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纏綿
瑯羽門,位于瑯洲洗心湖下,門人多以修仙為念,數(shù)百年來不乏成仙飛升之士,乃九洲大地最為修仙者向往之門派。只是如今,卻不知何故,一夕傾頹。
壹
又做了相同的夢。
夢中總有一道依稀的白色身影,靜默而深情地注視著她,可每當她欲走近,身影卻化作碎沙消散而去,握不住,也尋不得。
少女自夢中醒來,心頭那抹悲傷的感覺仍在,于是起身坐于床沿納氣,不經(jīng)意間瞥見一旁桌上的銅鏡。
鏡中容顏似又成熟了兩分。
自從吸納了琉璃魄,她的身體一天天變化起來,不僅長了個子,連頭發(fā)也比從前長了些。不再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倒像長成了十七八歲的大姑娘。
還時常做這個怪異的夢。離白靈山越近,夢中身影便越發(fā)顯得真實。
清晨早起,少女推門而出,昨夜收留她的村婦已在屋前喂食散養(yǎng)的小雞。
她連忙致禮道謝,村婦爽朗一笑:“不必客氣,我也是最近剛從別處遷來。這村子曾經(jīng)絕不收留外人,可前兩年不知怎的,村長突然解了禁令,不僅愿意收留外來之人,還要村民對他們傾力相助。小葉村可是溟洲的寶地啊,我得此消息便立即動身來這里安家了?!?/p>
村婦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少女始終保持微笑傾聽著,直到村婦自己也意識到多話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姑娘你是否也想留在小葉村生活?”
少女搖頭:“我只是路過此處,要去白靈山?!?/p>
“啊呀,是那座山。”村婦停下手上的活兒,鄭重地道,“我聽村民們說過,白靈山離此村不遠,是座極有靈氣的山,只是最近那山被一種奇怪的氣息隔絕,讓人靠近不得??峙鹿媚镆采喜涣松桨??!?/p>
少女輕道:“無妨?!北阆虼鍕D告辭,往白靈山而去。
不過短短一段路,少女心中的悸動越來越強。她能感受到村民們所說山周圍的氣息,可那氣息卻并非將她隔絕,而是吸引她一步步靠近。
猶如一種召喚。
她毫不費力地進了山。散發(fā)著白色光芒的樹木草葉突然簌簌抖動起來,為她指出一條通往半山腰深處的路。
心中雖有些疑問,但四周一切皆讓她感到親切而安全,于是少女放任自己跟隨著召喚來到山路盡頭。
眼前出現(xiàn)一個山洞入口,少女鉆進去,沿著狹長石廊徐步前行,而后穿過石門,進入一個掛滿鐘乳玉石的石廳。
石廳正中架著白玉筑成的石臺,上方被白光結(jié)界籠罩,而石臺上,伏臥著一頭毛色雪白的雄獅。
她瞧見他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天地靜謐,唯有鐘乳石滴下的水聲回蕩著。前一刻還悸動的心此刻卻仿佛停止了跳躍,就連如何呼吸也不會了。
少女顫抖地伸出手去,當觸碰結(jié)界的一瞬,白光仿佛幻化成一只手,將她的手輕輕握住。然而再一眨眼,白獅依舊靜靜伏臥,不動分毫,甚至讓人懷疑他是否活著。
不覺淚眼婆娑。
“洪……連……”她輕輕喚道,卻明白,不會得到任何回答。
貳
沐楹牽著許大娘家的兩頭牛去溪邊飲水。
路上所遇村人都友善地朝她打著招呼,已將她視作小葉村的一分子。
數(shù)日前從白靈山回來,渾渾噩噩地走到曾收留她過夜的村婦家門口,便雙腳一軟跌在地上。許大娘恰巧出門瞧見,急忙扶她進屋,初始她只顧著哭泣一句話不肯說,后來便央求留在許大娘家中度日。熱心腸的許大娘未曾婚嫁膝下無子,十分樂意有個模樣嬌俏的姑娘與她做伴,于是一口答應下來。
只是問及在白靈山究竟發(fā)生何事,沐楹始終未置一詞。
少女在溪邊坐下,看著水中倒影。她的模樣停留在了十七八歲,卻不是她記憶中身為“落檀”時的樣子。
她究竟是誰?
