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國光

摘 要：對《子夜》中屠維岳這一形象認識的變化是文學審美本質(zhì)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相互糾纏和文學認知努力擺脫其糾纏的又一佐證。屠維岳是《子夜》中表現(xiàn)得較為豐滿的人物形象，他不是一個符號化的扁平人物，而是具有豐富的審美意義的“次典型”。屠維岳可以說是吳蓀甫后繼者式的人物，這個人物的設(shè)置乃至整個人物形象的刻畫對豐富文本內(nèi)涵、構(gòu)筑故事結(jié)構(gòu)都起著重要作用。

關(guān)鍵詞：《子夜》 屠維岳 人物形象

我們看到，在錢理群先生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兩個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修訂版）中，對《子夜》？譹？訛中的屠維岳形象的認識發(fā)生了很大變化，1985年版把屠維岳看作吳蓀甫的“警犬”（第248頁），修訂本則把他看作是吳蓀甫“精干的親自提拔的下屬”（第178頁），這種細微的變化彰顯了“時代氣候”對文學認知的影響，也是文學審美本質(zhì)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相互糾纏和文學認知努力擺脫其糾纏的又一佐證。雖然新版中對屠維岳這一形象沒有展開具體論述，但我們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扇“打開的門”。讓我們重新走進《子夜》，走進屠維岳這一人物形象，看看他是否真的是“資本家的走狗”[朱棟霖等著，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174頁]。

事實上，屠維岳這一形象在《子夜》中不僅獲得了較為充分的審美表現(xiàn)，而且對這一形象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對《子夜》的理解深度。

首先，從身世看，屠維岳實則是官僚與商人的后代，吳老太爺對屠維岳所在家庭有著特殊的情感。“這位屠維岳的父親好像還是老太爺?shù)暮门笥?，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門生”，但更為重要的是吳老太爺對屠維岳自身修養(yǎng)和能力的認識，“這屠維岳也是已故老太爺賞識的‘人才”，吳老太爺眼中的“人才”是對屠維岳因家庭而來的個人修養(yǎng)及特殊性格、氣質(zhì)和能力的整體肯定。事實也是如此，從屠維岳后來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他的冷靜、穩(wěn)重、堅韌的個性，特別是其管理工廠的能力與其所在官宦家庭的影響當有密切關(guān)系，并與曾家駒等人構(gòu)成明顯差別。曾家駒雖也有近似的身世，且與吳蓀甫是表親，但他卻是《子夜》中唯一從形體、行為到精神被丑化的男性形象，在這一點上，屠維岳則與其明顯地拉開了距離。而另外一些人物，如范博文、杜新籜、吳芝生等人，則帶有明顯的書生氣，對愛情、家庭、社會生活的理解停留在想象層面，其實踐能力與性格上的獨立性都遠不及屠維岳，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及條件不但沒能使他們走向成熟，相反卻使他們更顯幼稚。

