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李紋被抱入中宮撫養(yǎng)時,他的第一個孩子剛剛死去。
一
逝子的哀慟以及隔閡的血緣讓他在開始并未對這個孩子投以注目,直到一年后發(fā)妻生下嫡長子,他心內(nèi)歡愉,下朝后疾步趕赴坤寧宮探視,與抱著李紋的乳母在殿前不期相遇。乳母哄她請安,她竭力思索宮人以往對他的稱呼,遲疑地喃喃:“陛下?!?/p>
他無法釋懷那一刻心中的震撼。
之后發(fā)妻重病,李煥對發(fā)妻并非絕情,他不過將自己所有的熱情灌注到江山和社稷上,所以會有薄情名。他至今記得發(fā)妻逝去在他懷內(nèi)的情景:妻子在懷內(nèi)漸漸冰涼,幼子李紳牽著他的衣袖低低地喚:“父皇,父皇。”他鼻酸動容,回頭看他年幼的兒子,以及屈膝跪坐在他身側(cè)的李紋,冷靜的神情自她年幼的雙目中折射,不動聲色地落在他身上。
畢生他都以為那目光如芒在背。
發(fā)妻逝世后他接納新后,新后很快懷上龍嗣,產(chǎn)下一子。這是李煥未滿二十歲得到的第二位皇子,他心中喜悅,不吝將這欣喜和天下人分享。彼時長子李紳年幼,不懂恩情厚薄,而李紋卻清晰地明白這落差——在弟弟李紳哭鬧索要父親傾注在弟弟身上同等的目光時,被她冷靜而克制地止?。骸鞍⒓潱阆聛??!?/p>
長姐的責問令李紳委屈,但他很快做出屈服,折身走回靜靜地在坤寧宮外等候的李紋身邊,兩人于是再度施禮,緩慢而且沉默地走出李煥視線之中。
他悵然地看著,分辨不了心中那一刻如裂縫般的酸楚為何。他不得不面對她猝然的成長,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那個孩子如此關(guān)注,或許因為她的身世,或許因為她與自己的長子共同養(yǎng)育于坤寧宮,又或許只是因為,那一瞥強烈沖擊視線的記憶:她凝視著自己衣上的繡紋,注視著緩緩地向自己走來的李紳,垂髫長發(fā)落在肩上,發(fā)尾整齊,晶瑩剔透的模樣。
新后建議陛下將長子李紳送至道觀祈福。他對李紳的憐憫其實大過父親對兒子的摯愛,思索幾日,并未找到合適的理由回絕。李紋改為由其他妃嬪撫養(yǎng),新后因膝下無女,對李紋反倒更加憐惜,而她的拒絕也很干脆:“被父親送走的阿紳,他與我的母親曾經(jīng)就在您此刻的位置上?!?/p>
新后將這番話告訴李煥,這也是他此生僅此一次聽聞那個女孩其實心存怨恨。他僅僅一笑,不置可否:“她說得沒有錯。”
他刻意回避與那名義上女兒的見面,直至李紳十五歲他才命人迎回二人。李紳容貌俊美,與發(fā)妻酷似,但性情遠無母親溫順——這與李紋如出一轍的姿態(tài)令他極度不悅,仿佛那一年如芒在背的目光。
新后環(huán)顧左右,詫異追問為何公主沒有歸來。李紳停了停,簡單陳述姐姐因為染病并未同行。
二
皇子回朝便代表立儲在即,他躊躇不定,很簡單的原因,他并不喜歡那個被群臣認定的長子李紳。
久無睡意,索性翻身坐起。只做漫步打算,走至湖邊的小亭子卻意外發(fā)現(xiàn)有女子停留,他心中一凜:“是誰?”