一直以來,沐楹認為是師父一手創(chuàng)造了自己,并賦予她重建瑯羽門的使命。
為了發(fā)動重塑門派結(jié)界的五音陣,她費盡心思尋得樂影師律瑩,樂執(zhí)令白柔相助。不止如此,她還盜走夜羅圣女的靈骨壇,將師兄衛(wèi)如陵誘至九幽城,以“將靈骨帶去白靈山安葬,了卻圣女生前心愿”為條件,最終得衛(wèi)師兄暫時拋卻前嫌,答應鎮(zhèn)陣法一角。
可沐楹不知,自己竟與白靈山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在見到洪連的一瞬,她已恢復了有關(guān)“落檀”的所有記憶,知曉了洪連為她而拔掉鎖魂釘,以致如今困在白靈山沉眠的種種。
可她的容貌卻與落檀完全不同。心也仿佛被硬生生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從前的落檀,一半是師父制造的沐楹。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一次,沐楹懷疑起師父來。她細細回想,從落檀第一次入瑯羽門求見,師父便以她的樹身做了交易條件,看來正是為了以仙木為媒,創(chuàng)造出一個可以為他所掌控,擔任復興大任的生命。
如此說來,師父一早便知瑯羽門將逢劫難,而自己,只不過是他提前安排好的棋子。
卻不想會連累洪連。
想到洪連,胸口蕩起一抹綿延的疼。她竟找不出可以喚醒他的方法。她本想取出體內(nèi)的鎖魂釘還予他,哪怕自己會因此魂飛魄散也心甘情愿,可已非仙身的她無法辦到。
琉璃魄乃魔族圣物,足以抵消她曾經(jīng)擁有的仙根,如今的她,只不過是個靈力較高的凡人而已,與其他瑯羽門人無異。
罷了,這樣也好,不是仙身,便可盡情思慕;喚不醒他,便也可在近處陪著他。因此她選擇留在小葉村,選擇將重建門派之事全然拋卻,全然遺忘。
少女將腳旁的石子拾起,扔進潺潺的溪流中,激起一圈細碎的水花。她想,待晌午過后,要再去白靈山看看洪連。
水花過后,當她再往溪中瞧時,只見水中多了一重倒影,竟不知是何時站在她身邊。
沐楹猛然回頭,眼前站著一個安靜得像是沒有氣息的陌生少女,一頭銀絲,膚色蒼白,卻有著血紅的瞳仁,盡管陽光并不熾烈,卻執(zhí)著一把朱紅色的傘。
“你是白柔?”沐楹一驚,雖然尚是第一次見,但她曾聽律瑩說過樂執(zhí)令特殊的相貌。
白柔指了指自己背上的排簫,淡淡道:“它告訴我你在這里?!?/p>
一時無言以對。
“你讓我們重聚師門,自己倒躲起來了?”雪白的少女好像冰雕一般,縱然是責備的語氣,臉上也始終毫無表情。
遠處適時傳來許大娘喚她的聲音,打破這難挨的窘境。沐楹牽起拴住牛鼻的韁繩,最后看白柔一眼,道:“瑯羽門今后,與我無干?!?/p>
鮮紅瞳仁盯著那背影許久,慢慢地瞇了起來。
叁
白靈山石洞中,少女背靠石臺坐在地上,向白獅講述著這幾日生活中的瑣事。
許大娘家的母牛生了小牛,散養(yǎng)的小雞又長大了些,還有隔壁徐老頭托媒人說親,想娶許大娘過門,卻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說著說著,沐楹忍不住笑起來。她將所有的瑣事與洪連分享,盡管他現(xiàn)今沉睡著,但倘若有一天醒來,便不會懊悔錯過了她的歲月。
“我為你作了一首新曲,你且聽聽看——”少女摸出袖中的短笛,吹起這首因思念而成就的曲子,曲含深情,卻哀而不傷,就如同他們一般,雖無法攜手暢游十洲,但畢竟還彼此相伴,已是萬幸。
只是笛音孤獨,高昂處略顯細薄,倘若能有另一種樂器相和便更佳了。這么想著,遠處竟隱約響起一陣悠揚的蕭聲,和著她的曲調(diào),使得一曲更加厚實而完滿。
簫聲由遠而近,待得曲畢,白柔已站在她身前。
