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楓

摘 要：韓少功是公認的尋根文學的倡導者，卻拒絕使用尋根文學這個口號，極力淡化與尋根的關聯(lián)。評論界與韓少功在“尋根”問題上一直存有分歧。還原1980年代的同時把握當下，才能切近韓少功的“尋根”文學觀念，發(fā)現(xiàn)被遮蔽的真相。

關鍵詞：韓少功 現(xiàn)代性 文學尋根 超越“尋根”

在尋根文學思潮中，韓少功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作家，他是公認的尋根文學的倡導者。1985年，正是在他發(fā)出《文學的根》這篇激情宣言之后，鄭萬隆的《我的根》、李杭育的《理一理我們的“根”》、阿城的《文化制約著人類》等等與“根”有關的文章相繼發(fā)表，配合文學創(chuàng)作，引發(fā)一場蔚為壯觀的“尋根文學”潮流。

而同時，他又是“尋根文學”潮流中最為特異的一位作家。他反復聲稱，從來不用“尋根文學”這個口號，“尋根”只是他考慮的諸多問題中的一個，極力淡化與“尋根”的關聯(lián)。這與當代文學史提及尋根必談韓少功的現(xiàn)象形成鮮明對比。然而對韓少功而言，尋根終究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在一些訪談中，他回溯1980年代的文學圖景，表達對批評界之于尋根和他本人的評判的不滿與反撥。評論界與韓少功在尋根問題上一直存有分歧，這引發(fā)我們追問，在誤讀的背后潛藏著什么？還有哪些被遮蔽的真相？我們在還原1980年代的同時把握當下，走進韓少功的文學世界，探求他的真實的“尋根”文學觀。

一、在中西碰撞中尋找東方文化的思維和審美優(yōu)勢：是現(xiàn)代性還是反現(xiàn)代性？

1980年代，文學界出現(xiàn)大量模仿、復制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文本，這種橫向移植引起韓少功等作家的不滿，繼而闡發(fā)了尋根的主張。然而，在急速奔向現(xiàn)代化的潮流中，韓少功的“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土壤里”①這一言論被視為倒退和保守，尋根思潮在當時遭遇到了雙重批評，罪名分別是“回到‘封建主義文化的危險動作”和“‘民族主義‘保守主義的反動”②。尋根由此一度成為反現(xiàn)代性的代表。

反思1980年代，我們發(fā)現(xiàn)將現(xiàn)代化與西化同義，正是當時思想界與文學界對“現(xiàn)代化”概念的簡單化理解。而將中國的現(xiàn)實文化語境懸置，去實現(xiàn)文學的現(xiàn)代化，更被虛化為一個巨大的幻象。那種不顧實際、狂飆突進的追趕現(xiàn)代化的夢想無疑是幻想中的烏托邦。而韓少功提出“文學的根”卻正是基于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他認為：“真正有生命力的文明不可能簡單復制，只能依據(jù)內(nèi)因外緣等各種條件進行創(chuàng)造?！雹?/p>

韓少功始終關注本土資源，注重發(fā)現(xiàn)民族文化傳統(tǒng)和民間資源中的有益因素，在他看來，本土文化與西方文化并不是矛盾的雙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也絕非對立的兩極。在急促的現(xiàn)代化浪潮中，他冷靜自信，在1985年，就發(fā)出頗具現(xiàn)代眼光的言論，“在文學藝術方面，在民族的深層精神和文化物質方面，我們有民族的自我。我們的責任是釋放現(xiàn)代觀念的熱能，來重鑄和鍍亮這種自我”。④

更為可貴的是，他采取辯證發(fā)展的思維，既反對全盤西化，也看到在文化尋根口號下回歸國粹的現(xiàn)象，將之批評為“西方文化中心主義的另一種表現(xiàn)”⑤。他尋找東方，“所謂尋根就是力圖尋找一種東方文化的思維和審美優(yōu)勢”⑥，但同時承認東方文化有糟糕的一面，關鍵在于“在重造中尋找優(yōu)勢”⑦。而對本土與東方的體認并不等同于拒絕西方，“尋根文學”受到西方文學精神的滋養(yǎng)，“很多作家與批評家對‘尋根摩拳擦掌之日，恰恰是他們對西方文學與思潮如饑似渴狼吞虎咽之時”⑧。對韓少功而言，尋根的目的是以過去觀照當下，在世界格局中觀照中國，而這正是現(xiàn)代性之精神所在。

二、從閉鎖的文學困境到開放的小說公園：是文化尋根還是文學尋根？

1980年代中期，歷經(jīng)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的新時期文學在審美和思維上都陷入繼續(xù)發(fā)展的困境?！白髡吖P下只有政治的人，沒有文化的人。”⑨基于對這種現(xiàn)狀的突圍，文化開始進入作家的視野。在《文學的根》中，韓少功先后提及楚文化、新疆文化等，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將筆觸伸向民間和鄉(xiāng)土。尋根思潮由此被冠以“文化尋根”稱謂。而這也成為評論者批判“尋根文學”的文化復古主義和保守主義傾向的一個理由。

那么，韓少功以及其他尋根作家的文化選擇果真是對文化本身的迷戀嗎？其實，韓少功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這是“一種追求和把握人世無限感和永恒感的對象化表現(xiàn)”{10}，目的在于“叩問人性與靈魂”{11}。關注人的文化心理和集體無意識行為，正是“尋根文學”的深層次追求。而藝術表現(xiàn)的突破創(chuàng)新也于同期發(fā)生。尋根是“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12}，文化只是一個基點，將文化引進小說的視域，打開另一個嶄新的時空，充溢著自覺的現(xiàn)代審美意識和鮮活敏銳的藝術感覺，是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轉型的策略。