她給他的答復遠超出李煥的預料——在他瞠目的注視下,那女子連頭都未回,投身入湖。
第二天李煥便召集闔宮女子,并無一人是她。新后委婉勸告:“宮中各色美人皆有,即便不合陛下心意者,也不必大費周章在禁中尋找。”
他心內(nèi)一哂,并不認為新后會懂,一個欲望逃離的雛鳥遠比乖乖受縛于牢中的禽鳥有趣,他不否認他對那女子很有興趣。
新后心中一酸,又問:“大皇子和公主在外面,您要見見他們嗎?”
他臉色一變,在新后訝然的注視下才又緩緩解釋:“暫時未得閑暇?!?/p>
這只是借口,他也不知道能躲避那孩子清冽的目光多久。再緩緩吧,他有近十年未見她,也并不妨礙再拖幾日。
他孤坐,試圖將這煩惱遺忘,未果,起身出殿才發(fā)覺已是半夜,夜色中模糊的皇城,從湖畔飄來同樣模糊的簫聲。他由音律指引,信步靠近湖心小筑,直至薄紗帷幕成為他與她今晚相見的最后阻隔。
他一眼認出那潔凈無比的背影,整齊發(fā)尾轉(zhuǎn)側(cè)間漾起的美好弧度,他撩起紗帳,對她漫笑:“不妨,你繼續(xù)?!?/p>
她的不逃離讓他覺得愉悅:“很美的簫,可否容在下一觀?”
抬頭的一瞬讓他終于看清她的模樣,不意外的很美,長眉杏仁眼。李煥緩緩地加深笑意,在心底:“我可以聽你再吹一遍嗎?”
她沒有拒絕。
這段相遇令他保持了幾天好心情,新后趁機建議:“您該見見他們了?!?/p>
李煥一笑:“也好?!?/p>
新后安排李紋與李紳先到坤寧宮,等早朝后李煥再來相見。一路無言,他努力擯棄所有殘留在腦中并不愉快的記憶,卻竟然會遇見她。
竟然。
她穿著比前兩次稍為隆重,仰頭立在坤寧宮一株樹下,因為身量不夠,只能摘到低矮處快要枯黃的衰葉。李煥會心一笑,四顧無人,上前替她壓下一株長在高處的枝干,她面色一喜,一邊摘下一邊言謝。這旁若無人的姿態(tài)消融她黑夜里冷清的形象,可愛無比。
但當她轉(zhuǎn)頭看清他時,她神色一驚。他只當被嚇到,一笑釋懷:“你究竟是誰,在這里又做什么?”
她的答案囊括在之后李紳對他的回復中。
此時李紳從殿中出來,他的目光越過李煥,落在捧葉站立的少女身上:“阿姐,”他笑著,復又揚聲再說,“我的咳嗽快好了?!?/p>
三
心中是與皮膚一樣的微冷,盡管讓他以意志生生泯下。
疾步奔入御書房,入目所見一切都不幸成為他宣泄怒火的殉葬品,直到再無東西可砸,他才氣喘吁吁地跌坐在椅中,大內(nèi)總管立在一旁:“陛下,您何必跟這些死物過不去,好歹記掛著您身體?!?/p>
這番勸慰將他點醒,他切齒地想起兩次相遇,明明有無數(shù)次機會向自己坦誠身份,而她通通選擇置之不理,想起前幾日自己懵懂如少年的舉止,對方在他的心底掀起駭浪,她卻依舊可以風平浪靜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他咬牙切齒,既然你們?nèi)宕卧O計,那我何必再有顧慮。
他斂去怒容,從容下詔請公主入宮一敘。
李紋抵達的速度遠遠超出他的預料,這隱隱讓他窺見某個宏偉計劃的一角。他們于燈火兩端無聲對坐,她低頭把玩玉簫,借助燈光他終于能夠清晰審視十年之后的女兒。
“在第一次見我時,為什么不承認你的身份?”
“陛下不是已經(jīng)認定了嗎?”她的笑意攜帶針鋒相對的意味,“陛下認為我蓄意勾引,何必多費口舌再來解釋?”