“你怎會來此……”沐楹訝異。
白柔并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只是一副了然的表情,輕撫手中排簫:“原來是為了他?!?/p>
沐楹閃身擋在石臺前,略帶防備之意:“他為救我才陷入沉睡,我不會再離開他?!?/p>
“嗬?!卑兹嵛⑽⒉[起眼睛,打量著她,嘴角似乎挑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沐楹突然想到,白柔身為樂執(zhí)令而游走天下,或許會知曉喚醒洪連的法子,于是說起了鎖魂釘一事。
本也不抱太大期望,只是試探著一問,豈料白柔低聲說道:“聽聞瑯羽有典籍記錄‘共生之法,雖未親見,但我從鳳師姐那里確定過此書存在?!鳖D了一下,她又說道,“只是門派覆滅,那本典籍在水下……便不得而知了。”
沐楹霍地執(zhí)起白柔的手,聲音激動得發(fā)顫:“你說的……是真的?可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白柔與她非親非故,頂多不過是名義上的同門,她實在不敢相信她只是純粹出于好心。
“因為,我要收回鳳師姐的瑯羽之物?!卑兹岬谋砬楹龆岷推饋怼?/p>
原來如此。沐楹頃刻間了然于心。
要發(fā)動五音陣,門人唯得沐楹、白柔、律瑩、衛(wèi)如陵四人,再無其他,可樂器,卻能找出藏于十洲的第五件。而五音陣法的核心,實則并非瑯羽弟子,而是由門人所驅(qū)動的五樣靈力高強的樂器。
只要尋到第五件樂器,即使只有四人,亦可勉力啟動陣法,將淹沒門派的湖水驅(qū)逐,重新建造包裹瑯羽門的水晶結(jié)界。
而這件樂器,便是白柔一心欲尋,卻尋之不得的,那把箜篌。
屬于師姐鳳婠的箜篌。
肆
當初,雅卷守鳳婠趁門派大亂之時出走,除了部分禁書,也一并帶走了師父賜予她的箜篌。
只是后來鳳婠得妖鬼隗英庇佑,不再需要瑯羽門的樂器,便將它藏于十洲某處。白柔的排蕭雖能帶她輕松尋得瑯羽弟子,卻對樂器無效。因此她唯有仰仗被師父賦予重建門派之任的沐楹。師父一定會交給她尋得鳳婠箜篌的方法。
其實數(shù)日之前沐楹便遙遙察覺到箜篌的異動,手中短笛不時嗡嗡作響,似與箜篌有所感應。然而每當凝神靜氣欲捕捉其具體位置時,心神便似有干擾般難以集中。
此時少女再次盤腿而坐,雙手分置雙膝之上,借助白靈山的靈氣將意念提至極致。身前短笛紫氣乍現(xiàn),笛身簌簌抖動。
神識中,一片翠綠森林逐漸顯現(xiàn),沐楹在短笛的帶領下正待進一步探索,卻被一道突然出現(xiàn)的黑影逼退。
她不覺皺了皺眉頭。不,我不能輸,要想喚醒洪連,找到箜篌是第一步。
她在神識之中勇敢地朝黑影迎去,本已做好與之相撞的準備,卻不料自黑影正中穿了過去。
于是得以窺見那片山林水澤的全貌。
那是位于鳴玥洲的一片森林。
兩名少女匆匆起程,雖然各懷心事,卻向著同一個目標進發(fā)了。
鳴玥洲位于大陸南端,氣候溫暖潮濕,十分利于樹木生長,這片土地十有八九被森林覆蓋著。
因此,鳴玥洲不僅適宜人類居住,同時一并存在著眾多妖魔鬼魅。
初時白柔有所保留,擔心沐楹被大片森林迷花了眼,未必就能找到神識中出現(xiàn)過的那片。
直到沐楹將她帶至鳴玥洲最南端的被稱為封隗山的地方。靠近連綿山脈的森林外圍時,腰上排簫亦感應到了箜篌的存在。
想來錯不了。
二人定了定神,便迫不及待地走進了封隗山。手中樂器的嗡鳴聲越發(fā)響亮,提示她們已離目標越發(fā)近了。
山巒之巔,森林最深處竟霍然出現(xiàn)一處極不尋常的被堅冰覆蓋的空地??盏刂行穆∑鹨粋€小冰丘,從正面看并無異樣,可一旦繞至冰丘背后——
只見冰丘背后不知被誰挖空,形成一個冰封之穴,一把箜篌放置其中,琴弦正瑟瑟抖動,與二人手中樂器呼應共鳴。
是它了!
