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小店
往前走著,就擋住了。我們叫它“炮樓”,沒有威猛的意思,更沒有貶低的意思,只是說它小,說它外表粗糙簡單。比如招牌,不奪目,不顯眼,以人的名字命名,謙恭得近乎卑微。
踩梯是用角鐵做成的,每個臺階上裝了木板,踏上去,顫顫微微,但響聲不刺耳。聽見動靜,小個子女老板就站在樓梯口等著,含著平常那種笑,不討好,不諂媚,她那普通的臉形,因此就有些動人。
我們有固定的房間,與樓梯口隔了一層板,能聽見客人上樓的聲音。臨街,玻璃通透,即便是陰雨天,也光線充足。光線刺眼時,可拉上粉白色窗簾。房間沒有門,掛一白色簾子。這樣的空間沒有秘密,自由得舒服。
不用喊菜,先端來花生米,用一只淺白瓷盤子盛著,撒了椒鹽,泛著濃香??曜訑[在一邊,不太使用,徑直用指頭捏取,有些迂腐的味道。酒是白酒,盛六小杯,放在平底小瓷盤里,睜眼瞅著我們玩撲克。玩法簡單,叫夢幻金花,是砸金花的變異,有趣熱鬧。服務員是小女生,提了水壺,站在門口看我們玩耍、爭執(zhí),就想笑出來,樣子顯得俏皮。一轉頭,女老板站在服務員身后,抿嘴偷笑,看著自家人一般。
客人不多,如果有,都是熟客,身份和錢包與小店大致相差無幾。也不點菜,小老板知道他們的口味,徑直就叫服務員端上桌去。偶有生客撞入,小老板懷里抱了裝訂一新的菜單,雙手遞過去,立在一邊聽著。客人的交待,不記在小本子上,全部寫進頭腦里。
閑暇時,小老板和小服務員或者站著,或者坐著,瞅著窗外,安靜得如同雕塑。窗外的街上,有車、有人,有美麗如織的綠化帶,有姣好的陽光。不知道她們在看什么。
一轉身,老板不見了。她沒有出去,肯定在店里。是的,她坐在另一房間門口的椅子上。她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不到一歲。小孩子將頭埋在她的懷里吃奶,吮吸的聲音泛著清香,讓人猜想起自己的幼年。她看著走來走去的客人,臉上流露出些許羞澀。但她允許客人摸一把孩子的頭頂。
孩子們
其實算不上公園,不過是一個自然形成的小土包,栽了樹,種了草,育了花,移來了幾方不規(guī)則的石頭,擱置了多個動物雕像,修建了幾處互相雷同的亭子,供無處可去的人有個去處罷了。
一輛面包車,在門口停了下來,先跳下一位大人,站在車門的一側,隨后,又下來了七八位孩子。我猜測,大人是他們的老師,他們是一群進城參加什么競賽活動的小學生。最近競賽很多。
他們的沒穿校服,衣著不一,即便不是新衣,但還干凈,能聞得見香皂的味道,是鄉(xiāng)下的槐花香??床怀鏊麄儚哪膫€學校的,但可以斷定是從某個山村來的孩子,臉膛紅潤,甚至有些粗糙。面對環(huán)境的陌生,沒有誰先走動,他們擠在一起,都從不同角度打量著這個地方,眼神有些好奇,有些緊張,有些驚訝,也有些控制不住的興奮。
孩子們跟在老師的身后、左右,走在鋪著彩色路面磚的小道上。小道本可以平且直,但被修得曲折迂回,高低錯落。孩子們或許覺得,城里人拿出一塊土地,修這樣的路,只是為了好看。十幾分鐘很快過去,孩子們開始不太聽從老師的要求,他們放慢腳步,東張西望,甚至回過頭去張望。這群孩子,對圈在公園里的水不感興趣,山村的河流里,他們經常嬉戲;對一堆堆假山沒有興趣,他們屋舍的周圍,都是重疊起伏的山巒;對夸張的小橋亭閣不感興趣,他們上學的路上,要跨過不少小橋。
孩子們看到公園的一隅,擺放了一些沒有見過的體育和健身器材,停下了緩慢的腳步。想試試,卻畏畏縮縮的,有幾分膽怯,也沒有哪位城里的大人和孩子,主動讓出來叫他們試試。孩子們站了一小會兒,互相扯一下衣角,悄然走開了。他們對道路邊的仿樹樁垃圾桶感興趣,指著它們,議論紛紛,少了先前的矜持。有幾個孩子,極力掏盡自己衣服的所有口袋,把能扔進去的都扔了進去,有幾個孩子,把路上的餐巾紙、冰激凌袋揀起來扔了進去。除了他們的老師,沒有誰發(fā)現(xiàn)他們很開心。
