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臺灣《俗文學叢刊》中有抄本《蝴蝶夢》,敘莊周試妻的故事。該抄本是從傳奇《綴白裘》中翻出,更具文學色彩,但在舞臺效果上稍為遜色。而與擬話本中的故事相比,戲劇補充了話本中的漏洞,敘事角度也變?yōu)槿暯?。從其結(jié)果來看,我們也可以把這個故事稱為“反度脫”故事。
關鍵詞:《蝴蝶夢》 文學價值
抄本《蝴蝶夢三》選自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所編的《俗文學叢刊》①,編撰者為黃■孌,不提作者及抄寫者。根據(jù)《俗文學叢刊》收集的俗文學作品的年代特征,此抄本大約是清末民初的產(chǎn)物。
抄本書版高寬162×80毫米,豎式排列,共78頁,每頁5列,每列字數(shù)多少不一,平均容納正文大小的字20個,戲曲正文以略顯柔軟的正楷抄寫,字跡工整,較易辨認,間雜部分俗字、異體字、錯字、方言字等。有“■”等特殊符號,并用“”符號來表示文本中的重復內(nèi)容。戲曲的科白介等舞臺提示性動作則用括號加以表示,并用小一號的字號抄寫在與正文對齊的位置。戲劇每折開頭沒有標出回目,唯在結(jié)尾處以“完”作結(jié)。
一、抄本與《綴白裘·蝴蝶夢》
抄本《蝴蝶夢》應是從《綴白裘·蝴蝶夢》② 中翻出的,而且抄本是對后者做了一個刪繁就簡的整理。抄本全八折,《綴白裘·蝴蝶夢》全九折,抄本中除了沒有《嘆骷》一折外,所有回目均與《綴白裘·蝴蝶夢》相同,而且抄本中的第一折中有善才啟菩薩“下方有一醒世莊周與骷髏感嘆”的情節(jié),這說明,就完整性來說,抄本前面應該也有《嘆骷》一折,不過劇作家可能覺得《嘆骷》與這曲戲的主題關系不大,所以直接把它給刪了。
抄本的正文部分,從念白到唱詞,幾乎是完全同一的——這里有一個角色例外,留待下文討論。我們可以說,就內(nèi)容而言,抄本正文是對《綴白裘·蝴蝶夢》的一次虔誠而毫無異疑的謄抄。抄本對《綴白裘·蝴蝶夢》的不滿體現(xiàn)在科介動作的演出說明中,抄寫者也許是一位對故事內(nèi)容更感興趣的人,他覺得《綴白裘·蝴蝶夢》中大段大段不厭其煩的操作性說明未免過于■嗦了,所以他要砍掉。比如《扇墳》一折,一開場,《綴白裘·蝴蝶夢》作“小生韋馱跳介,雜拌四天王上,丑拌善才,貼拌龍女,老旦觀音同上”,到了抄本中,直接就說“四雜執(zhí)旗,善才龍女引觀音上,同唱”,把劇中的角色名稱(韋馱、四天王)、戲曲角色(丑、貼、老旦)都省略掉了。又如觀音拌新寡上場,《綴白裘·蝴蝶夢》作“場上放煙火,旦拌孝婦上,扇墳介”,抄本直接作“旦上,唱”。這些刪減,或許對于純文學的閱讀上是簡潔了,不過就舞臺的可操作性來說,則是改得遜色了。
我們?nèi)绻麖某瓕懻呤莾A向于從戲曲的趣味性、藝術(shù)性,而不太對舞臺表演感興趣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大概也就很容易理解抄本何以會將《綴白裘·蝴蝶夢》中那兩只蝴蝶的角色做了這么大的改變了:兩只蝴蝶在《吊孝》中登場舞臺?!毒Y白裘·蝴蝶夢》首先對它們的出場做了一番視覺感極強的安排——場上放煙火,雜扮兩蝴蝶上,或單或雙,一舞一展,各飛一回……黑白蝴蝶一凈一丑飛上舞臺,唱完后開始了對白。到了抄本中,這段情節(jié)開始簡單交代蝴蝶上場:“二蝴蝶形上,舞介,下,變二丑上”,二人唱完后對白也更為簡潔。
