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勤

近讀胡文輝《擬管錐編》一過，令人大快朵頤。是書述飲食則佳肴美味如在目前，繪男女而蕓蕓眾生躍然紙上，說理細(xì)致入微，敘事引人入勝，莊諧并呈，雅俗共賞。如《倒讀》妙語解頤，《殺降》廣人聞見，《疾病在別處》益人神智，《弱者的種族歧視》發(fā)人深省，多獨(dú)抒心得之語，乃自具手眼之作。然或囿于篇幅，集中短文間有未盡之意，故不避蛇足，略書數(shù)語芹獻(xiàn)同好，以乞教正。

《劉喜奎的粉絲》一文讀后忍俊不禁，不意民國亦有如此狂熱之追星一族。京劇名伶劉喜奎風(fēng)華絕代，一時(shí)文人雅士皆拜倒裙下，易順鼎堪為個中翹楚，較之今日之“玉米”（李宇春歌迷）、“涼粉”（張靚穎歌迷）有過之而無不及。易氏癡戀成狂，曾撰《對天誓愿》長歌以表傾慕之情：“一愿化蠶口吐絲，月月喜奎胯下騎；二愿化棉織成布，裁作喜奎護(hù)襠褲；三愿化草制為紙，喜奎更衣常染指；四愿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時(shí)為溫泉；五愿喜奎身化筆，信手摩挲攜入直；六愿喜奎心化我，我欲如何無不可；七愿喜奎之母有特權(quán)，收作女婿丈母憐。”（118頁）然此詩乃游戲筆墨，源于陶淵明《閑情賦》：“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yáng)；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愿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jīng)年而見求。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shí)而不同。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愿在竹而為扇，含凄飆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陶淵明集》，中華書局）詩人情之所鐘，愿化身為戀人貼身之衣領(lǐng)、鞋履等物，與其常伴左右，形影不離，然發(fā)乎情而止乎禮，言情于法度之中，寄意于未盡之外，“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正”（《閑情賦》序），可謂雅人深致，得溫婉之旨。易詩“七愿”戲仿淵明“十愿”，得其形而遺其神，用語鄙俚，盡顯癡狂，了無余味，與陶賦自有上下床之別也。陶淵明亦可謂此類艷詩之祖也。饒有興味的是，《閑情賦》還在錢鍾書的小說《圍城》里隆重登場，余韻不絕：“古典學(xué)者看她說笑時(shí)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么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襪，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以《閑情賦》之詞烘托唐曉芙之美，錢氏亦妙手成春之大國手也。

其《外語與愛國》一文中引錢鍾書致龍榆生函：“孝魯久無書，近忽來一文，知教俄文，束甚豐。蘇子瞻為當(dāng)時(shí)行貨，杜子美、方玄英皆束之高閣矣，一嘆。”（73頁）以“蘇”子瞻、杜子“美”、方玄“英”代指“蘇”、“美”、“英”，讓人不能不佩服胡先生的會心、錢先生的幽默。陳寅恪一九五零年寫的《經(jīng)史》一詩亦用此借代手法，可謂異曲同工：“虛經(jīng)腐史意如何，溪刻陰森慘不舒?！焙妮x《陳寅恪詩箋釋》謂“虛經(jīng)腐史”代指馬列主義，深中肯綮?！疤摻?jīng)”乃《沖虛經(jīng)》、《沖虛真經(jīng)》之省稱，指《列子》可無疑。然言“腐史”指《史記》，扣緊一“馬”字（《陳寅恪詩箋釋》，廣東人民出版社），略嫌迂曲?！案贰敝杆抉R遷，明人著述不乏其例，如江用世《史評小品》卷九：“（李）陵一門數(shù)奇，無時(shí)得泄。故感慨抑郁，激而降虜，豈不能死哉？不欲死、不屑死耳。……腐史極為申救，自知圣怒不測，而交游中一種熱腸厚誼，不惜以一死為知己鳴冤，此文士真肝膽也?！弊堪l(fā)之《漉籬集》卷十《禊園近業(yè)序》：“若夫周之蒙莊，漢之腐史，唐宋之昌黎、眉山則安得而古今之蓋、文章之道奇者如泰華，平者如大地，是不過微塵之所聚、土石之所積耳。”皆以“腐史”稱呼司馬遷，可供隅反。故陳氏一九五七年又在致友人劉銘恕的信函中以“太史公沖虛真人之新說”代指馬列（《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增訂版，臺灣東大圖書公司），重施故技，皆可資比勘。

（《擬管錐編》，胡文輝著，中華書局二零一一年五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