白柔按捺不住,立即探手去取,卻在觸到前的一瞬被一道異常強大的寒流彈回。
有人設了結(jié)界……沐楹一驚,這結(jié)界力量太過強大,即使聯(lián)合二人之力也必不能破。兩名少女面面相覷,皆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了一絲頹喪。
但她們又怎可放棄?
“我們合力試試。”沐楹提議,白柔略一點頭,兩人便將樂器放置唇邊,正待吹響——
背后響起一個低沉的男聲:“你們來了?!?/p>
白柔回身看見來人,眼中掠過一陣冰封似的寒冷:“哼,那個妖鬼嗎?”
來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薄唇輕抿著,十分森然的氣息。
他好像沒有看見她們那樣,目不斜視,只是徑直上前將箜篌取出,轉(zhuǎn)身輕放在沐楹手中:“你既能到這里,東西便交予你了?!?/p>
沐楹注意到男子的手背上滿滿爬著可怕的灼傷,似乎經(jīng)歷過何種慘烈的過往。
隨后男子看向白柔,目光稍微銳利。
白柔毫不客氣地回瞪過去,一時間殺氣四射,背后的排簫嗡嗡作響,沐楹忙按住她的手背,對那妖鬼綻放了個笑容:“多謝。”
白柔看也不看地轉(zhuǎn)頭就走,走了幾步慢慢停住,低聲問了一句:“師姐她……”話剛說出口,自己卻又搖頭,“罷了?!?/p>
沐楹一直留意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那男子已然沒了蹤影。
“自此而絕,永不相涉?!?/p>
山林中只剩此語回響。
白柔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前行,沐楹幾步追上去,見對方沉默不言,她伸出手想攬過對方嬌弱的肩膀,卻被白柔躲過,冷然沒有溫度的視線朝她投過來,滿身都是拒絕的氣息。
只得收回了手。
她想每個人或許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一個牽絆自己心神的人,如今僅存的幾名瑯羽弟子中,哪一個不是如此?
伍
五音陣,是以宮商角徵羽五音為托,以五位瑯羽門人為媒方能啟動的陣法。此陣法記錄于瑯羽掌門手札中,卻極少有人注意到手札這頁角落,以小字寫成的批注:
“若門人有缺,只須五件樂器齊全也可勉力發(fā)動,只是此法冒險,必然……”
必然之后的字,不知為何水墨洇開,再也看不真切了,因此就連沐楹也不知陣法一但啟動,將會帶來何種后患。
這是五音陣的一個謎。
瑯洲洗心湖畔,四名門人終于相聚。
美艷的女子律瑩立即迎上來,伸手就握住了沐楹的手上下打量著:“不過一段時日未見,師妹出落得越發(fā)亭亭玉立起來……”她柔弱無骨的手輕輕撫過沐楹的臉,“師弟,你快來看看,她可是與當初你帶出來的樣子大不相同了?”
一旁打坐的衛(wèi)如陵緩緩睜開雙目,投來一個冷冷的眼神,并不接話,只道:“辦好了嗎?”
面對他時,沐楹總是愧疚,不得已垂下眼瞼避開他的目光:“圣女的靈骨已埋在白靈山靈氣最盛之處,必能助她往生極樂。”
衛(wèi)如陵微一點頭:“那便速速結(jié)陣。此事一了我須立即返回夜羅?!?/p>
只是此時天色尚早,待得月上中天時五音陣效力才能達到頂峰。眾人便原地歇息,將氣息調(diào)理至最佳狀態(tài)。
沐楹閉目養(yǎng)神之時,手臂突然被人輕輕碰了碰。睜眼瞧見律瑩師姐坐在自己身邊,身子前傾環(huán)抱雙膝,目光中有一絲空洞和茫然。
“重建瑯羽之后,你有何打算?”
沐楹不料她有此一問。從前她只知謹遵師命,待得門派恢復后便擔起掌門之責,為羽翼凋零的瑯羽門多招募些有靈氣有慧根的弟子。可如今,她只求尋得共生典籍,若此法當真能喚醒洪連自然大好,倘若不能,她也將定居小葉村,一生一世陪在他身邊。
可這念頭,她不知該不該告知律瑩。
律瑩見她不語,苦澀一笑:“衛(wèi)師弟是絕不肯留下的,白師妹性子難以親近,你若走了,我又是孑然一身。”
沐楹微微訝異,她竟已洞悉自己內(nèi)心的念頭。
今夜是一輪滿月。當明月高懸天際之時,一名身量輕盈的少女使短笛在湖岸邊畫出一個五芒星的圖樣。
而后四名門人執(zhí)各自樂器分站四角,第五角則由一把箜篌鎮(zhèn)守。
沐楹深深吸氣,開始啟動陣法:“編鐘,奏宮調(diào)!”