1980年代，韓少功就稱“小說應該是一些困境”{13}，1990年代初期，聲明小說“為現(xiàn)代人提供和保護著精神的多種可能性空間”{14}；在新世紀，韓少功又旨在把小說做成一個公園，“有很多出口和入口，讀者可以從任何一個門口進來，也可以從任何一個門口出去。你經(jīng)歷和感受了這個公園，這就夠了”{15}。這不禁使我們想起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的一段話：“小說家畫出存在地圖，從而發(fā)現(xiàn)這樣或那樣一種人類可能性。”{16}無論是韓少功的小說公園，還是米氏的小說地圖，尋找新的未知的可能性，尋找鮮活、多義、流動而又永恒的文學存在是偉大作家的共同關切所在，正是在這層意義上，尋根文學的“尋找”本身就具有一種永恒性。

三、拒絕主義與流派：超越“尋根”的“尋根”文學觀

在充滿理想主義氣息和文學變革精神的1980年代，韓少功并沒有盲目狂熱。對于“尋根文學”，他始終保持清醒的認識，在《文學的根》推出、尋根形成潮流之后的1986年，就寫下《好作品主義》，擁護各種主義名下的好作品而反對各種主義名下的壞作品。在近年來的多篇訪談中，也一再宣稱，“尋根”提法背后存在很多分歧，“有的傾向于繼承中國文化傳統(tǒng)，有的傾向于否定中國文化傳統(tǒng)。介于這兩者的兼容狀態(tài)也有”{17}。他不接受文學史之于他的歸類和定位，多次申明不愿過多參與“尋根”討論。不免讓人心生疑惑，究竟是文學史誤讀了韓少功還是他本人誤讀了自己？

在我們陷入困惑的同時，他又宣稱：“一場討論降溫，也不意味著討論所指涉的問題從此刪除?！眥18}他反對“尋根”之作或是非“尋根”之作{19}的分類驗收法，追求更廣義的“尋根”。{20}拒絕尋根共識性的提法，又提出更廣義的“尋根”，看似自相矛盾，實則耐人尋味。韓少功既抽離又融入的雙重姿態(tài)，意圖在于超越具體的文學思潮和表面的文學現(xiàn)象去把握文學發(fā)展的內(nèi)在精神和規(guī)律，堅持個人視角{21}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不被各種潮流裹挾、湮沒。

而尋的過程從來都不是窄化的，也不是靜止的。從對文化問題的關注到更廣義的尋根，從對先鋒文學形式創(chuàng)新的認同到對技術主義的批判，從1980年代向往個人主義、關心自由問題，到1990年代批判消費主義盛行和文學世俗化，回歸深遠的社會關懷，他始終是風口浪尖上的開拓者。他創(chuàng)辦《天涯》，回歸鄉(xiāng)村，走向民間，更是對尋根身體力行的實踐。

韓少功是“思想型”作家。在尋根思潮盛行之時，他率先而起，入乎其內(nèi)，在潮流尚未退潮之際，又出乎其外，以一種更為冷靜、客觀、辯證的視角觀照尋根文學以及整個新時期文學。1990年代以來，從廣義的文學尋根的角度來看，他從未停止對“根”的思考和尋找。他敏銳的學術勇氣、厚重的人文思想和品格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留給我們無限的思索

與追尋。

①④{10}{12} 韓少功：《文學的根》，最初發(fā)表于1985年《作家》?！段膶W的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77頁，第84頁，第79—80頁，第79頁。

②⑧{11} 韓少功：《尋根群體的條件》，《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第15頁，第14頁，第13頁。

③{18}{19}{20} 韓少功：《文學史中的“尋根”》，《南方文壇》2007年第4期，第78頁。

⑤{17} 韓少功，王堯：《八十年代：個人的解放與茫然——韓少功、王堯對話錄（之一）》，《當代》2003年第6期，第196頁，第194—195頁。

⑥⑦ 韓少功：《東方的尋找和重造》，最初發(fā)表于1986年《湖南文學》?！段膶W的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85頁，第87頁。

⑨ 王堯：《1985年“小說革命”前后的時空——以“先鋒”與“尋根”等文學話語的纏繞為線索》，《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1期，第106—107頁。

{13} 韓少功：《胡思亂想》，最初發(fā)表于1988年《鐘山》?！段膶W的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頁。

{14} 韓少功：《靈魂的聲音》最初發(fā)表于1991年《小說界》?！段膶W的根》，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24頁。

{15} 韓少功，王堯：《文學：文體開放的遠望與近觀——韓少功、王堯對話錄（之三）》，《當代》2004年第2期，第194頁。

{16}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頁。

{21} 韓少功：《文學：夢游與蘇醒——在首屆上海大學文學周的演講》，《上海文學》2006年第10期，第63頁。

基金項目：教育部“211”工程項目“社會轉型期的文學與文論”子項目“國門大開與文學尋根”；2012年遼寧省教育廳重大人文社會科學專項項目“歷史轉型與中國當代文學思想理論研究”，項目編號：ZW2012007

作 者：張 楓，遼寧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研究生，沈陽航空航天大學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