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靜
摘 要:本文的主要內(nèi)容是以僧肇和道生對《維摩詰經(jīng)·弟子品》的注解為例,探討他們在這部經(jīng)典中的解釋模式、對待小乘態(tài)度和闡發(fā)義理上的差異。并力求從歷史情境景和二者的理論背景上對此差異進行解釋。
關(guān)鍵詞:僧肇;道生;《維摩詰經(jīng)》;比較;佛性
中圖分類號:B9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3)06-0048-02
僧肇和道生同為羅什高足,其悟理深入,善于機辯深得時人仰慕,同列名于四圣之中①,《高僧傳》記載時人評論曰:“通情則生融上首,精難則觀肇第一”②。應(yīng)該說,僧肇和道生對羅什所傳的大乘般若空理都有很深的領(lǐng)悟,他們對《維摩詰經(jīng)》的注解從根本上講都契入了大乘佛教平等性空的不二法門。但是,由于二人的學問背景、注經(jīng)時所對機緣不同,二人在對經(jīng)典的解釋上也有相當差異。其差異既存在于解經(jīng)的模式、對聲聞乘的態(tài)度中,也存在于對甚深佛理的領(lǐng)悟與闡發(fā)的微細區(qū)別上。以下本文將以僧肇與道生對《維摩詰經(jīng)·弟子品》的注解為例,對他們解釋上的差異進行比較。
一
總體來說,僧肇的解釋風格是一以貫之的,他以對般若實相的觀照作為起點,高屋建瓴,直接深入性空平等的不二法門;而道生的解釋則針對經(jīng)文的不同主題,有著不同的切入點與側(cè)重,同時,在解釋過程中道生也注重深入的次第。在對待聲聞小乘的態(tài)度上,僧肇多對其悟理與修行的方法加以貶斥,充分體現(xiàn)了《維摩詰經(jīng)》作為抑揚教褒大斥小的特色;而道生則對小乘佛教有著較為溫和的態(tài)度,對于其悟理與修行有所肯定。以下本文將結(jié)合具體經(jīng)文對兩者的這些差異進行說明。
《弟子品》的開篇是維摩詰對舍利弗“宴坐”的辯詰,其主旨是批評小乘修定方法,闡發(fā)大乘“形神俱冥、靜散雙游、道俗同觀”的不二法門。在對這一節(jié)的注解中,僧肇直接從覺悟的最高境界,般若實相上來闡發(fā)修行的不二法門;而道生則從修行實踐入手,強調(diào)去除小乘以塵世為累,刻意求定的執(zhí)著心。如經(jīng)文中說:
“夫宴坐者,不于三界現(xiàn)身意,是為宴坐?!雹?/p>
僧肇的解釋是直接從法身實相上入手,說明大乘修定的境界,如“夫法身之宴坐,形神俱滅,道絕常境,視聽所不及,豈復現(xiàn)身于三界?!雹芏郎慕忉寗t是從求定方法入手,先說明宴坐作為一種求定方法,其要求是“隱身”、“藏意”,這樣才可以避免為六情所牽,而住于定中。但是,如果執(zhí)著于“隱身藏意”,就會被這種執(zhí)著心所亂,違背了宴坐的初衷。如果看到三界之中,隱與不隱,藏與不藏,本無差異,則可以達到“不于三界現(xiàn)身意”的“至定”??梢钥闯?,此處道生解釋的重點不在于“般若實相”,而在于去除小乘的執(zhí)著心。這種解釋模式也貫穿于下面的經(jīng)文,如:
“不起滅定,而現(xiàn)諸威儀是為宴坐。不舍道法而現(xiàn)凡夫事是為宴坐。心不在內(nèi),亦不在外,是為宴坐。于諸見不動而修三十七道品是為宴坐”⑤。
僧肇的解釋是直接闡發(fā)大乘實相定的境界,如“大士入實相定,心智永滅而形充八極。順機而作應(yīng)會無方,舉動靜止不舍威儀,其為宴坐亦以極矣”⑥。并從萬法性空,平等不二之理來解釋“道法”與“凡夫”、“住內(nèi)”與“住外”、“諸見”與“三十七道品”之間的別無二致。如“小乘障隔生死,故不能合光。大士美惡齊旨,道俗一觀,故終日凡夫終日道法也”, “身為幻宅,曷為住內(nèi),萬物斯虛,曷為在外……大士齊觀,故內(nèi)外無寄也”?!按笫坑^諸見真性即是道品,故不近舍諸見,而遠修道品也?!雹?/p>
