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音
楔子
牢外雷電交加,似乎是積攢了一個盛夏的力量,在這一刻終于轟然爆發(fā)。明日便是立秋,迎接我的并非秋天里的清冷,而是腰斬的酷刑。
老獄卒對我道:“侯爺,可有什么心愿是小的能為您完成的?”
我屈起一腿,將手支在膝蓋上撐住下巴,閑散地看著他一笑:“你倒是個記恩的人?!?/p>
獄卒道:“侯爺?shù)木让?,小的不敢忘。?/p>
“如此……”我笑,“如此,便勞煩你在我死后,將我燒成灰在一個大風的日子里……揚了吧!”
獄卒驚愕地看著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遺愿竟是如此。
“這世間本就沒有我的位置。我活著的所有意義皆為了那個人,既然她不稀罕,就算我留下自己的尸骨又有什么意義?!?/p>
獄卒不知我說的是誰,只訥訥地看著我。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我無言,他也沒有多說什么便悄然退下。
幽暗昏惑的走廊中偶爾跑過幾只老鼠,牢壁兩側的燈火映照出凝結在地上的血泊。我緩緩地躺下,牢中陰冷的風刮過,穿過我的手指,倒像是那人指尖的涼意。
那人……那個人。我笑了許久,垂下眼,終究有淚落了下來。
一
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王兄的酒宴上。我喝了很多酒,腦袋昏昏沉沉,恨不能立刻找張床躺了睡去。我這樣一個落魄王子,也沒多少人勸酒。只是我心中煩悶,瞧不慣王兄誕辰酒宴的熱鬧。
朝中文武百官全都來了,個個諂媚討好,送上的賀禮一個比一個珍奇。我撇著嘴看著這一切,心尖都是冷的。
我知曉自己的地位——一個庶出的、無權無勢,默默無聞的王子。不論是哪一方面都比不上出身高貴深得父王喜愛的王兄。
我自想著心事,冷不丁地被嘩啦一陣刺耳的聲響嚇了一跳,勉強抬眼,卻瞧見大殿中央突然變出了一個鐵籠子。
王兄從酒案后站了起來,睜大了一雙眼瞧著那鐵籠子。宰相李程沖王兄拱手道:“老臣聽聞殿下豢養(yǎng)多年的鮫人前一陣子病死,殿下甚是傷心。為替殿下解憂,老臣特命人在鮫場尋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來,殿下且瞧,像是不像?”
我聽他說這話,也隨著眾人一起探出身子往鐵籠中看去。
我是見過那個死掉的鮫人的。他長得很美,是個雄性鮫人。然而,鐵籠中的那個鮫人卻披頭散發(fā),赤裸著上身。他用雙臂抱住自己,畏縮在籠中的一角。我瞧不清他的面目,王兄同樣瞧不清。他繞過酒案走到籠子邊,從侍從的手中接過一只長挑子。他將長挑子伸進籠子里,挑開那鮫人墨藍色的發(fā),挑起那鮫人尖小的下巴。
接著,我便聽到王兄倒吸了一口冷氣。
所有人都忙著賀喜王兄,說瑰寶失而復得。王兄的臉上光彩大放,亦興高采烈起來。
我眼中其他人都看不見了,我只看得見籠子里的那個鮫人。他慢慢抬起的目光,膽怯地梭巡在人群中。那目光顫抖著掃過王兄的臉,掃過李程的臉,掃過我的臉。
我腦中一片空白,陡然跳了起來翻過酒案,一邊脫掉外袍一邊朝鐵籠奔去。耳邊一陣騷亂,我便也顧不得了。我奔到鐵籠邊,奔到他身邊,雙臂伸入籠中,將外袍輕輕地披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訴我,鮫人,低賤卑微,與畜生同類。
可那時候,我像是著了魔。我只知道,眼前的鮫人還有一條未化的魚尾。他還是個未成年的鮫人,一個未成年的雌性鮫人。
她在人群中不斷梭巡的膽怯目光,是在求助,求人挽救她僅有的尊嚴。
我為她披上外袍,看見她白得泛藍的皮膚上有淺淺的鱗紋。我從未見過鮫人的鱗紋,驚訝之中,便也回過神來。
王兄沖我笑道:“寧安,你也喜歡這鮫人?”
