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記錄的是主人公格列佛的理性自我,歷經(jīng)與外部世界的疏離和內在自我分裂,并最終陷入瘋癲的境地。斯威夫特正是通過運用瘋癲的策略來破除魯濱孫為代表的啟蒙神話,進以批判18世紀的社會現(xiàn)實和啟蒙理性,反思人的存在。
關鍵詞:《格列佛游記》 斯威夫特 分裂的自我 瘋癲 理性
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作為“涂鴉社”(Scriblerus Club)的代表人物之一,通過諷刺的機鋒對當時英國社會以及“新型‘自我的質疑、諷刺和批判”。{1}誠然,諷刺是斯威夫特的有力批判工具,但對于格列佛的瘋癲卻鮮有學者探究。在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學家萊恩(R.D.Laing)看來,精神分裂癥者或者瘋癲的個體主要表現(xiàn)為:其一,與周圍世界的分裂;其二,與自身的分裂。{2}因此,本文力圖再現(xiàn)《格列佛游記》格列佛的魯濱孫式自我逐漸喪失的過程。從利立普特到慧國,他歷經(jīng)與世界疏離和內在分裂,最終喪失啟蒙主體而走向瘋癲。
一、失衡的自我
小說伊始,年屆中年的格列佛受經(jīng)濟利益的驅使,拋妻棄子前往南太平洋淘金。這與魯濱孫出海動機頗為相似,離家遠行成為他自我塑造的途徑。途中,格列佛遭遇海難,飄落到利立普特(俗稱小人國)。利立普特人身形不到六寸,約格列佛的十二分之一。在弱肉強食的生物界里,生物的體型往往與其力量成正比。格列佛與小人們在體型上的巨大差距使在他心理上處于優(yōu)勢,他甚至帶著一種優(yōu)越感做了小人國的俘虜。作為一個怪異的外族,格列佛一出現(xiàn)引得人們的圍觀。格列佛渴望小人國成為其中一員,于是他采取一切手段來討好小人國的皇帝和朝臣,最終憑借自己“和藹、善良的行為”博得他們的歡心。格列佛的體型賦予他更多的政治使命,使他成為小人國對付鄰國、宣揚沙文主義的工具。最終他憑借身型的優(yōu)勢為小人國屢建戰(zhàn)功,并因此被授予最高榮譽“那達克”。格列佛成功的方式雖不比魯濱孫憑一己之力建立整個殖民帝國來得體面,但至少能保全完整的理性自我。
如果小人國里的格列佛還能通過屈就的方式勉強維持自我的尊嚴,那么格列佛在布羅卜丁奈格(俗稱大人國)的際遇使他的自我地位岌岌可危。當格列佛來到大人國看到比自己大十二倍的巨人時,回想在小人國的光輝事跡,他頓時被悲傷和失望壓倒。身形的戲劇性倒置將他的自信頃刻間粉碎,他的自我隨著作為參照物的“他者”的擴大而縮小了。雖然他極力討好,仍不能逃脫成為賺錢工具的小丑或給貴婦解悶的玩物。他再不可能像在小人國里一樣,憑借自己的身體優(yōu)勢屢建奇功,相反卻被斥為“卑鄙無能的昆蟲”,自我的尊嚴在這里遭到極大的損害。
黑格爾(Hegel)認為自我意識從來不是獨立存在的,而是“為另一個自在自為的自我意識而存在”{3},因此自我總是相對于他者而存在。在大人國和小人國里,格列佛的自我始終相對于大人國和小人國里的“他者”存在的。面對他們,格列佛就像在照哈哈鏡,時而被擴大,時而被縮小,他者的變化直接導致格列佛對自我產(chǎn)生了懷疑。從小人國里的“巨人山”縮小成大人國里的“格立錐格”,格列佛雖然努力維護自己的身份,卻還是避免不了被異化的結局。萊恩認為一個人只有覺得自己的存在的這個世界上是真實的、完整的、在時間上連續(xù)的時侯,他才能進入世界與他人相處,只有這樣世界和他人也有同樣的感觸時,他才是一個具有“存在性安全感的人”,否則他就處于“存在性的不安”的狀態(tài)之中。{4}而此時的格列佛無法適應不斷變化的外在世界,其自我漸漸與身體分離,形成非身體化的“內自我”,最終成為一個失衡的自我(disproportioned self),這個被逐漸分離的、非身體化的“內在的”自我懷著嘲諷和厭惡的心情觀望著假自我。
二、格格不入的理性社會
勒皮他島的經(jīng)歷使格列佛感覺與周圍的世界完全脫節(jié)。格列佛非身體化的自我懷著嘲諷心情、冷靜地觀望著假自我和他所看到的種種荒誕的行為,而這些荒誕的行為都與啟蒙理性密切相關。
格列佛在勒皮他島上見到一群相貌怪異的科學怪人。他們崇尚音樂和數(shù)學,卻把這些知識運用得極為糟糕。勒皮他國人的數(shù)學指的是抽象的數(shù)理公式,他們輕視實用幾何學,因此房屋建得墻壁傾斜。音樂也并非是表達情感的藝術,而是如同“它在畢達哥拉斯或柏拉圖傳統(tǒng)中所擁有的意義,被認為是一種純粹的數(shù)學研究,是應用算術的一個分支”{5}。自畢達哥拉斯以降,音樂研究在本質上被認為是數(shù)學性的{6},而數(shù)學是建立現(xiàn)代科學的基石,它與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緊密嵌合,數(shù)學理性更是被認為是西方理性精神的核心。由此可見,勒皮他國人對數(shù)學和音樂的崇敬,就是對理性和科學的崇敬。以笛卡爾為代表的理性主義給16、17世紀的歐洲帶來了人們對物質世界哲學觀念的改變,引發(fā)了17世紀初期的科學革命,近代科學得以確立。毋庸置疑,啟蒙的理性之光對掃除蒙昧、傳播科學功不可沒,成為解放和促進人類發(fā)展的推動力。它所宣揚的理性成為反抗中世紀神學對人的宰制的工具,促進了“自由、平等、博愛”等觀念的形成??烧攩⒚蛇\動的倡導者正是打著理性的旗幟一路高歌猛進時,科學技術的負面作用逐漸顯現(xiàn),啟蒙理性也被慢慢僵化,走向另一個極端。
