi)里貫入手中,就要將那滅天劍法毀滅。
“后來呢?”江暮晴忍不住追問。
后來,她正欲摧毀劍法,卻突然看見他們二人的兩個幼徒被人所挾。驚怒之下,她收了劍法,以最后之力去搶救。
“臨終之時,她將滅天劍法交到她的徒弟手中,郁郁而終。但她留下的話卻并不是讓他好好學(xué)武待他日復(fù)仇。而是說,‘世間萬物不可強(qiáng)求,我只求你們兩個好好活下去。她的徒弟年紀(jì)尚小,武功低微,當(dāng)然守不住滅天劍法,所以一轉(zhuǎn)手就將它交給了為首的江家以換取自己和師弟的性命?!碧K折蘭說到這里,語聲里有著微不可聞的淡淡哀傷,“你應(yīng)該已猜到了,那兩個惡人的徒弟,一個是我,一個是容衡?!?/p>
“這……才是真相?”江暮晴問。
“你若信,它便是真的,若是不信,可當(dāng)作是我編出來哄你的。”蘇折蘭淡淡一笑。
“那么,事到如今,你又為何要滅了我江家滿門!”江暮晴一言未畢,卻已出手如電,幾個快招盡數(shù)朝蘇折蘭身上要害直擊而去。
蘇折蘭飛退一步,抽手便捉住她的手腕:“將滅天劍法交出來!”江暮晴抵擋不過,竟真從懷中拿出一卷錦帛扔向他:“還給你便是!”
他剛要抬手去接,卻見一個黑衣人橫空而出,一把搶了過去。
蘇折蘭再不多言,放開江暮晴,飛身撲上去與那黑衣人惡斗起來。
而另一處又有一個藍(lán)袍的年輕人飛躥而出,也與之打斗起來。江暮晴卻站立一旁,眼睛只是死死地盯著眼前一切。
“你引人來殺他?”身旁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突兀響起。她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那個冷傲的小姑娘青萍。
“不錯,他殺我滿門,這筆血債我定是要找他討還的!”江暮晴冷然道。
“他殺你滿門?”青萍冷笑,“他要是還有這份本事,青萍也不必日日擔(dān)心了!”
江暮晴緊緊攥了攥拳。
青萍正要上前幫忙,江暮晴卻突然嘆了口氣。
“你說得對?!?/p>
青萍正莫名其妙,卻見江暮晴已搶先飛身而上,立于黑衣人身畔。那黑衣人驚喜道:“暮晴妹妹……”卻突覺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一掌正劈他的心口,激得他氣血翻騰,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你當(dāng)我真是年幼無知被人欺騙不自知的小丫頭?”江暮晴突然苦笑,其實(shí)細(xì)想便知,蘇折蘭一人如何有那么大的本事,江家人人武功高強(qiáng),又怎會輕易中招?
塞北靳家與江家數(shù)十年來雖然一直交好,卻亦不乏有權(quán)力爭端,若這世上真能有人不費(fèi)吹灰之力滅了江家,那也只能是借著交好的名義設(shè)局的靳家了。
“那人說得真對,‘世間萬物不可強(qiáng)求……從前那兩大惡人是如此,如今江家也落得這樣的下場……”她上前一步,從黑衣人懷中一把抽出那錦帛,“靳大哥,我沒騙你,這是真正的滅天劍法,一直藏在我的身上,所以你們靳家費(fèi)盡心力滅了江家,又嚴(yán)刑逼供卻仍是找不到劍法。”說著,她另一只手又掏出個火折子,將那錦帛點(diǎn)燃。
蘇折蘭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既未出聲也未阻攔。
“暮晴妹妹,不……不要……將滅天劍法給我!”靳展云還要起身,卻被身旁的藍(lán)袍男子一劍刺穿了心口。
【終】
火焰很快吞噬了那卷錦帛,將那鼎鼎盛名的滅天劍法燒成了灰。
藍(lán)袍男子看了看江暮晴哀傷而肅然的面龐,遲疑了半分才問:“江……江姑娘……你可還要去找靳家尋仇?”
江暮晴這才將目光看向他:“你就是容衡?”
藍(lán)袍男子愣了愣,沒說話權(quán)當(dāng)是默認(rèn)。
“你……好好照顧我妹妹。告訴她不必掛心……權(quán)當(dāng)這一切都是因果循環(huán),天命不可違。”江暮晴不知費(fèi)了多大的氣力才說出這幾個字。
“嘖嘖,你看得如此通透,莫不是看破紅塵,打算出家為尼?”容衡又恢復(fù)了他平日大大咧咧的性格,看一眼江暮晴又看一眼蘇折蘭,“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江暮晴也不知為何,抬頭看了看蘇折蘭。
蘇折蘭也回她一笑:“江姑娘可與妹妹團(tuán)聚,一同到西疆去賞那令人迷醉的鳶尾花。”
江暮晴的心越發(fā)沉下去。
“當(dāng)然,若江姑娘賞臉,他日蘇某與青萍成親你也可來觀禮?!彼匆膊豢唇呵缫谎郏D(zhuǎn)過身,一步步朝里屋走去。經(jīng)過方才那一場惡戰(zhàn),他壓制已久的內(nèi)傷再次復(fù)發(fā),他若再不離開,恐怕會立刻吐血昏厥。
“喂——”容衡氣急,轉(zhuǎn)頭又看一眼江暮晴,“其實(shí)他……”
“其實(shí)我會和他一起去塞北。”江暮晴咬唇,轉(zhuǎn)頭惡狠狠地看著青萍,“還有,如果你敢與他成親,我一定會去搶親。”她再不多言,幾步就追了上去。
容衡總算松了口氣。
青萍卻神色哀傷,淡淡地嘆了口氣:“主人他……”
“他活不了多久?!比莺饨恿艘痪?,但很快就笑了,“不過如果讓你來選,你是愿意孤獨(dú)寂寞郁郁而終,還是愿意死在所愛之人面前令她傷心欲絕?”
“我……”
“我知道……小蘇他會選第一種,他以為這樣的話,江暮晴就會漸漸忘記他,會更快樂?!比莺饴柫寺柤?,“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我會選第二種?!?/p>
用僅剩的短暫時光,給心上人留下最后的美好。
就算將來的哪一天,他離開了她也不要緊,容衡想,至少,只要她還記得他,他就還能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活在她的記憶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