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近年,大陸不斷推出臺灣文化人蔣勛的著作,伴隨著網(wǎng)上大量的演講視頻,蔣勛逐漸走進了大眾視野。他講《紅樓夢》,說孤獨,談漢字,品生活,在大陸掀起一陣陣美學風暴。名之所至,謗亦隨之,二零一二年,有論者連發(fā)兩文,指出蔣勛寫作中的不嚴謹及眾多硬傷,并用“忽悠”一詞概括蔣勛作品在讀者中的影響,稱蔣著為“中文世界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劑”。
蔣勛是多面手,他做過電臺主持人,寫過小說,辦過畫展,留過洋,當過大學系主任,做過文學期刊社長。在眾多的技藝與才能中,他最擅長演講,無論是做電臺節(jié)目“美的沉思”,還是開設私家講堂講《紅樓夢》,他的音調、語氣、內(nèi)容都堪稱完美,加上豐富的人生歷練、良好的美學素養(yǎng),足以令廣大聽眾迷上他的演講。
蔣勛的著作很多由演講結集而成,演講時戲說的成分可以活躍氣氛,但變成白紙黑字,就得仔細審讀與考訂。其間,確實可以看到出版界急于搭乘文化快車,以致把關不嚴甚至粗制濫造的現(xiàn)象,論者特別指出的《美,看不見的競爭力》即為顯例,這是時代浮躁病的典型表現(xiàn)。
可若拋開這些不論,蔣勛能被廣大讀者認可,還是有其道理。僅以細讀《紅樓夢》為例,蔣勛便做了一件非常有價值的工作。他說:“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布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边@番話暗合蔡元培“以美育代替宗教”的理想,相比大陸眾多吃曹雪芹的紅學家拋出種種石破天驚的觀點以吸引眼球,或急切地宣稱有重大發(fā)現(xiàn),蔣勛是立足于將《紅樓夢》還原為一個文學讀本,他以一個讀過幾十遍《紅樓夢》的過來人身份與讀者分享閱讀的體驗與感動。他的美學布道重拾注重直觀與感悟的文學欣賞傳統(tǒng),并從人性的、文學的角度挖掘《紅樓夢》獨特的人文內(nèi)涵,還原《紅樓夢》真正的文學內(nèi)蘊,從而揭示出這部文學巨著非凡的魅力。當下是重理性、重實證、重體系的現(xiàn)代批評話語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感悟式與意象式批評被擯棄在現(xiàn)代學術大門之外。但比之求真與正確,美、善、悲憫、愛、詩意、情趣仍然是文學中更重要的內(nèi)容。從這個角度說,蔣勛立足于將《紅樓夢》還原為文學,從美學角度探研《紅樓夢》魅力,確實能讓讀者耳目一新。
蔣勛的解讀能力無可置疑,這也是為什么一些資深的紅學迷愛聽他講《紅樓夢》的原因。散文家張宗子曾說過一段話:“一個喜歡讀書的人,如果只是為了獵奇,那么,無論他讀過多少書,知道多少掌故,具有多么深厚的知識,都是微不足道的。讀書還必須向另一個方向開拓:讀常見書,讀歷代的偉大經(jīng)典。一方面,通過歲月的積累,對經(jīng)典的解讀已成為經(jīng)典的一部分,因此經(jīng)典是一個活物,在不斷增長和變化。另一方面,經(jīng)典中確實有契合每一個讀者的東西,等待那一個特定的讀者來發(fā)現(xiàn)。這是經(jīng)典的宿命?!遍喿x體驗是一個很個人化的東西,從來不會有一種言論能定于一鼎而讓眾人啞口,當然,道人所未道,發(fā)人所未發(fā),特別是令人恍然大悟的言論,具有極大的價值。由于蔣勛自己也寫小說,因此評起《紅樓夢》,頗類于張愛玲的火眼金睛,獨到發(fā)現(xiàn)著實不少。比如:“情和欲只是個人生命在高貴與沉淪方面的不同發(fā)展,這兩極的東西并不是那么容易判斷”;“《紅樓夢》一部書不過就在做這件事——把他的一生所有記憶里面有情緣的人做最后一次的掩埋。小說是用文字掩埋,可在這里是用泥土掩埋”;“這個畫面是青春美好的記憶,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在花里面睡著了,花瓣落滿一身的那種美和快樂。到某一個年齡之后,你可能不一定會懂得青春里面這樣的畫面的美”。
