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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天

2013-04-29 13:07:29范懷智
延河·綠色文學 2013年5期
關鍵詞:工長銀花母親

范懷智

1

做內粉的活還沒停下來。雖然立過了秋,下起了濃且清涼的秋雨,寶存跟他挑擔(挑擔:孩子他姨父)蹲在高高的架板上,側躬住身子,往新砌成的樓板上,粉飾著水泥沙漿。

這沙漿不能太軟,說白了不能太稀溜,若太軟、太稀溜了,用抹子灰板一起抹到濕漉漉的樓板上去、尚未來得及凝固的水泥沙漿,也是他們所說的灰,會稀里嘩啦地跌落下來,不僅僅是跌落下來,還會一落一大片,這樣他倆從午后開工起,所做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

再說樓下和灰的人,并不太關注樓上做內粉的匠人們是如何勞作的。他們僅是做著他們的活兒,他們遵照攪拌機旁,捆綁了配電箱的竹架桿上懸掉的木牌子上水泥與沙子、與水的比例,完成他們的所做即可。也就是說,他們只按規(guī)章辦事,凡送到樓上去的灰,稀軟他們是不顧的,事實上他們也顧不了那么多,至于和成的灰里要摻進多少水泥,工長和工頭早跟他們打過招呼,說一定要節(jié)省,節(jié)省嘛,按國家的話說就是節(jié)約,國家在提倡節(jié)約型的社會哩。其實這節(jié)約的事怎么說呢,凡是能節(jié)約下來的,基本上都是工頭們的純收入。工頭們不僅是包工的工頭,也是包料的工頭,其實他們也是包人的工頭。包人的話,又當怎么說?要說包人,也就是工頭在工地上所用的這些干活人,每料里,即每個農閑的季節(jié)里,大都是固定的,大都是親戚套親戚,熟人套那些跟自己有關系的人。

寶存跟定的工頭,是銀花的姑父,因此上,寶存每料里所得的錢,都能及早地揣進腰包。寶存在工地上每料里,都不會缺活兒干。有時細想想,撇下個家,跑到省城西安來,到底為了個啥?難道就想看看那街市上、看起來總要胖一些的男人和那些個花花綠綠的女人嗎?噢,還有那數也數不完的汽車嗎?不是的,男人跟女人汽車到底有啥看頭,一摁開電視,電視里滿是長得有棱有角的女人,跟風騷的讓人不敢多想的女子,至于汽車嗎?那還不是個錢的事!有了錢、賣個車、買個三五萬元的車,對寶存這個年齡段的人,也不太難得。不過說到底,還是要有錢,錢又是掙來的。像寶存他們,要掙錢,就得有活干;有活干了,那錢是自然而然的,跟他在夢里夢見的水一樣,會嘩嘩嘩嘩地流過來,淹沒了他。

寶存做過多次與流水有關的夢,是清亮的水,是清亮的大水庫,寶存見都沒見過,想都沒想過的大水庫;總之每一次那水是流動的,只要是流動的水,往寶存跟前前來,來得愈來愈深,寶存自會淹進去,淹得愜意舒坦,滿身的肉跟骨頭,給酥化了似的。寶存在這種酥化于水的酣暢里,多次體味到,人是泥做的;不,是男人,男人肯定是泥做的。只是泥在水里才會化解得瑣碎、綿長、輕柔而有滋有味。有幾次,寶存摟著銀花說:“我夢見了水,軟軟的水?!?/p>

銀花說:“水好,水是運,是運氣。”

2

自從寶存和銀花有了兒子敏航,寶存給銀花說起他夢見水時,銀花會枕上寶存的胳膊——瓷實的磚塊樣的胳膊。銀花說:“水是財哩?!?/p>

寶存抿著嘴笑,銀花這會兒,就往他懷里偎,像只懂事的毛絨絨的小貓。家里的貓宿在炕的那頭,窗戶是半開著的,那只黃色的貓夜里常潛進窗里,不聲響地睡進灶的那頭去。兒子睡在東屋的上房里,跟母親一起。

有些日子,寶存跟銀花無法安睡的夜。他倆一起瞅望窗外的月亮,月亮挑在院外的椿梢頭,索索搖曳的魚秧似的葉子,不時遮掩了月亮白凈的臉盤。月亮有時還像只臃腫的綿羊從厚實、密集的枝葉間踱出,往上房那邊的石榴樹挪移,石榴樹上結滿了石榴,院子里散著石榴甜甜的蛛網樣輕薄的氣息,還有月光的味道。夜凈時刻的月味兒,跟井底里的清水的味道,極其相似,或者完全的相似。若是細心的心底恬靜的人,準能用絲帕兒將月光跟清清的夜的水汽濾出,包裹了儲藏起來。銀花就是能用自己的絲帕兒,濾出夜的水汽,或是月光味的那人。再有軟嘟嘟的銀花的身上,本有著淡淡如夏荷的月味。每到夜靜、身旁睡著銀花,便如身旁睡著一顆晶瑩剔亮的滿月。

天上的月亮一面籮喲,

籮里籮下那蕎麥花。

天上的月亮一面籮喲,

籮籮的是那女嫦娥。

“銀花,銀花,你說那水要不是財哩?!?/p>

“不是財,也是個好哩!”

“那不是財,咱這日月,過得就熬煎了。”

“沒哩,熬煎的是這個苦身子,在熬煎里喂飽的才是那個知熱知冷、知疼知足的心。寶存,你是能成的,咱結婚前你爸走了,給你也沒留個啥啥。這十年里,咱種了八畝地,你從大哥那老屋里搬出來,起了這一磚到底的新院子,還有了咱的敏航娃,又經管了娘。你不容易哩,你真的是能成的。咱人是個活物嘛,只要咱能動彈,愛動彈,你說咱還能缺個錢,你說那錢不是財是啥?”

“唉!”

寶存嘆息,是會意的嘆息,亦是從肺腹里冒出的——清泉樣流淌出來的一個男人坦然的嘆息。夜就從一片迷朦中,被細膩的月光清洗的愈加明亮了些。他看了一眼銀花,銀花同他一起枕在一對牡丹花的枕頭上,銀花的眼晴明盞盞地瞅望著窗外、那只溫順的大白羊樣的月亮。貓?zhí)狭舜芭_,月影里,它輕如一枚落花似的攀上油漆的窗框,潛入半開的窗扉,騰得跳上灶頭,宿上炕角的那只石枕上去。石枕是父親早年去太白山割竹子,帶回的。父親說過、太白山的白石頭瀉火哩,夜里枕著白石頭睡,心里一片清涼,把那木亂事、煩人事都忘了,不做夢,一覺睡天明。寶存跟娘從大哥堅守的老院里搬出時,就抱了父親留下的石頭枕頭,揪心拽腸的哭了一夜。母親后來把父親枕過的白石頭給了寶存。寶存明曉母親的那一顆心,母親要他忘了煩亂惱人的家事,安下心來好好過日子。母親只要看著寶存的日月走上大道,過得殷實了,她才放心。隔年,這草草地起了三間瓦房的院落里迎娶來了銀花。再隔年,兒子敏航哇哇哭叫著墜進這院里。在兒子三歲的冬日,寶存與銀花拆除了舊廈房,備磚備水泥,重起了座大廳房;母親跟兒子一起住東屋帶客廳的上房,他跟銀花住西邊,靠近院墻的下房里,院外的東南角萌生了一棵見風長的椿樹,不出兩年,椿樹長得便能做椽,兒子七歲的這年,粗粗壯壯的端直的椿樹即可入柱做檁子了。恰好也是椿樹,給狹促的庭院里遮蔽了盛夏晌午的蔭涼。銀花不知從那挖來一株石榴,栽進正對住院門的土地堂后邊,大約逢了好水土的緣故,過三年,則綴了滿枝頭的石榴。石榴在鄉(xiāng)下,在千百年的村落里是多子的象征和指代。

寶存點顆煙,煙霧在月光里一如游走的灰色的夢境,飄往了窗戶、爬出黃貓潛進的窗縫,寶存翻轉了一下身子,他的目光尾隨住輕浮的灰朦朦的煙霧,前往窗外,并以其快捷的迅疾,抵達了月亮。月亮慢悠悠地踱往了東窗下,土地堂后的石榴樹,月中的桂花樹下,像有只白玉色的兔子在揪吃那樹下的靈芝草;似乎那高高大大的數萬載的桂花樹下,還拴著頭咀嚼返芻的牛。他沒有看到吳剛的斧子,她也沒有看到。一棵長得好好的樹,干嘛非要把他砍倒呢?