此外,《綴白裘·蝴蝶夢》里凈白本來用的是蘇白,到了抄本中,給改成了文縐縐的文辭。作為一個興起在吳地昆山的劇種,昆曲初盛的萬歷年間便已出現(xiàn)了用蘇白的昆劇劇本,發(fā)展到明末清初,凈丑仍間用蘇白,到乾嘉時期蘇白更是大盛?!毒Y白裘·蝴蝶夢》里的兩只蝴蝶的蘇白念白,使得戲曲更具有鮮明的生活氣息,別有風趣。抄寫者大概是覺得蘇白對于非吳地的觀眾還比較陌生,不易被理解,所以《綴白裘·蝴蝶夢》里《吊孝》以后幾折的所有蘇白的念白都改作官話了。雖然可讀性高一些,但同時就顯得單板、平面化了。
二、戲劇《蝴蝶夢》與擬話本《莊子休鼓盆成大道》
《蝴蝶夢》由擬話本③ 改編而來,它除了保留了擬話本中的主體情節(jié),還把原文中的部分詩句照搬了進去,如“不是冤家不聚頭,冤家相聚幾時休?早知死后無情義,索把生前恩愛勾”等,這是對話本的比較顯眼的繼承,而在有的方面《蝴蝶夢》中使用了擬話本中對人物關系的交代,卻沒有明確點出,比如《毀扇》一折,田氏反駁莊周對他“難熬得三年五載”的質(zhì)疑,說“婦人家三貞九烈,四德三從,到是站得腳頭定的;不像你們男子漢,妻子死了,又娶一個,出了一個,又討一個!”這本是針對擬話本中開頭對莊周“雖宗清凈之教,原不絕夫婦之倫,一連娶過三遍妻房”的這段交代而發(fā)的感嘆,可是劇本中這段劇情前并沒有類似的交代,這就會使沒有看過話本的觀眾以為田氏口中的男子漢只是泛泛而論的,而并非是針對莊周本人的。如果看不到這句話的針對性,對下面莊周的情緒的激蕩、夫妻間矛盾的激化的理解也會相對淺一些。
但是戲劇和小說作為兩種不同的體裁,有其自身的特點,其對于同一個故事的處理還是各有側(cè)重的。《蝴蝶夢》的故事主題明確而直接——“莊子試妻”,所以即使是開場的《扇墳》《毀扇》也是奔著這個主題而去的?!渡葔灐芬婚_始就說明觀音為了點化妻室孽債未完的莊周,故而化為扇墳新婦——這里“點化”的目的性明確,也暗示了后面莊周跟田氏的沖突不可避免。而在擬話本中,莊周遇見扇墳婦是隨機的,寡婦扇墳的舉動引起了他心下的不平,進而在田氏的對話中這種不平、這種對夫妻關系的懷疑被激發(fā)了出來,然后才走上了試妻之路。擬話本中的莊周相對顯得人性化一點,沒有后來戲劇中的那樣心機重。
話本中對田氏主動請婚的刻畫極為細膩。與楚王孫見面約摸半月后,“那婆娘心猿意馬,按捺不住”,以美酒招待蒼頭,打聽楚王孫婚配情況,然后主動打消楚王孫“師徒”名分的顧慮,央蒼頭說親?!袄仙n頭去后,婆娘懸懸而望。孝堂邊張了數(shù)十遍,恨不能一條細繩縛了那俏后生俊腳,扯將入來,摟做一處”,從蒼頭走后田氏的動作(懸懸而望)、心理(恨不能),到黃昏時等得不耐煩親自過去打聽情況,馮夢龍在這里將田氏那種急不可耐的熱切心情寫得活脫脫如在目前。而在劇本中,它則更加注重人物對白與唱詞,用田氏三番五次叫回蒼頭、欲說還休,仿佛怕有什么事情沒有交代妥帖這樣一個細節(jié)來刻畫人物的。其處理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蝴蝶夢》補充了話本中的一個漏洞——話本里,莊周首先是看見新婦扇“墳”而后回家裝死的,照理說莊周死后也應該被埋葬的,但是實際上并沒有。就作者馮夢龍?zhí)摌?gòu)這個故事的角度來說,不管他將故事設定的故事的背景年代中是土葬還是盛棺,既然婦人新死的丈夫是土葬的,那么不久死去的莊子應該也得接受同樣的喪葬禮儀的。到了《蝴蝶夢》,劇作者看到了這一點,《病幻》一折,莊子臨死說“娘子,我死之后,切不可把我埋葬”,這當然可以理解為莊子的心機重,故意為后面從棺中復活設局,但同時也應看到這個補充解決了原話本中的漏洞。