我訥訥地站起身,撓了撓后腦勺卻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抬起頭沖王兄干笑道:“臣弟怎會奪兄長所愛,臣弟只是……只是……”我結結巴巴許久,卻終究是笨嘴拙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王兄命人打開鐵籠,卻被李程攔住。
“殿下有所不知,這鮫人性子極烈,為了捉住他,老臣折損了六個家丁……”
王兄打斷李程的話,一邊用手勢命人打開鐵籠,一邊說道:“只不過一個小小的鮫人,能奈我何?”
我見著王兄將那鮫人抱起,見著那鮫人依偎在王兄的懷中。眾人皆驚嘆這鮫人的溫順,更說是王兄的威嚴讓這鮫人順服。
燈火明亮之中,眾人阿諛奉承里,那鮫人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藍眸轉動,似乎早就知道我一直在遠處看著她。她隔著人群靜靜地望著我,目光澄澈美麗。她沒有開口,可我卻知道,她在用目光向我酬謝。
我永不會忘記那目光。即使我死了,即使我肉化土,骨成灰。
這一年,我十三歲。
二
之后有很多年,我都未曾見過她。
只是聽說了一些關于她的傳聞。傳聞說王兄寵她愛她,夜夜與她笙簫達旦,就連朝政也開始懈怠。
這件事終于被父王知曉。父王震怒,下旨要將那鮫人處死。之后卻不知王兄使了什么手段,父王收回旨意,卻將鮫人送入宮中,成了個粗使宮人。
王兄保全了鮫人的性命,卻從此與她兩相分離。
我聽到這消息時,心中卻隱隱有些高興。我是不愿她同王兄在一起的。
那一日,我入太后宮中請安,順帶在花園里逛了一逛。已是春盡之時,花落如雪。正四下閑逛,卻于假山后聽見一陣斥罵之聲。隨從正欲出聲,我卻抬手攔住了他。
在這宮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打算走開,卻陡然聽到一絲輕巧的聲音。
這嗓音不卑不亢,透著清冷。我便陡然想起了那雙藍色的眼睛。心中一動,腳步已率先邁了出去。
我再度看見了她。她穿著青色的宮裙,雖是垂著眼睫露出一副恭敬的模樣,可卻抬著尖小的下巴,一雙藍眸被眼睫遮住,目光倏忽,冷而傲。
宰相李程背對著我,可我一眼便認出了他的背影。我不知她犯了什么錯,惹來當朝宰相的指責。
“這是做什么?”我抬起下巴,有些緊張,卻仍舊做出一副威嚴的模樣。
李程身體一震,轉身連忙沖我行禮:“老臣見過寧安侯,侯爺萬安?!?/p>
“萬安?你在太后的花園里教訓宮人,別說我萬安,怕是太后都萬安不了!”我嗤笑,冷睨著李程。
李程倒是鎮(zhèn)定,只對我道:“老臣給太后請安,出來時便見這賤婢在此處偷懶,不免就教訓了幾句?!?/p>
李程并不畏懼我。我乃寧安侯,一個無權無勢的侯爺罷了。
我轉頭看向她,她已垂下頭,讓我看不清她的臉色。
“如此,你可以退下了?!蔽页畛虛]手,頗有些不耐煩。
李程瞧了她一眼,還是朝我行禮退下。
“你如何了?”我走到她身邊,伸手扶她。
她抬起頭看著我,突然開口:“是你?”