那笑刺痛他眼睛,他也冷笑:“是的,但我很受用?!?/p>
她仍舊只是微笑,目中挑釁的意味讓他冷下語氣,在隨后的命令里:“公主李氏暴斃宮中,而侍女李紋覲為夫人。”
在雷雨刷下之前,他甩袖離開這片令他窒息的天地。殿中重歸寂靜,她雙目一垂,蓄了許久的眼淚才轟然沖下,透過淚眼是他逐漸融入暗夜不再清晰的背影,那從初見就縈繞在心里的記憶。
在后宮見到另一重身份出現(xiàn)的李紋時,新后立刻頓悟這幾日陛下魂不守舍的舉止,心中澀然,便命劉總管多加留意,此后幾日回稟的狀況也讓她意外,李煥經(jīng)常漫步宮中,看似無目的地信步最后都會歸向李紋的住所,但他也只是淡看幾眼,轉(zhuǎn)而離開。
新后唯一一次得知他心中郁結(jié)是在那一年萬壽節(jié)。朝臣來賀,他放任自己大醉:“為什么都要設計我,阿紳,還有你們……”
她心中微苦:“臣妾從未設計過陛下,臣妾做的,只是為了陛下好……”
他醉語:“阿紋,你騙我,讓我很難過?!?/p>
讓新后頃刻淚如雨下的是他下一句囈語。
“但我最難過的,是我們一切相遇,原來都攜帶目的?!?/p>
四
此后他接連寵幸多位佳麗,當中最受寵為惠州來的霍紫煙,她因在萬壽節(jié)宴席上吹簫一曲得李煥注意,之后幾夜李煥長宿她宮中,等再見她時已由一介平凡藝伎躍升為夫人。新后仿佛并不介懷,替霍氏一一引見宮中各姐妹,直到李紋時才略停,一笑:“李夫人擅簫,與霍夫人恰逢敵手?!?/p>
李紋瞥了一眼新后,才轉(zhuǎn)而笑對霍氏稍顯夸張的驚呼:“不過爾爾?!?/p>
霍氏卻纏著她吹奏,然后又輕輕自責:“是妹妹的錯,姐姐不是坊中人,怎敢隨意勞姐姐的駕?”
李紋還未接話,新后先笑著來和解:“那日萬壽節(jié)酒酣耳熱,都未仔細聽妹妹清音,不只是否有幸聽妹妹吹一曲?”
霍氏笑吟吟地命侍女去取簫,很快那侍女哭哭啼啼地握著一支折成兩截的玉簫回來,說歸來的路上與李紋的宮人小蕓相撞,懷中玉簫不慎掉在地上?;羰喜挥傻么笈?,作勢要打,諸人或拉或勸,卻止不住她的眼淚:“這支簫是我從家中帶來,原本做個念想,不曾想……”
李紋稍微一滯,在眾人或有意或無意的注視下將手中玉簫遞給身邊續(xù)茶的宮人,低聲請她轉(zhuǎn)交霍氏。霍氏受寵若驚,胡亂擺手正要拒絕,李紋并不擅言辭,只是淡淡道:“我不太用它,你拿著吧。”
小蕓在李紋回宮后自縛荊木跪在殿門口,見她入內(nèi)才大哭著膝行至李紋前:“奴婢只是輕輕撞了她一下,不曾想霍夫人的玉簫就這樣斷了。”
李紋只一笑:“她倘若想要我的玉簫,不見得日后找不到法子?!?/p>
小蕓大哭:“可這是您及笄時,大皇子送您的。”
“已經(jīng)過去了,”她神色忽地一變,“以后在宮中不要再提阿紳。”
這事暫時揭過,只是幾日之后在花園中與霍氏相遇,霍氏的侍女不知所為何事哭哭啼啼地跪在霍氏跟前,見李紋一行路過,竟張口就來:“夫人,一定是小蕓拿的,她摔壞了您的玉簫,見李夫人相贈一定過意不去,必定設法偷回。”
李紋聽得大約又是為了那玉簫的事,正想走開,小蕓見人栽贓當即氣呼呼地與她對峙:“胡說,我沒偷?!?/p>
那侍女作勢過來扯她衣擺:“好個沒臉沒皮的奴才,既然會摔壞夫人的玉簫,想必偷也是會的?!?/p>
小蕓怒極,收緊衣擺奮力擺脫,豈料對方拽得用力扯下一截衣袖,玉簫從內(nèi)兜之中滑落,對方見狀,邀功般指著墜落在地的玉簫向霍氏銳叫:“果然是她偷的?!毙∈|臉色一白,從地上拾起緊緊護衛(wèi)在懷中,轉(zhuǎn)身朝李紋奔來,卻不由得僵立在那里。
李煥迎面而來。
聽那侍女得意揚揚地陳述之后,李煥掃一眼李紋,又垂目看小蕓:“是你偷的?”