《蝴蝶夢》與擬話本最主要的不同體現(xiàn)在二者的敘述角度上。在擬話本中,作者用的是限知視角,莊子死后,從楚王孫的出現(xiàn)到田氏的動情、求婚,甚至到莊子的復活為止,讀者都還不知道這是莊子設下的一個局。在看到莊子從棺材里“挺身坐起”的時候,我們也許也要提田氏捏一把冷汗——房里還有一個楚王孫!直到莊周伸手一指,讀者才恍然大悟“那里有什么楚王孫、老蒼頭,此皆莊生分身隱形之法也”,這是小說敘事的長處,它能夠給讀者留下懸念,把高潮留到最后,令讀者拍案稱奇。到了《蝴蝶夢》中,這種限制敘事就比較難以做到了。因為要表演給人看,同一個演員很難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所以不若以全知視角讓大家都知道這是在演戲。讓大家看到莊周化作楚王孫,看到兩只大蝴蝶變作兩小丑——戲曲舞臺上可以用一些特效來將這些場面表現(xiàn)得更加令人深刻。要言之,作為一種視覺性的體裁,戲曲更重在表演性、觀賞性,對于劇情與懸念就沒有話本小說那么重視了。
三、換一個角度
我們不妨做一個假設:假如田氏沒有被楚王孫吸引而自始至終都恪守三從四德,那故事結(jié)果會怎樣呢?在擬話本中,莊周試妻似乎僅僅是出于一個考驗其忠誠的問題,一旦發(fā)現(xiàn)其不忠,就終于將田氏推到了萬劫不復之地??墒且翘锸鲜侵艺\的,那將會怎樣呢?故事里沒有交代。但我們在《蝴蝶夢》里能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一些蛛絲馬跡?!兜跣ⅰ芬徽劾?,莊周對二丑說:“我等已參大道,只因孽債未完,況吾妻田氏,我生時見他有志,未知死后貞烈否?我所以變作身外之身,試他動靜。若果然有志念,可以同往仙臺路去也?!痹瓉砣绻锸瞎挥兄灸?,就可以與莊周同往仙臺,位列仙班。然而田氏沒能恪守前言,終于落得羞愧而死。這很有種佛家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感覺。
同時這種仙人幻化以戲常人的情節(jié),很容易想到戲曲中常見的利用幻化度脫人的神仙道化劇模式。但是度脫劇的目的在度脫,縱然被度脫者沒有悔悟,似也不會遭到更嚴重的傷害(比如《紅樓夢》里的賈寶玉在被警幻仙姑以各種方式點醒即可看成一種度脫,但寶玉不改初衷,然而也沒有受到什么傷害)。而在試妻中,田氏一旦落入圈套,就再也無法回頭——實際上,落入圈套恰恰是度脫劇中凡人悟道的關鍵,而到了《蝴蝶夢》這里,卻不再給田氏以任何悔悟的機會。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們也許可以稱這為一種“反度脫”模式?!?/p>
■
① 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俗文學叢刊編輯小組.俗文學叢刊(第59冊)[M].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406-484.
② 汪協(xié)如.綴白裘(第六冊)[M].北京:中華書局,1930:131-168.
③ 馮夢龍.警世通言(上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13-23.
■
作 者:王蓁蓁,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011級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魏晉隋唐方向。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