“就是我媽年紀大了。”

“那你媽,就不是我媽啦。再說,誰都有個年紀大的時候。”

“話雖這么說,可能舍得去那么做的人又能有幾個哩?”

“你是說我沒那么做?”

“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對我媽好,我感激你。”

銀花的眼里亮晶晶的,幾縷月亮的柔光、蠶絲似的從檐頭垂下,落入她眼睛,明晃晃的月影在她夜的瞳孔上浮動,又似月影在陰靜的水面微微地蕩漾著。銀花給他講了個故事,講了個說是從她的祖母那邊聽來的故事,銀花的祖母,不就是他馬寶存跟銀花的祖母嗎?老祖母已是八十五歲的老壽星了。

3

往稀溜溜的灰斗里,摻和了些干水泥的寶存,握緊著鋼抹子給灰板上刨了些能攢成一團的灰漿。躬斜了身子,湊近澆濕的樓板,抹上去,抹上去。粗澀的灰漿,在沾上硬而糙的樓板時發(fā)出吱吱咔咔地聲響。這是寶存熟悉的閉住眼睛、稍稍翹一下耳輪,即可從他耳孔或心田里捕捉到的聲響,像牛要反芻、僅需輕輕吐一下,會把窩在胃里的拌了料的草吐出來一樣。心有旁鶩的馬寶存,于他對銀花的回想里,進行著他疲累寡味的勞作。

滴滴秋雨,在新砌起的樓群間,在泛著紅磚色的樓群間密密下落,灰灰的水泥色的流云貼住高高的樓頂,擦過去。甚至有比低低的云層還要高出許多的高樓,將一抹塊狀的流云,劃破了,猶似將整面陰沉的天給從中分開。有風襲進狀若一張洞開的嘴巴似的窗戶,窗戶在喊叫。他聽到了來自樓底里,一如齊膝高的工長的叫喊。

“寶存,寶存,寶存在樓上沒?”

整座粗糙的樓房間除過攪拌機的咔噠聲,便是細密的秋雨打上沒有拆去的架桿上的叮咚,這如雨樣的細密且有些鬧的叮咚聲里,有著鐵的余韻。工長的叫喊似鄉(xiāng)村野地里的鷹鷂直直地飛上來,同時又若無數的鷹鷂躥進、敞開的秋雨唏唏的窗洞。終有一只肥胖的、像沾了些酒腥的鷹鷂撲飛進寶存的耳朵,用它強硬的啄撞擊上他單薄的耳膜。寶存的身體無法靠近毛糙的窗戶,他停住手間的抹拭,給那高高的樓底回應。

“哎,王工長。我在七樓哩!”

“噢,寶存,是這。你后晌能把那戶粉完嗎?”

“粉不完,這少說也有百十個平方哩,明早晌,看能粉完不?”

“噢,寶存,你姑父剛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你媳婦打的,叫你下了工給她回個電話。噢,就這,噢,水泥要省著用哩,記哈了嗎?”

“噢,記哈啦工長。”

樓群之間,高低之間倉促的對話結束,秋雨的日子讓往常暄鬧的建筑工地倍感寂寥。有人回家了,有人在工棚里捂著被子盯瞅著舊電視睡覺,在隔壁的工棚里五元乃至拾元一圈的麻將,繼續(xù)著。有人去街市里淋雨,有人去那些花花綠綠的地方,去找尋能捕滅心頭上那一份燥動的慰跡。寶存似魚兒沉淀于深水一樣,反芻著咀嚼著他鄉(xiāng)村里母親、銀花、兒子。噢,銀花,銀花在那個滿月的晚上,給他講了一則關于孝順的故事,亦是一則村落里流傳極廣的故事,或許這故事正像埋進土地里的豆籽一樣,復蘇在農閑跟雨日的炕頭上,是老人對孩童,是老人咬著煙桿對他們平庸乏味的一生地悔悟。

銀花說:“我婆說,說一個人想求佛,想拜佛,就一橫心辭了家里的老娘,花去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往西,往個個寺院里都沒見到他一心想見的那個佛。他很失望,他住進一個寺院里,晚上遏見了寺院里的老僧,給那老僧在燭下說了他心里的苦衷。老僧說哎呀,我是早知道佛在哪里的,你咋就不問我,你走錯方向了,你想見佛,你就得往回走哩;你一直往東走,待你見到了精腳倒穿鞋、頭頂大簸箕的那人就是佛。你趕緊往回走,你肯定還能見上他……?!?/p>

接下來的話,寶存替銀花補上去。寶存瞅望住月亮,寶存說:“那人趕緊往倒走,急匆匆走過了一年多,走回他的鎮(zhèn)子上,趕上了秋雨,那人在雨中想起了他娘?!?/p>

“噢,就是想起了他娘!”銀花給寶存接了句?!皩毚婺阃抡f?!?/p>

寶存說:“那人說,明天,他又要往東去了。不知家中的老娘,這多日里咋樣,不知娘好著沒,那人雨地里往家趕。雨越發(fā)得大了,他趕到家門口,拍響他破破的家門。他聽到娘的聲音,娘問誰,他說是他,他就聽到了院子里唏哩嘩啦的踏水聲。門開了,他看到了三年多來,都未曾見到的娘。原來頭頂簸箕,精腳倒穿鞋子的竟是娘哩!”

寶存說:“佛在眼前無人問,偏往西天苦搜尋哩。”

銀花說:“你知道這故事哩!”

寶存說:“知道。爸在時給我說過哩?”

此夜,他跟銀花都沒說話,他和她靜靜地枕在牡丹花的枕頭上,看著月亮游過樹梢、游過墻頭,往西邊的玉米地,空靈無垠的、在月光浸潤著悄悄生長的玉米地上空游。他和她相偎著睡著了。

4

吃過晚飯,換過衣裳,寶存走出這所正籌建的花園小區(qū),走往鬧哄哄的飄繞著燒烤油煙的城中村的小巷。他買了包煙,在話吧里給母親和銀花打過電話。兒子,跟母親都好著呢。

銀花說,村里近幾日,給過了六十歲的老人們辦養(yǎng)老,老人的養(yǎng)老保險,得兒子、兒媳們交。比方說,老人們膝下有兩個兒子,兒子兒媳每個人交三百,國家給補四十元,也就是說,兩口子一共得交五百二。媽到了明年元月份起,每月就領六十元的養(yǎng)老費。像咱家的這情況,咱跟大哥家交兩份。二哥的戶籍在寶雞市上,用不著交,但得在他戶籍所在處開個交過養(yǎng)老保險的證明,就這事,你得回來,你得給大哥、二哥他們把這事說說。你好著沒?