小蕓臉一白,卻突如其來地改變口供:“是奴婢偷的?!?/p>
李紋蹙眉,只見小蕓啜泣著膝行到李煥跟前:“奴婢見霍夫人強取豪奪我家夫人的愛物,奴婢氣不過,所以偷偷買通霍夫人親近點的侍女,將這支玉簫盜回?!?/p>
“能讓你買通的又是誰?”李煥漫笑,“欺君可是殺頭的大罪。”
小蕓堅定地承認:“奴婢不記得了,但確實是奴婢盜的?!?/p>
李紋靠近她,瞥一眼由她緊緊摟在懷中的玉簫,在霍氏隱約快意的注視中平淡道:“這玉簫并不是我用的,想必小蕓也不至于去偷?!?/p>
霍夫人閑閑地笑道:“小蕓都承認了,李夫人何必屈尊替一個下人掩飾呢?!?/p>
李紋并不理她,又細看那支簫,確實與自己當年所用的材質(zhì)形狀無二,而能有此心者不用猜也知道,她轉(zhuǎn)頭對李煥,平靜點出彼此都已經(jīng)意識到的事實:“想必是阿紳托小蕓送我的?!?/p>
小蕓號啕,聲嘶力竭地轉(zhuǎn)而撲到李紋膝前:“公主,確實是奴婢偷的。”
李紋俯身撫了撫她的臉,微笑著說:“你沒有偷,你的命比這支簫重要?!?/p>
五
李煥眼神變深,在眾人注視中他平淡地下令:“既然如此,那便物歸原主。”
李紋接過那支簫,轉(zhuǎn)身丟進湖中,從容地跪在李煥前:“一切爭端皆因那支玉簫而起,此刻丟了更干凈。臣妾也不想霍夫人因此與臣妾心生芥蒂?!?/p>
你就不怕我心存芥蒂嗎?這是那一刻李煥心中所想,但即便這樣想,他出口的也只是冷冷的兩個字:“也好。”
眾人走后,小蕓才哭著扶起李紋:“陛下原本就……這樣陛下不是更不愿親近您了嗎?”
“即便沒有這件事,他依舊心存疑慮。”她嘆氣,“我一直記得我母親過世時他痛惜的目光,明明在世的時候兩人也只是相敬如賓,何以死后這樣傷心,”李紋笑了笑,“我現(xiàn)在才懂,只有死去的人才不會背叛,只有將性命交付,他才放心?!?/p>
她疲憊地說:“阿紳被人設計,他便永遠懷疑?!?/p>
不出所料,之后宮中便有傳聞李紋與李紳私相授受,當日小蕓蓬頭垢面地從宮外回來,李紋摁下書卷:“又跟人打架了?”
