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何許人也?
說來慚愧,筆者遠聞其名,近謀幾面,知道她供職文聯(lián),是個才女;讀過她幾篇評論文章和大半本《閣樓上的瘋女人》,至于她何方人氏,什么來歷,芳齡幾何,性情怎樣,全說不清。就憑著這么點了解,還要給人家寫印象記,確實是難為無米之炊。我給她說“對你了解太少,恐難勝任”。她回短信說“周老師完全可以一口回絕,那我也沒什么”。
我一口回絕的人與事可能太多了,惡名在外。回絕了別人的請求自然難免名聲不佳,這也沒什么了不起,無非是“笑罵由人笑罵,惡名我自揹之”。但是對何英,不能一口回絕,先得應(yīng)承下來,再去搜索我那將近七十年的枯腸。為什么對何英就這么心慈手軟了呢?有人會說,何英是才女,在作家眼里才女就是美女。這話說對了一半,才女二字,才在前,女在后。我這個人有時候偶爾會藐視權(quán)勢輕薄錢財,但從來不敢貶低人的才華。才氣和骨氣是不可分的。有才必有骨,無骨不成才。80年代后期數(shù)位軍隊作家京城小聚,已成醉態(tài),約好以互扇耳光告別,輪到莫言那張胖臉,懼其才高,未敢痛下狠手?,F(xiàn)在到了何英這一茬人,同樣,不能“一口回絕”。但是寫她的印象記也不是容易事,她不好打發(fā)——太聰慧了,悟性太高,雖說是相差著一代,老夫這點太極拳功夫,很容易露出破綻,嘴上不說心里會笑“他也原來如此啊”。
何英今年究竟有多大我不知道,看她文章里寫到有個十幾歲的兒子,估計是70后。這茬人接觸得少,但也知道其中的佼佼者才分比我們這一代高得多。就說人家何英吧,有批評家的學(xué)術(shù)功底,有散文家的語言駕馭能力,還有青年詩人的悟性和想象力,行而為文,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因文而異,有時高論精辟、獨有見地,不避名家,筆鋒犀利;有時歷數(shù)數(shù)代才女,飽蘸深情,女權(quán)氣重;有時寫起各類花草,如《黃郁金香》里的黃蕊蕊,那也是少見的妙文——“我活到現(xiàn)在,要說身邊有什么人讓我產(chǎn)生過不可克服的嫉妒心理,那還真的就是大學(xué)時的黃蕊蕊?!弊尯斡⒄f出這種話來可不是容易事,結(jié)果黃蕊蕊的自沉青格達湖,讓何英說出了更厲害的心事——“讓我心里永遠難以不恨她。我還沒跟她最后比試完,她就驕傲地走了。”
所以說,何英何許人?在這篇妙文里和盤托出,暴露無遺——何英是個有女人心事還有男人心胸的人。她不光有“不可克服的嫉妒心理”,還有要“跟她最后比試完”的自信力。何英心里有一種很強硬的東西,你別看她平時為人低調(diào),與世無爭,甚至有時還裝出什么都不懂的樣子,但是心里強著吶,說她“心雄萬夫”一點都不過份。這種人虧是生為女兒身,又搞了文學(xué),此乃崇尚英雄業(yè)績的男人們的幸事,不然,真還難說“天下英雄誰敵手”。
我如果說何英有女權(quán)主義傾向不知她能不能接受,當(dāng)然是指在文學(xué)研究方面,社會行為方面倒未見有什么實踐。你看她的《才女何須福薄》,為中國歷代才女鳴不平;再看她的《閣樓上的瘋女人》,為羅丹、布萊布特、畢加索身邊的燃燒殆盡的奇絕女人長太息。人類長期男權(quán)社會下的婚姻制度肯定遠未達到合理完善,更未臻于解放與和諧人性,那些成就輝煌的藝術(shù)大師對美好女性從身體到靈感的榨取和冷酷,讓人觸目驚心!身為知識女性,沒有點女權(quán)主義傾向才是怪事,至少是麻木或沒出息。
但是女權(quán)主義并不等于性別主義,一味的性別袒護反倒淪為退步。何英寫張愛玲的那篇《千古恨事由此鋪開》便可見到她獨立見解和判斷功夫,人皆捧張,她不護張,一上來就說了實話:“我最初讀張愛玲的小說就是不喜歡的,可是盲從的國人心理讓我始終不敢把自己的疑惑說出來,好像那樣說出來,我就是一個頂沒有藝術(shù)欣賞力的俗人?!边€說“二十歲時的女人是容易喜歡張愛玲的,張愛玲式的有產(chǎn)者的情調(diào),帶著空虛浮華幻想輕易地填充了我們的心,我們甚至在張愛玲的小說里找尋關(guān)于男人的知識和經(jīng)驗。”
這個看法又讓她說到我心里了,不謀而合啊。我不否認張愛玲是個大才女,但我也看不出她有人們捧得那么玄!正如那個周作人,我是死活看不出他的那些散文究竟妙在何處!我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暗中操縱著這個時代的文化價值判斷。這些人自己創(chuàng)造不出任何文化,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左右別人的文化取舍,正如魯迅所說“鳴鞭作奴隸總管”。他們既不是政府部門,又不是主管官員,但能量大的很,全國成千上萬的小報都是他們的喉舌!我們以為“指鹿為馬”是遙遠朝代的一個趙高搞的笑話,不對了,它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而且經(jīng)常上演。
但是何英不是奴隸,她不聽總管的鳴鞭,她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有剖析,有批評,有惋惜,也有公正客觀的評價。這又是一篇好文章,可惜正在起哄趁熱鬧的人們無心去聽墻角的獨白。人們對文學(xué)“衰落”呀“滑坡”呀“邊緣化”呀等等的惡意哀嘆已經(jīng)持續(xù)有二十年了,是不是這樣呢?比起80年代的全民文學(xué)熱,現(xiàn)在文學(xué)是邊緣化了,但是“衰落”,“滑坡”未必如此。我倒是覺得從60年代、70年代、80年代出生的這三個十年中產(chǎn)生的文學(xué)家,正默默無聲地把當(dāng)代文學(xué)推上一座新的高峰!
我這么說不是閉著眼睛說瞎話,我也是從洪子誠、程光煒主編的《中國新詩百年大典》這套書中得出的結(jié)論,其中后五卷的作品令人吃驚,尤其是女詩人路也、宋雨的作品,我以為遠遠超過了前輩數(shù)代詩人!這些人毫無名氣,如果不是這套大典選收,我便根本不知道她們的存在。我一下子突然明白,文學(xué)王國改朝換代早已成熟了!現(xiàn)在的門面是一個強撐的假象,內(nèi)囊盡了,不堪一擊!何英正是這幾代人中的一員,她和她們一樣擁有著出人意料的聰慧、才識、堅持、隱忍,她們早已擁有大家的胸懷眼光,卻時時扮演著小學(xué)生的角色……
由此我想起與何英第一次見面的對話,頗有一點象征意味。
何英:哎喲,周老師太高太魁梧了,真得讓人仰視才行!
我:沒那么高大吧,可能你先生個子不高,所以看我高大了吧?
何英:我先生他不矮呀,但是沒你這么高大魁梧。
我:你先生多高?
何英:他一米九。
我:???!我是縮了水的一米八。
何英何許人呀?
就是明明擁有一米九,卻還要仰視一米八。
2013年6月12日
(周濤,新疆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