寶存打完電話,走出煙熏火燎的四處充溢著叫賣聲的小巷子,他沒打傘,他看見無數傘在這漫長的巷子里,漩渦間的水草一樣漩動,那些雨傘下穿著短褲裸著長長雙腿的女人分外醒目,發(fā)廊里的女子往窄窄的雨中的巷子,招搖著手掌、去拽心懷鬼胎的男子。一輛披著紅雨披的三輪車叮叮咣咣地駛過,有醉酒的人給挽扶著往雨水濺落的巷道里嘔吐,下落的酒肉濺起映著紅綠顏色的水花,水花落下,水洼里浮動著這個小巷子的夜晚。

寶存走回到處還顯示著千瘡百孔的花園小區(qū),路旁堆滿了土和破損的架板。寶存踩踏著幾頁橫在泥水上的空心磚,走回到的工棚??张锢餂]人,空空的工棚里塞滿著草煙味,和沉甸甸的一如棚外的雨水樣的潮濕的汗腥味。那臺不知倒過幾手的舊電視機開著,這臺日夜不息,超負荷運轉的電視機里正上演著《亮劍》,上演著李云龍、王和尚。他坐回他同樣亂糟糟的床鋪,點著了煙,吸著。突然呈現的廣告,賣過了挖掘機,又是某某高校的招生,接下來仍然是化妝瘦身與豐胸的藥品。寶存什么也沒想,他只那么靜靜地坐了會兒。走出城中村的小巷,走回建筑工地時,所設想的此夜加班的計劃落空了,因為與他同一工棚的建飛不在了。他大約去了麻將館,或去了街市上轉悠。建飛有著在街市上毫無目的、任由心緒所驅著、亂轉悠的習慣,有時他會茫無目標的,在這西安城里的大街上睜著眼睛走到天明,或蹲在某個繁華的處所里看到天明。建飛曾告訴他,有一回夏夜,他騎在鐘樓東南角的欄桿上,看夜晚里霓虹燈下的鐘樓,一直從晚上十點多看到了黎明、看到清晨,看到鐘樓上咣咣敲響的鐘聲,驚飛宿在鐘樓檐窩里的鴿群;他還說過,鐘樓的檐窩里宿滿著吊成串的蝙蝠。張建飛,小過他四歲,是銀花的妹妹——銀娟的女婿。他跟銀娟結婚四年了,還沒有孩子;他們兩個自搭結婚后,竟突然從婚前的甜蜜里一落千丈般的沒了和氣,他倆也不吵鬧,就是疏遠的如同路人一樣;曾有誰提議過他倆與其這樣彼此荒蕪著,倒不如提早地離了婚,各尋各的新主算了;對此,銀娟不愿意,建飛總是默然無聲的不做出任何的表態(tài)。他倆就在這悄然的日月里干熬著。銀娟在紫藍鎮(zhèn)開了家手機專賣店,除過夏秋的收種與春節(jié),他大多的時候都沉默寡言在西安城里的建筑工地,游走在夜晚的霓虹之中。

吸完手中的紙煙,那臺一經開啟便不知何時關閉的電視里,《亮劍》正上演到大著嗓門的李云龍要去給死掉的王和尚復仇的那刻。寶存扔掉煙頭,他往亂糟糟的通鋪四處瞅了瞅,不知那柄由一人掌控,由大家來觀看、來聽的電視遙控器放哪去了。寶存站起身,走向幾張破木板釘成的門,順手撿拾了一領掉落在門口沾滿了水泥的工服,掛上門口嵌進磚縫里的一截鋼筋上。寶存出門去,拉住門板,往東走到長長的工棚的盡頭,去找臨近下工時,于樓下喊過他的王工長。王工長獨自住在工棚旯旮里,不論在那一處工地,王工長都要住進一間最避背的工棚,是因他聽不得風吹草動,患有長期的失眠癥的緣故。在寶存的記憶里,王工長與他的每次謀面,不是先打個哈欠,便要眨巴或是揉搓他干澀的眼圈青腫的眼睛。盡管他住進工棚的最避背處,他的失眠癥也未見有所好轉,倒如春草的根須,在他的夜晚里蔓延。正如此,年界四十的他,乍看起來,老相足有五十了。屋里的燈亮著,從門縫里還能聽到電視的嗡嗡聲,與繞飛在低矮的棚沿下的蚊蟲的吵鬧。他叫了幾聲王工長,他抬手哐哐拍響門板。屋門沒有開啟,隔壁的灶夫同他女人住著那間屋門給拉開,一束亮光潑往屋處,以一個三角的形狀或說是以一把芒稍稠密的掃帚的形狀,潑撒上并不很遠的工地那旁,橙色的攪拌機在夜晚里就像一堆發(fā)餿的桔子,似乎還散溢著霉腐的酸酸的味道,有蚊蟲在燈影里飛旋,有從黑中潛出的蝙蝠吱吱地叫著刺穿了燈光,又潛進黑里去。西安的夜似睡非睡,昏昏的又似醒非醒著,整座寵大幽遠的街市都集中于失眠當中。城市無非就像一只巨大的氣球,白日里鼓漲著,幾乎要給爆裂般的鼓漲著,到了夜晚僅做了稍稍的萎蔫和松馳罷了。

站在門口的灶夫的女人穿著紅色的短短的睡衣。寶存認識她,他于工地上的一日三餐,都是她給他們盛進碗里的,她也認識他。她是一位四川的女人,她同王工長的表弟在工地上相識以后,不聲不響住在一起結成了夫妻,與他相識以前,王工長的表弟三十五歲了尚未成家,她大約跟寶存同樣的年歲吧!她的丈夫在工地上喪生了,王工長知道了消息則托了銀花的姑父,把她帶到了這邊的工地上,來給他的表弟喜斌幫灶。喜斌倒是個寬厚的人,一來二去的,他與她便住進了同一間屋子。傳言她有一個兒子,他的兒子嘛,連同她的丈夫亡故后的賠償款給帶回了四川的老家。四川老家那邊的人,也沒有執(zhí)拗的非要把她強行到老家里去,意思是明擺著的,錢歸老家的父母和孩子。至于她嘛,自己回到老家里來也行,不回來也行,反正孩子她是帶不走的,錢也一分不能給她。事就這樣的定下了。剩下她自己,她自己看著辦吧!既然這樣,那跟做灶夫的喜斌在一起,也最好不過,她跟喜斌準備到年底攬上一筆錢回鄉(xiāng)下結婚。這事兒,工地上人人皆知,亦是一夜間傳到鄉(xiāng)下去的佳話。

她說:“你得是找王工長哩?”

他說:“是,我找工長哩?!?/p>

她說:“王工長去醫(yī)院了。”

他說:“后晌下工前,還在樓下喚我哩?!?/p>

她說:“就是后晌下工前的事兒。他在工地上喊你,我也是聽見了的。你叫馬寶存?!?/p>

“噢,我叫馬寶存。”

與她相處了足有半年,寶存能夠聽懂她噥重的四川回音里夾雜的陜西方言。他從她的話語里觸摸到,王工長去醫(yī)院的原因——王工長的頭給人打爛了。

密集的雨珠子打在工棚的石綿瓦上,嘩嘩剝剝的響聲跟雨水同樣密集。端直的從底矮的檐頭落下的檐水珠子,倏倏地劃過,一如鄉(xiāng)村里深夜的鳥鳴。有人從濕淋淋的猶似哭泣的攪拌機那邊,掖住衣襟,貓住腰踩踏石片走出,他大概是去新砌成的樓房里上了趟廁所,要不則是避開眾人的眼目,去做了件其他的事情。廁所距離工棚太遠了,不要說下雨天,即使晴日,幾乎所有的工友都在使用這些新樓的衛(wèi)生間。天空里有轟轟嗡嗡的聲響,大概云頭之上飛過著飛機或者一陣壓抑的悶雷。

“那王工長的傷不重吧?”

“頭上的傷倒沒啥子,怕是左邊的胳膊給打折了?!彼拇ㄅ嘶卮?。

“去醫(yī)院了嗎?”

“去了,喜斌叫了輛出租拉去了,到這會子還沒回來?!?/p>

看來四川女人,并不知道王工長與她未婚男人去了哪所醫(yī)院。寶存轉過身踩著檐水濺落的水洼,踩上給眾人的腳掌打磨的瓷實滑膩的檐臺,往他的工棚走回。四川女人往淅淅的雨水中嘩啦潑倒了一盆水,給雨泡餿的夜氣里,浮漫起一股溫且滑膩的脂粉味兒,長長的工棚最盡頭那扇子敞開的屋門關閉了。整座亢奮的城市陷入夜的昏潰中,那種潮濕的來自身體上粘滯的的感受,就像是整個世界,整個宇宙于此刻都有著細雨落下,也正是有雨,這個潮漉漉的夜晚,倒顯得清涼了許多。