小蕓含糊地應了一聲。
她一嘆:“何必?!?/p>
“我見到皇后和霍夫人的侍女在議論,”她勉強壓抑悲聲,“議論大皇子和您……”
“我與他從小一起長大,難免有非議?!崩罴y打斷她,“霍夫人想必也已經(jīng)知道我與阿紳的關(guān)系。”
但事態(tài)并未如她預料的那么簡單,霍氏意外小產(chǎn),矛頭卻因為前幾次玉簫的緣故通通指向李紋,指她與外人私通。那晚李煥第一次造訪,步履匆匆,李紋只來得及披上外衣他就闖入,與冰冷的聲音一起擲向她的是兩匹布帛:“看你做的事。”
她冷靜地檢視,是西域進貢的帛絹。當時只得四匹,分別贈給李紳和新后所誕的那位皇子。
“布中藏著藏紅花,而紫煙的藥中也查到此藥,”他冷冷地看著她,“裹藥的布在紫煙宮中發(fā)現(xiàn)?!?/p>
“既然皇后也可能擁有,如何認定這是阿紳所為?”
“皇后的兩匹布已經(jīng)盡數(shù)呈上,毫無缺失,”想必他剛從中宮返回,才來這里興師問罪,“還有因為,他是最怕宮中繼續(xù)誕下皇子,與他競爭的人?!?/p>
李紋悚然:“他畢竟是您的兒子?!?/p>
他咬牙切齒:“我沒有他這種處心積慮,時時刻刻想著設計我的兒子?!?/p>
她的心極其緩慢地冷下去。
“不管你信不信,”她喃喃,“月下兩次相見,我從來不知來的人會是你?!?/p>
她根本不用解釋,只是落淚已經(jīng)足以令他丟盔棄甲。心中一軟,而她的下一句話卻仿佛兜頭一盆涼水。
“我等的人,是阿紳?!彼嘈χf,“我不知道來的是你。”
那句話中他察覺類似羞辱的意味,在怒火將自己點沸前,他擺首示意,小蕓旋即被人拖拽著離開這座只剩下他們兩人的宮殿。
她奮力掙扎,但都被他一一瓦解。他瘋狂的眼神令她戰(zhàn)栗:“如果是你生下的皇子,那他是否也能毫不留情一樣除掉?”
六
她清醒的第一眼看見的是哭紅雙眼的小蕓。
“我沒事,”李紋茫然地看著上方,“沒有這樣壞的運氣。”
她在一個月之后有了明顯的晨嘔,御醫(yī)臉上的喜色讓她瞬間心冷。同日,李紳被褫奪王號逐離上京。
李煥親自來告訴她。他留心觀察她那一瞬的表情,但她漠然以對。李煥斟酒自飲,緩緩相詢:“我以為你會哭?!?/p>
“哭有用的話,”她一笑,“我們的母親就不會死了。”
“很對,”李煥貌似贊同地頷首,“但并不是毫無辦法?!?/p>
她垂目想了想,在他以為沒有結(jié)果的下一刻,她用自己冰冷的雙唇與他相觸。心底被層層濕意覆蓋,在那個冷夜,他聽見她喃喃說話。
“現(xiàn)在,我能見阿紳嗎?”
心底一處寒風,將那點薄薄喜悅盡數(shù)吹去:“如果我不準呢?”
李紋垂眸:“我有龍嗣了?!?/p>
他不置可否,淡淡地詢問:“那次你跟他月下相邀,到底為了什么?”
李紋愣在那里。
“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冷笑,直身睥睨她時又添一重陰鷙,“我生的兒子我豈會不知,其心可誅,李紳真以為將你送到我身邊就能控制我嗎?”
她的微笑并沒有因為他的懷疑而改變,那種接近討好的微笑是他從未見過的表情:“我對阿紳是憐惜,他的母親曾撫養(yǎng)過我,而對你,”他平和的心跳在瞬間喪失一貫的頻率,他隱隱猜到她之后的句子,“我愛你,從月下再見到你起,我找不到合適的表情面對我曾經(jīng)的父親,所以只有逃離?!?/p>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但我一樣很慶幸?!?/p>
所有感喟悸動和不期然的驚喜自歷歷紅塵以外激射于他心底,她竟然也愛著自己,僅此一句便讓他覺得這一切足以珍惜。
“我想讓你知道,阿紳只是無辜被人陷害。”
千山萬水行遍,一腔煙雨撞入懷中,他倏忽意識到她所有鋪墊的意圖。
心底索然,他冷問:“陷害他的又是誰?”