近一個小時后,孩子們要走了?;氐杰嚽?,孩子們再回頭看看公園,就像站在別人家的門口。
小站
搖搖晃晃的,睡意更濃。猛地朝左一甩,車內一片驚叫。聽見有人說,到了。是到小鎮(zhèn)的汽車站了。仍然是那樣:沒有候車室之類的設施,只在路邊立著一個用水泥做成的柱子,柱子的頂端固定了一方石塊,上面刻著“車站”兩個黑字。我看著它,覺得極像沉默的人,堅定地立在公路一側,一晃幾十年。
鎮(zhèn)子太小,長不過千米。少了商業(yè)的推動,它就長不大似的。
小站聰明,避開了繁華路段,執(zhí)著地站在三叉路口,幾乎可收盡四面八方需要坐車的人們。通常是這樣的情形:太陽還沒有冒花子,人們開始在小站四周匯集。若是秋夏,天氣涼爽,等車者雖然心中焦急,但神情上顯得悠閑;進入冬季,袖著胳膊跺腳取暖的人們,難有一絲從容。初次等車,我想,這么多人,一輛班車怎能載得走呢?班車一來,方才明白,人群中近一半兒是來送行的。
趕班車是件大事。幾年前,天還沒亮,母親早就燒好了荷包蛋等我起來,還為我收拾好了行裝,大哥也做好了送我的準備----母親執(zhí)意要大哥陪著我去。我矮小瘦弱,力氣不足,擠過幾次班車后明白,大哥陪我去,主要是為我擠車占位。班車到站,還沒有停穩(wěn),等車者便迫不及待地朝班車涌去,洪水一樣不可阻攔。車門打開,車上的往下擠,車下的往上擠,車上的小孩子、行李從車窗往外送,車下的小孩子、行李朝窗口往里遞。總有人丟了帽子,踏壞了鞋子,扯爛了衣服,場面混亂不堪。大哥就在人堆里拼命擠著,擠上去了,趴在車窗朝我笑著,打了勝仗似的。
等車耗人。為趕班車,有人到站時,不明世間真相的星星還掛在天上。陸陸續(xù)續(xù)的,人就多了起來。按照慣例,班車九點會到站的,若過了九點半還不來,人們開始焦燥了起來,圍著“車站”字樣的柱子走來走去,朝班車的駛來的方向翹首張望,偶爾發(fā)幾句牢騷;有人坐下來抽煙、打盹兒,有人索性鉆進附近的商店或飯館。這時,傳來幾聲汽車鳴號聲,大家像聽見了沖鋒的號角,一下子來了精神,紛紛摩拳擦掌,做好了廝殺的準備。但卻是一輛貨車,卷著塵土,傲氣十足地駛過。人們失望地跺著腳,口里嘟嘟囔囔地罵著,又四散開來。有人環(huán)顧一下四周,為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而偷偷臉紅。
現(xiàn)在,我知道,通往小站的那輛老班車退伍了,它的殘骸躺在某家廢品收購站內。代替它的是小型客車,每天往返八趟。小站沒有了滯留的和等待的旅客,反而顯得清寂了起來。
小站的石柱子,仍然以一個固定的姿勢,站立在老地方。它太像一個有經歷的人。有一天,或許它會開口說些什么。
小坐
上午10時許,陽光如雨,無法遮攔。北二環(huán)路的公園內,一位老人,半瞇著眼晴,端坐在墻根下的石凳上。石凳的左邊是一條拐杖,右邊是一臺小收音機,拐杖光滑,收音機關著。不遠處的草坪前,有一點黃,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只黃貓,它神情專注,凝視著前方。
這是城市的一隅,竟然突然變得十分安靜。
獨坐其實很好。我揀了個亭子,沒有人。其他幾個亭子各有一對男女或坐或站地占著。我的亭子在高處,眼前的水,沒有微瀾,人造湖,水綠中透著藍,像沒有靈氣的石頭。剛栽下不久的樹木,遇到百年不遇的大旱一樣,有氣無力。還能看到:高低錯落的樓房,閃光的銅字招牌,遠處的線狀車道,甲蟲般蠕動的車輛。但這不是獨坐的目的。獨坐應該沒有目的,僅僅是獨坐而以。
石凳冰涼,坐著坐著就不知道冰著還是熱著,只是,時間長了,便有許多人和事走進了思想。
欄目責編 青柳 塞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