掀開工棚的門,工棚里除過那臺無知的舊電視還說話外,不見有人回來。寶存繞過緊挨著門口的床鋪,繞過一根做為柱子的鋼管,爬到床頭去,揭去油膩、汗腥的枕頭,取出一卷紙,撕扯下一截,塞進褲兜,翻身坐起,揣了揣他的衣兜和褲兜。打火機、跟剛買來的那包煙在哩。他跳下床,再次拉開門,潛入凄嗦的雨水,走過那垛高高的石堆,往對面黑漆漆的新樓里去。新樓的角落或陰涼的地下室里,點著三五根白燭,白燭的四周蹲坐著白日里上工,到晚間癡迷于擲骰子賭博的那幾個人。大抵陰雨,地下室里濕熱憋悶的緣故,他們此夜白燭滴淚的賭場,設在一樓的過道。他們聽到腳步,看見了走過燭影的馬寶存。寶存沒吱聲,他們也沒吱聲,寶存蹺著步子走過他們身側,摁醒打火機,往敞通的樓西的更深處走過一截,點著了紙煙蹲下去。

寶存再次返回工棚時,工棚的那根鋼柱子上滑下雨水,工棚漏雨了,幸好鋼柱子的左右,并沒工友的床鋪。再說工棚漏雨也是常有的事,如同工棚里的汗腥跟濃滯煩悶的煙熏味一樣的普遍。寶存閉住門,睡上他墻角的床位,緊挨他的銀娟女婿還沒回來;其他所有雜亂無章的床空著。寶存合衣枕到他的被子和枕頭上;那臺不知睡眠為何物的電視機里播放過一則兜售女人內衣的廣告,轉入了每晚定時的新聞播報。心頭空空,如若此時工棚的馬寶存抬起雙臂枕入腦后,這樣才便于無所事是的他,將其散漫的目光,投上門口的電視銀屏。這臺上了年紀的電視機,不甚清晰有著重影的畫面,像隱于一抹淡淡的黃煙之下。他看到了,此日凌晨的強降雨和發(fā)生在甘肅州區(qū)縣的特大泥石流;泥石流沖毀掩埋了近萬間的房屋,失蹤二百多人,有十多萬人無家可歸。再有就是伊拉克的清真寺內發(fā)生爆炸,死亡二十六人,仍有五十三名重傷貧民正在搶救之中,再有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在哥本哈根與十六國首腦簽署聯(lián)和國分會應對全球氣候巨變的決議,……還有我國的西北地區(qū)將遭受立秋以來的熱浪襲擊,并有強降雨和森林火險發(fā)生。此后又穿插了一段牙膏與汰漬洗衣粉和蒙牛酸酸乳的廣告,頭枕雙臂,未曾脫去外衣的寶存睡著了。

5

寶存睡醒時天沒大亮,他伸手摸一把左側的床鋪,沒摸到銀娟女婿,電視一夜未關,電視上演著股市行情和專家對未來一天的股市預測。緊接著他的腦海里閃過昨晚的新聞回顧里,主持人一開始對時令和日期的播告。

“各位觀眾,今天是立秋的第二天,八月八號,農歷七月初五。”

昨天初五,今日自然就是初六,要不是下雨,炎熱的節(jié)氣正好雍塞在每年最熱的時節(jié),三伏天里。有人已睡醒,穿齊了衣服到工棚的外頭去,他聽見幾塊木板釘成的門,在一夜喋喋的電視那旁吱扭扭一響,大約陰雨潮濕的緣故,稍做鼓漲的門軸與門底的濕濕的磚塊,一同擠出這種輕微而撓心的叫聲。未曾睜眼的馬寶存翻轉一下身子,他的右手探過去,落上張建飛干硬的板床,鋪著竹皮涼席的床面上冰冰涼涼,似乎席面上落了層細細粘粘的秋雨。以此細細粘粘的冰涼來推斷,建飛昨夜里確實沒回來。建飛可能昨夜里步行十幾站路,又去遠遠的市中心去看那流光溢彩的鐘樓了。建飛又有可能沿住這個城市的大街,在淅淅的冷雨間,去沒完沒了地游走了。他知道他并不是要去觀賞這個城市的濃艷與富足,而是要去經歷他內心里那份堅硬的孤獨?;蛟S昨夜的雨水淋透了他,或許他像一個無處可去,亦不知去往何處的乞丐那樣,站在一處繁華的在深夜寂寂的路段的廊檐下,徘徊彷徨了整整一夜。誰也無法看清他的內心,可誰也無從否認,他的內心里要么塞著一場疾病,要么塞著一塊磚石樣的東西。他有手機可他沒去交過話費,別人打不進來,他也打不出去。手機在他的手里,竟然蛻化成了有鬧鈴,有游戲的手表。

寶存睜開眼睛,電燈亮著電視機亮著。除過張建飛,除過陰雨間回了鄉(xiāng)下的。還有深情于擲骰子賭博的那幾個,所有的人都回來了。一只蛾子還繞在電燈的四周飛舞,草灰色的黎明正從濕濕的,猶似鼓漲了許多的工地上往西走去。而它身后的清晨已經蹺過藍色的圍墻,踩進了工地里的萎迷和淡漠之上。在這里過一天算一天就是他們的本份,因為錢不是他們這些人設計的,所以他們也不去設計生活。生活是什么呢,生活就是活著,就是能夠活生生的活著。雨在后夜里終歇了,陰沉的云朵落在剛剛封頂的樓巔,落在高高的亮著一盞紅燈的塔吊上?;一业那宄块W過窄窄的門前,明凈瑣碎的水洼里映著天空的陰霾。雨停住,低矮的檐頭不時地滾落下豌豆般的檐水,咚、咚地打進積著淺水的檐窩,濺起短促的水花。寶存走往棚外,去了趟隔著一垛石子堆的新起的高樓那邊。返回后,他拎起掛在床側的毛巾,取出床底的牙缸跟牙缸里的刮胡刀去了濕濕的于夜里生出多處紅銹的攪拌機那邊,就住一棵瘦瘦的竹桿似的水龍頭洗臉刷牙。工棚后邊一株桐樹底下的灶房里,響起敲打一截鐵軌的聲響。鐵軌的聲響堅硬刺耳,似一把鈍刀在心坎上劃割。鐵軌從桐樹的枝頭用一根鐵絲懸下。時間已經抵達了三伏第四日的清晨六點三十分。每日清晨的這時段,便是工地上雷打不散的早飯時刻。

洗漱完畢,回往工棚的馬寶存看見了水洼里的陰云,跟潛在水洼里的蚯蚓和蝸牛。工棚里被灶房的鋼軌叫醒了、不準備吃早飯的人,依在被褥上瞅電視、吸煙,但仍有人四仰四叉地睡在床鋪上打呼嚕,建飛回來了,濕淋淋的頭發(fā)里還宿著幾顆水珠的他,脫得赤條條的擦試著他身軀上冰涼的雨水,再換上他白花花的汗?jié)n盤繞的工服。寶存放下了牙缸,掛回毛巾,取出床底的碗筷,他招呼了他一聲。

“走,吃飯。”

他說:“吃飯。”

灶房里的早餐永遠都是涼菜、饃、湯。喜斌回來了,收飯票的窗口立著喜斌,出飯的窗口站著他未婚的妻子。陰雨的清晨,大概不出工的原由,灶房的窗口前門庭冷落。打了飯菜,寶存蹲坐上灶房的門檻問起王工長昨日被打的狀況。他從喜斌的話語里才明曉,打人的那人叫有強,同建飛一個村的。他打王工長的原因,是王工長去年因為墻體的質量問題扣去他一千三百元的工錢,他向王工長討要過多次,王工長都沒給他。昨日下雨,他那邊的工地正起基礎停了工,他褲腰里便住瓦刀過來討要,他笑嘻嘻的給王工長說,我向你要我的錢,又不是掏你腰包里的錢,你干嘛不給我。王工長說,你干的那活斜著后來返了工。他說是返工了返工了,返工也是我返的。王工長說那你返工時浪費掉的那些個料算不算錢,他說,要早知道,要你早給我說,我還不返哩。你說,你到底給不給。王工長說:你欠的材料費還沒還清哩。他說你到底給不給,你不給的話,就讓我打你一頓得了。王開長說:那你打我一頓試試看。不曾想有強的手里突得就出了一柄瓦刀,去砍王工長的頭,王工長抬手攔,瓦刀砍折了雙臂,打爛了王工長的額頭。王工長蹲地上,他還往王工長的肩頭連砍了三下。王工長抱住頭叫喚著趴到了地上,有強說,一瓦刀三百,我砍了你五瓦刀,我值了,到時候,我再補你二百元的藥費。王保財咱倆就清了,他還笑著說,王保財,一千五百塊錢,跟五瓦刀不一樣吧!王工長哼哼呀呀地趴地上站不起來了。有強收了他的瓦刀走出工地。

嚼咽著饃饃的馬寶存問:“那沒人攔?”捧住大瓷碗喝湯的喜斌答:“你說誰攔誰,咱跟有強都一個鎮(zhèn)子上的,跟得同一條街上的集。你說誰攔誰,誰敢保證,有強搶了瓦刀不會往他的頭上砍嘛,無緣無故的,誰又非要去招惹誰?!?/p>

“那王工長的傷得重不?”