我一下子就高興了,原先忐忑的心情一掃而光,沖她點頭:“是我?!?/p>
她沖我笑了一笑,這笑容雖淡,卻足以讓我心思雀躍。她向我行禮,身體卻陡然倒了下去。我駭了一跳,彎腰接住她。她在我的臂彎中睜開眼,虛弱地同我道:“許是站了太久,頭有些暈?!?/p>
我瞧著她蒼白的面色,心疼得緊,連忙蹲下來對她道:“上來,我背你?!?/p>
她遲疑了一會兒,終究伏在了我的背上。
我小心翼翼地背著她。心里想著,奶娘說得沒錯,鮫人的血是冷的。她伏在我背上,似一塊冰,呼出來的氣息,拂在我耳側,也是冷的。
我心里緊張,腦袋傻了,脫口而出:“你冷嗎?”
她一愣,笑了起來,身體在我背上微微顫抖:“侯爺說什么笑話,鮫人天生體寒,并不畏冷。”
我也笑了起來,又問道:“在這宮里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背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用她特有的清冷音調(diào)說道:“并不委屈,待了這么多年倒也習慣了。想當初在王子府內(nèi)如何,如今又是如何。兩相比較,侯爺定覺得我說的是假話?!?/p>
“那倒也不是?!蔽蚁肓讼?,說道,“每個人總有每個人的活法?!?/p>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侯爺這句話說得很是從容?!?/p>
我訕笑道:“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王子,若不抱著這種想法,又如何受得了別人的白眼嘲諷,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p>
我這話說完,她也無言了。一路上兩個人默默無聲,直到將她送回居所。
“侯爺!”
她喚住我,在我即將離去之時。
我回身望著她,她眼瞳像琉璃一樣流轉光華,只定定地望著我,肅然道:“侯爺是天潢貴胄,又何必妄自菲?。俊?/p>
這一年,我十五歲。
三
我在此后的幾年徹底沒有見過她的身影。
說來奇怪,她那最后一句話這些年卻一直縈繞在我耳畔。當我行走時,端坐時,或者靜臥時。
我是天潢貴胄,不該妄自菲薄??伤衷踔?,即使是天潢貴胄,我又哪里有天潢貴胄的底氣。我無母親可以依靠,更無外戚可以撐腰。父王是不喜我的。我自幼便知道。其他兄弟皆是成年之后,才出宮開衙建府。唯有我,十二歲便被封侯,早早地遷出宮闈。
這世間的人情冷暖,我早就嘗夠了。
父王身體日漸不濟,我依著人子該有的孝道,日日進宮陪伴。王兄已經(jīng)開始接手朝中大小事務,國事被他處理得井井有條。
這一日,也是個立秋前的雨天。外面大雨如注,電閃雷鳴。我服侍父王用完藥,正欲告退。父王卻拉住了我的衣袖。
彼時父王已然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他拉住我的衣袖,瘦骨嶙峋的手背青筋突起。
我駭了一跳,只當是又有什么做錯了,惹了他生氣,便連忙跪下。他卻拉了我一把,一雙眼定定地瞪著我。
“父王……”我遲疑地喚了一聲。
父王喚我近前,我將耳朵貼過去,卻聽父王道:“他日你王兄登基,若你有不臣之心,朕入黃泉都不得安寧!”
我心中一顫,又是一酸,咬了咬牙說道:“父王高看我了,我怎會又怎敢有不臣之心!”
父王揪住我衣襟的手驀地松開,他嘆了一口氣,又道:“寧安……朕為你取名寧安,便是望你寧和安定。朕無法保你在宮中萬全,只得將你遷出宮去,遠遠地,便也沒有人會打你的主意。寧安……哎,寧安,你母妃去得早,朕為你……也只能為你打算到這么多了!”
我腦中混亂,望著父王的臉。他眼里有淚,映著燭火瑩然閃動。我喉中一聲嗚咽,已有淚涌上了眼眶。
“寧安,你聽著,朕死后,若你王兄對你不利,你可用這虎符調(diào)遣三萬禁軍。但是,寧安,你還要記住,非到不得已之時……父王,不愿見你兄弟鬩墻!”