其次，屠維岳有著冷靜、沉穩(wěn)而堅韌的性格。他經(jīng)由吳老太爺介紹來到吳蓀甫的工廠，卻在吳蓀甫的生活世界中幾乎被埋沒，“當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爺?shù)囊环庑艁淼摹保趨巧p甫的廠里已經(jīng)干了“兩年又十天”，他大有沉穩(wěn)之風，不顯山、不露水，卻在默默執(zhí)著地細數(shù)自己在廠里的日子。當他第一次直面吳蓀甫時，他沒有因為吳老太爺?shù)年P(guān)系而像福生那樣失去自我；相反，與吳蓀甫這樣一位自視甚高的人物面對時表現(xiàn)出他特有的氣質(zhì)與修養(yǎng)，言談舉止極為有度，“屠維岳鞠躬，卻不說話；他毫沒畏怯的態(tài)度，很坦白地回看吳蓀甫”，“他的白凈而精神飽滿的臉兒上一點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雙眼睛卻隱隱地閃著很自然而機警的光芒”，在未認識他人之前不輕易表露自己的情感，這冷靜的性格表明屠維岳有很強的自我行為控制能力。這與同樣是因吳老太爺這個中介來到吳蓀甫工廠的福生又完全不同，福生對吳蓀甫及其家人是刻意逢迎，反而讓人輕視。當吳蓀甫威脅屠維岳“泄漏了廠方要減削工錢的消息”“討好工人”“煽動工潮”時，屠維岳更是沒有掩飾、沒有緊張，他坦率地一一作答——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他表現(xiàn)得異常堅韌，他是要全權(quán)管理工廠。在兩年的時間里，他已經(jīng)熟悉自己的生活環(huán)境，對吳蓀甫的性格以及工廠管理存在的問題也有所了解，因此，面對吳蓀甫的追問乃至叱罵，“他并不懼怕。他是聰明能干，又有膽量；但他又是倔強”，這“倔強”實質(zhì)是一種堅韌，未達目的之前不輕易放棄的決心。最終，吳蓀甫滿足了屠維岳的要求，“自莫干丞以下所有廠中稽查管車等人，均應聽從屠維岳調(diào)度”，并給他以特權(quán)，“有什么事，你隨時來和我商量”，吳蓀甫這樣做，也正是發(fā)現(xiàn)并欣賞屠維岳性格中冷靜、堅韌的一面，“他喜歡這樣鎮(zhèn)靜膽大的年輕人”，他把這看作是一個人能力的表現(xiàn)，并認定“有本事的人，我總給他一個公道”，自信甚至剛愎自用的吳蓀甫之所以這樣，一方面是發(fā)現(xiàn)了在他之外還有他這樣個性的人存在，而且是年輕人，我們也不能排除吳蓀甫對這類人物性格的認同和欣賞；同時，他深知通過管理工廠給自己帶來切實利益的一定是人才而不是奴才。

屠維岳遇事冷靜、行為果決而且有很強的應變能

力，這是他個人能力與才能的重要表現(xiàn)，其原因在于他對自己所面對的事物有充分的認識和把握能力。他遇事冷靜，這在他初次與吳蓀甫見面時就已表現(xiàn)出來，面對吳蓀甫，“屠維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里，竟沒有絲毫局促不安的神氣”，之所以這樣，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對剛愎自用的吳蓀甫的性格及心理有自己的認識，面對吳蓀甫，“從這臉色，從這眼光，屠維岳看得出他自己將有怎樣的結(jié)果”，正因為他意識到同吳蓀甫這樣的人打交道的結(jié)果，他索性將結(jié)果置之度外，這是他的果決之處，如他自己所說，“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自負，只好拿這剛強來自負了”，而這恰好成為屠維岳的成功之處。他的這一表現(xiàn)也讓吳蓀甫意外，“在吳蓀甫真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詫異”，吳蓀甫的“詫異”在于，此前他的手下大多如福生等人那樣對他刻意迎合，屠維岳的舉動讓他第一次意識到竟然有人敢與他對峙，而正是這種對峙讓吳蓀甫從屠維岳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這樣自信的人竟還有同類。于是他轉(zhuǎn)過來欣賞屠維岳的這一表現(xiàn)，“他喜歡這樣鎮(zhèn)靜膽大的年輕人”，吳蓀甫的“喜歡”有復雜原因，一方面是他的事業(yè)只有屠維岳這樣的人才能勝任，另一方面是屠維岳本身“自信”但不“自大”，不至引起吳蓀甫反感，再就是他畢竟是吳老太爺引薦過來，倫理關(guān)系使得他沒有從情感上對屠維岳產(chǎn)生排斥。屠維岳的冷靜沉穩(wěn)特別表現(xiàn)在吳蓀甫身陷罷工工潮之中，當“女工們……把廠門前的馬路擠斷了交通，把吳蓀甫連那汽車包圍得一動也不能動……保鏢老關(guān)跳在車沿踏板上，滿臉殺氣，拔出槍來了……對準了密集的女工”的時候，“突然人堆里沖出一個人來，像閃電一般快，將老關(guān)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這一槍就成為朝天槍”，同時“立即轉(zhuǎn)身對那汽車夫大聲叫道：‘蠢東西！還不打倒車么？打倒車”，“這人就是屠維岳”，這一細節(jié)特別表現(xiàn)出屠維岳的冷靜沉穩(wěn)與行為的果決，在混亂中依然保持清醒的認識與應變能力。