道生的解釋仍是從修行實踐上入手,并且注重其次第關(guān)系,他首先說明宴坐是為了求定,求定就要正身使不動,既已身正不動,接下就應(yīng)“攝念”,攝念之法在于使心從對外物的攀緣上回到自身,這就是“住內(nèi)”?!皵z念”的目的在于正觀,正觀即是觀“三十七道品”。對于這種修行,道生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但在對這些具體修行方法作了說明之后,道生又接著指出,如果執(zhí)著于這些修行方法,就會被方法所累,而無法達到修行目的。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道生對道俗同觀、是非齊一的不二法門在運用上似乎有所警惕。因為對于尚未深入領(lǐng)悟佛理的修行者而言,這種不二的解說很可能造成思想上的混亂,使修行者放棄嚴謹修行而放任塵俗,所以,道生的解釋總要先說明修行的必要與合理性,然后才指出對于這樣的修行也不應(yīng)執(zhí)著,其實是暗示后者是前者的超越,而不是對前者的放棄。
此外,僧肇與道生在對待小乘的態(tài)度上也有所不同。僧肇從大乘佛教萬法性空平等,不離世間而求解脫的根本精神出發(fā),對執(zhí)著于有法,分別心重,厭離心切的小乘修行者多加斥責,少有肯定;而對修大乘菩薩行的“大士”則充滿贊譽之詞。這充分體現(xiàn)出了《維摩詰經(jīng)》有貶有褒、有抑有揚的“抑揚教”特色。如“小乘入滅盡定,則形猶枯木,無運用之能。大士入實相定,心智永滅而形充八極,順機而作,應(yīng)會無方?!雹唷靶〕苏细羯?,故不能合光。大士美惡齊旨道俗一觀,故終日凡夫,終日道法也?!边@種“大士”與“小乘”的高下對比,在文中多處可見。
相比之下,道生的態(tài)度要溫和得多,從前文可以看出他對小乘的修行方法有較多的肯定,只是強調(diào)要去除修行中的分別執(zhí)著心,并沒有完全否定小乘的修行,其行文中也沒有明顯的貶斥之意。相對于僧肇對小乘修行者的貶斥,道生甚至采取了一種辯護的立場,如對舍利弗“不堪任詣彼問疾”的解釋,“夫以妙乘粗,無往而不盡。而今所住,蓋是近應(yīng)群生,于舍利弗豈有不堪之時耶?不堪之意,良在于茲,今欲現(xiàn)之若實,要應(yīng)有寄。維摩詰跡在辯捷,為一國所憚,往有致論之理。而舍利弗亦曾示屈于彼,以為不堪,孰謂虛哉?”⑨這就是說,舍利弗本身悟理并不遜于維摩詰,只是在這場教化眾生的“演出”中,扮演了一個受“屈”的角色,以使整個場景更加真實可信,也更加顯揚維摩詰說理的殊勝。可以說舍利弗是維摩詰的合作者,而并非在悟理層次上低于他的受教者。
二
以上是對僧肇和道生對經(jīng)文的解釋模式和對小乘態(tài)度的比較。那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差別呢?作者認為,首先是由于僧肇和道生具有不同的聽眾意識。僧肇的解釋帶有一種自證精神,他與《維摩詰經(jīng)》頗有淵源,其出家也是由于受《維摩詰經(jīng)》深妙義理的吸引?!陡呱畟鳌分杏涊d:“每以老莊為心要,嘗讀老子道德章,乃嘆曰,美則美矣,然棲神冥類之方,猶未盡善也。后見舊維摩經(jīng),歡喜頂受,披玩尋味,乃言始知所歸矣,因此出家?!雹饪梢姟毒S摩詰經(jīng)》在僧肇的求道生涯,甚至整個生命中都占有重要地位。所以,當羅什新譯此經(jīng),并對之講解之后,僧肇立刻為它作了注。雖然僧肇自己說:“余以暗短,時預(yù)聽次,雖思乏參玄,然粗得文意,輒順聽聞,為之注解。略記成言,述而無作,庶將來參君子,異世同聞焉。”11 但實際上,僧肇是將自己對佛理、甚至生命的領(lǐng)悟都傾注到這部注中,與其說是對羅什講解的記錄,不如說是對自己內(nèi)心證悟的總結(jié)。可以說,僧肇的注解,是為自己而作的,最多也是為期待“通心君子”異世同聞,因此他的注總是直接契入佛理,從實相的高度進行解說,而不必有迂回漸進的過程。