我從父王手中接過虎符,就在這一剎那,父王的手垂落下去,那一雙原本望著我的眼也慢慢合上。
瓢潑的大雨,像是傾了五湖四海的水一樣不顧一切。我沖入雨中,嚎啕大哭起來。我極少哭,除開乳母的死,這大約是這十八年來我第二次如此大哭。我心中總是計較,計較父王的偏心。我恨過父王,若非父王無情,我又怎會遭他人冷語。然而我不知,不知父王竟為我考慮這么多。
我在雨中待了一天一夜,像是發(fā)了瘋一般,只想著哭個痛快。她尋到我時,我已被雨澆得不省人事。新帝靈前登基,眾人皆忙著去了,又有誰顧得上我。唯有她。我倚著她的肩,望著她的臉。她的臉素凈,一雙藍眸隱有堅毅之色。
“侯爺,你不該如此?!彼裏o時無刻不冷靜自若。她早已不是我初見時那一副無依無助的模樣。
她扶著我的肩,喂我喝藥。我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父王。我腦中如同塞滿了棉絮,可神思卻很清明。我同她說父王的良苦用心,同她說父王如何為我思量。我不知自己說了多久,又不知自己何時睡去。
我睡得迷糊,只覺得有一雙冰冷的手撫摸著我的面頰。那雙手像是上好的璞玉,靜靜地貼在我的臉上。我便不覺得熱,不覺得難過。
“我在你身邊,你不要難過……我在你身邊……”我聽見她如此低喃,清冷的嗓音溫柔得像是海面的風,輕輕撫平了我心中的傷痛。
我睡得安定,大約是因為,她在身邊。
四
王兄登基,最迫不及待的事,便是封她為妃。朝臣紛紛上奏阻攔,道是沒有將鮫人封妃的先例。是啊,鮫人卑賤,與畜生同類,如何擔得起萬眾敬仰,眾生膜拜。王兄終是放棄了封妃的想法,卻將她留在了身邊,無名無分。
王兄登基之后,我成了個閑散王侯。整日里與眾人斗雞走狗,不務朝政。王兄見我如此,很是滿意。
我依舊進宮向太皇太后請安,回程的路上于甬道中碰見她。彼時已是初冬,陽光灑在漢白玉的石階上,泛出一片鱗紋般的冷冷光澤。我被這陽光刺了眼,一抬眸便見著了她。
她未朝我行禮,亦未看我,目光空茫而冷淡。只與我擦肩而過,就此離開。
再次見到她,依舊是這甬道之中。
只是此時,我剛從酒席上退下來。王后生了一位王子,王兄很是高興,大赦天下,宮中接連鬧了三天三夜。
我喝多了,腳步有些蹌踉地走在長長的甬道中。兩旁的宮燈亮起,連綿而去,像是條橘色的銀河。此處偏僻,并沒有宮人當值。我走得累了,依著墻根坐了下來。不多時便看見有人朝我走來,模模糊糊中,似乎瞧見了她。
“你怎么喝了這么多酒?”她如是問我。
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我的臉頰,我卻一下子抓住那手,咧嘴沖她笑道:“你如何又在此處?”
她不答,卻想從我手中掙脫。
我用了力,又笑道:“你無名無分,成了王兄禁臠,心中定是十分不甘吧?”
她不再掙扎,只用那藍色的眼睛看著我。
我身上燥熱,腦中迷糊,只一味挖苦道:“無妨,你也為他生個王子,自然能得名分!”想了片刻,我又笑了,“哎,我是忘了。你一個鮫人,又如何能為王兄生下王子呢?”
“你喝多了!”她有些惱了,語氣重了些。
我卻接著笑道:“人人都道鮫人乃是踩低捧高的能手,可如今,你后悔了吧?跟著王兄卻什么也不能得到!嗬——你這個鮫人……”
我咬牙切齒,說到最后心中卻不知為何恨了起來。視線也因這恨變得清晰。
她惱怒地看著我,目光如海面波濤,變得洶涌。
我攥緊了她的手腕,細細地端詳著她??此{色的眼睛,看她白而泛藍的面頰,看她頸上那一片小小的鱗紋。
“你……不過是個鮫人罷了!”我丟開她的手腕,有些心灰意冷。
她卻真的惱了,站起身揉著手腕,冷聲沖我道:“侯爺說得不錯,我不過是一個與畜生同類的鮫人罷了!可是侯爺呢?侯爺承了王室的血脈,卻丟了王室的尊嚴。整日里與那些閑雜人等沆瀣一氣,如此胸無大志,也怨不得先王不將帝位傳給你!”