律瑩柔荑輕揚,掌中鈴鐺投射出一束光,在空中幻化成一副編鐘。低沉小調(diào)緩緩奏響,這是一首極其簡單的尋常小調(diào),是每個入門的瑯羽弟子所習的第一首曲子。
“排簫,奏商調(diào)!”
白柔雙手握簫,以商調(diào)吹奏起相同的樂律。
“琵琶,奏角調(diào)!”
衛(wèi)如陵手指輕劃,懷中琵琶旋即流淌出更為高昂的曲調(diào)。
剩下的,沐楹需以一己之力奏響兩樣樂器。只見她一只手握住短笛置于唇邊,另一只手凌空而動,以真氣隔空撥動箜篌之弦。
五音齊發(fā),地上的五芒星光芒乍然,自五角迸射出五道強大的靈氣,朝空中集結(jié)而去,形成一個碩大的氣流旋渦。
只見氣旋轉(zhuǎn)動,洗心湖不再平靜,湖水翻滾,水流逐漸往兩旁退避,露出被淹沒許久的瑯羽舊址。
下一刻,以瑯羽臺為中心,水晶結(jié)界正在生長,只消半個時辰便能完全將瑯羽門包裹,將湖水完全驅(qū)逐。
就在眾人以為即將大功告成之時,沐楹身子一軟,單腿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來。
陸
以一人之力驅(qū)動兩件樂器,即使沐楹乃四人中靈力最高,也萬萬不能全身而退。少女以單膝觸地勉強撐著身子繼續(xù)奏樂,真氣源源不絕地被箜篌抽出,倘若持續(xù)半個時辰,當陣法完成的一刻,便是她命絕的一刻。
只是,她不能停。
五音陣一旦啟動,只可陣法完成自行停止,絕不可人為中斷,否則陣中之人必然全部真氣逆行致血管爆裂而亡。
原來,這便是五音陣之謎。缺少一名弟子,就會有一人犧牲。
其余三人見沐楹狀況有異,紛紛投來詢問的目光,所奏曲調(diào)也略微緩慢下來。
“不能停!”少女高呼,“不必管我,此陣必須完成,我若死了,請你們剖開我的軀體,找出一枚骨釘,將它送去白靈山。請念在同門一場,了我遺愿!”
沐楹凝神靜氣,殘存的靈力傾囊而出,將徵調(diào)與羽調(diào)奏得越發(fā)響亮。
只余一刻鐘便能大功告成,水晶結(jié)界已重塑過半,自己到底還是達成了身為沐楹的使命,只是洪連……
她再也沒有機會做回洪連所鐘愛的落檀了。
就在即將油盡燈枯之時,一道靈氣從身側(cè)傳來,將她置于箜篌上的氣息彈開,接替她繼續(xù)奏響下一個音符。
沐楹一時驚呆了,不敢置信地側(cè)頭看著揮舞雙手彈奏兩種樂器的律瑩。
女子嫣然一笑,那無雙容顏在光芒的映射下更顯傾國傾城。
“衛(wèi)師弟要守護夜羅,白師妹要繼續(xù)尋找她的心上人,而你一心牽掛著白靈山。只有我,天下之大,竟無所牽掛。”語中一絲悵然。下一秒?yún)s又換回輕松的語氣,“剖你軀體這種事,我可做不來?!?/p>
“不……讓我……”沐楹還想重奪對箜篌的掌控,可此時的她僅能顧全手中短笛,再無氣力與律瑩相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律瑩逐漸站不住了,索性盤腿而坐。鮮血自她七孔流出,身體想必十分難受,可她始終面帶微笑,沒有一絲恐懼,也無一絲不甘。
終于,律瑩雙手一劃,奏出最后一個音符。
五音陣隨即停止。五芒星暗淡下來,空中氣旋消失,水晶結(jié)界重新包裹住了整個瑯羽門。