“重倒重不哪去。反正傷了筋動了骨,傷筋動骨一百天嘛,我看至少這料子王工長不會來工地了。今日個七月初六,三伏的第四天,再有一個半月就該收秋了。王工長怕回不來的?!?/p>

王工長不在,寶存妄想從工地上借款的事打了水漂,那輛橙色的攪拌機喀楞喀楞響起。整個漫長的上午,寶存同建飛默無聲息地粉飾完七樓的東戶。他沒問他昨晚去了哪里,他也沒說他在夜晚城市之間游走了多久。他只是說,他后晌準備回家去,他說反正下雨,姐夫你回吧!整個花園小區(qū)的內粉和安裝窗戶的工期定在國慶前昔。反正這個工地上,有誰不多、沒誰也不少,有去的、有來的。只要工價高出五元六元,這座尚且蕪雜的堆滿沙石的處所,準會人滿為患。

吃過晌午飯,洗罷碗,寶存留在灶房里專程找過了喜斌。他給喜斌告知了他借錢回家的意思。陰沉了一個上午,此時陰雨如秋葉般嗦嗦啰啰地下落了。

他說:“想回趟家?”

喜斌:“這灶上的錢是個定數,王工長不在,我借給你,又不知他幾時個回來,要開不了灶那就麻煩了。是這,你從我這兒領走二百元錢的飯票,然后用二百元的餐票抵壓在灶上,我從回收飯票的賬里給你抽出二百塊錢,拿回飯票就成?!?/p>

吃住在工地,凡是往兜里裝進現錢的工友,除了那幾位賭博的,恐怕再沒有別人了。寶存同意喜斌的做法,他從喜斌那兒領出二百元飯票做抵壓,喜斌從此周尚未盤結的賬務里,給寶存抽出兩張五十、三張二十、四張十元。寶存臂窩里夾住碗,出灶房,穿過嗦啰的雨幕,回工棚。

6

當天的高速路上出了一場連環(huán)追尾的車禍,于半道有所耽誤,寶存于紫藍的鎮(zhèn)子上跳下汽車時天已迫近黃昏,汽車濺起黃糊糊的水花駛去。寶存于鎮(zhèn)子上的超市里,給兒子買了串香蕉,給母親買了一箱二十八元錢的核桃奶,撲嚓撲嚓地踏著鋪就了石子,尚未鋪就水泥的八里長的村路,傍晚時回到了他廝守了三十四年,又必將再廝守多年的馬星落的村莊。村莊周遭的玉米皆在嗦啦啦的雨水里揚花吐纓,剛剛吐露的玉米纓子,在傍晚的雨水里滲出淺淺的春草芽子似的淡黃。不知誰家的母狗引領著五只狗崽,臥在場面的麥草垛根于饑餓中嗷嗷地叫著。寶存走過它們,走過枝葉繁茂的足有一摟粗的核桃樹,點點滴滴的水珠噼噼啪啪打上低處的葉片,低處的葉片一個反彈,搖晃著則把攢聚于葉面上的一掬水扔拋下來,樹下的積水上便擊打出一簇水泡。樹底落著幾顆早熟的核桃。一根蚯蚓蜿蜒著爬出一汪積水,又爬往另一汪積水里去。有飛翔的野鴨掠起于下河里的葦林子那邊,呱呱叫著撲扇著水淋淋的翅膀,往村子東南方的那面長滿了刺槐樹的坡地飛去。

雨水早浸透了寶存的衣衫,寶存的鞋子上沾滿了泥巴,他的鞋殼里宿滿了泥水。寶存彎腰,撿拾了童年的核桃樹上落下幾顆核桃,裝進衣兜,踩踏著綿軟而粘黏的泥濘進入飄繞著炊煙水霧的村巷。陰雨天,遲遲不肯上架的雞們仍站門道里瞅望著這不知何日才可終止的雨。寶存掀開未關閉的院門,沉沉的紅漆鐵門咯噔一響,給驚撓的班鴣在滾著秋水的瓦槽里咕咕叫過一瞬,像似還未找到居所的它,形單影只的在屋脊上踱步。門道里的兒子和拴勞家的兒子,在水泥的方桌上下棋。馬紅星家的女兒蹲一旁,右手撐扶著臉蛋兒專注地裁定著輸贏,兒子抬頭叫了聲爸,低下頭去,拴勞的兒子,跟紅星的女兒歪住頭看了他一眼,便扭動了脖項,將他們剛剛飛起的,鴿子樣的目光落回他們的棋盤。銀花和母親在廚房,廚房亮著燈。寶存趟過院里的積水穿過檐頭扯下的檐水簾子,蹺上檐臺,蹺過門檻一個水人樣的進了廚房。母親埋頭燒水,銀花就住案板切著土豆。

“媽!”

銀花回過頭來,母親看到寶存,看到水人樣的寶存像嚇了一驚。母親說:“下這么大得雨,你就往回走哩?”

寶存說:“雨不大!”

母親說:“哪你還要雨咋大,檐水都扯線線哩!”

灶眼里紅銅色的火光,撲灑在母親枯槁的面容上,母親像是年輕了稍許。母親沒坐起。兒子回來了嘛,母親也沒有必要坐起。

銀花接過他手中的香蕉和牛奶。嗔怪著說了句:“也不打把傘!”

寶存接住銀花的話茬說了謊話:“出門時,西安就沒下雨么。我打啥傘!”

銀花拎了香蕉牛奶走出廚房,她將香蕉和牛奶放入母親上房的客廳,去西屋給寶存找一身干爽的衣衫和鞋子,拿回母親的上房里,叫喊著寶存去換衣裳。寶存問過母親好,亦問過母親的腰近來還疼否。寶存出廚房,銀花走出客廳,捉了他掰下的三瓣香蕉,走過汪汪的如愁如憂的雨,去門道下,分給三個孩子,并叮囑了兒子敏航,“你爸回來了。”

兒子顧不得吃下香蕉去,兒子的這盤棋要輸了,圓頭圓腦的兒子的心思盡給扯進這舉步維艱的車馬象士之間?!拔抑?,我下棋。”

銀花回廚房走近她的案板,母親慢且勻稱地抽掀著她一生的風箱,侵出灶眼的火光,給廚房的后墻涂抹著一層絨暖的迎春黃。

“花呀,既是寶存回來了,做頓面吧!走了遠路,肚子定是餓了?!?/p>

“那成,媽!”

啪啦啪啦的風箱聲在陰雨的傍晚,恬靜寧寂,雞們鉆進門洞,往后院去。兒子的那盤棋輸了。兒子嚷嚷著要跟他的對手再下一盤。天快要黑了,紅星家的女兒攥住香蕉站起身,在低矮的鐵的門檻上一跳,跳出去。兒子拉著了門道里的燈,死纏住拴勞的兒子,不讓他出門去。

“再下一盤,再下?!?/p>

“天黑了,我媽要罵我的。”

“不怕,今黑了睡我婆炕上。叫我婆給你媽打個電話!”