“你……你也只會惹我生氣罷了!”我扶著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著眼前的人恨得牙根發(fā)緊。
我如此恨,恨她是王兄的女人,也恨她將我當作一個陌生人冷淡對待。然而,我更恨自己初次見她,便將一顆真心交付,從此不顧沉淪。
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大約是這恨慫恿了我。我伸出手將她拉進懷里,緊緊地箍住。她在我懷中掙扎片刻,卻靜了下來。
我酒意上頭,在她耳邊輕聲道:“你嫁給我吧!我將這一生只交予你一個,旁人再也無法分去半分。我?guī)阕?,去過我們兩個人的好日子,好不好?”
她不答我,身體卻微微顫抖。
我以為她為我這顆真心感動,更加勇敢地說道:“我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我只在乎你的感受。你若要名分,我愿給你名分。我只要你做我唯一的妻子。”
她的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她驀地將我推開。我定睛一瞧,她哪里是感動了,她分明是在笑,笑得冷,笑得嘲諷。
“你想娶我?”她冷冷地睥睨著我,目光如刃,刺向我心。
她嘴角噙著一絲笑,聲音在這沒有盡頭的甬道中回響,如同炸雷驚在我耳畔。
“若真想娶我,那么,請你以江山為聘禮,以臣民為定金。等你做到這些,再來談娶我這件事吧!”
五
我不信她對我無情。
從初見她時我就不信。她對我投來酬謝的目光,感激而純凈的目光。我不信,父王去世時她伴我慰我,只是逢場作戲。她從我身上得不到分毫的好處,又為何如此傾心照顧我?
她說,侯爺乃天潢貴胄,不可妄自菲薄。
她說,你不該如此。
她更說,若要娶她,當以江山為聘禮,以臣民為定金。
她所說過的話,我如何能忘!
我前二十年渾渾噩噩,蹉跎而過。因著她這些話,我的人生開始有了盼頭有了希望。我盼著她做我的妻子,我希望終有一日她只屬于我一個人。
我上朝,見王兄端坐于帝位之上。隔得遠,他的面目模糊,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氣派卻震懾著殿上的每一個人。
下朝之后,王兄邀我一同看梅林新開的梅花。那一簇簇紅梅遠遠望去,像是燃燒的火焰。王兄同我說著天下之事,一派的豪情萬丈。他坐擁天下,他又憑什么坐擁天下?!他只不過是有個好母親,只不過是有個好依靠。除開這些,他又有哪里勝得過我?我乃天潢貴胄,同他流著一樣的血,我又如何不能坐擁天下?!
我又如何不能坐擁天下?!
我心中陡然一驚,這想法像是我心中的一粒種子,于今日終于破土而出,茁壯而生!
我看向王兄,他面目清朗而威嚴,可瞧著我的目光卻帶著微微的鄙夷。
嗬,你又憑什么鄙夷我?我低下眼睫,驀地在心中冷笑。王兄啊王兄,你只道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侯爺,卻又如何知道我心中有無斗志!
我從宮中回府,在暗格中取出父王留給我的虎符。我攥緊了虎符,默默地冷笑,有一把火燃著了我的血液,沸騰了我的心緒。
嗬——從今日起,我便要扭轉乾坤,掌了天下!