終究,大功告成。
女子緩緩倒在地上。
“律瑩師姐!”三個人同時喚她,聚在她身邊。
可她的目光卻并不瞧他們,而是望著空無一人的另一邊,鮮血染紅了臉龐,卻仍努力地朝著那片空茫望去。
“我終于……成了和你一樣的人?!彼磉吷斐鍪?,對著那一片虛無綻放出微笑,慢慢握緊了什么似的,“一起……去……”
那句話來不及說完,纖細的手腕如一截枯枝般猝然滑落,重重地敲在地上,律瑩眼中的光彩消逝了,卻仍含著絕美的笑容。
一切幻化而出的奇異美景最終歸于空寂,倒在地上的美艷女子變成了一個身材矮小相貌平庸的婦人,青絲中夾雜縷縷白發(fā),容貌枯槁憔悴,一切皆為幻影,唯獨她唇邊的笑容是真實的。
沐楹啜泣著,將一方錦帕覆蓋在她的臉上。
柒
瑯羽門中心的建筑稱為瑯羽臺,是唯一與洗心湖岸連接的入口,也唯有瑯羽弟子才可穿越水晶結(jié)界來到此處。
瑯羽門再不復往日繁華,四下靜謐,連半點人氣也無。有的只是……尸首。
被發(fā)狂的師父所殺的眾多門人的尸首。許是因門內(nèi)殘留著靈氣,尸身并無多少腐敗。
本就因律瑩之死而沉痛的沐楹別過臉去不忍直視,倒是白柔鎮(zhèn)定,淡淡道:“將他們安葬了吧?!?/p>
忙完已是數(shù)個時辰之后。
沐楹前往曾由鳳婠看守的藏書閣尋找記載共生之法的古書秘卷,白柔與衛(wèi)如陵也道要尋某樣東西,三人便分開行動。
瑯羽藏書甚為豐富,書目涉獵十洲各類術(shù)法秘聞,無奇不有,可偏偏,少女翻來翻去也找不到任何提到“共生”二字的書籍。
莫不是白柔騙她?
不,不會,尚余少部分沒有翻過,說不定恰在其中。她揉揉眼睛,正待繼續(xù)——
耳旁忽然傳來隱隱約約的碰擊之聲,像是有誰在打斗。細辨方向,是瑯羽臺!
沐楹匆忙前往一探究竟,遙遙只見白柔右手抱著什么物什,而衛(wèi)如陵飛身去搶,白柔使排簫回身一擋,正撞上衛(wèi)如陵揮擊而來的琵琶,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怪音。
“你們這是做什么?”少女又急又驚。
白柔迅速奔向沐楹:“他要毀了師父的古琴!”
自從瑯羽門大劫,師父不知所終,亦不知生死,這古琴便是他遺留下來最為貼身之物,等同于師父的象征,她自然不能任人毀去。
“他不配做我?guī)煾?!當初答應助你們一臂之力,其一便是為了毀去此琴,徹底了斷與他的師徒情分?!毙l(wèi)如陵語有憤恨,失去心愛女子的痛苦在他心中深種,恐怕一生一世也難以根除。
這樣的瑯羽門,即使重建,又有何意義?
白柔眼看要被追上,大喊一聲:“接著!”便將手中之琴拋向她。
古琴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而后穩(wěn)穩(wěn)地落入沐楹的手中。
這琴身,琴弦,一眼便知皆非凡物,而且……琴中似乎被人封入了莫大的靈力。此時這股靈力正沖撞盤旋,躍躍欲出。
鬼使神差地,少女信手撥動了一根弦。
“?!?/p>
一聲清冽琴音,古琴仿佛突然活了過來,緊接著,音符一個接一個自發(fā)響起。琴身隨著琴音緩緩升騰起一道光,光浮于空中,漸漸幻化成一個人的模樣。
竟然,是師父!