她垂頭,卻不再說話。
心微微冷卻,李煥甩袖離去,直到殿門口方又駐足:“我告訴你,我絕不會立他為太子。你也別妄想欺騙我回心轉(zhuǎn)意?!?/p>
他走后很長時間她仍舊孤坐,小蕓想說些什么,她卻只是一笑:“是不是很荒謬,我會愛上我的父親?!痹谛∈|震驚的注視下,她的微笑一如尋常,“可最荒謬的是,當我終于承認我的感情時,竟然無人相信?!?/p>
小蕓雙眼一紅:“我去請陛下回來,您再和他好好說會兒話……”
“他不會來了,”她苦笑道,“無論我說什么,他都不會相信。”
七
他疾奔于夜色之下,借此刻幽風澆滅心中燃燒的焦慮,前塵往事歷歷浮現(xiàn)眼前,自月下相遇再到她那瞬告白,直至理智稍稍醒轉(zhuǎn)他才意識到他竟然回到第一次與李紋相遇的亭子。
但,新后也在。
撞面之下兩人均是怔了怔,但很快,母儀天下的風度重回她的身上,她襝衽行禮,他摁下心中所有疑慮,漫問:“夜深露重,皇后為何來這兒?”
她只是微笑:“我看到凝華殿的燈滅了,我猜陛下會來這里。”
他心中一動,他的妻子熟悉他的日常起居,也明白他失落失眠以及郁郁的時候最常去哪里,也就是這樣才會在月夜下與李紋不期而遇。
心思驟變。他命此時氣喘吁吁追上來的侍從將新后送回,待他回來之后,轉(zhuǎn)而命令道:“你去查查,皇后最近見過些什么人?!?/p>
對方并未多想:“陛下這該問劉總管,臣倒多次撞見皇后召見劉總管。”
腦中閃過李紋向他辯白的某些句子,心底一沉,暫時未說什么,只是揮了揮手,似揮開纏繞心頭的陰云。
轉(zhuǎn)身正欲離開,小蕓卻從遠方小跑而來。當李煥的目光漠然掃及她時,她雙膝一折,在他面前跪下。只當為主子求情,而她下一句話卻令他不由得屏息,她雙目冷靜,直視他:“陛下……您誤會公主了……”
他心底一凜,喊住那正要走開的侍從:“他現(xiàn)在到哪兒了?”
對方愣了愣,許久才想起問的是大皇子李紳:“皇子昨夜領(lǐng)旨動身,大約剛至鄞州?!?/p>
“將他叫回來?!毕逻_這命令時他并沒有忽略那婢女小蕓眼中點點如釋重負的感激,垂目掃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知道你該怎么做?!?/p>
她含淚點頭:“奴婢知道?!?/p>
同李紳的相見是在他皇子的府邸中,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闊步從門口中庭進入,那景象奇異地與他多年前的記憶重疊,落花與哭聲交織的空間,他與那個少女一起突兀闖入他的視線,模糊的心思隨他之后隱含哭意的一聲父皇又變得清晰,他凝眸,看清李紳跪于自己足前。
不是不感慨,他彎腰將他扶起,只是一句“寡人錯怪你”,便立刻又使李紳淚滿雙襟。
嫌隙漸消,父子之間略聊了聊彼此近況,在話題末尾他隨口詢問:“你最近可去看過阿紋?”