第三，屠維岳有較好的管理能力。首先，他有明確獨立的管理理念和方法。屠維岳之所以敢于在吳蓀甫面前表現(xiàn)自己獨立的個性，與他擁有明確獨立的工廠管理理念和方法有重要關(guān)系。這也正是吳蓀甫看中的，“像莫干丞一類的人，只配在鄉(xiāng)下收租討賬，管車王金貞和稽查李麻子本來不過是流氓，吹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貼，是他們的本領(lǐng)；吳蓀甫豈不明白”，屠維岳明確意識到自己必須與莫干丞這樣一類人區(qū)別開來，“強要他學莫干丞那班人的方法博取這位嚴厲的老板的歡心，那他就不能”，他要憑借自己的管理能力獲得生存空間；同時，也許是因為吳老太爺?shù)脑?，他要為吳蓀甫盡力，在與吳蓀甫第一次見面時屠維岳很好地表達了他的個人管理理念，當吳蓀甫認為他泄漏削廠方減工錢的消息“這件事就犯了我的規(guī)則”時，屠維岳回答說“我記得三先生的‘工廠管理規(guī)則上并沒有這一項的規(guī)定”，吳蓀甫當然深知規(guī)則對于工廠管理的重要性。其次，作為管理者，屠維岳特別理解工人的心理需要。當吳蓀甫認為屠維岳泄漏廠方削減工錢的消息“闖了禍”時，他認為“既然有了要減工錢的事，工人們遲早會知道”，同時他認為，“即使三先生不減工錢，怠工或是罷工還是要爆發(fā)，一定要爆發(f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屠維岳看來工人們會乘吳蓀甫的工廠生產(chǎn)陷入困境的時候“有點動作，占點便宜”。第三，作為管理者，屠維岳深知管理權(quán)力的重要性。因此，在與吳蓀甫第一次見面時他就明確要求這一權(quán)限，吳蓀甫最終不僅給予他這一權(quán)限并給他以“特權(quán)”，“有什么事，你隨時來和我商量”，在賦予屠維岳特權(quán)的同時還對自己長期忽視屠維岳的存在當面表示歉意，“我知道現(xiàn)在這時代，青年人中間很有些能干的人，可惜我事情忙，不能夠常常和青年人談話”。第四，作為管理者，屠維岳有自己明確具體的管理方法。他善于安撫工人，他要求吳蓀甫給工人“每月的賞工加半成，端陽節(jié)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別獎”，以實際利益來安撫工人以結(jié)束工潮。他善于運用適當方法來滿足工人的要求。當工人罷工、吳蓀甫要武力鎮(zhèn)壓時，屠維岳說，“我也打算用一點兒武力?？墒且舻阶詈蟛庞盟?，他主張先清除工人罷工的帶頭人，然后分化工人等等，這些都可以看出屠維岳有明確的管理理念和切實具體的管理方法。第五，屠維岳雖然年輕，但作為管理者卻有很強的協(xié)調(diào)能力，這特別表現(xiàn)在他在吳蓀甫和工人之間關(guān)系的協(xié)調(diào)和處理上。屠維岳給吳蓀甫的第一印象是“聰明能干，又有膽量；但他又是倔強”，屠維岳要在吳蓀甫、工人及自己的對手之間尋求生存空間，如果真的“倔強”就很難有出路，事實上他在吳蓀甫與工人之間不斷協(xié)調(diào)以消除他們各自的疑慮。他在吳蓀甫面前替工人說話，在工人面前替吳蓀甫解脫，在自己與吳蓀甫和工人之間回旋，極力避免三方的沖突。如他一方面在吳蓀甫面前替工人提出直接的生活要求，“每月的賞工加半成，端陽節(jié)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別獎”；而他在工人面前替吳蓀甫說話，在工人罷工之際，他“擺出最好看的笑容來……用最莊重最誠懇的聲調(diào)來，對那一百多女工訓話”，他的所謂“訓話”實質(zhì)上是協(xié)調(diào)，具體方法是一方面自己訴苦，把自己擺在和工人平等的位置上，“我姓屠的，到廠里也兩年多了，向來同你們和和氣氣……我沒有擺過臭架子……我自己也是窮光蛋；有法子幫忙你們的地方，我總是幫忙的”，另一方面，他又替吳蓀甫說好話，“吳老板借錢，押房子，想盡方法開車，不肯關(guān)廠，就為的要顧全大家的飯碗”，盡管最終沒有起到作用，但這些話將事理融于人情之中，很好地表現(xiàn)了他的管理與協(xié)調(diào)能力。