看來拴勞家的兒子不想回去。他看看院外寂寂的水霧迷朦的村巷,又扭頭看看他所在的這方庭院,像思索了一番什么似的坐下來。一盤前景未卜的新局恰似要開始。

寶存換好衣衫來到廚房時,銀花在揉面。母親站鍋前往煎沸的油鍋里傾進淘洗過的土豆絲。寶存要坐到灶間去,母親阻止他。

“走了遠路了。歇著去,我成哩?!?/p>

寶存沒有違背年老的母親的善意,他坐廚房里矮矮的紅漆的小圓桌旁與圓桌同色的小木杌上。這木杌是父親在時農閑的時日刨制的,以前是原木色的,在寶存的新院子起蓋完畢,恰好剩余半桶的紅漆,寶存便把屋里所有原木色的家具和吃飯用的小圓桌,都給刷成了紅色,亮盞盞的紅色。

“媽,你這陣子胃口咋樣?!?/p>

“好著哩,上了年紀嘛。晚上不想吃飯的,偏偏娃想吃炒洋芋,娃們家長身體哩,不吃咋成哩。你回來了,咱吃面吧!我知道,你是愛吃面的,一日吃三頓面,都不反胃?!?/p>

母親笑了,母親的笑里多了份孩童般無憂無慮的純真。寶存笑。銀花就住暗淡的燈光跟火光搟著面,搟著圓月般的一案白面。夜一下子從樹梢從檐頭從垂得很低的陰云里掉下,掉進了村莊,掉進褥濕與暮靄與灶煙相攪的庭院。

拴勞家的兒子與敏航一起吃晚飯時,拴勞家媳婦過來了。兒子不想回去。她在一旁靜靜地等兒子,問寶存有關工地上的工價和拴勞的近況,銀花給拴勞媳婦盛了碗飯,拴勞媳婦客套地回拒了。說她確實給兒子做了飯,即使兒子在銀花這邊吃過了,那飯就成了她的了,若吃了銀花這邊的飯,那她做的飯,只能剩下來,放壞了。

拴勞媳婦問,銀花姑父那邊的工地上,工錢結得是不是很利索。拴勞春上跟一位工頭做的活,到現在,工錢還沒給結清。要是銀花姑父那邊工錢結的利索,讓拴勞收了秋、種上麥子后,去銀花姑父那邊做活吧!銀花姑父那邊的工地上還要人嗎?

寶存的回答是,工錢利索倒是利索著哩,但承包的活兒不是從頭到尾的大工程,利潤薄,工價比別處可能要低個十來塊?,F今那個工地上都缺人手,現在的娃們家是沒人愿意去工地上熬苦力了。要是你家佳樂不愿回,就住這邊吧。敏航婆一個人睡哩?

拴勞媳婦說,她知道敏航婆一個人睡哩,關鍵她家那邊,偌大的院子她一個人黑了守著,她害怕。

拴勞家的佳樂不愿回去,銀花給了他一根香蕉,他才被拽著抹著眼淚出了院門,在嗦嗦地雨水里,往莊東去。無星無月的雨夜黑洞洞的,寂寥的無雞鳴無狗吠的村巷猶似一口深井。

7

送走拴勞媳婦跟兒子,收拾完畢廚房。舉家人進到母親的上房里,都默默地坐了會兒,兒子趴上母親的老柜子,跪在炕頭做作業(yè)。母親捻動她光潔的佛珠,在心底里默念起她的阿彌陀佛。年前買回的液晶電視放在火炕前頭的炕桌上。母親擁有著一面寬展的、至少能睡下的四五人的火炕,母親睡東頭,電視就放在炕的西北角上。一家人猶若無事似的恬然地坐著。寶存提意看會電視吧!銀花坐炕沿上,銀花沒反對也沒同意。銀花努著嘴用她圓圓地下頜指指正關注于暑假作業(yè)的兒子,橫躺上炕頭,枕住母親被子的寶存,側歪了頭,看了眼兒子,看了看坐的端正的念佛的母親,母親的眼睛瞑閉著。母親蒼老、溫和的話語,卻從她的鑲了假牙的嘴里飄出。

“睡去吧,寶存也乏了?!?/p>

銀花跪上炕面,攥了小笤帚,專門用于掃炕的、高粱的芒稍扎成的小笤帚,掃拭了炕面上日間飄落的灰塵,收拾了兒子扔炕頭上的魔方、手槍、跟一本頗舊了《三毛流浪記》和母親從寺廟上帶回的《護生畫集》。銀花將書本跟玩具各歸其類。她替母親拉展被子。立秋后的母親自行卷走了炕面上的涼席,因母親每到深夜就感到骨頭里一陣一陣發(fā)涼發(fā)冷。母親對于節(jié)令的變化既敏感又清醒。這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凡是年歲愈老對節(jié)令的轉換愈明晰。老人是耐不得涼,更耐不得寒的。

寶存閉住眼在母親的被褥上枕了許久,沒誰說話,只有兒子的鉛筆在紙上蠶吃桑葉似的沙沙響。一只貓?zhí)^院墻,于冷雨中躥到毗鄰院墻的一垛紅瓦磚塊上,跳進院里。大約西邊的野地里吹來了一股子濕濕的挾裹雨水的風,風吱呀呀地掀開客廳的門,拋進了一抹水漉漉的玉米地同野草的清香,渾身披了雨水的鴟鸮在村口的老核桃樹上叫過一聲,又叫過一聲,此后像是它伸展水珠滴答的翅膀飛往了莊東?;蛟S飛往莊東的并非在核桃樹的枝頭鳴叫過的鴟鸮,那極可能還會是另一只別樣的什么鳥兒。飛過村莊上空的、不單單只是鳥類,猶其在雨夜,也會有別樣的不長翅膀的什么東西飛過去。長翅膀的飛翔與不長翅膀的飛翔是不同的。長翅膀的飛翔有著或輕或重的翅膀拍打的聲響,不長翅膀的飛翔會留下一痕彌久不散的奇異的香。此外,庭院、村莊、四野漆黑的寂與靜,空得令人有些害怕。此刻的檐水不是落進了檐水窩子里,而是漫長地劃過人的心田,重重敲打在心坎上。寶存嘩地坐起。

“媽,你跟航娃早些睡吧!”

“去,你睡去?!?/p>

母親應諾。寶存下得炕頭,趿拉住干爽的布鞋,出了上房,其后尾隨的銀花拉住廳屋里的門。黃貓蜷臥在西下房的窗臺,它黑夜里的眼睛,彈射著沸銅樣的黃光,它的雙眼猶若兩顆落在窗臺的黃色的磷火。摁亮了燈,久違的西屋里沁著熟悉的、來自銀花的桃子般氣味。閉住眼睛,寶存就能想起銀花的逐次遞變的氣息:他跟銀花相識的時候,銀花有著河水與青草的清淡。他跟銀花結婚后,銀花是桃花般的素雅芬芳。待到銀花孕育了他們的兒子,銀花的氣息就像一粒破土的種籽。直到有了孩子的銀花,清晨里是顆石榴,夜晚間又是一顆桃子。越是到了有月亮的夜,那桃子甜甜的攜帶著水露的氣味兒,使他有著一股莫名的歡喜。他躺上了他跟她的床。她坐紅漆的小杌凳上,揉搓起他的衣裳。她按滅了日光燈,床頭柜子上的那盞紅色的罩子燈亮著,屋中流瀉著鄉(xiāng)村的雨夜里,紅紅的祥瑞的靜泌。她告訴了他,給母親辦養(yǎng)老保險所遭遇的無奈。她分別向他傳達了在縣城里做生意的大哥,跟在寶雞的旅游局里上班的二哥他們,給予母親辦養(yǎng)老保險的意思。

“二哥,那邊沒啥問題。只要他在單位開一張他交過保險的證明,就行了。關鍵還是大哥這邊?!?/p>

在馬星落的村莊,在世代廝守著土地的農人的眼里,大哥一家是“兩棲”類的特殊群體。他們一家四口子人,有著兩份戶籍:一份是原籍的馬星落村莊里的,一份是他花錢買來的縣城東關岐陽鎮(zhèn)的。說白了就是他們家既有著農業(yè)的戶口,又有著城鎮(zhèn)的戶口。

銀花說:“二哥我前兩天給打了電話,他說成。大哥,我也給打過了電話,大哥說是他的戶口不在村里,他用不著交。他說他打聽過,戶口在村里的給老人交上,老人明年開春就能領上養(yǎng)老金了。我說,那你開個證明,人家村上要見證明的,沒證明我跟寶存即就是交了,媽也領不到養(yǎng)老金。關鍵是媽有三個兒子哩。他說過兩天他回來,電話就掛了。”