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境況驚呆了。
沐楹首先回過神來,先前翻閱各冊典籍時,便瞧見過這種可以將人的影像封入靈力高強的法器之中的秘術(shù)。一旦施展此術(shù),不論多少年之后,只要后人激活了法器,先人便可將想說的話親口告知。
師父的影像仍是溫潤君子的模樣,面含微笑,神態(tài)安詳。那雙眼,有著洞悉世間萬物的清明。
“你們來了?!?/p>
捌
“先祖創(chuàng)立瑯羽已有數(shù)百年,所耗心血,我等后人不能忘卻。當年我自知難渡情劫,必為瑯羽帶來大禍,因此提前布局,以仙山神木融合琉璃魄創(chuàng)造了能夠承襲我意志的生命?!?/p>
“沐楹,那便是你?;蛟S此時你已恢復前身記憶,那么你必然急切想獲悉共生之法。其實當初你與靈獸締結(jié)契約,而他以鎖魂釘保全你的魂魄,因此你們的契約從未終止,直至今時依然存在。你與他,原本就已是共生之軀。只要你日日為他輸入真氣,四十九日之后他便會醒來?!?/p>
這……竟如此簡單?沐楹訝然,卻又按捺不住心底洋溢而出的狂喜,朝白柔露出一個明麗的笑容。
“如陵。給你那枚丹藥,若你知曉真相,必定心灰意冷。然而為了挽救先祖的基業(yè),為師縱然愧疚亦不得不為。日后即使你恨我入骨,我卻不后悔。”
衛(wèi)如陵默然不語,面容冷淡,讓人看不透悲喜。
“律瑩……你自墳墓中撿回一條命,后來入了我門下,為師自認并未厚待于你,今日卻能得你施以援手,多謝?!?/p>
“柔兒。你定然心系我生死。放心,為師還活著,只是此時被困在某處,依舊受情劫束縛,須待我憑自身之力掙脫,才得重見天日。”
聽到此處,三人無不愕然。師父竟然……尚在人世?!
“只是你們?nèi)肆Σ蛔?,勉強發(fā)動此陣必然會有一人犧牲,為師不知是誰。但無論是誰……”他慨嘆一聲,微微低了頭,“都是為師不愿見到的?!?/p>
人影略微停頓,才接著道:“經(jīng)此一事,你們或許不愿再為瑯羽弟子……罷了,若今后有意與我瑯羽門決裂,便將你們手中的樂器留在瑯羽臺吧。如此,你們便再不是我門下弟子?!?/p>
“去追尋你們各自的人生吧?!?/p>
師父的影像在說出這句話后,徹徹底底消散在了空氣中,無論沐楹如何撥動琴弦,也再感受不到琴身中那股靈力。
瑯羽臺重歸寂靜。三人靜默佇立良久,誰也開不了口說第一句話。
衛(wèi)如陵放下手中的琵琶,定定地注視著沐楹:“我希望,能每年去白靈山拜祭她?!?/p>
見沐楹輕輕點頭,他便拂袖而去,永遠地離開了瑯羽門。
只余兩名少女。
沐楹將懷中的短笛和屬于律瑩的鈴鐺放在地上,試探著問道:“你……是去是留?”她見白柔對師父感情頗深,本以為她會留在門中靜候師父歸來。
豈料白柔亦是干脆地放下排蕭和鳳婠的箜篌。
一直以來,她心中存有兩件心事,師父的生死是其中之一,如今既已有了答案,那么她便可心無旁騖地去完成另一件。她會繼續(xù)游走天涯,去尋覓那個或許根本已不在人世,卻永久在她心上的男子。
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她也必然會尋出將他找出的法子,縱然他已經(jīng)變了容貌,即使他已經(jīng)不再記得她。
“走吧?!卑兹嵛⑽⑹媪艘豢跉?,回頭看向沐楹,朝她伸出了手。
沐楹莞爾,攥緊對方伸來的雪白小手,兩名少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瑯羽臺空空蕩蕩,再無人聲。幾件樂器靜靜地等待著他們未來的新主人,不知,還會譜寫怎樣的篇章?
結(jié)
許大娘家的田地到了耕種季節(jié),可用于耕田的牛卻不巧病了。
住在她家中的少女自告奮勇地去為她搜羅新的勞力,可村中各家都有大量農(nóng)活要干,誰會把牛借給她?這不,人已去了個把時辰還未歸來,想必是碰了釘子。
許大娘正頹喪嘆著氣時少女笑吟吟地推開門進了屋,而她身后,跟著一頭體形健壯,通身雪白的雄獅!
許大娘嚇得忙將頭蒙在被子里,只聽見一道男聲:“我堂堂一山之主,怎可為凡人耕地?”奇怪,是誰的聲音,屋里并沒有男人呀。
少女假意嗔怒:“瞧,你嚇著大娘了!走走走,趁早耕完算是賠罪?!北憔局转{離開了。
許大娘這時靈光一閃,白色雄獅,莫非是村人口口相傳、曾對村子有救命之恩的白靈山主?這樣一想便不再怕了,她在屋里思量再三,決定找少女問個明白。
于是趕往村后屬于她的那片耕地,只是少女與獅子已不知又去了哪里。而她的地——
自然是全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