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清末禁煙新政搞得越好,清王朝就覆亡得越快。原本是想通過禁煙洗刷污垢的政治形象,但斷絕鴉片稅收,也就等于拔掉了其賴以茍延殘喘的輸血管
1903年初夏,翰林學士惲毓鼎在返京路上驚訝地看到,黃河沿岸竟種植著綿延連片的罌粟。在色彩暗淡的麥田襯托下,罌粟花開得如此的艷麗,惲大學士忍不住賦詩一首:“曉渡黃河走轉車,離家較近轉思家;南風十里鴛鴦錦,開遍連畦罌粟花”。
7年后,美國社會學家羅斯也在陜西看到類似的情形,“成片的罌粟花長得如火如荼,異常耀眼。它們的主色調是雪白色,花冠則五顏六色,有紫色、粉色、深紅色、猩紅色、紅寶石色,這些顏色點綴在白色罌粟花上,五彩繽紛,煞是好看?!鼈兙拖袷羌妓嚫叱⒚榔G絕倫的美女蛇,引誘驅使著眾多的追隨者”;“罌粟花在陽光下?lián)u曳生姿,鴉片種植的繁榮,讓人絲毫不會覺察這個國家的暮氣沉沉”。
據(jù)羅斯的觀察,每到罌粟成熟的季節(jié),農民總是先用小刀把球狀的罌粟果劃開一個口子,然后牛奶一般的汁液就會從小口子滲出;一兩天后,汁液會變成棕黃色的膠狀物,把這些東西刮下來,就是“原生”的鴉片——事實上,這種未經(jīng)加工和提純的鴉片本身就是一種毒藥。與糧食作物相比,罌粟產量十分有限,每英畝只能產幾英鎊而已(一英鎊為453克,合一斤不到),但等到鴉片出售時,每英鎊可賣到2至10美元,是種植小麥收入的數(shù)倍。
鴉片本非中土舊物,但隨著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戰(zhàn)敗,煙毒之禍遂泛濫成災。據(jù)統(tǒng)計,1856年從境外輸入的鴉片價值3500萬銀元,至最高峰的1879年達94835箱,合1312萬英鎊(約5200萬銀元)。聞名上海灘的怡和洋行和沙遜洋行,當時都是著名的鴉片販賣機構。
進口鴉片潮水般涌入,白銀則不斷外流,這對于一個“銀本位”國家來說不是什么好消息。為此,清廷想出了一個“進口替代”的高招,那就是準許本國種植罌粟,如此,“內地之種日多”,“夷人之利日減”,“迨至無利可牟,外洋之來者自不禁而絕”。在此思維啟發(fā)下,就連林則徐也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改變了之前的強硬主張,“內地栽種罌粟,于事無妨?!魞鹊毓幸环N芙蓉勝于洋販,則孰不愿買賤食?”
背離了保護國民身體素質的基本宗旨,清廷的“禁煙”政策也就變成了防止白銀外流乃至于“與洋爭利”的經(jīng)濟手段。“煙禁”放開后,一些適合種植鴉片的地區(qū)為追逐豐厚利潤而改種罌粟,很多肥沃的“生谷之土”被擠占,而在大量土煙涌入市場后,鴉片價格隨之下降,這又導致吸食者成倍地增加。
從鴉片戰(zhàn)爭結束到清末禁煙,鴉片在中國已弛禁半個多世紀。據(jù)1906年的統(tǒng)計,全國共播種罌粟近1800萬畝,占當時全國總耕地的1.5%,而在部分地區(qū),如四川、云南、貴州三省,罌粟種植面積占到全部可耕地面積的8%以上。鴉片經(jīng)濟的繁榮與眾多的吸食者互為因果,當年全國鴉片產量約5800萬斤,鴉片吸食者超過2000萬人,而在部分罌粟種植區(qū),由于鴉片十分便宜,以至于吸食者眾多,如四川、甘肅等地,近半甚至超過四分之三的男人都吸食鴉片,而女性也為數(shù)不少。有一些地方,人們討論婚嫁時,最需要了解的細節(jié)竟然是這個家庭中擁有幾桿煙槍!