在他回答這個問題的過程中李煥留心觀察他的雙眸,毫無躲閃,他的坦誠如一汪淺溪,一觸到底。
他答得明朗:“不曾,姐姐說過,保護一個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出現(xiàn)在那個人左右?!?/p>
如果不是我,你們是否會在一起。李煥有些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問,就算所有的感情彼此出賣,他們姐弟的情誼也不會更改。
他生來多疑,而他做的很多猜測只是偽命題,包括李紳和李紋的關(guān)系,以及他的皇后。
他眼微瞇,想到那個人時。
八
他盛寵霍氏?;羰虾芸鞈焉淆埶?,九個月后誕下皇子。
李煥那一刻表現(xiàn)的欣喜足以令朝野震驚,他不光大赦天下,并且找來內(nèi)閣商議立太子事宜,他所做的這一切并不回避新后。新后亦不曾置喙,甚至在小皇子滿月酒時她亦含笑參加,呈遞的禮物分毫不減。
李煥因朝事耽擱直至席中方來,眾夫人一時無話,待他發(fā)話方重開宴席。新后訝然問:“李夫人呢?李夫人誕下的皇子與霍夫人的孩兒年月相仿,想必正是可愛時?!?/p>
李紋幽避宮中早成事實,新后卻于這時提及?;羰蟽傻览涔庵敝贝倘ァP潞蠡腥舨挥X,側(cè)首對身邊人輕聲吩咐:“將李夫人請來這里?!?/p>
李煥不悅:“請她做什么?”
李氏失寵已成現(xiàn)實,霍夫人眉間剛有喜色,卻見他轉(zhuǎn)而又吩咐:“那個孩子,也快兩個月了吧?!?/p>
李紋產(chǎn)子時體弱尚虛,又逢李煥冷遇,不足月就生下這個孩子,雖然比霍夫人的皇子大一個月,但看上去差不多一般大小。
內(nèi)臣躊躇:“兩個多月了?!?/p>
“將那個孩子抱來吧,”他略停了停,又吩咐,“不消驚動李夫人。”
內(nèi)臣疾步離開,到了后殿霍氏的乳母等在那里。他伸手接過孩子,掀開襁褓一角望進去,發(fā)現(xiàn)孩子眉目已經(jīng)稍稍變動,想來已修整過,內(nèi)臣取出另外準備的被褥,小孩的內(nèi)衣褲,更換完畢之后,才抱著嬰兒隱入夜幕中。
一盞茶后,李紋的孩子很快由人抱來,只一點點大,眉目沒長開,倒與霍夫人的孩子酷似。霍夫人因為第一個孩子無故小產(chǎn)原本就心存芥蒂,但聽人說起仿佛頗有點興趣,將這嬰孩硬生生從李煥手中搶來抱在懷中,新后亦在一邊笑:“看著模樣倒跟陛下很像?!?/p>
這話令霍夫人不悅,她用指甲逗弄了一會兒方撒開手,任由一臉惶惶的小蕓搶回,她漫笑:“這么點大連眉眼都沒長開,我倒不覺得像。”
九
沒料到皇子去的時候好好的回來便生了病,小蕓頓覺天旋地轉(zhuǎn),情急之下直奔霍氏宮中,當日李煥留宿其間。
她拍門呼救,直至將人驚醒。待她陳述之后李煥也不見焦急,沉思片刻只叫御醫(yī)過去瞧瞧。
小蕓哀哀求了幾遍見李煥執(zhí)意不顧,反倒惹得霍氏不悅:“你這奴才好不曉事,主子去了又怎樣,能讓皇子死而復蘇不成?”
這番動靜連新后都驚動,胡亂披衣之后匆匆從中宮趕來。小蕓胡亂叩首,但見李煥渾然不動,又見霍氏目中銳光乍現(xiàn),心中已有分曉,她必是借著李煥盛寵才得以對皇子下手。
她怔怔,又逢哭聲從西面?zhèn)鱽?,正是李紋所住方位。她側(cè)頭看去,李紋披夜而來,發(fā)未梳,面有淚意,懷中抱著一個嬰孩,未等她開口先被李煥喝?。骸澳銇磉@兒做什么?”