躺在炕上的寶存,看了會天花板,瞑住了眼睛。蜷臥窗臺的貓,踱進了半掩的房門,輕輕跳躍一下,臥到了那種涼椅式的沙發(fā)上。臥下去,睜著機敏的眼睛,一眼不眨地看銀花。銀花揉搓衣服的聲響干脆、平靜。

“寶存,你回來了,你最好去文才家一趟,他是村上的會計,跟你又一起耍大的,你把咱家的情形給他說說,讓他給大哥打個電話,再催催,咱不聞也不問的,這事一經過去又不知等到猴年馬月哩,這事我給文才說過了,你再去問問。”

西下房里,靜默的僅有貓靜臥時候的呼嚕聲。貓真是一種奇異的家畜,它有著睜亮眼睛打呼嚕的習性,上了年歲的人不把貓睜眼打呼嚕的情形叫打呼嚕,叫貓念藏經哩。所謂的念藏經,是不能意會,不知在做啥的意思。銀花端起盆子去屋外,拎了一雙黃膠鞋進來。寶存坐起,穿住黃膠鞋,拿了他傍晚換衣時放茶幾的煙和火機,出門去了。當他撲嚓撲嚓趟過院里雨水,出院門的當口,銀花喊了聲寶存,給他送來了手電雨傘。

借著院門騰愣開啟,雨夜的開門聲很厚實、很沉悶。一束手電的亮光,他去莊東。

8

深深的莊東,馬文才家的院里敞亮著燈火。肩負著鄉(xiāng)村會計的馬文才買了三臺自動的麻將機,在村落里以收取炸彈費謀劃日月。院門虛掩,客廳里的每臺麻將機旁,都坐滿了臨近村落里的能人和閑人。馬文才就住紅火跳躍的蜂窩煤爐,熬著深夜里的釅茶,招攬著他雨夜的客戶。

“文才。”

馬文才抬起頭,看到捏了手電、打了雨傘的寶存進屋來。“噢,寶存呀,你啥時回來的?”

“黑了回來的,你開了個麻將館?”

“先進屋,先進屋。”

蹺上寬闊的檐臺,撩起透明的塑料門簾,屋間的三臺電動麻將機在強烈的日光燈下灼灼發(fā)亮。屋中迷漫著刺鼻的草煙味兒,放在屋角電視柜子上的電視機,上演著秦腔名角現場聽唱、賑災募捐的節(jié)目。寶存就近找了把空閑的椅子坐在了鄰村的馬福長的身側。他停了口,在焦急且年長的等待中,將他抬手揭到,稍作觸摸即覺無用的閑牌,扔進那些跌爬蜷臥的牌堆里去。倒是讓人意外的,就在馬福長揭過四輪閑牌,待他第五輪的揭牌剛剛結束,年長的他突然一改往常遲緩的行止,哈哈笑著把他??诜诺沟挠杏弥屏⑵穑笙频乖诹俗烂?,他炸了。他摸著了他期待中的六餅,他停的是夾六九餅的牌,其余的眾位有嘆息,有不屑者。

寶存坐馬福長身后,在他的哈哈笑聲里,微微笑了笑。馬文才給捧來了茶。淋濕的雨傘放一側的地板上,手電還握他手中,寶存將手電放上他腿面,雙手捧住了黑沉沉的如這雨夜般深釅的濃茶。

“文才,我尋你有事哩!”

馬文才將熬沸的一大壺濃茶放上一只破舊的板凳,給在場的諸位散過一圈煙后,和寶存來到了隔壁支著一張小床和舊寫字臺的糧倉里,這是于家中處理村中事務的地方。馬文才和他一起坐在了床沿上,他倆用同一顆打火機里的火苗點燃了紙煙。寶存說明了他雨夜里到來的用意。

馬文才說:“寶存,給嬸子交養(yǎng)老保險的事,我一直還給操心著哩,銀花也過來給我說過了,你這邊沒啥問題,你二哥那邊也沒啥問題,就是你老大那邊牽扯著兩個戶口的事。他想在城鎮(zhèn)養(yǎng)老那邊開個證明,又怕村里消了他們家的農村戶口,一旦銷了咱村里的這個戶口,他們一家四口種的那五畝二分地就得收回。現如今咱村里的地緊,有十來個新報了戶口的娃娃都還沒給分上地哩,村民的意見很大。我打電話給他說了,說讓他以農村的戶口給嬸子把養(yǎng)老保險交了吧,他說是,怕民政上在網上查出來注銷了他的城鎮(zhèn)戶口。這事嘛,他肯定是思謀過的,你哥他還享受著岐陽鎮(zhèn)的城鎮(zhèn)低保,一家四口子,一口子一個月一百八,四口子人一個月就是六百四十元哩?!?/p>

寶存說:“我大哥他還享受啥城鎮(zhèn)低保哩,他女兒在岐陽鎮(zhèn)的衛(wèi)生院上班,兒子跟他一起經營個大飯店,年收入少說也在三五十萬元,尻子底下都把轎子車壓上了,他還享受啥低保哩?!?/p>

馬文才說:“寶存你喝水?!?/p>

寶存捧起玻璃的茶杯吸溜溜地喝了口水。

馬文才說:“你甭管你哥享受不享受低保,那是人家的事,那是你大哥他有本事有能力么?,F如今享受政府的補貼越多也不是啥壞事嗎,問題是政府人家就給咱補貼哩,咱不享誰享嗎?噢,這些話咱就不說了,你大哥那邊我已給說了,焦點跟核心還是牽扯了他兩個戶口的問題,再說了嘛,自己有地不光每年有土地補貼,不種了還能承包或租出去嗎?這個回頭你跟你大哥還得交涉?!?/p>

寶存扔掉指間的煙頭,掏出他的紙煙,給馬文才散了根,他自個噙住一根,仍是同一顆打火機點著。

寶存說:“我還是想給我媽,領個養(yǎng)老金,咱莊里跟我媽同樣年歲的人都領養(yǎng)老金哩,就我媽沒有?!?/p>

“也不是嬸子一人沒有辦,還有幾戶人家牽扯到兄弟不和氣,牽扯到兄弟們合著一股子氣,不管老人的,牽扯到像你大哥這類情況的,牽扯到有兒子不愿給老人辦養(yǎng)老金的。各類情形都有,這個我就不多說了?!?/p>

“文才,那我替我大哥倆口子交了成不成?”

馬文才咬住指煙停了片刻?!斑@個也成,問題是你愿意給交,那人家還有個愿意不愿意要,你一沒有戶口簿二沒身份證,你往哪交?給誰交?再有就是你交過了一年,你能交過五六年嗎?你大哥在咱村的戶籍上才五十二歲。”

“他五十六歲了!”

“這咱不用管,人家上任當領導時五十歲,當過五年了,到退到二線時還是五十歲的人哩,這咱不用管,走咱打麻將去?!?/p>

“哪就是沒啥別的法子了?”

“法子是有,就得你大哥一家舍掉一份享受,撇掉一份戶口,這就看你大哥愿不愿意。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得你大哥去找找關系,找找熟人,看能不能保住他的兩份戶口。你大哥他能耐大著哩,就我知道,他花了錢,給技校畢業(yè)的女兒把吃財政的工作都安頓下來,你大哥他能耐大哩,就是看他交不交,愿不愿交?!?/p>

寶存沒打麻將,他僅是應邀在馬文才的客廳里,也就是說在馬文才新開業(yè)的麻將館里,應酬性的坐了坐,看了看電視。電視正在播出:××省××縣出現強降雨,并遭遇了特大山洪泥石流,傷亡不清,近三萬名群眾正在轉移。全國官員涉黑案、原某某市司法局長××貪污五千多萬,一審判處死刑,今日執(zhí)刑。南斯拉夫特大暴雨、洪水泛濫,全國近四分之一的土地被淹沒;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出席六國首腦分會,調研全球經濟回暖與糧食短缺問題。德國天文學家用哈勃望遠鏡,發(fā)現了距銀河系外五百萬光年的新行星群系,拒光測顯示星群上可能有水、也可能有生命存在。近期日本科學家和法國天體物理科學論證,2012年地層塌陷或地球毀滅學說純屬流言。