六
我發(fā)動宮變,是在我二十二歲這年。王兄雖立嫡長子為太子,但中宮已然失寵。她得王兄寵愛多年,雖是無名無分,卻得了那些有名位的女人無法企及的一切。
外間皆在流傳,王兄所寵的鮫人,乃是精通媚術之物。所以王兄才會被她迷住,以至于推了早朝,夜夜笙簫。只怕這樣下去,中宮地位不保,遲早有一天讓這鮫人染指了天下。
我不耐煩地聽門客說著這些閑話,挑了簾子出去。
此時已是仲夏,院間的槐樹上有蟬在一高一低地鳴叫。遠處日光灑上湖面,風過帶起波光點點,似是鱗紋。
我對她的想念一日比一日深刻。我想念她冰冷的手掌,想念她藍色的眼睛,想念她頸上那一片小小的鱗紋。
她來找我,在我意料之外。
夜間,仆從來傳,說是有人求見。我只當是來投靠我的門客。進了書房,才看見她披著斗篷靜靜地佇立在窗前。
我以為自己做夢,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一把自己。強自鎮(zhèn)定了很長時間,才開口說道:“你怎么來了?”
她轉過身望著我,眼里竟是淚。我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一向冷靜自持,從未掉過眼淚。即使是初見她時那樣的狼狽不堪,她都不曾哭過。
她沖到我懷里,緊緊地抱住了我。我呆了,片刻才想起回抱住她。
她在我懷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眼淚濡濕了我的衣襟。我對女人的眼淚從來沒有半點法子,只得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脊,等她的哭聲慢慢止了。
“怎么了?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柔聲問她。
她揩掉眼淚,抬起頭望了我片刻,搖了搖頭。
我道:“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若非如此,你又怎會私自出宮!快快和我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似乎是終于忍不住,哽著嗓音對我道:“我不想再過現(xiàn)在的日子了。寧安,你帶我走吧!”
她懇切地望著我,藍色的眼睛在燭火中散發(fā)著光亮。我漸漸冷靜下來,對她道:“不,我不能帶你走。我此時還沒有能力保你周全?!?/p>
她眸光淡了下來,冷了下來,松開手恨然道:“原來你所說的一切也不過全是騙我的謊話!”
“不!我怎會騙你!”我急了,咬牙對她道,“你同我來。”
我將暗格中的虎符取出給她,并將父王臨終前對我所說的話也一一告訴了她。
我對她道:“你放心,京畿三萬禁軍全在我的手中。等我宮變成功,坐擁王位,我便能和你在一起。和你永遠地在一起?!?/p>
我有些興奮,眼里的光芒也盛了許多。她端詳著虎符,又抬起頭來看著我。不知為何,我并不覺得她有多高興,她眼中分明有著些許的悲傷。
我后來終知,她那時的眼里哪是悲傷,分明是嘲笑,嘲笑一個可憐可笑之人。
我安撫她回宮靜等。又召集門客謀劃,匆匆將宮變?nèi)掌谔崆傲艘粋€月。
那時正是王兄壽誕,宮中大擺筵席。我假借醒酒,正欲離開宴席。然而我人剛站起,卻被立在身后的宮廷士衛(wèi)押住。兩把明晃晃的長刀橫在我頸側。我四下一看,心頓時沉了下去。
與我謀劃好的幾個文臣全被押住,而我派去調(diào)遣禁軍的門客也被人押上殿來。押住他的人,正是禁軍頭領!
我掙扎了片刻,還是咬緊牙關狠狠向那殿上之人瞧去。
王兄見我如此,仰天暢笑。他微微搖頭沖我走來,一腳踹中我左肩,將我踢翻。
“寧安啊寧安,朕該說你癡情好還是該說你蠢笨好?”他笑著瞧我,目光鄙夷而寒冷,“你這一生就敗在了一個女人手里!”
我聽他這話,喉嚨似是被誰用力扼住,緊得我無法呼吸。便是在此時,我聽到那禁軍頭領道:“王上,寧安侯所傳虎符,乃是個假物,當如何處置?”
假物?不不不,怎會是假物?!父王親手交予我的,如何成了假物?!
“你用不著一臉驚訝!”王兄冷笑著看我,說道,“你有本事藏匿虎符,朕便沒本事將它掉包嗎?”