清末新政后,國內對革除鴉片陋習的呼聲日益高漲,1906年9月,清廷頒發(fā)“禁煙上諭”,宣稱在“十年以內,將洋、土藥之害,一律革除凈盡”。當年11月,頒布《禁煙章程》十條,其中對禁吸、禁種、禁運等各項舉措作了具體規(guī)定。1908年4月,清廷委派恭親王溥偉充任“禁煙大臣”,以示重視。
清末禁煙的一大突破是與英國達成協(xié)議,自1907年開始,英國承諾每年輸入中國的鴉片數(shù)量減少10%,如清政府在其后三年的禁煙成績有重大進展,英國將繼續(xù)減少進口(如無進展,中國需賠付此前損失的三倍)。1910年,清廷重開談判,為調查實際禁煙情況,英國外交部委派資深外交官謝立山展開實地考察,在其后提交的評估報告中,謝立山認為,“山西實際上已完全停止了罌粟種植,陜西罌粟種植減少大約30%,甘肅種植減少不到25%”;“云南全省自從采取禁煙措施后種植減少大約75%”,貴州“鴉片種植已減少70%?!?/p>
隨著國內禁除鴉片呼聲的高漲,資政院在首次年會上通過決議,奏請清廷于1911年1月29日全面禁止鴉片種植,并全面禁止鴉片進口。該決議通過的次日,清廷外務部向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提交備忘錄,其中特別強調,如果中國徹底禁絕本土鴉片而英國仍向中國出口鴉片的話,這不但有違公平,而且是不道德的。在國內外輿論的壓力下,英國最終同意繼續(xù)減少鴉片出口,并于1917年全面停止對華鴉片貿易。
清末禁煙成果的背后也不乏艱辛,半個多世紀的弛禁使得一些地區(qū)已對鴉片種植產生了嚴重的經(jīng)濟依賴,禁煙的直接后果是地方財政收入銳減,許多人失去經(jīng)濟來源,其中尤以煙農的矛盾最為突出。從長期說,禁煙對整個國家和民族都是有益的,但就短期而言,但凡禁煙嚴格的地方,通常都伴有各種反抗,其中不乏激烈之舉。據(jù)報道,禁煙令下發(fā)后,各地煙農紛紛起而抵制,四川湄州煙農“群起反對,竟將局署圍攻打毀”;河南汝州、陜州一帶“因委員禁拔煙苗,大滋鄉(xiāng)民之怒。……地方官雖出示禁止,而該鄉(xiāng)民以性命相拼,致死不拔?!?/p>
但不管怎么說,清末禁煙在短短數(shù)年間仍取得了顯著成果。禁煙后,隨著小麥稻谷種植面積大大增加,糧食供給變得充足,而被鴉片擠占的商業(yè)也在恢復,以甘肅為例,內地商人之前往往來此收購鴉片,而禁煙后則改為了羊皮、豬鬃等。作為禁煙成效的另一明證,鴉片價格在此期間連翻數(shù)倍,據(jù)說四川奉節(jié)縣因為遠離總督府而禁煙松弛,大約有五分之四的耕田都種了鴉片,結果那些滑頭的煙農們由此發(fā)了一筆橫財。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一項“善政”, 清末禁煙卻引發(fā)了另一個“惡果”,那就是大大加劇了清廷財政上的危機。庚子年后,清末財政捉襟見肘,禁煙更是令其雪上加霜。據(jù)統(tǒng)計,在禁煙政策實施前,清廷每年從洋土藥所得收入高達1000萬兩(含進口鴉片的進口稅、土藥的厘金、煙畝捐等),約占清廷財政收入的8%左右(何啟、胡禮恒在《新政真詮》中說,很多土藥的收入實際上被地方政府隱瞞,如果算上這筆收入的話,很可能是2600萬兩而不是1000萬兩,另外還有一些更高的說法)。
清末新政中最重要的一項要務是練新軍,而很大一部分軍費是來自于鴉片稅款。以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湖北槍炮廠為例,在1895-1905年期間,其經(jīng)費有30%來自于鴉片稅,而禁煙令后,來自鴉片稅的經(jīng)費下降為13%,結果導致原本可以生產出世界最新式槍炮的兵工廠最終難以為繼,停滯不前。
在嚴重的財政困難下,各省不得不削減用于軍隊的開支,而這又招來了軍界人士的極大不滿。1910年10月,被派往江寧陸軍中學學習的第九鎮(zhèn)軍官被宣布只發(fā)給7成的薪俸時,學員們的情緒表現(xiàn)十分激憤。1910年底,湖北宣布削減新軍開銷,總數(shù)達56萬兩,軍人對此表示抗議,有的甚至帶著武器離開了軍營。1911年,清廷已無可能足額發(fā)放官兵們的薪俸,于是在當年的5月宣布各級軍官的俸銀削減40%,這無疑是新軍軍官們在辛亥年與清廷離心離德的一大原因。
正如歷史學者田海林指出的,清末禁煙新政搞得越好,清王朝就覆亡得越快。作為悖論的是,清廷既要禁煙,又要依靠鴉片收入輸血,其厲行禁煙,原本是想通過禁煙洗刷污垢的政治形象,但斷絕鴉片稅收,也就等于拔掉了其賴以茍延殘喘的輸血管。這種做法,無異于快速自盡。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從林則徐禁煙到清末禁煙,晚清史以禁煙始,亦以禁煙終,歷史在這里劃了個并不完美的句號。民國后,因為戰(zhàn)爭頻繁、政局動蕩,煙毒死灰復燃而且愈演愈烈,一些軍閥甚至以鴉片為軍餉(形同硬通貨),各地方政府、軍頭們“名為禁煙、實為斂財”,“寓征于禁”,完全背離了禁煙的本意。事實上,中國真正禁絕鴉片,已經(jīng)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事了。
(作者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