在馬文才的麻將館里,三十二寸的大彩電僅是一臺滋潤氣氛的擺設,其實除了不愿打麻將的馬寶存,其他的任何人都沒有給滔滔不絕的不知疲倦的電視機投去一瞥。電視在這兒,簡直是臺自言自說的,自我沉迷的怪物。

9

村莊的上空飄過一顆紅燈或是近似于紅燈籠樣的不可言喻的物什。這些飄過村莊上空,逾越了村人們理智極限的物什,亦不再會引起村人的驚異了。寶存看了看,那顆無聲的近似紅燈的飛翔的物什從村西飄往了村東,穿越漆黑的夜影,飛往了村東大野之外的浩瀚的塬坡同山地。雨水落濕了寶存的面孔,他低下頭,捏著一柱可遠可近的手電,走回自家的院門。院門關閉著,騰騰的敲門聲,于凄迷的雨夜中飄搖得極遠。有狗吠聲,以及有火風河西的遠村的狗吠應和。趟過積水的銀花,開了門,合住了雨傘,寶存蹺進去,返身關了院門后,與銀花一同去了母親的上房。

母親還坐著念佛,母親自父親過世后皈依了三寶(即佛、法、僧),他常常嘆息她荒廢了她的大半生,余下不多的日月里,她專持名號,精進惜時。母親的夜晚大都坐著入眠。母親相信世間是有因果的,人的靈魂有來生的,她迫切的期望,當死生來臨時,她的魂識能夠自在的前往那無憂愁無苦惱的去處。兒子敏航做完了作業(yè),趴炕頭捉著搖控器正專注地看著少兒臺的動畫片《齊天大圣》。

“媽,還沒睡哩?”

“沒哩,剛銀花她姑父打了個電話,問你哩,我叫你、叫銀花。銀花過來說你出去了,你姑父說,等你回來了給他回個電話哩?!?/p>

銀白色的電話機,放在娘褚紅色的老柜臺上。這臺老舊了的雕花柜子,是母親與父親結婚時的嫁妝。年輕的母親家要比父親家富足許多。寶存捉起話筒,撥通了銀花姑父的電話號碼。

銀花姑父以一個包工頭的強悍粗大的嗓門問他:“王保財給人打了,你知不知道。王保財給人打了,工地上暫時沒工長。你明天上午十二點以前來,來給姑父當工長。你十二點以前來不了,我就另尋人了,就這?!?/p>

“喂,喂,姑父?!?/p>

手機那端又有手機鳴叫了。姑父像是在飯局與酒桌上。寶存掛了電話,他坐母親旁側的炕沿,點煙,吸了口。他照電話機旁的電話本上的號碼,撥響了大哥,在嘟嘟的語音里無人接聽。寶存掛斷,又撥響了二哥。他告知二哥,想給母親辦養(yǎng)老保險,二哥說:“知道了,知道了,我很忙,你明天來我單位取吧。媽,好著嗎?”

“好著呢?”

“媽,我二哥的電話?!睂毚娼辛寺晪?。母親接手里,叫了聲“寶勛”。

“寶勛,你要管好你自己,我七老八十了,在世間能有幾日哩,你說要那養(yǎng)老金還能弄啥!”

“媽,我最近確實很忙,開證明的事,我明天就辦,你讓寶存來取吧!媽,我掛了?!?/p>

窗外的雨,就那么不緩不急的落下著。風的清冷潮膩潛入廳房里的門,把四野的凄清裹進了屋里。寶存給大哥打過電話。電話鈴嘀鈴鈴地響過一陣,大嫂接住。

他問:“大哥?!?/p>

大嫂說:“不在?!?/p>

電話中斷。

兒子還在看著電視。母親指使寶存快睡去,母親的意思別讓寶存為她的養(yǎng)老金的事操勞了。有沒有都沒啥,她只要銀花不嫌棄她就成了。

母親的話說得銀花抬了一根手指拭抹了眼角的淚滴,銀花吸了把鼻子。

“媽,你早些睡吧!”

“睡去,都睡去。下雨天涼了,也正好能趕個好覺哩?!?/p>

10

寶存夫妻睡到了西下屋的炕頭,眼睛閃爍著銅色的黃貓蜷到了炕那頭的父親枕過的白石頭上,它喉嚨里不住地發(fā)咕咕的聲響。近年來整個村莊里幾乎沒了老鼠。到夜晚機警的貓們,亦閑散的無所事事。它們在想像老鼠的美夢里守侯著它們寂寞的夜晚,夜因此也顯得史無前例的悠長。

床頭的紅燈滅掉,整個西下房里,除過貓的眼睛,盡數溶入了雨夜的漆黑。寶存跟銀花枕在同一只牡丹花的枕頭上。

“寶存,寶存,這次去了,給你買個手機吧!”

“不買。”

“咋不買,那塊摩托羅拉的手機從架板上掉下來摔壞了,這次你給你買個好的,帶攝像頭的?!?/p>

“不買,買了也沒多少用場?!?/p>

“誰說沒用場,屋里有事了急忙聯(lián)系不上你?!?/p>

“屋里能有啥事?”

“屋里咋能沒事。”

漆黑中的銀花有了嗔怨,她抬起手輕輕地往寶存的胸脯上拍了一把。他側了身子枕上了寶存的臂膀。雨在寧靜的夜中落下。雨在瑟瑟的秋雨中分外的寧靜。

寶存不再說話,寶存靜靜地睜亮著眼睛看著窗戶。他無法看見銀花年節(jié)時貼到玻璃窗上的福臨門,跟掛紅燈的窗花。但他知道,他的目光已潛出了窗外,行走在院子里,直至他的目光越走向墻頭,走過泥濘的村巷和老核桃樹底下,走入洪荒的大野。他知道他黑黑的目光此時行進在淅瀝瀝雨中的田埂上,走往他不知所終也渺無止期的處所。此時,那只鴟鸮像在村東的某一株樹梢間鳴叫一聲。是風,還是別的什么輕輕地碰響了院門的門環(huán)。之后不久,母親廳房那邊的門環(huán)與西下房的房門、“噔”的輕微一響。狗吠汪汪的,一枚沾滿了雨水的椿葉,嚓地脫離了枝梢,端直地旋轉著落下來。檐水叮咚、叮咚,不知其煩地落入檐窩。天空里,不知有什么飛過。一個趕夜路的人走往了紫藍的鎮(zhèn)子那邊,他的鞋子濺得泥汪汪的路面上的積水一瞬吵鬧,他的身上像披著件白色的啥,他走過了村莊。田地中長出一棵大樹,明日天明時,它又會縮回土地。

行走在田埂上的寶存的目光,走出了曠野,曠野黑寂寂又空空的,空空的曠野又被瀝瀝的秋雨擠得實實的,掛花后的玉米正一寸一寸齊刷刷地長高,一株枯朽的樹桿上正生出著木耳。寶存的呼吸突得粗厚起來,喉嚨里迸出著熟桃一樣清淡的呼嚕聲,與閉住了眼睛的貓的呼嚕此起彼伏一呼一應著。

側躺著的銀花,伸出她毛巾被下的左手,摸了把寶存的眼睛。他的眼睛也閉實了。她輕輕推了推他,又推了推他。他沉進了他深深的疲憊。她把他沉甸甸的手臂拉過了,讓他粗大的手掌盈滿她的乳房。她往他的身前湊了湊,親了一口他咸味的耳朵。她睜著眼睛看他,夜的漆黑迫使她的目光無法走近他的面孔,只有憑借肌膚的相親,她才可觸到他近在咫尺的存在。她動了動他的身子,她的臉枕到了他黑暗里的胸脯。她想告訴他,她還想要一個女娃娃。并且她已經給她的女娃娃想好叫悅菡的名字,悅是喜悅,菡就是水中蓮花的那個菡。

“寶存哥,寶存哥?!?/p>

寶存睡得死死的,似乎他的呼嚕聲在檐水叮咚這夜里更加的響亮。

三月里來三月三

小二姐床邊纏金蓮

膽大四哥捏一把

雖然不痛渾身燃

左一纏來右一纏

纏了兩晌小尖尖

金蓮不過二寸半

梅花朵朵賽銅錢。

她叫不醒他,她在心里默默吟唱起,她早在十多年前做姑娘的時候,守住羊群,躲在坡地的蒿草里偷唱地《揚燕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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