他話音剛落,那珠簾后有人裊裊娜娜地走了出來。我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我此刻最不想知道的真相,就如此干脆利落地鋪陳在我面前。
她站在王兄身側,任王兄攬了她的腰肢,吻了她的頸項。
我目眥欲裂,雙目幾乎要淌出血來!我心中翻騰,恨也罷,怒也罷,最后竟是全部熄滅,成了一腔死水。
我垂下頭,突然笑了起來,喃喃道:“這天下我本不稀罕,我也不在乎別人是否瞧得起我。你說我是天潢貴胄,不該妄自菲薄。我信了,也甘心做了這一切?!?/p>
我喉里壓抑著嗚咽,抬起頭看著她:“我以為,你是愿意和我在一起的?!?/p>
她妝容精致,依舊是那副淡定從容的模樣。她亦笑,說道:“侯爺,我是王上的人,又如何同你在一起?”
王兄摟緊了她,卻又抬腳踹了我的胸口,語氣中隱隱帶了怒意:“卑賤的東西!朕的女人你也妄想染指!”
我抹凈嘴角的血漬,只定定地望著她道:“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p>
她依舊那樣冷笑著看我,開口,語氣冷淡:“那么,侯爺就指望一個來生吧!”
我笑了,說道:“好吧!那我便等一個來生,若來生我將江山奉上,你可愿伴我一生?”
她沒有答我,我最后所看到的,是她攀上王兄的頸項,將頭乖巧地埋入了他的懷中。
后來,我就真的再也沒有見過她了。我在這牢中待了一個月,也想了一個月。她費盡心思,所做一切都是為了王兄。王兄忌憚我手中的虎符,令她迷了我的心智,將虎符掉包。唉,這一切說來好笑,而這最好笑的人不過是一個愚蠢的我。
我尤記得入獄之時,那宰相李程問我,可曾后悔。這話問得倒是可笑,我怎會后悔。我第一眼見到她,便愛上了她。我是個沒出息的人,因著她才生了吞天的勇氣。我這一生所愿,不過是想娶她為妻,與她舉案齊眉,共度此生而已。
尾聲
那一年的宮變,來去匆匆,像是一塊石子投入水中,頃刻間就沒了蹤影。
寧安侯被腰斬,在立秋那一天的午時。
而宮中的帝王卻在那一天推了早朝與他最寵愛的女人醉生夢死。
老獄卒花了重金贖回寧安侯的尸身,在一個晴天將他火化。然而還未來得及等到一個大風的日子,宮中便發(fā)生了動亂。
這場動亂殺了世人一個措手不及。當年不知是誰說,鮫人終會得了這天下。竟是一語成讖。
宰相李程用虎符調(diào)動三萬禁軍,在帝王熟睡時便掌控了整個局勢。那宮里無名無分的鮫人,偷了虎符,勾結了宰相,終于翻了后宮,覆了天下。
李程上位為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變動了整個國家的兵權。如今的掌權人,竟全是鮫人。
這下,世人才知,李程便是鮫人。這個局從十多年前就已布下。可笑帝王無情,可笑王侯癡情。最后,竟全是為了他人做了嫁衣。
鮫族被人族打壓欺辱上百年,這一回終是揚眉吐氣了。
局勢穩(wěn)定之后,老獄卒終于能在一個晴朗有大風的日子,替寧安侯完了最后一個心愿。
然而這一次,他卻遇到了一個鮫人女子。她從老獄卒手中奪過裝了寧安侯骨灰的瓷甕,不發(fā)一語,像一縷幽魂,跌跌撞撞便要離開。
老獄卒在她身后喚住她,問道:“你要干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
那鮫人女子回頭看著他,突然凄切一笑,頸上有一片小小的鱗紋泛著微光。
她壓抑著喉中沉重的嗚咽,靜靜地說:“我是他的未亡人。”
先人著書,書中說道,鮫人冷血,韌性極強。善偽裝,善隱忍。換眼看今朝,這鮫人藏了情愛,隱了真心,為了光復全族,為了家仇國恨,生生辜負了一顆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