蔣勛曾說:“我是把《紅樓夢》當佛經(jīng)來讀的,因為里面處處都是慈悲,也處處都是覺悟?!边@是蔣勛與大陸紅學家們的最大不同。揚黛抑釵幾乎成為普遍的社會心理,但蔣勛看到青春可貴的和解,看到人與人之間相互的贊美與隨喜。至于那么多看起來下賤、卑微甚至齷齪的生命存在,薛蟠、賈瑞、趙姨娘、馬道婆等,蔣勛以為,如果只是片面地將薛蟠理解成一個下賤的紈绔無賴,把賈瑞對鳳姐的單純到不知如何是好的愛理解成淫賤,那就無法體會到《紅樓夢》的真諦,這些生命如此真實,值得我們?nèi)ネ?、理解。每一個生命都值得我們?nèi)グ菖c祝福,從這些不完美甚至卑賤的生命上看到什么,也是讀者內(nèi)心的真實反映,即是所謂仁者見仁,色者見色?!都t樓夢》是一面鏡子,照見的是讀者自己。
蔣勛讀《紅樓夢》,讀到了他自己。這一點很重要。
自從傳媒作為一種強勢話語介入學院派知識分子的生活后,學者們再難保持淡定從容的心態(tài),表現(xiàn)之一便是學會了使用傳媒慣用的聳動語言,失卻了學術討論的心平氣和和客觀冷靜。面對犀利尖銳的評語,蔣勛選擇了唾面自干。明代《永嘉大師證道歌》有云:“從他謗,任他非,把火燒天徒自疲。我聞卻似飲甘露,銷融頓入不思議?!睆埍邮咳绱私庹f:見性之人,其心安然,不為順逆境界所轉,一任人毀辱于我而不辯白。故云“從他謗,任他非”也。既不辯白,即不受惡言,謗言還歸謗者自己。譬如有人,手執(zhí)火炬,擬欲燒天,徒自疲困耳!故云“把火自燒徒自疲也”。臺灣知識界有禪修傳統(tǒng),蔣勛對佛經(jīng)了熟于心,也明佛理,這個道理他懂。
近十年來,在國學研究領域,大陸與臺灣的差距正在逐步縮小,更樂觀的說法是,已呈現(xiàn)出全面超越的態(tài)勢。另一方面,對于社會大眾來說,他們青睞的仍是臺灣學者,比如傅佩榮、蔣勛。有學者在訪談中也提到這一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大陸讀者盲目崇拜港臺作家。在我看來,與其說讀者盲目,毋寧說是他們的自主選擇,盡管臺灣學者的學術水平不見得高于大陸,但他們提供了別樣的生活向度,可以讓讀者來一次文化還鄉(xiāng)。
粗略地說,大陸學者更多的是把學術當成一份職業(yè),在專業(yè)領域細細爬梳,這對于推進學術發(fā)展與學術增值固然功不可沒,但體制化、項目化、課題化的生存方式與讀書本意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很大背離。在中國的人文傳統(tǒng)里,讀書只為心靈的茁壯成長與健康發(fā)育,一旦與生存掛鉤,便不足觀。相反,臺灣學人還保存著那份書香襟懷、山川心胸,他們尚能閑閑逸逸,自在愜意,可謂“精神到處文章老,學問深時意氣平”。學問關涉無窮,有所通則有所蔽,詳于此或忽于彼,本很正常。故負才任氣盡管可愛,總少了些溫潤通脫。
伍爾夫在《普通讀者》里說過一句話:讀書是為了自己高興,而不是為了向別人傳授知識,也不是為了糾正別人的看法。蔣勛的意義,并不在于他能縝密地考據(jù)《紅樓夢》版本和個中真相,給美一個標準答案;反而是因為他能恰當?shù)貜囊酝紦?jù)解讀的立場中跳脫出來,以挨近生活的性情姿態(tài)去解讀它。總聽人說要詩意地棲居,還有人標榜陶潛與蘇東坡的藝術人生,閱讀到底是功利的還是審美的?人生到底是功利化的還是審美化的?文學閱讀的意義何在?人生的目的何在?也許因為幾乎所有人的人生都是庸常的,我們才需要審美與詩意,文學才會提供一個做白日夢的機會,我們才會欣賞那些活出了人生精彩、為我們提供心靈出走良機的人物、故事與文字。晚明張岱《自為墓志銘》云:“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囊詩魔?!笔Y勛出入多種藝術門類與其有相似之處。從這個角度說,蔣勛占了個大便宜,他保持著傳統(tǒng)文人體悟式的閱讀,呈現(xiàn)出閑散唯美的人生態(tài)度,當讀者閱讀蔣勛,實際上意欲勾起在濁世凡塵里失落的詩意幻想與文化鄉(xiāng)愁。
閱讀或為消閑或為學術,但讀書的真正樂趣卻不在做學術,而在趣味。E考據(jù)時代,獲取資料異常方便,寫寫學術流水賬并非難事,難的是寫帶著學術視野的古代清風明月。“過分依賴資料通篇反而變成御花園那般整潔,喪失野趣、喪失閑趣、喪失那份荒蕪的慵媚和瑣碎的悠游,徒嫌堆砌,也嫌正經(jīng)?!保ǘ瓨颍┓痖T中人一向對世智辯聰有所微詞。他們聲稱“學佛”與“佛學”是兩碼事。胡適當年以歷史方法研究禪宗,對佛學頗多詆毀之詞,遭致真修實煉的鈴木大拙批評。胡適為轉移風氣的人物,但也因此開了一個不太好的頭。本來,佛學是知識分子的一個底,這個底抽掉之后,人文學者有了小聰明,卻缺乏大智慧,人生境界有限,學問成就也會有限。蔣勛最大的價值恰在于他以慈悲與智慧的雙眼觀看蕓蕓眾生,傳播溫情與柔軟。