格列佛作為敘述者更多的是采用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敘述,他觀察并記錄著飛島等地發(fā)生的事情。他異化成了一個“邊緣化的自我”{7},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周圍的世界對于他來說是不確定、不安全甚至是危險的,他的身份和意志自由遭到質疑。自我被從身體里剝離出來,變成一種“不可見的超越性的實體”{8}。格列佛精確地記錄了這些披著科學理性外衣的瘋狂行為。在飛島上,理性成為衡量一切的終極標準。笛卡爾那個“我思”(Cogito)的理性自我分崩離析,身體的自我成了非理性的自我。
三、瘋人囈語
前三次旅行讓格列佛他與周圍的世界漸行漸遠,他最終在是慧國這個理性王國迷失自我,走向瘋癲。所謂慧國是一個由馬統(tǒng)治的國家,這些高貴的“慧”生來便具有種種美德,他們是“理性的動物,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罪惡,所以它們的偉大格言就是要發(fā)揚理性,一切都受理性支配”{9},而具有完整人形的“耶胡”(Yahoo)被視為是“自然界最骯臟、最有害、最丑陋的動物,也是最懶惰,最倔強、最調皮的家伙”{10},被馬主人痛恨鄙夷。同時,格列佛區(qū)分了人類的理性和慧的理性,并認為慧國的理性優(yōu)于人類的理性。人類的理性有著“辯論、吵鬧、爭執(zhí)、肯定虛偽或者含混的命題等等罪惡”,它助長腐化的天性;而慧國的理性則不受感情、利益的蒙蔽和歪曲,他們的理性一定能令人信服,理性還是決定社會階層的唯一標準。有學者認為慧國是個理性的烏托邦{11},一個遵照柏拉圖的《理想國》建立起來的烏托邦。但事實遠非如此,慧們的結合不是為了愛情,而是防止種族退化。最駭人聽聞的是,這些理性動物召開的一次全國代表大會,議題竟然是要不要把“耶胡”從地面上消滅干凈!這和中世紀教會打著上帝的旗幟對所謂巫師濫用私刑有什么區(qū)別!
格列佛在慧國里遭遇了平生最嚴重的身份危機,他的自我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異質感。這體現(xiàn)在格列佛對“耶胡”的復雜而痛苦的認同過程中。格列佛初見“耶胡”,覺得十分厭惡。當格列佛意識到自己與“耶胡”并無二致時,他還在極力掩飾這個事實。當馬主人識破個中玄機,他狡辯道“我和我的同類不太相同,我的皮膚白嫩、光滑,身上有幾處沒有毛,前后爪較小,形狀也不同,而我走路更是裝腔作勢,只用后腳走路”{12}。直到格列佛碰到母“耶胡”的過激行為,最終迫使他“再也不能否認我[他]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是一只‘耶胡了”{13}?!耙背闪烁窳蟹鸬漠惣海╠ouble),正是通過他們,格列佛在慧國直觀地看到了人類腐化墮落的本性,自我厭惡(self-loathing)的情緒由然而生。
盡管格列佛最終認可是“耶胡”的事實,他從未放棄通過接受慧國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觀念來獲得慧國的馬主人認可的努力。格列佛對慧國的“慧”們充滿了敬畏、尊重和熱愛。至此,在格列佛內在自我觀望下的假自我已經(jīng)完全陷入瘋癲的狀態(tài)。他開始模仿馬的步法和姿勢,模仿“慧”的聲音和腔調。然而,格列佛終究不能擺脫他作為“耶胡”的事實,也得不到慧國的“慧”們的承認,被驅逐出理性的理想國。可悲的是,回國后的格列佛對家人充滿了憎恨、厭惡和鄙視,遁世于馬廄,整天和種馬聊天,并且彼此友愛。為了使幻想得以維持、不被現(xiàn)實所侵擾,格列佛的自我不得不將幻想與現(xiàn)實分離,那個在內在自我觀望下的假自我已經(jīng)完全陷入瘋癲和分裂的混亂狀態(tài)。
四、瘋癲的策略
在慧國這個理性的王國里,格列佛最終與理性自我分裂,走向瘋癲。一直以來,瘋癲和理性的關系錯綜復雜。??略凇豆诺鋾r期的瘋狂史》(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1964)一書里,考究了如何瘋癲去除神性走到道德的對立面,與“邪惡共謀,并使它衍生”,被理性掌控和包含。{14}瘋癲是一種混亂的狀態(tài),它能引發(fā)自我實
現(xiàn)的過程,且這種實現(xiàn)往往與對人的過失和罪惡感的
認識相聯(lián)系。某種程度上說,格列佛走向自我分裂的過程反映了他對自我同一性(identity)探求的過程,它是斯威夫特批判和反思西方理性傳統(tǒng)的有力工具。
自柏拉圖以降,理性開始占據(jù)西方思想的主導位置。柏拉圖在其對話集的《斐德羅篇》(Phaedrus)提到人的靈魂由欲望、理性和精神三部分組成。{15}在柏拉圖的世界里,人掌握著理性,馬則是欲望和感性的化身。笛卡爾也認為只有人才有靈魂,動物屬于物質世界。理性作為“最高的智力能力和正常的心智”{16},通常為人類所擁有,而格列佛的瘋癲是作為理性的最高代表“慧”的對立面呈現(xiàn)的,動物成為凌駕于人類之上的統(tǒng)治者。有學者認為,瘋癲的格列佛對慧國理性的崇敬表明斯威夫特對理性的贊揚和對人性的貶抑,或者斯威夫特的厭惡人類的(misanthropic)心理。顯然,他們沒有意識到敘述者格列佛與作者斯威夫特之間的距離。作為作者的斯威夫特始終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保持一定的距離,“《格列佛游記》的修辭立場是諷刺性的,因此斯威夫特的聲音(或者許多聲音,因為有些時候他在敘述幾件事情)不同于格列佛的(聲音)”{17}。斯威夫特將游記的主人公命名為“格列佛”(Gulliver),與“輕信的”(gullible)一詞詞源相同,作者與敘述者的距離就可見一斑。