道生則不同,他的注解時時注意到聽眾的需求,考慮到聽眾的根器不同與悟理深淺,因此在解釋上多從字面入手,在對義理的闡發(fā)上也有一個由淺入深的次第。道生注《維摩詰經(jīng)》是在僧肇之后,《出三藏記集》云:“關(guān)中沙門僧肇始注維摩,世咸玩味。及生更發(fā)深旨,顯暢新異,講學之匠,咸共憲章。”12 道生游學長安,與僧肇同學于羅什門下,后返回廬山,并帶回僧肇的《般若無知論》示于慧遠和尚和諸高僧大德。從此僧肇與作為南方義學代表的廬山開始通信往來,探討般若空理。南方多以劉遺民作書信問答,僧肇在致劉遺民書時,就附上了《維摩注》。道生之作注,事在此后,雖然具體時間、機緣已不可考,但當時南北方正作義理上的相互探究,道生曾問學于關(guān)中,深悟般若空理,現(xiàn)又回到廬山,應(yīng)當是擔負起為廬山義學僧人講解般若空理的任務(wù)的。由此推斷,道生之作注,是有明確聽眾意識的,而“講學之匠,咸共憲章”也正暗示了這一點。這就可以解釋道生注的多從事相著手,及由淺入深的次第了。
除了這一原因外,還有一種可能的原因,就是二人問學背景的差異。僧肇在關(guān)中,北方信佛篤實,輕義理而重實修,多出禪師;而道生在南方,南方佛教偏尚玄學義理,僧人多與名士往來,酬唱吟詠,長于清談而疏于實修。唐僧神清《北山錄》云:
“宋人魏人,南北兩都。宋風尚華,魏風猶淳。淳則寡不據(jù)道,華則多游于藝。(宋僧慧寶注曰,晉宋高僧藝解光時,弘闡教法,故曰華也。元魏高僧以禪觀行業(yè)據(jù)道,故曰淳)夫何以知,觀乎北則枝葉生于德教,南則枝葉辭行”13
正是由于這種南北佛教現(xiàn)實中的差異,對僧肇來講,不會有高談玄旨可能構(gòu)成流弊的意識;而道生處于南方談玄風盛的環(huán)境中,也許對于它流于清談,缺乏實修的流弊有所警惕,所以在注解中對于修行多加肯定和強調(diào)。
在對待小乘的態(tài)度上,僧肇斥小褒大的傾向明顯;而道生則采取一種溫和甚至辯護的態(tài)度。對這一問題的一個可能的解釋是,道生的學問背景本來是大小兼宗的。他曾在廬山與慧遠從提婆學一切有部思想達七年之久,后來聽說羅什入關(guān),乃自南而北從羅什學大乘般若思想,對于大小乘思想,道生都能融會貫通,《出三藏記集》十五《道生傳》云:“隆安中,移入廬山精舍,幽棲七年,移求其志。常以為入道之要,慧解為本。故鉆仰群經(jīng),斟酌雜論,萬里隨法,不憚險遠。遂與始興慧叡、東安慧嚴、道場慧觀,同往長安,從羅什受學?!钬烗垬浯蟪酥矗孀谔崞判〉乐?,博以異聞,約一一致?!?4 所以對道生來說,并沒有太重的對于大小乘的分別之心,因為他已經(jīng)將它們都融會于自己的學問之中了。
注 釋:
①四圣指道生、僧肇、道融、慧叡.
②13 湯用彤全集·第一卷[M].唐山: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43,368.
③④⑤⑥⑦⑧⑨11 僧肇等.注維摩詰所說經(jīng)[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39.
⑩慧皎.高僧傳[M].北京:中華書局,1992.249.
12 14 僧佑.出三藏記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5.572,5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