在管理過程中，屠維岳還獲得了對復雜的社會生活明確的認識與判斷能力。這特別表現(xiàn)在他對工人運動及其原因的認識：他對工人特別是女工的精神世界有自己的認識。他認為“女工們也是活的人，她們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們還有比較復雜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這很不容易。作為一個生產(chǎn)管理者，屠維岳本應只是讓這些人按規(guī)定操作機器，對她們的精神世界不會有太多關(guān)注，但他卻注意到這一重要方面，這是屠維岳認識能力的特別表現(xiàn)。他還對工人的生活要求有自己的認識，并認為這是工人運動的直接原因。屠維岳意識到，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女工們已不再是機器，她們有自己的生活要求，并且隨著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處于底層的工人對生活的要求也在發(fā)展和變化，“無論什么人總是要生活，而且還要生活得比較好”，并且認為這是工人運動“頂厲害的煽動力量”，顯然，作為管理者，屠維岳不僅沒有把工人看作生產(chǎn)的機器，而且他意識到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工人們對生活的要求會不斷發(fā)生變化，這一要求必須得到相對滿足，生產(chǎn)才能順利進行。作為管理者，屠維岳意識到了工人運動的不可避免而且勢不可擋，“大雷雨之前必有一個時間的平靜，平靜得一點風也沒有”，他能夠從表面的平靜中看到問題的存在，這表明他對復雜的生活有相當強的認識和判斷能力。更重要的是，面對工人罷工，他極力主張和平解決而不是吳蓀甫那樣試圖硬性鎮(zhèn)壓。而當吳蓀甫執(zhí)意要用武力時，他以辭職來回答吳蓀甫，“行！那么請三先生讓我辭職”，這表明他對解決工人罷工方式有自己的明確選擇。屠維岳并不是不想用武力，而是“要留到最后才用它”，這是因為在他看來“廠里的工人并不是一個印板印出來的”，也就是他認識到工人們生活要求和愿望的差異性，同時他還進一步認識到工人們性格與行為的差異，因此，在他看來可以用分化的手段來解決工人的不同要求從而消除罷工。這與屠維岳作為管理者身處工人之中，從而對工人的內(nèi)心世界有真切理解存在密切關(guān)系。

第四，就未來而言，屠維岳可以說是吳蓀甫后繼者式人物?！蹲右埂繁憩F(xiàn)的是20世紀30年代處于變動之中因而是未定的中國，包括吳蓀甫在內(nèi)眾多人物的未來都不確定，但《子夜》本身的藝術(shù)邏輯卻預示了他們的未來。就吳蓀甫而言，此前人們的認識有誤，都認為吳蓀甫失敗了。事實上他只是暫時受挫而已，并沒有傾家蕩產(chǎn)，最后他也只是暫時外出度假。以他的性格、能力、經(jīng)歷來看不可能就此躺下，時局一旦穩(wěn)定下來，他一定會考慮如何“東山再起”。就屠維岳而言，他可以說是吳蓀甫后繼者式的人物，時代一旦趨于穩(wěn)定，隨著年齡與閱歷的不斷增長，可以預見屠維岳一定會像吳蓀甫那樣獨立地表現(xiàn)自己。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就個人生活經(jīng)歷和體驗而言，屠維岳從家庭獲得了較好的個人修養(yǎng)；一開始就置身工廠這個“基層”，能力得到較為充分的鍛煉；對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有較充分的理解和認識。同時，與吳蓀甫相比，他的身世、修養(yǎng)、性格、能力與吳蓀甫最為接近，但處事方式上卻比吳蓀甫更小心謹慎。他不是吳蓀甫的翻版，而是新起的一代管理者。屠維岳身上少了些書生氣，更加務實，他把自己的管理理念付諸切實的管理行為之中，擁有管理者的重要品質(zhì)。

綜上所述，屠維岳是《子夜》中表現(xiàn)得較為豐滿的人物形象，他不是一個符號化的扁平人物，而是具有豐富的審美意義的“次典型”，這個人物的設(shè)置乃至整個人物形象的刻畫對豐富文本內(nèi)涵、構(gòu)筑故事結(jié)構(gòu)都起著重要作用。

① 茅盾：《子夜》，本文以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小說集六》中的《子夜》初版本為分析依據(jù)，文中與作品相關(guān)的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