眾人未料到他聲色俱厲至此,一時無人敢插話,小蕓含淚朝李紋撲過去,主仆相顧惶惶,李紋只是驚疑不定:“這孩子,這孩子……”
小蕓四顧,眼下任誰都是一副作壁上觀的模樣,轉(zhuǎn)眸又觸及李煥不動聲色的神情,心中一痛,膝行著至霍氏跟前,肅然叩首:“霍夫人,您小產(chǎn)的第一個孩子與公主并無關(guān)系,與大皇子也毫無干系。”
李紋來不及阻止,她轉(zhuǎn)而面向新后冷冷道:“一切全是皇后所為,她與大內(nèi)總管勾結(jié),當日贈給大皇子的布匹由總管經(jīng)手,先被剪去兩塊,用來制作裝那些紅花的布囊?!?/p>
新后立刻臉色大變,怒不可遏正欲喝止,卻見李煥冷冷偏頭,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小蕓一邊擦淚,一邊說:“我從小被皇后指派服侍公主。我們家公主她傻,她明知道我是誰,她也明知道我被皇后示意以玉簫挑撥您同我們公主的關(guān)系,她明知道,她不說只因為真相大白的那天就是我的死期,她還想著救我?!?/p>
眾人默然,霍夫人直直地瞪著面色陡然蒼白的新后。
小蕓將淚拭干,對著李煥肅然一拜:“陛下,就是當初您見到公主,也是皇后示意,她知道您常去何處,遂命令我將公主帶到那里。借您的疑心挑撥您跟大皇子的關(guān)系,也令公主和皇子互生嫌隙?!?/p>
“您不需問我這些怎么知道,因為我會證明給您看?!?/p>
霍夫人急紅了眼,等著小蕓證明,卻見小蕓起身朝李紋叩頭。李紋心里一驚,阻止尚未出口,小蕓卻已經(jīng)起身,迅速撞向離自己最近的木柱。
李紋抱住她,小蕓雙唇微顫,李紋含淚俯身聽,她彌留之際仍在喃喃:“請陛下救皇子一條命。”
逢此一變,眾人目光均轉(zhuǎn)向新后。她面色泛白,直視李煥,襝衽一拜。他挑唇一笑:“果真是你?!?/p>
“臣妾不過是為我兒子爭取他該得的東西。”她冷笑,“禁軍已經(jīng)朝這里來,我的父親已候在中正門外,只待您退位詔一下,他便立刻退兵離開。”
“那么,”李煥果真?zhèn)榷毬?,“還真是巧,李紳亦等在那里。”
他漫視一圈,將李紋從地上扶起,微微一笑:“我們不如比下,哪支勤王的軍隊最快趕到這里?!?/p>
新后面色驟冷,并未想到李紳其實一直在皇城并未離開,轉(zhuǎn)身看見李紋懷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大笑:“黃泉路下,由李紋的兒子陪著臣妾,臣妾也勝了陛下一招?!?/p>
李煥從李紋懷中接過嬰孩,回頭對霍氏說:“我將兩個孩子換了,是你的野心害死了自己的兒子?!?/p>
霍夫人銳聲尖叫,縱身撲來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雙目駭然緊緊盯住他。
李煥一欠身,向她道:“我很抱歉,從開始就給你這樣多的幻想?!?/p>
十
李煥俯身將李紋抱起,越過眾人從容出殿,一邊低首詢問:“你在害怕什么?”
“你從什么時候發(fā)覺這一切?”
他似乎真的想了想:“你不覺得我們的相遇過分巧合嗎?尤其是那小蕓,表面一派忠心狀,但你與霍氏的兩次爭端卻都是因她而起,你不覺得奇怪?”
她雙眸一暗:“各事其主,她其實無辜。”
沖霄紅光映亮宮城半邊天,他徐徐仰首,任由這略帶煙熏以及血意的涼風掠過面際。
“你說的,保護一個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出現(xiàn)在那個人左右?!彼⑽⒍Γ半m有誤傷,但我卻保住了你,這比任何失去都值得我慶幸?!?/p>
一時未能辨別心中情緒,她垂目,悄然伸手亦握住他的,在他注視下接近他的擁抱:“是的,你我其實幸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