因此,格列佛對慧國理性的頂禮膜拜,表明斯威夫特的對待理性的復雜態(tài)度。斯威夫特運用格列佛的瘋癲作為一種批判理性的話語存在,使得評論家們對《格列佛游記》里的理性解讀問題化。正如巴雷特提到的,勒皮他島(Laputa)和西班牙語的妓女(la puta)詞形上的相似,使人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當馬丁·路德目睹理性對宗教信仰的破壞時,那句痛心疾首的咒罵——“理性這娼妓”。瘋癲成為斯威夫特對抗那個他嫌惡的社會的最強有力的武器。
當?shù)迅5痊F(xiàn)實主義作家相繼塑造一個個代表資本主義精神的新型自我、為新興資本主義大唱贊歌的時候,斯威夫特卻塑造了格列佛這個瘋子的形象,瓦解了那個魯濱孫式的自我。在歐洲高揚理性的時期,斯威夫特站在啟蒙理性的對立面,作為“現(xiàn)代主義”的敵人寫作。他運用瘋癲的策略,尖銳地批判和諷刺了英國的社會制度,反思了西方理性主義傳統(tǒng),以及科學技術的濫用帶來的后果,探索人存在的哲學。格列佛這個分裂的自我與詹姆遜(Frederic Jameson)所描述的那個有著“一種有關孤離的、隔斷的、非連續(xù)的物質能指的感受”的精神分裂癥(schizophrenia)不謀而合。{18}因此,斯威夫特對18世紀理性的批判也暗合了尼采以降對啟蒙理性的批判,使他較之同時代的作家更具前瞻性。
{1} 黃梅.推敲“自我”:小說在18世紀的英國[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10.
{2}{8} R.D.萊恩.分裂的自我——對健全與瘋狂的生存論研究[M].林和生,侯東民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3,109.
{3} 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M]. 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122.
{5} 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段德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127.
{6} M.克萊因. 西方文化中的數(shù)學[M]. 張祖貴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287.
{7} Weinstein, Arnold. Fictions of the Self: 1550—1800[M]. Princeton: Princeton UP, 1981:14.
{9}{12}{13} 喬納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M].張健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245,216,245.
{14} 米歇爾·??? 古典時代瘋狂史[M]. 林志明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206.
{15} Saunders, Corinne and Jane Macnaughton eds. Madness and Creativity i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M]. Macmillan: Palgrave, 2005:7.
{16} Plato. The Dialogues of Plato [M]. Trans. B. Jowett.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37:257-258.
{17} Sass, Louis A. Madness and Modernism: Insanity in the Light of Modern Art, Literature, and Thought [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2:1.
{18} 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M].陳清橋等譯.北
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409.
作 者:信慧敏,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